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

2023-07-25 05:23鲁玉梅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姨夫公公娃娃

加银爹不吃菜也不吃肉,咣咣咣喝了三杯酒说,力气也大,搞装修挣得也好,但没媳妇儿他一个人咋办?

我公公说,那比以前挣得少。对了,你们姨夫比我大一岁吧?

加银爹嗯了一声,又往喉咙丢一口酒进去,结果眼里渗出好多泪花儿来。这些泪花儿不是被辣出来的,而是它们自己高兴,一蹦就蹦出来了。

公公说过加银爹的胃是酒嗉子,是专门来盛酒的,别人照他这种喝法,胃早成洋芋丝儿了。

我公公说那姨夫人老实。

加银爹说,人老实,耳朵也聋,要是不吼着说就听不见。

公公说他有次在公园碰见那姨夫拉二胡,夸他拉得好。那姨夫说,跟着拉就行了,他拉他去,我拉我的,响着就成。

加银爹呵呵笑,笑完说我跟这聋子说不到一块去。我给他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心直口快,有啥话呜啦啦就说了,可你半天没个响动。他才不,半天一句,半天一句。

公公说,你和那人暄不到一路。

加银爹又嗯了一声,接着说,我倒是和你们大姨夫说话投脾气,他说话气力足,嗓门大,不藏不埋啥都说。

大姨夫是我公公的大连襟。人家嗓门自然大,恨不得天天背只大喇叭广播他的日子过得有多滋润。他是乡镇退休干部,儿子是镇上的干部,儿媳是人民教师,他女儿也是教师,一家子全是公家人。只是我这大姨夫有一怕,怕儿媳妇问嘴。我那干部哥哥喜欢喝酒四处应酬,害得嫂子一天到晚心惊肉跳,她跑大姨夫那里告狀,谁知大姨夫对我嫂子说,你男人是国家干部,喝酒也是工作,你一个小老师咋懂这些。嫂子的脸都气绿了。现在他姑娘也成小老师了,我这嫂子自然放不过报仇的机会,动不动就拿这个“问候”他一下,大嗓门姨夫只嘿嘿嘿假笑着暗自咬牙切齿。

公公问加银爹,今年没遇过我们大姨夫吧?

加银爹说,今年没遇到过。

新冠横行时,加银爹上牦牛山下煤洞沟四处溜达,我大姨夫惜命,躲家里度日,自然不能与加银爹相遇。

公公说,没新冠时大姨夫上午、下午转两次,有了新冠就不出门了。

加银爹听完说,人就是怪,他跟我说话就是投脾气。

公公说,他说话声音大,暄得锣鼓声响。

加银爹说,跟他说话就是好。

公公说,他说话直。

加银爹问我公公家保在镇子还是在龙卧。

公公说,我们也没见过,应该在这里。他不行了。

加银爹问真不行了。

公公说,刀开坏了,话都说不成了。

加银爹叹了一口气。

公公说,他住院时我看过一次。那时他德令哈的女儿女婿下来伺候他。那丫头在德令哈开出租,回大通就把车搁娘家大门口,等他们从西宁出院上来时,车让大水给冲跑了。家保家的车也给冲了。他们家的车十七八万,冲坏后七八万就出手了,丫头的出租车花了一万多修理费。

五点半时我老公拜年回来了。他见加银爹抽烟,就问烟盒里有没有烟。加银爹说有烟。老公问我和婆婆怎么没给下院大大热肉。加银爹听见连声三个不,说不吃,昨晚让延龙邀去都吃过了,住他们家,还给喝醉了。他说延龙从内蒙拿来的奶酒,我以为是饮料,结果却醉了。

公公说,现在肚子小了,闻点酒味就不行,几盅盅就高了。他问加银爹那姨夫喝不喝酒。

加银爹说他从来滴酒不沾。

公公问庄稼地有没有种。

加银爹说,庄稼一点儿都没种。

老公还没搞清楚状况,就问什么。

加银爹说,我们家的姨夫,我的挑担娶了个山东的儿媳,小两囗在果洛尖扎搞装修挣得好,那时儿媳主意大,她娘家房子要拆迁,大儿子户口就拔到她娘家,巴望能分到一套房,现在那边儿又不拆迁了,大儿子户口就得迁上来。

公公问他那娃这边的“待遇”享受没。

加银爹说,这边没户口,啥都享受不了。

公公说,那弄得太酸了。

加银爹说,是很酸,儿媳弟弟当兵受不得训练苦,成无业游民了;儿媳妈妈肝硬化腹水,现在是饶得日子,饶不得命呐,她去山东去伺候她妈,我看回不回来不好说。

我公公问几个娃娃。

加银爹说,两个儿子。

公公说没帮手,做不了活。

婆婆正给公公盛拌汤,我老公见有点多就说吃少点儿,得少食多餐。

加银爹说,这病就得少食多餐。

婆婆说给大大舀一点儿。

加银爹说,我不喝。

公公说,跟马一样,马结了不能喂麦衣子和精饲料,只能填草。公公这是嫌拌汤太难喝了。

加银爹唉一声叹息。

公公说,现在那人见可怜哩。

加银爹说就是。

公公问他姨夫老两口子下去了,还是一家子都下。

加银爹说,他们都下去了。

老公说,大大我给你再搞一杯酒。

加银爹脸笑得跟九月菊似的,说那再少搞点儿,把你的好酒倒上。

我老公嘿嘿笑,说你少喝点儿。

加银爹说,别小气,不喝你的酒,喝谁的去?

说完加银爹出去消水。

老公问我公公,加银爹是不是刚来。

公公说,已经暄了一会儿。

老公见公公正喝拌汤,说你得半碗半碗吃。

婆婆指指炉子上的拌汤说,到晚上把那点儿喝掉。

老公问婆婆,阿爸这一天又啥都没吃吗?

婆婆说,吃了,早上喝了两半碗稀饭,中午喝了点面糊糊。

老公对我公公说,您少吃点,吃饭次数多一点,就会好起来。

婆婆说,他昨天吃瓜子吃坏了,今儿晌午脸色才转了过来。

公公说,不行的话,今年二月请贝寺阿卡来念念经,我有他名片。

婆婆说,阴坡那儿有个老太看得好。

公公让婆婆悄悄,他说那是元福媳妇儿。

婆婆说,让她看看再破解一下好得很。她还说要不是昨晚我烧黄钱纸,你现在就不会有骂人的力气。

看他们僵持,我大声说鱼热好了。昨天窑庄金梅姐来时,我做了清蒸昌鱼。老公在嗑瓜子,我问他今天怎么没喝酒。他一脸严肃,说我得开车。

加银爹消完水回来,就坐刚才他坐的那个位置,手握住空空的玻璃酒杯。我老公又给他满了一杯。

加银爹说,慢慢暄慢慢喝。接着他又说,家保那时操持坏了,可命不做主,把挣的那些花自己身上了,花完,还不够。

公公说,不够,怎么够?没有一万多住院住不出来。

老公问,家保大大又住院了?

公公说,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去。

老公说,他得的是胃癌。

加银爹问,胃癌吗?

老公说,肯定是,不然不会动手术。

公公说,没给他说,也没给他媳妇儿说。两个女婿有点钱,说是给他疗养疗养。我还跟他开玩笑疗养怎么不去北戴河,上西宁疗什么养。实际是儿女瞒着家保和他媳妇给他动了手术,现在嗓子哑了。

老公说,手术可能伤了声带,嗓子里放的是塑料管。

公公说,不知道放的啥。

老公说,动了嗓子,那可能不是胃癌,是食道癌。

婆婆说,大大,我给你拨点鱼。

加银爹说,不不不,一点儿都不吃。

加銀爹又往喉咙丢了一口酒下去,悲叹道,唉!人的这个命就违不得,家保养牛,养羊,养鸽子,见啥挣钱就养啥。现在呢?三升的口袋原三升,多装点就把袋口给挣烂了。

公公说,实话。

加银爹说,他挣得的那点没够花,龙口里贴给了,还要把命给搭上,你说这咋弄?

大家什么都没说。加银爹急急又丢了一口酒下去,我听见那酒“咣当”一声掉进他的铁胃里了。

老公问加银爹,大大你们明天下吗?

加银爹说,我和你嫲嫲明天下。远竹也下,说是去同学聚会。远峰的两个同学也来了。我说他们来了好大的阵势,哈哈哈。

公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加银爹说,现在就剩我老阿爷老阿奶没人粘,想快快避掉。

公公说,一朝天子一朝人,你啥也说不上,先人老子都给挣死了,如今他们就这样。

加银爹说,丫,好大的阵势,我给他们说慢慢地喝酒,我们先睡会儿去。说完我们就快快到东房睡下了,就算没瞌睡也压着硬睡下了,不能影响,得识货色,你坐在旁边不动弹,咋弄?

公公说,人家三八二十四擂哩。

加银爹说,就是,就是,现在咋弄哩?

公公说你们远竹朋友就是多。

加银爹说,我们远竹的圈子大。圈子不大的,光我们的财福,财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老公让加银爹吃点炒米,加银爹又是一叠三声不,好像我们逼迫他吃毒药一般。婆婆让他啃猪脚,他又三声不。老公让他吃点鱼,他说他根本吃不了鱼,老公说给他热点牛肉。加银爹说他见肉就生气。

公公说,哎哟,现在又要拉扯那两个相公,这边挣钱那边就填窟窿,一根萝卜两头切,吃不消啊。公公又把话题扯到加银爹连襟那里了。

我问加银爹这两天俄乌战况怎么样了。

加银爹说,哎哟,好我的个你哩,这两天忙着喝酒,没工夫看新闻,别说俄乌战争,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倒问我俄乌战况。我说我看不懂。

加银爹说,听说中印边境肉博战打得好大阵势。

公公耷拉着眼皮说,那两天打了一仗,用枪托打人,没开枪。

加银爹说,咋说呢?用我们的土话来说这是天意,三次大战会打起来,美国挑起,跟这个国家,跟那个国家,天要收人,战争、洪水、地震。

公公说,那两天乌克兰十六到六十五岁的男人都去扛枪了,现在那里就剩女人。

加银爹嘿嘿笑,说乌克兰的那个戏子当首相后,得美国、英国、德国支持。如果乌克兰胜,就像我们贷几百万,穷的啥也没有,到时还什么,真正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公公说,再赖账么。

加银爹说,拿我们比就是这样。

我公公说,美国、英国、德国送的枪多半流到乌克兰黑社会了,百分之三十的枪让黑社会买走了,这两天泽连斯基在惩罚贪污腐败的官员,我看他们都收拾不住自己了。

加银爹问我老公是乌克兰胜,还是俄罗斯胜。

我老公说,胜,肯定是俄罗斯,但也被乌克兰拖垮了。

加银爹又问,你看能不能拖垮。

老公说,能拖垮,刚开始俄罗斯不打老百姓,老百姓没吃的,还给他们吃的,现在都不管这些了,昨天么还是啥时候,俄罗斯把乌克兰炸了五个小时,太厉害了,把他们的什么地方都打到了。

公公说,这次印度支援了俄罗斯。

老公说,印度用的军事武器全是俄罗斯的。

公公说,伊朗、阿富汗也……

我老公说,这些国家自己打得都收拾不住了。伊朗的核武器太厉害了,美国动不动就制裁伊朗。

公公说,去年什么时候伊朗、伊拉克的领事馆用导弹给导了,伊朗害得很。

老公说再惹俄罗斯,它就要动核武器了,那时候就是世界大战。

公公说,现在那几个小国家,德国什么的再跳起来,可能要用核武器了。这次白俄罗斯再没出动呗!

加银爹说,普京也不是怂人,他会放核武器。

我老公说,普京刚开始不就说“没了俄罗斯,要世界干什么”这话了吗?

加银爹赞许地哈哈大笑,说在中印边境上俄罗斯普京下了一个命令,印度就往后撤了二十公里。普京就是厉害。公公又问我老公白俄罗斯边境也设了……

我老公说白俄罗斯在俄罗斯与乌克兰中间,它跟俄罗斯,但乌克兰跟着美国,就像美国和韩国制裁中国……

公公说,韩国的旅游区对中国不开放了。

加银爹说土耳其霸占东海呢。他问我老公土耳其国土大不。

老公说就一点点儿,小得很。

他又问俄罗斯国土最大,第二大是我们中国还是美国。

老公说美国没那么大。

加银爹说,美国不大吗?都把美洲给占了。

老公说,美国占了两块地方,还说再挑衅其他国家就会打它。今天是二月几号了?俄罗斯和乌克兰已经打了三百多天,再几天就打了一年了,二月十九号吧?

公公说,去年我们头一天去了医院,第二天就开战了。

老公说,二月二十二号吧?

婆婆拿出酒瓶又给加银爹倒酒。加银爹说,再倒一盅盅就够了,我把七六的好酒喝一下,今天不喝就没机会了。

老公说,少点喝,别喝多。

加银爹说,喝多了又怎样?不跟你耍脾气。说完他嘿嘿嘿笑。

我老公忙解释说,不是这意思,而是人老了干不转酒。他说你跟我耍脾气没关系,就耍那么一会会儿,酒醒了就耍罢了。

婆婆对加银爹说,就害怕你和嫲嫲干仗。

加银爹不理我婆婆这茬,就说七六没见过我耍脾气,跟你没耍过,不敢跟你耍。

公公嘿嘿笑,说你耍耍脾气成,但老了承受不住。

我老公说,少喝点是活血化瘀。我暗想泥菩萨开始劝土菩萨了。

加银爹说,好我的个你哩,在桥头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醒过。

公公说,现在的你承受不住,尤其不能在街道里喝醉,那是要吃亏的。

加银爹说,喝醉就不上街。

我问他到镇上两年多,有没有认识几个酒朋友。

就是怪,啥人遇啥人,臭猪头也能遇上一个鼻子不灵光的佛爷。

加银爹说,哦哟,我和塘坊的一个老阿爷喝了三天。说完他快活地大笑,接着说喝了三天喝出了个祸端。

公公说快讲讲。

加银爹说,啥祸端?人家儿子两口儿都是老师,他们的小女儿上八一幼儿园,我和那老阿爷喝醉后,他忘接小孙女,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差点儿把老阿爷的电话给打爆了。后来老阿爷说好你的尕爸哩,再喝不得酒,只为喝点酒,上次差点儿把我孙女搞丢。

公公说,现在看娃娃责任大。说着他支持不住就躺下了。新冠后他肠梗阻住了十多天院,把身体饿垮了,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他接着说,传说现在抢娃娃的特别多,听说一个器官能卖一百六十万。

加银爹嘿嘿笑。

婆婆两眼惊成俩铜铃铛了,说人怎么开始害人了。

加银爹说,人浑身是宝。

我老公说,想钱想疯。

公公说,那两天手机里讲,特别是养儿子的要注意,二十以下的娃容易丢,快手劝娃娃们莫贪街边小便宜,一贪没好事。

加银爹说,我们小时说红脸红头发,不吃大人吃娃娃,唉!想想也对。现在人把头发染红了,开始吃娃娃了,把人浑身的零件卸下来要卖钱哩。

婆婆说,人怎么能下得去这毒手。

我老公问,今年财运来了没?

加银爹说来了,初七又要回四川。

婆婆问钱儿挣得好不。

加银爹说,不清楚,现在的娃娃嘴里没实话。你看我们的娃悄悄不说话是个老实大爷。

婆婆问回家拿来多少钱。

加银爹说,没说,好我的个婶婶哩,这些都不清楚,我们银灵人老实,海生姐呢?娃娃咋样就咋样,早上给娃娃端吃端喝的,就那样的做法。不像我们那时候,老子起来,小辈还敢睡?你看这娃娃成这啥样了?

婆婆说听话就成了。

加银爹说,倒是闯不了祸的娃娃,没有闯祸的劲儿,也不是那种厉害娃娃,没有天南海北去闯的动力,就是去工厂受苦的人。好我的个上院婶婶哩,我不担心财运,我担心的是财福,太害羞了,就是那种“一个板板儿钻给了七个眼眼儿”的人,后头出这样的人,你也没办法。三十晚上我跟财福说你咋想的,实话是一个板板儿钻给了七个眼眼呗。也没多说,说多了人家爸妈心里不高兴。

婆婆圆合道,娃娃死相,但心里透。

加银爹说,加银的两个不用管了,银灵的大的也不用管,就这小的真让人愁,以后咋办?

婆婆说傻人有傻福。

加银爹说,以后就是寻个缺胳膊断腿的命,再咋办?还有啥话说?奔不着高的。我们几个也就这么一说,他爸妈面前说不得。好我的个婶婶哩,我这辈子心没宽过。那时可怜,修了三回业,银灵娶媳妇儿,加银娶媳妇,抬老汉,靠谁哩?到儿孙辈又接着愁……

正在这时,老公的电话响了,是加银打来的,问他爹是不是喝醉了。

婆婆开玩笑说叫他来背老子。

加银爹听了嘿嘿嘿笑。

我老公忙说,不喝酒,光喝茶。

那面可能烧了晚饭,老公说你们喝上。

婆婆说,大大没喝汤呗,去家里喝吗?

加银爹说,不喝。

婆婆说,这边有面,要不要下点儿。

加银爹说,你家就是我家,不用客气。

加银爹说七六的运气好。

我问运气怎么好。

加银爹说,那年光我们大通分配了,湟中湟源的都沒分,他就把那好运气给占了。我们七六的命好。和你一起的佐士图那娃娃也占了,他爸妈和我一个院子,那两口儿是病坛坛,把儿子和儿媳妇儿的医疗卡都拿上吃药,要是我们庄稼人就养不起。老阿爷和老阿奶住六楼,三楼歇一会儿,五楼上又歇,就那么样的人。人呐,这个命呐!

老公问加银爹两人去没去逊布。

加银爹说,没去,这是小辈的事情。

公公问今年是不是不团拜。

加银爹说,今年不团拜,到六月再团拜。他又说,六月再团拜啥?掌柜都走了,我们老阿爷老阿奶没钱,团拜啥?我说悄悄坐着。

公公说我们几个挑担也说不团拜了。

加银爹说,去馆子就吃一顿饭,自己吃自己的,情义没了,这是阿舅么,这是外甥么,这是姑舅么,这是姨娘么,这是阿娘么,没这样的,去了一个一个不认识,吃完就走。他说那会儿老汉殁了披麻戴孝,孝子们又哭又喊,现在老汉殁掉他们才美哩,開始跳舞哩。

婆婆说,那是少数。

加银爹说,不是少数。婶婶啊,从外面传上来的。那时家里死头牲口都要难过几天。现在生生死个人,大家又唱歌又跳舞。婶婶,现在不像以前,没了分寸,世道就是这个世道。没办法。

公公总结道,时代变了,社会变了。

加银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看法,接着说现在人死了,没一个难过的人。人怎么说呢?人还是攒劲点,把儿女们能拿住,能跟他们掰扯,掰扯不了的那种人是不行。怎么不行?我们小区有两个老阿爷,他儿子是乡上的书记,老头家就一个厕所,早上他轮不到厕所,就只好在骨科医院门诊等着上医院里的厕所,哎!那个老头可怜,看着就让人掉眼泪。另外一个老头每天透析,他的儿子是乡长,每天早上儿媳妇钻到厕所不出来,害得那老头也老早去骨科医院门口等着。这老头想到老家去转一下,他儿子答应了,但上个月老阿爷感染新冠殁了。以前我还对他说你这人真怂。我这个人就只会教人坏主意,我对他说你到街上骂去,说你乡长怎么了,书记怎么了,就算是省长、部长又怎么了?你是我儿子这事儿真真的,连老家都不让我回。那老头也是个软蛋。人呐,就应该像你们阿爷那样。嘿嘿嘿,上院婶婶,我没喝醉,我说的是实话。

婆婆说,说的对,一家一家的人,一个人一个人的行为。

加银爹说,你厉害一点,儿女就软下来了。

我老公问加银爹湖北的阿姐再没来没。

加银爹说,来不了。

我老公说,水淌开追跑了,再不来了。去年我们这边停课,湖北那面没有停课,人家照样上课。

加银爹说,我们青海、西藏、新疆都没上课,现在考大学麻烦了,学生多数玩掉游戏了。

老公问他远峰什么时候开学。

加银爹说今年开学早着。

公公问加银爹今年你们尕宝的那个娃考不考。

加银爹说,今年他运气不好,网课上到现在了,考大学人家连一分都不会照顾。

我问加银爹喝了这么多年酒胃咋这么好。

公公说他的胃是铁胃。

加银爹说他身上的“零件”都好,现在可以空腹喝掉半斤酒。

公公说你们何家人厉害,三堂和你是铁胃,三堂这两天有没。

加银爹说有哩。

三堂是加银爹的侄子,是我老公发小,也是村里有名的酒鬼,没姑娘看上他。有次他喝醉了,硬要上我的炕,被我老公好言相劝走了。

老公问加银爹初一到谁家团拜了。

加银爹说去银灵家了,接着说我们家那些媳妇儿厉害,比我喝得还厉害,我喝的是麻雀头。

婆婆说,现在的媳妇儿都能喝,喝得下,干嘛不喝。

公公问马尕月喝不。

加银爹说没见过。

婆婆问海生姐喝不。

加银爹说,这两个媳妇喝不喝我没见过,春孙媳妇儿喝得厉害,延龙媳妇把酒倒在大茶杯里,像老龙吸水两口就吸干了。

婆婆“啊”了一声。

加银爹说,我看得都害怕了,再咋办哩?

公公问三堂醉了没。

老公说,三堂初一早上就醉了。

加银爹说,哎哟,好我的个七六哩,我们的三堂,那时你姐从湖北回来给了他一百,以后没烟抽他就上我们家来,我们家有烟。再咋办?就那样一个人,谁都没办法。

我们听了谁都没出声。老公看了下手机惊呼,四川甘孜州泸定发生了五点六级地震。

加银爹眯着两只湿漉漉的小眼,吃惊地“啊”了一声。

公公说,就像大大和我造谣一样,再这么折腾,就把人给折腾完了。

加银爹说这是老天爷收人哩。接着又问我老公你们那边淘汰牛淘汰羊多不,不行给他买一个。

我老公笑笑说,夏天再说。

加银爹说,你做主,我喜欢吃肉。

我老公说,你的血压也不高,血糖也好……

加银爹说我的啥都不高,接着又丢了一口酒下去。

我老公问他这次有没有感染新冠。

加银爹说,没把我打倒,把你嫲嫲降倒了,整整在炕上躺了十五天。

老公说,你身体好。

公公问,你们姨夫、姨娘、娃娃四个人在下面呗。

加银爹“嗯”了一声。

公公又问今年有没有喂年猪。

加银爹说,没有,啥都没有。

老公问,连菜都没种。

加银爹说,没,啥都买,人活得可怜。

公公说,听说去年前年挣得好。

加银爹说,我们姨夫是个软蛋,他要是硬气就可以“你推你的日月,我推我的日月”,我不去你的城市。

婆婆笑得都咳嗽起来了。

公公说,得把庄稼种上,猪要喂上,不能把老革命根据地给丢了。

加银爹舌头僵硬了,又说我们那个姨夫是个软蛋。

婆婆问他今年姨夫的儿子没挣钱。

加银爹说,今年挣得不好,加上负担重,大娃娃户口得从山东转上来,小娃娃上幼儿园,花了五六千,那转户口的娃娃要花上万。

婆婆问姨夫是两个孙子。

加银爹说,两个,我们那个姨夫就那样儿,现在咋办呢?

婆婆问,娃娃转上来后,儿子两口儿去不去打工。

加银爹说,打不打工还难说,我说我那个姨夫人太老实,大字儿不识一个。要是我,我明的么麻的要和你办哩,才不去你城里的鸟笼子。

婆婆说,姨娘得把两个娃娃照管。

加银爹说,姨娘管不了,不识字,到时还得媳妇儿管。

加银爹伸手去取烟,烟盒已经空了。他咂咂嘴接着说,前两年装修那钱挣得好,买了六十二万的房。现在呢?庄稼一点儿不种,老两口都去镇上管小娃娃,大娃娃转上来是六年级,管不了,那些课程都拿不下来,你俩大张嘴。好我的个婶婶哩,命呐,咋说哩?好的各方面都好,不好的全是茬头。

老公给加银爹递过去一支煙,加银爹按了几次打火机,打火机没着。

婆婆问打火机坏了。

他说没坏,接着说七六,我考考你,今天我喝了点儿酒,但没醉,也不算胡诌,我问你儿子重要,还姑娘重要?

听了这话,我们都笑了。

加银爹又强调一次自己没醉。

我老公说两个都重要。

听了老公的回答,他露出不屑的神色说,看你说的这两葫芦话,我问你哪个重要?

老公说丫头重要。

加银爹说放屁,你不要给我打埋伏。接着说,生芳割了一片猪肉,因为媳妇儿生了三个丫头就把猪肉丟猪圈了,不给月房里的媳妇吃,你说这咋说?

老公说那是老封建干的事儿。

加银爹说,你说你的话哩。

老公说,你看看我们庄子养两个儿子的,冬末夏末回不了家,养两丫头的每天都在巷道里晒太阳呢。

公公圆合道,儿子会养老送终。

加银爹又说生芳媳妇儿生了三个姑娘,生芳把猪肉丢到猪圈的事情。我老公说这封建思想。

加银爹急了,说儿子重要,古话讲能叫“儿女拖累,不叫皮鞋拖累”,生芳的事儿是我们亲眼见到的事儿,他心坎坎没平,人这封建思想到底抬不倒,再过几年儿子好丫头不好的思想抬倒哩,但现在还是老样子。

老公说,你病了,丫头给你洗衣服洗袜子,儿子谁管?

加银爹说,那怕就那样,人们还是把儿子看成格达活佛着。

老公说,阿姐冬天夏天都来看你,多好。

加银爹说,领兄帮我们加银把暖气费交了,你让我们加银交,他只会跟你翻白眼。哈哈哈,你说的这些话都对,但人都对儿子偏心。世上的事儿就这样,人心偏着,外孙就外孙,孙子就孙子,儿子、孙子咋气都行。你说对不对?

加银爹偷换了概念,还让我老公判断他说的对不对。

公公问他他们小区一年多少费用。

加银爹说,暖气费两千六,物业费六百八,这些都是我丫头交的。

婆婆说,大大,我给你开水泡些馍馍吃吧。

加银爹说,不不不,把七六的好酒喝上了,再好得不得了,我刚想我从来没给七六耍过脾气,我酒喝醉啥个样式你还没见过呗?

老公说,老了,耍什么脾气?

加银爹说,老了就不能耍脾气?酒坏君子的摔葫芦,酒醉了顾不上脸了。

老公赶紧说,现在去了喝完汤就睡下。什么时候想喝了就来我家,我给你再倒上两盅盅。

公公说,那时尕枣的阿爸喝到眉毛上下乱跳时,就开始耍脾气,耍了一辈子。

加银爹说,他没上六十,癌症开掉刀了。是成之、金成和我去西宁去拉他回来的。别看金成人高马大,胆子小得不得了,我们把尕枣的阿爸装到后座后,他吓死了,不敢坐死人旁边。成之把天宝查坏了,查他们怎么花的钱。我说你是丫头,你管这些干什么,他花了多少就多少了,你说呢?成之的阿妈殁了后,成之没穿长布衫,说干嘛要穿长衫。

公公说,成之妈殁了后,尕柱主持丧礼,我们去当东家,他说谁吃烟谁就把烟拿来,可怜。

加银爹说,这成之拧巴,拧巴的后人就是拧巴,你管那个干什么?丫头呗,人家在老汉后头花了多少就多少呗,他也不是全部装到口袋里了,你查他吃了多少花了多少,太不像话了。

公公说,尕枣的阿爸下去五六天就殁了。

我婆婆说,大大,我给你倒点热茶。

加银爹说不要,接着对我公公说我和你一个想法,我说自己殁了就邀个好吹鼓手,吹伤心点儿,我也是个没有丫头的人。

听了这个话婆婆气哼哼地问他,你没丫头,那领兄不是你丫头?

加银爹说,那个远着。

婆婆说,远是远,她不来吗?

加银爹说,她来不来的可说不准。

公公情绪也很激动了,说活着时要好棺材,它五千到六千,它一万了又能怎么样?

加银爹说,就是,你要它干什么,你们金良丈人用是的水晶石棺材。水晶石棺又咋了?水晶石棺也要被埋掉。我活着时能吃点儿好的,能喝二两小酒,死了就不巴望儿女给我做生门两道经事,我不巴望。

公公说,做什么棺材?这边死了,那边给城关打电话让他们送来。

加银爹说,人跟牲口一个样,一口气断了啥都不是了。

婆婆说,活人闹活人着,就是落个好听,殁掉的人知道啥?就一泡牛粪。但阳世上遗留的,你抬得好,庄员就会说人家有钱,抬得好,抬得不好就不好,就是那样子。

公公说,活时可怜,谁看那两三天的好?对不?大大。

加银爹说,对着,我说我活着就是这样一个糊涂人,死掉后你不要念经,念清楚了干什么?我就一个要求,不用给我念经,就请个好吹鼓手给我吹一吹。永胜的阿妈殁了后,吹鼓手吹得那个难心,后庄去拔草的小媳妇们从桥儿这头哭到桥儿那头了。那个吹鼓手吹得真讲究。给我这个没丫头的人就应该那样吹吹,跪灵堂的人才会伤心。要是不吹,人家会高兴地跳起舞来,谁伤心?他突然站起身来说,走哩,上院婶婶。拉毛尕爸你好好养病。

公公说,那我就不送你了。

加银爹说,不要送,不要送。

公公让我老公去送送加银爹,但屋里早没我老公的影子。

加银爹摇摇晃晃出我家房门去了。

公公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开始刷视频。

婆婆没找着我老公。不一会儿他才从什么地方闪进来了,进来就问加银爹怎么就走了。

公公说,加银爹醉了。

老公问我婆婆,阿妈怎么没去送?我去消水了。

婆婆说,我看着他好好进去了。

我老公说,怎么没好好送过去?

婆婆说,我看着进了大门才过来了。

老公说,你进去没人骂。我不敢去,我要是去了,嫲嫲就会用眼睛角瞪我。哎!喝上二两就开始胡暄胡擂哩。

婆婆说,酒喝醉的人就那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说得我老公哑口无言了。

公公边刷手机边说,他和我暄来了,明天他要回桥头。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青海湖》《雪莲》《瀚海潮》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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