月 白

2023-07-12 10:10钱静
金沙江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月白老刘

钱静

1

算起来,我有六年没回田心镇了,那是我工作了十二年的地方。离开六年,会有一些陌生在时间里稀稀疏疏长出来,像一辆旧车重新上漆,亮了,曾经的平淡变得新鲜。离开就有这个好处,时间会给你铺上一层新色彩。但我想,待久了,它们会在时间里渐渐斑驳,最后露出寒碜样。

这次回去主要是看看刘开。一年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他,想到我和他相处的过往。这种想念越来越强烈,再不去看看他,我可能会留下遗憾,因为他一年年走向衰老。他已经退休五年,应该是六十五岁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老了一截是肯定的。六年前,他只是两鬓白了一些头发,现在大约白了好多。他上身常穿一件红背心,露着两条粗壮的胳膊;短发,中分,胖脸,但那胖,不是晃荡的那种,是结实,藏着力气。肚子比我刚到镇上工作的时候明显大了,大得有点张扬,放肆,是闲置下来的多年堆积。

到镇上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阳光从灰云里跳出来,扑了我一身,随即把热量播撒进我的衣裤,很熟悉的那种,不硬不软的热。这里的热是带着硬度的,压得胸口有些沉,但镇子外扑进来的山野之气软化了它。行道树长高了,六年前还是手腕粗的光树干,现在浓密的枝叶已经触摸到商铺二楼的窗户,风吹过,在窗框上抚来抚去,有点轻佻。楼房没有大的变化,只有几幢加高了一两层。很多商店的店主和货品换了新模样。街上少有人走动,显出寂寥的样子。

快走出街尾,从岔口南边走来高中时的老同学樊会,体型肥了许多。两年前他来城里,我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已经从学校调到镇政府的扶贫办。我握着他厚实的手掌,笑着说,快认不出来了,长成这样。他说,你咋就没变,还是不胖不瘦的老样子?看来进城也没吃上好东西啊。他呵呵笑,笑得满脸都是优越感,在阳光里,黄灿灿的,像块刚出锅的烙饼。他又说,咋不回来瞧瞧老同学,看来是把我给忘了。我说,这不是回来了吗。他让我到他家里坐,我说,难得回来一次,我想去看看刘开。他扬起上身,扭了一下脸,你看你看,不是忘了我吗,不看我去看别人。我说,不是,刘开岁数大了,听说身体不如往年,又是六年不见,而且他不大出门,不像你经常往外跑,晚上找你。我问他:“一个月前,这里是不是出了一件案子?”他说是啊,村委主任张志泉,现场就在后面球场边。他扭身指着五十米外的篮球场,说,正是街天,满街是人,五六个人追砍他,地上都是血,差点就砍死了。

“到底为个什么不好说。”他说。

到刘开家要走半个小时。樊会让我骑他的摩托(他知道我原来骑过一辆破摩托),我说路不远,时间也早,在城里出门就坐车,有点厌烦了,走走好。

离开樊会,出了镇,沿着一条水泥公路走。我还没离开这里的时候,公路还没铺上水泥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车子在上面,左晃右晃,像叉着腿走路的醉汉。雨天坑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像一块块不经裁剪的丑陋补丁。两边是稻田,谷穗芒刺直立,还没有泛黄。前面的公路在田野间摆来摆去,然后使劲一拐,突然又戳到眼前。空气清朗,带着淡淡的稻花香,于我来说,犹如见到久违的好友,亲切,朴素。如果我一直没离开这里,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2

我从学校毕业,到林业站第一次开会,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喝醉了,坐在会议室门外过道的地上,背靠着水泥护栏,见到我这个新工,一脸灿烂的笑,还点了点头,那热情的礼貌使我以微笑回敬。我以为他是村里的某个醉汉闯进来了。站长也不管他,开自己的会。会议休息期间,他还是坐在地上,见我又是笑一下。站长把两个职工叫到一边,低声说,你们把他拉回宿舍睡觉。两个职工都笑着摇头说,不敢去拉,他那八九十公斤的体重,手一摆,晓不得飞到哪儿去了。站长也觉得太冒险,不再强求。

后来知道他是刘开,那一对胳膊可不寻常,常人难以抵挡。

老刘说话不多,特别是人多的场合,只是听,偶尔悠悠地说上一两句。没事的时候,在院子里抱着胳膊走来走去,若有所思,像个忧郁的诗人。站长岁数比他小十来岁,曾偷偷卖一批木板,被老刘无意中看见,他没有张扬。在会上,站长有些话说得过分,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个话不能这样说。站长说,有想法可以会后讨论。会后,他知道是给自己台阶下了,没有再说,他也不想跟站长针尖对麦芒。功夫再好,从更久远来说,自己还是麦芒的地位。

我爷爷去世那个月,我请假回家奔丧。州里和县里常来检查林业工作,站长的长条脸微微摆一下,目光垂在猪肝色的办公桌面上,“关键时刻,不能请假!人已经不在了,回去也没法挽回。下个月准你假。”我默不做声走出来,中午偷偷走了。奔完丧回到站上,站长脸更长了,要扣我半月工资,我跟他争吵起来。

老刘似乎听到争吵,走进办公室,说:“亲人不在,回家看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个没有亲人?不准假就不对,扣工资更不对。”

站长把下巴往上收了收,说:“好,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能再有偷偷走掉的事。”周末,我请老刘吃饭,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淡淡地说,这些人好像没死过亲人。

费平曾说,老刘和沈年在田心镇是功夫高强的人,他们年轻时,和两三个后生在他的家里相互切磋,打得头破血流,然后洗净血污,抹上预先准备的草药,在一起喝酒吃肉,谈笑风生。许多年来,老刘对武艺渐渐荒疏,沈年多年坚持苦练,武艺日趋精进。后来,他们两人少有来往。

老刘练了十多年的功夫,听说,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到广州参加过武术比赛,获得过二级散打师的称号。这称号,花朵一般,招蜂引虫,引来一些年轻后生拜在他的门下。可惜这班后生的意志力脆弱得不堪一握,世事轻轻一扫,都破碎飞散,再一抹,了无踪迹,最后一个个成了寻常大叔。他不喝酒的时候,我没听他说过有关他功夫的只言片語,仿佛那些风华岁月里种下的花花草草,都不值一提,喝了酒,偶尔会说一点,或露一手。

他功夫深厚,我见过一次。那是在我的房间里,我和他,还有费平,我们都喝了酒,我和费平没有撺掇他,从前的峥嵘岁月在他嘴边徐徐流淌,酒能把不喜张扬之人的虚荣心拱出来。他站在床边的一张塞满了书和文件的书桌前,慢慢蹲下身,用牙咬住桌子的一角,肚子抵在桌腿上,缓缓起身,站直,一米五长的桌子离地一米多浮在半空。他神色平静,五六秒后,蹲下,嘴松开桌角,呼吸如常,坐到床沿上。那张桌子,连同塞在里面的东西,不少于四十公斤,我曾坐在床沿,双手在桌下把它撑起一点都很费力。

过一会儿,他抬起胳膊,对我们说,我这胳膊,似软非软,似硬非硬。他左手在上面捏了捏,让我们摸,我和费平都去捏一捏,确实这样,软硬搅混在一起的感觉。他的皮肤有点凉,稍微粗糙,像清凉的模糊记忆。我听过他的一个逸闻,他双手平举,两包水泥垒叠在上面,搬运了五十多米。那大概是他年轻时候。摸完他的胳膊,他站起来,垂着两手,说,打架,不用摆任何姿势,就这样站着,对方在你前面一米的地方,动起来,往前跨半步,手就到对方身上了,关键是动作要快。可我从未见他跟谁打过架,最多顶上两句嘴,那一对粗实胳膊荒废在不是崇武的时代,也许给他带来无尽的哀凉。冬腊月,我们身上都裹得严严实实,他呢,就是一件红背心,两只光胳膊可以悠闲地晃过整个冬季,仿佛炫耀它们曾经的光辉时代。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好多酒。醉得厉害的是我,但脑子还清醒,双脚却毫无意义地飘荡,老刘如没喝酒一样,依然精神昂扬。我出门撒尿,门框像站错了位置撞到我的肩膀,他上前右手插进我的腋下,把我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庞大的肚子顶着我贫瘠的肋骨,我刀片一样的肋骨在他的肚皮上磨来磨去,感觉肋骨越发锋利,担心戳破他的肚皮。两人下了台阶,平整的院子被我走得高高矮矮,脑袋摇摇欲坠。来到花坛边,他说就在这儿。我找裤子上的拉链。他把我搂在胸前,感觉到我找不到自己的东西,说,要不要我帮你拿出来。我说,不用。费平比我好一些,出屋时门框不会为难他。

第二年,费平得脑出血离开了这个世界,最后一口气是在老刘的怀里落了的。

3

稻田间贴着一两个人影,路上没有人,偶尔有小车驶过,或一两辆摩托,然后是寂静。天空荡着两三块白云,太阳出来一会儿,又慢悠悠踱进去,像个百无聊赖的闲汉。

我走到村口,老刘从村里走出来。他瘦了许多,双颊塌了,额头出现浅浅的皱纹,大肚子瘪了许多,仿佛被时光悄悄挪走一些,可胳膊依然很粗壮,头发白了一半多,下眼睑松弛,带着一抹青黑。他神色憔悴而忧郁,完全失了六年前的神采奕奕。上身是蓝色背心,宽大的裤子,脚上一双旧皮鞋。他退休前穿着朴素,现在更不在意了,加上衰败的神色,俨然成农村老头了,仿佛这样正合自己心意:与乡村匹配。他离我十米远,认出了我。

我和他往村里走,两个老妇人坐在一个商店前的石板上,看见我,停止闲谈,好奇地看着我,把目光扯得又直又细。公路像一条灰白的河流到村子中间,摊开成一片晒场,晒场东边的院墙下停着两辆小车和三辆三轮车,北边连接着一条细细的巷道,像一根拉直的脐带。我们走进巷道,转过一个拐,来到他的院门口。他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锁。东边是三间瓦房,面墙贴上了瓷砖。北边是耳楼,南边是院墙,墙脚是一排陶罐花盆,盆里有月季,剑兰,万年青。

他给我倒一杯茶,在我对面坐下。他说起家里的境况,两个儿子带着儿媳儿女进城打工去了,老大在城里买了房,他去住了一个月,死活要回来,“一幢楼里,一个不认识一个,年轻人只晓得玩手机。跟人来往,始终熟不起来。有了黄狗月白,我更不愿去了。”

他说起月白,月白昨天下午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村里村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今早到了两三公里外的村子找过,刚才碰到我的时候,就是想到镇上再看看,是否会在哪儿找到。他怀疑,月白已被人抓走卖掉,或杀了吃,或吃了不好東西,病在哪儿;如果好好的,它一定会回来。我说,我一路来也没见着一条狗。他给我描述那条狗,全身黄毛,短嘴,两只眼睛外沿是两缕月牙形的白毛,像两个括号把两只眼睛括在里面。我听樊会说,刘开这些年很少接触人,一条狗对他应该很重要。我要求跟他去找。他厚实的手掌在脸前摆了摆,说,不消,不消,我去找就行了。我站起身说,我跟你去。他没有再拒绝。

我们出了村,一条沟渠从房屋后斜着下来,然后弯曲着向前,里面没有水。沟渠上部分是树林,下部分是稻田,稻田下是竹林和树木。我们从稻田边的一条小路下去。

他指着对面山包上的一个大青石说:“一天下午,我坐在那个石头上看日落,把手机摆在石头凹处,回来忘记了,后来就是想不起放在哪儿,还认为放在家里,在家里到处翻。月白站在屋门口,看着我走出走进。不一会儿它出去了。我走出院子,细细回想,还是没想起放在哪儿。我正要去那个石头上找,月白从沟边回来,嘴里叼着一个东西,来到近处,我看出是手机,就是这个。”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让我看,一个黑色老式手机,边沿的黑色磨掉了,显出白亮的铁壳,按键也掉了漆。我顺便问了他的电话号码。

他又告诉我另一件事,一周前,那天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空气冷飕飕的,午觉起来,心情不好,“那种难过,简直死的心都有。”他说。他喝了半斤泡酒,高一脚矮一脚出了院门,脑子里想起费平。他们在林场公路边堵卡,晚上偷空去村里喝酒,费平喝醉了,老刘把他背到卡点,给他泡浓茶。有一次老刘喝醉了,掉进水塘里,费平把他拉上来。他全身湿透,还粘了稀泥,没有换的,费平把他全身脱光,扶他到床上,给他洗衣裤、鞋子,晾在夜里,第二天早上风吹干,拿来给他穿上。这些往事他越想心里越难受。他走到南边的一个水塘边,坐在地上,慢慢地,脑子迷糊了,倒在地上,可能是睡着了。太阳出来晒了一会儿,一直没醒来,到醒来的时候,月白在他肚子上跳。“见我睁开眼睛,它用舌头舔我的脸,尾巴摇来摇去,抬起前脚,搭在我肩膀上。我想,没有它在我肚子上跳,可能就那样完掉了。”

箐底是一条一米宽的土路,靠村的一面树木稀疏,南边是缓坡,长满野草。我们分开找,他向上走,我向下走。我向树林里走几步,里面有几堆坟,阴森森的,到路上,向下走。转过一个弯,眼前开阔了,两边的山让开一些,稀疏的矮树蓬铺展在斜坡上,风在灌木丛上掠过,树叶沙拉响。西边的太阳放射的光芒软了,暗了。我走上山坡,目光划过树蓬间的空地,除了迎风摇摆的草和大大小小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到了半坡上,停下,看对面的山坡,每个带有黄色的地方都仔细辨认。

已经很渺茫了,如果活着,它早回家了,如果死了,那么宽的地方怎么找。他已经没有朋友了,如果永远找不到这条狗,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有月白的日子,老刘的日子金灿灿的,有炊饼的香味,这香味给他以养料;没有,日子就变成一段枯木。

刚才他说,他不像城里人一样装扮月白。那种给狗穿背心、裙子,教它握手、作揖,只是把狗当成是猴子一样来耍弄,逗自己开心,给自己的无聊增加一点乐趣罢了。他跟月白,只是平淡的相处。它高兴的时候抱抱它,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它就晓得你对它好。它不偷东西吃,不会跑到沙发上睡,夜里做好它的本职工作,门外只要有响动它就吼,不管是妖魔还是鬼怪,它都要吼。“做到这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说。

我的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他说,没见着,小郑,回去了。我说,你先回去,我再找找。他说,也好,我先回去做饭。

我坐在一个磨盘大的青石上,看看对面风中扑动的野草,再看看渐渐鲜红的太阳和西边山脉间稀薄的氤氲。剔除对那条黄狗的焦虑,这里,再过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在这个时刻,仍坐在这个石头上,还是这样,温暖,宁静,平和。闭上眼睛,专注于风声,阳光的轻抚,全身有丝丝缕缕的舒适气流在缓慢移动,它们在我的四肢、胸腔悄悄聚拢,又悄无声息地离散,我快被这些充满暖意的潜流安抚入睡。我感觉有毛茸茸的身体靠着我,还一蹭一蹭的。一阵风扑到脸上,那些潜流消散了,毛茸茸的感觉也没有了。睁开眼,山坡、阳光、氤氲慢慢清晰。我站起身,沿着山坡向前走。仍然没有月白的身影。

4

我回到老刘家,他在厨房里忙着,电磁炉呜呜响,为安静的房间增添了一缕热闹。黄昏从四周悄悄围拢来。

我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的时候,老刘把菜端到茶几上,一碗精瘦的腌猪肉,一盘凉拌黄瓜,一碗煎豆腐,一碟花生米。他在门口拉亮灯,顶上的螺旋形节能灯把莹白的光芒铺满屋子。他从电视柜旁的一个土罐里倒出一口缸黄澄澄的泡酒,分别倒满两个玻璃杯。

他端起酒杯,在面前抬了一下,我准备去碰,但他没伸过来。来,喝一口,他说。我喝下一口,龇了一下嘴,说这酒很猛,他笑笑。

我们没有再说话,我很想说一些,说说费平,还有其他人,但又感觉不适宜,说那条黄狗,可那是他的疼痛。它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不是,我隱约感觉到,我不如他的狗。今天他对我的态度,是客气的,是多年未见的寻常朋友的客气,是一握即散的礼节性握手。但我不在乎。对今后的生活,我想安慰他,可又觉得,它是苍白的。

“老刘,你可以再去买一条狗。”

“看看吧。”

他这模糊的态度,显然对是否能买到一条像月白一样的狗不抱希望,就像人一样,原来的那个不在了,很难再碰到合适的,或者说是满意的。

我问他,这些年,和沈年是否有来往,那个曾获得二级散打师称号的同乡。他说:“不来往二十多年了,他那人不像我。”一次,他俩去县城,在客车上,一个小伙子坐了沈年的座位,他让那小伙子起来,小伙子不答应,他揪起他的衣领,老刘去拉,沈年说你莫管,他把小伙子凌空丢在过道里,小伙子半天起不来。“他太暴躁了,不分大小事,不合心意就出手。习武的目的是健体强身,锄强扶弱,不是耍弄自己本事。”他端起酒杯,向我举了举,我也举了举杯。

他说起一个月前镇上砍人的事。我在城里有所耳闻,听说张志泉贪污了一百多万,这应该是他一二十年贪污的总数。那人,没交往过,见了面也就点头打个招呼,眼睛里藏着凶悍。听说为人霸道,得罪了村上的不少人。一次镇上开会,他给他们村委会多要几个修水池的名额,想多捞一点包工款。他知道镇上有好几个有意见,便屁股后包插了两个空啤酒瓶,进了会场,把啤酒瓶顿在桌上,说,哪个说二话,哪个的脑壳就跟两个啤酒瓶碰碰。一个也没敢吭声。“他见着我,倒是客客气气的。”老刘说。听说,追砍他的六个人跑了两个,没抓着,我说。

他说:“如果他俩来跟我要路费,我倒是愿意一个提供一千块给他们。”我说这可是包庇罪。“那张志泉贪污算什么罪?没那几个人去抖抖他,哪个说他犯罪?”“抖抖”这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笑笑,他也笑。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月色清白。

老刘让我喝了杯底的酒,再倒一杯,我说,我还要回镇上,已经答应到樊会家坐一会儿。他说没事,今晚有月亮,我送你到镇上,我笑着说,你过去了,我还得送你回来。他还是给我加了半杯,他的杯子又满上。我说少喝点,他没言语。

他夹了一块煎豆腐,在嘴里慢慢嚼着,眼神迷离在桌面上,仿佛在想着什么。待咽下豆腐,他缓缓说起两年前的一件事,他到宁桥做客,在酒席上碰到樊会,樊会在宁桥买了新房,“天黑了,他叫我的两个同伴去他家玩,最后才跟我说,‘老刘你也去,我进火(乔迁新居)时候你也表示了。”说完老刘呵呵笑。

“三年前,他和张志泉到村里,我到老二家去了,老大在家,为一点小事,老大在他脑门上点了两指头,我回来听说后,带着老大去给他道歉赔礼,让他把那两指头要回去。他说算了,以后凡事好好说。去年他迁居,没请我,我让人带了五百去。”

他喝了一口酒,沉吟片刻,接着说:“前年村上二十多个老人的养老金没发下来,存折在李成手上。我跟他单独说,老人的养老金下来没有。他说还没有,去年,我说该发给村里的老人了,他说养老金如果发到他们儿女手里,被儿女用掉了,想买成营养品和衣服给他们。到今年,什么也没见着,村里一个也不敢说,就怕以后有什么好政策不给自己。”我问李成是村委会主任么?他说是村主任。

“今年三月份,他把养老金发下来了。”老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脸上的忧郁吹出来,但它们太顽固,还挂在上面。

我不想谈论那些事,把话题扯到别处,想到他以前爱打牌,问他现在还打牌么,他说以前经常到田心街上打牌,后来不去了,在村里偶尔打。他停了一下,说:“如果费平在,会去找他玩,现在能玩的人没有了——费平不在的时候,你来了没有?”这正是我不想提起的。我垂下头说,他不在的时候,我在外地学习,两个月后回来,也没想起去看看他的家人,这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他活着的时候,跟你玩得那么好,你却不闻不问。”他说。我真太不是东西了,我说。泪花已在我眼眶里含着。

5

从老刘家出来,月亮升到中天。他要送我,我把他推回去了。老远,我向他摆着手,说,过一段时间我会来看他的。这是真心话,我在城里没有几个朋友。

走了一段路,樊会打来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回镇的路上。他问要不要他开车接我,我说多好的月色,用速度把它忽略了,太可惜。其实,我没欣赏月色,心里想的是老刘的过往。老刘有一年在林场堵卡,他有个朋友有一车原木要拉到另一个村,请他吃了一顿饭,要求闭一下眼。吃完饭,老刘上厕所,他朋友塞个纸包在他裤兜里,他马上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把抓住朋友,塞了回去。朋友原木经过的晚上,他和费平值班,俩人去村里喝了半个多小时的酒。过了两三个月,有人举报他朋友未经许可,乱伐树木,他朋友入狱,老刘和费平督查不力,玩忽职守,调离田心,去了更为偏远的杨水镇,费平四年后回田心,他五年后才回来。老刘后来说,那时年轻,没有原则,害人害己,发配杨水镇五年,一点也不冤。他多次提起这事,仿佛这样多揭几次伤疤,让疼痛來惩罚自己盲目的义气。

三十米外的对面,走来一条狗,莫不是老刘的月白。待它走进,才看清它是一条花白的狗,长嘴,阔背,胆怯,快靠近我时,跳上田埂,远远绕开。

到镇上,我找了一家临街的旅店,开了间房,洗了个脸。下楼来,走近一条老街,上了一幢三层小楼,这是五年前樊会自己修建的。

走进樊会家的客厅,他在看《荒野求生》,我坐下,他倒来一杯茶和一杯酒。我们说起一个月前的街头凶杀案。他说,张志泉没贪一百万,最多二三十万,砍他的那几个是村里的村霸。他说起老刘,说老刘哥们义气太重,还是他从前江湖上的那一套。聊了近一个小时,我说有点醉了,得去休息。

我和老刘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他喊着月白,月白。我们走过河滩,跨过溪流,穿过坟场,天空晦暗,空气凝滞。我们走上一个草坡,来到山顶,他在我前面的断崖边,喊了两声月白,纵身跃下悬崖。我转身往山坡下跑,可脚步快不了,仿佛被什么缠住。樊会在我身后,说慢一点。

我醒来,胸口突突跳,口渴难耐,摸黑开了灯,喝了两口水,看看手机,午夜三点。躺下,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房间里已布满天光,液晶电视、橙色的门、洁白的墙清晰光亮。时间已是八点半。昨夜的梦让我惴惴不安。

出了旅店,去樊会家。昨晚酒喝过量了,脑袋有点晕,全身的皮肤下像埋着许多细树枝,身体一动,它们就摩擦着肌肉,我恨不能来几个驴打滚,把细枝条碾碎,再喝下两杯水,把它们冲洗干净。我在上楼梯时碰到他,跟他说我去看看老刘找到月白没有,月白成了他的命根。我向他要了摩托。东边的天空铺满灰云,身体在平静的空气里穿梭,它们穿透我的衣裤,身体清凉,那些细树枝消散了许多。

6

太阳时隐时现,路两边稻田上的云影缓慢移动,清晨的风吹到身上凉凉的。

我把摩托车停在晒场边,走向老刘家的院门。门紧闭着,推不开,也许闩上了。月白还没有找到,他应该出门去找,还是月白昨晚回家了?但不管怎样,院门不该紧闭着,老刘向来早起。我大声喊老刘,喊了约一分钟,里面没有应声。我得进去。正寻找能进去的院墙,窄巷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短发,条形脸,咖啡色夹克。他问,打不开门么?我说是。他自语着,这个老刘,起得早的,不可能现在还没起床,边说边上前来敲打门。院里仍然寂静无声。他说到别处看看,哪里能进去。我和他往左边的小路走,一棵腿粗的核桃树离院墙一米多,东边的枝杈伸到院墙上空。

他抱着光溜溜的树干,像只青蛙一样往上挪,看他挪动艰难,我上前撑着他的屁股。他抓到一根树杈,身体上移,脚踩到院墙上,然后跳进院子。啪的一声落地,接着是哎哟声紧跟其后。我问怎么了,他说崴了脚,声音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重而滞涩。他还是来开了门,身体歪扭着,我伸手打算把他扶到屋檐下的厦台坐,他说不用管他,去看看老刘。我说你走慢一点。他蹒跚着走向厦台,我推开堂屋门,又推开左边的屋门,没人。身后的男人说,北边的楼上看看,我走上四五级木板楼梯,推开每一扇门,打开第三扇门时,屋里充满酒气,看到老刘坐在地上,背靠床沿,头耷拉在胸前,下身灰白色长裤,上身蓝色背心,一双脚光着,两只皮鞋在他的小腿旁,左边的一只反扣在地上。我昨晚离开后,也许他又喝了酒,身体的过度虚弱,让他起不了床。

“老刘。”我喊了一声,他没应,再喊,脑袋还是低垂着。听到我喊,坐在厦台上的男人挣扎着走上来。我探探他脖子右侧的脉搏,还有跳动,皮肤也有热温。我说还有气,快送医院。男人说他的车子在晒场上,可这脚。我看看老刘粗实的身体,光靠我和眼前这个脚受伤的男人是挪不走他的。我说我去叫人,边说边打电话给樊会,叫他开车过来送老刘去医院。樊会说马上到。

我来到晒场上,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上前跟他说老刘病了,让他帮忙,他说好,随即到晒场边的一扇门前,敲开门,喊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卷发男人。我们回到老刘睡屋,把他抬到晒场边。樊会的车已经进入晒场,来到面前,他把后排座位的靠背放低,下车来跟我们把老刘搬进车里躺下。因为腿长,只能让他的腿折起才能关上车门。

崴了脚的男人要跟我们去,樊会说:“李成,你别去了。”想不到这就是老刘嘴里的李成,不免多看他一眼,他矮着身,肩膀左高右低,右脚还踮着。我说脚受伤别去了,他说:“没事。我也正要去镇上。”边说边弯腰上车,把老刘的腿扒开一些坐下去,双膝顶在前座的靠背上。我让他到副驾坐,他说不用。我坐到樊会身边。整个车里弥漫着一股酒味,大概是老刘身上来的。

车子启动,离开村口。李成说,他到了晒场上,听到有人既敲门又喊老刘,便过去看,才见了我。“有些事我得感谢老刘。希望他没事。”他没说是什么事,我和樊会都没有问,仿佛是心照不宣似的。

当车子从弯道里出来,往一个缓坡上行驶时,一条黄狗迎着我们走来,看到车,让到右边。到它面前,我细看,两只眼睛外侧各有一个月牙形的白毛,一脸的疲惫,步子缓慢,身体轻微打闪,随时有倒下的可能。李成也看到了它,“老刘的月白。”

“把它带上,老刘找不到它才喝了那么多酒。”我说。

“车上太挤了,另外,它愿不愿上来也是个问题。”樊会说。

“狗是老刘的命根,跟着他,说不准会让他好起来。”我说。樊会把车停下来,已经离月白二十多米远。我下车,它还站在原地回头望我们。我向它招手,它木然,不认识我。李成也下了车,走路还一扭一扭。他也向它招手,“月白过来。”它转过身,警觉地看着我们,没有挪动脚步。李成弯腰钻进车子,把老刘已经穿了皮鞋的脚拉直,伸到车外。它看到了,侧脸盯了两三秒,慢慢走过来,在老刘的脚上嗅了嗅,前脚搭在车上,上身使劲撑了两下,终于上去了。它走过夹道在老刘胸口前坐下,看着他,他还是闭着眼,对月白的到来没有知觉。

李成把老刘的脚折起,坐上去,关上车门,我回到副驾上。车子开动起来,越来越快。

“它爬上了老刘的肚子。”李成说。我和樊会回头看,月白坐在他的肚子上,前脚一下一下摁着他的胸口,头碰车顶嗵嗵响,像撞击生命之门。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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