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题:《聊斋志异》故事类型与情节单元

2023-07-25 18:04马俊慧王涛
蒲松龄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母题聊斋志异

马俊慧 王涛

摘要:情节单元或母题与叙事序列在故事结构上是同等的概念,当情节单元在文学作品中重复出现时,该情节单元就成为文学创作的母题。通过对《聊斋志异》作品中故事类型与情节单元的考察和分析,可以发现蒲松龄在类型化故事结构的作品中多采用“另构”手法结构故事,“再构”主要运用于非顶层情节单元的构建中,使传奇体小说的创作再度焕发了生机,并且通过对故事类型的解构超越了传奇体小说。

关键词:《聊斋志异》;故事类型;情节单元;母题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故事类型是民间故事研究中常用的术语。故事学中的“类型”,源自芬兰学者安蒂·阿马图斯·阿尔奈1910年在《民间故事类型》一书中所使用的“type”一词,是指“从广泛流传的某个故事的许多变体或异文中概括和抽象出来的一个共同的基本情节概要” [1]103。“同一故事类型中的各种异文出现的变化、发展,不能脱离该故事类型最基本的情节——我们可将其称为‘故事类型核’” [2]3。也就是说,故事类型是指一个故事系列,系列中的由一个或者多个情节单元构成的每一个故事中,表现“抽象意念或信条” [3]43,这在主题学中是用“主题”一词来表达的——共有的最基本的情节单元即为“故事类型核”,“至于那些在枝叶、细节和语言上有所差异的不同文本則称之为‘异文’” [4]2。中国文化大学金荣华教授认为,“‘情节单元’是英文或法文中‘motif’一字在民间文学里的对应词,指的是故事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分而又叙事完整的一个单元” [5]1。虽然母题(motif)“可以指进入某个传统故事的任何一个成分,但并非任何一个成分都能够成为母题。也就是说,为了成为传统的一个真正组成部分,该成分还必须有某种让人记住和重复的东西” [6]103。一个故事中的情节单元如果只是偶然出现的而不是重复出现的,就只能称之为“情节单元”而不能称之为“母题”,正如母题如果没有成为故事类型核就不能称之为“主题”,这是一样的道理。当然,这个“主题”是指故事类型的主题。并非所有的故事主题都是母题,非母题的情节单元也同样可以构成非类型化故事的主题。为表述清晰起见,本文将这些不同的文本称为“变体”,而用“异文”一词指称故事系列中每一个故事之间相异的情节或情节单元。

笔者曾运用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通过叙事序列分析去考察《聊斋志异》中作品的叙事形态,从而将其中41篇作品按其基本序列划分为因果报应类型、异境游历类型、斗争取胜类型、异类情缘类型、公案折狱类型。[7]在结构主义叙事学的理论中,母题或者说情节单元并不是故事结构的最小单位,还可以分解为功能即情节。但功能不是一个叙事完整的单元,叙事完整的最小单元是序列,可见,情节单元或母题与叙事序列在故事结构上是同等的概念。当我们强调叙事序列在故事中的功能时,称其为“情节单元”;而当我们分析一个情节单元内部的功能时,则称其为“叙事序列”。上述五种类型中的基本序列“起因、报应、结局”“入境、游历、出境”“侵凌、斗争、胜利”“启缘、践缘、尽缘”“发案、查案、断案”就是这五类故事的“故事类型核”,五种类型中的每一篇作品就是该类型的变体,而其中的每一个叙事序列则构成该故事的情节单元,不同的情节单元又形成了该类型的异文。

在《叙事序列分析:〈聊斋志异〉文体的辨认》一文中,笔者梳理出了232篇《聊斋志异》中的作品,对其中500字以下的159篇作品作了叙事序列分析。通过叙事序列分析73篇500字以上的作品,可以发现有49篇作品也同样属于上文所述五种类型化故事。此外,尚有6篇构成了一个新的类型,如《白秋练》,该作品中包含以下的基本序列:1.钟情(情况形成);2.追求(采取行动);3.得爱(结果出现),在此称之为“追情得爱类型”。

下面以此类型化故事结构的作品为对象,进行母题分析。

以《白秋练》为例,该作品中包含以下叙事序列:

序列A(女:为才钟情)

a1吟诗: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

a2窃听: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

a3钟情: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

序列B(男:为貌钟情)

b1听吟:生执卷哦诗,有人徘徊窗外;

b2出窥:月映甚悉,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

b3钟情:生心实爱好。

序列C(女:求姻受阻)

c1钟情:序列A;

c2求姻:父适他出,有媪入,意欲附为婚姻;

c3虑父:生第虑父嗔,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

序列D(男:求姻受阻)

d1钟情:序列B;

d2禀父: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

d3不纳: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序列E(女:自投得缘)

e1情阻:序列C、序列D;

e2追情:1.排阻: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翁留子自归;2.自荐: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

e3情缘:娇颤相和,灭烛共寝,凝妆欢坐,要誓良坚。

序列F(因:吟诗慰情)

f1情病:媪与一婢扶女郎至,曰:“人病至此。”

f2吟诗: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

f3病愈: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

序列G(男:偷情得缘)

g1父至:以卷卜,词意非祥,无何,慕果至;

g2阻缘: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

g3约会:且图目前,留君两月,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

序列H(男:别后相思)

h1人情:物价失时,诸贾敛资祷湖神之庙;

h2分别:端阳后,雨水大至,舟通,生归;

h3离情:生既归,凝思成疾,惟秋练至可痊。

序列I(女:被访自见)

i1情病:生凝思成疾,久之,支离益惫;

i2访女:翁赁车载子复入楚,泊舟故处,访居人;

i3自见:并无知白媪者,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

序列J(阻:求情弗许)

j1嫌弃:女子良佳,然无论微贱,抑亦不贞;

j2借情: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

j3拒请:媪以婚无成约,弗许。

序列K(女:不计名分)

k1知情:女露半面,殷殷窥听;

k2求情:闻两人言,眦泪欲堕;

k3感动: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

序列L(因:吟诗慰情)

l1重逢:至夜,翁出,女果至;

l2诗慰:试为我吟、烦一曼声度之,女从之;

l3病愈:甫阕,生跃起,沉疴若失。

序列M(异类情缘)

m1才貌启缘:序列A、序列B;

m2勇敢践缘:序列C、序列D、序列E、序列F、序列G;

m3缘尽情存:序列H、序列I、序列J、序列K、序列L。

序列N(动:利动化阻)

n1趋利:翁为商贾,凡商贾志在利耳;

n2谋利:女有术知物价,从女言,得厚息;

n3破阻:服秋练之神,能使己富。

序列O(有情成姻)

o1情深难舍:序列M;

o2冲破阻力:序列N;

o3終成眷属:因委禽焉,媪悉不受,涓吉送女, 翁赁一舟为子合卺。

序列P(女:生子证爱)

p1得谐:翁因委禽焉,媪悉不受,赁一舟为子合卺;

p2互敬:1.女:使翁益南,媪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价已倍蓰;2.男:女求载湖水,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p3产子:后三四年,举一子。

序列Q(男:放生证爱)

q1母难:有钓鲟鳇者,得白骥;

q2求救:女嘱生赎放之,钓者索直昂,女以死相求;

q3惧应: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

序列R(女:实告证爱)

r1母难:龙君选妃索女,母被放罹难;

r2救母:生应女嘱,盗金赎白骥救母;

r3告实:女实言相告,表明自己异类身份。

序列S(男:救母证爱)

s1放母:难虽免,而罚未释;

s2求仙:序列T;

s3女喜:归舟,女喜,嘱勿泄于父母。

序列T(助:求仙得助)

t1指引:女曰:明日未刻,见有跛道士,急拜之;

t2求助: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至,详陈巅末;

t3免罚: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顷刻已渺。

序列U(男:迁居证爱)

u1断水:因故断湖水,女病,奄然遂毙;

u2复活:吟诗不朽,水至,浸之,得活;

u3迁居:每思南旋,生从其意,迁于楚。

序列V(追情得爱)

v1郎才女貌:序列A、序列B;(钟情)

v2终成眷属:序列N;(追求)

v3爱的证明:序列O、序列P、序列Q、序列R、序列S、序列T。(得爱)

上述情节单元,不只出现在《白秋练》这篇作品中,绝大部分情节单元在《聊斋志异》中是重复出现的。这些重复出现的情节单元,不仅存在于同种故事类型的作品中,也存在于不同故事类型的作品以及非类型故事的作品、甚至非复杂叙事形态的作品中。如果对《聊斋志异》中所有的作品都作出分析并进行归纳,就可以编制出《〈聊斋志异〉故事类型与情节单元索引》 ① ,找出《聊斋志异》中常用的母题,从而发现蒲松龄在母题运用上的鲜明特点。

通过上述分析不难发现,通过叙事序列,《白秋练》这篇作品构建了至少22个情节单元,如果再行组合和细分,还可以发现更多的情节单元,如序列U中,就还包含着一个“死而复生”的叙事序列或者说情节单元。这些情节单元,通过叙事序列之间的接续关系,使整个故事成为一个多层次的有机统一体。其中,基本序列构成作品顶层的情节单元,成为类型故事的“故事类型核”;每一个不可再分的简单序列(以及嵌入型的复合序列),则构成作品底层的情节单元;而基本序列的三个功能单元以及每个功能单元中的功能单元,更构成形态多样的作品中层的情节单元。下面以上文的叙事序列分析为据,对该作品中的情节单元进行分析:

(一)追情得爱:序列V

序列V由“钟情”“追求”“得爱”三个功能(情节)构成,表达“追情得爱”主题,是追情得爱类型的故事类型核即母题。这一序列是整个故事的基本序列,构成作品顶层的情节单元。

(二)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并行序列

这个情节单元是顶层情节单元中“钟情”情节的故事化,由序列A和序列B两个简单序列构成并行型复合序列。序列A(为才钟情)和序列B(为貌钟情)构成了作品底层的情节单元,由其构成的复合序列(郎才女貌,一见钟情)是作品中层的情节单元。

(三)勇敢追求,终成眷属:连续序列

这个情节单元是顶层情节单元中“追求”情节的故事化,由“情深难舍”“冲破阻力”“终成眷属”三个功能(情节)构成,表达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题。“情深难舍”故事化为一个异类情缘故事(序列M),由“才貌启缘”“勇敢践缘”“缘尽情存”三个功能(情节)构成,于是“郎才女貌,一见钟情”这一情节单元又成为异类情缘故事的一个中层情节单元(才貌启缘),这样就形成了3阶中层情节单元。“勇敢践缘”这一情节由女方“求姻受阻”(序列C)、“自投得缘”(序列E)和男方“求姻受阻”(序列D)、“偷情得缘”(序列G)这两个连续序列构成并行序列,反映了男女双方对于情的勇敢追求,其中序列F(吟诗慰情)作为序列E的嵌入序列,表现了情的力量,强调和深化了追求的指向性和超越肉欲的性质;“缘尽情存”则由男方“别后相思”(序列H)、女方“被访自见”(序列I)、“求情弗许”(序列J)、女方“不计名分”(序列K)、“吟诗慰情”(序列L)构成连续型复合序列,表现了超越身份和名分限制的“异类”两性之情。这些复合序列形成了多个多阶的中层情节单元,构成这些复合序列的简单序列是底层情节单元。在“冲破阻力”(序列N)这个情节单元中,其实也是可细分为“求姻再阻”“设计化阻”“利动破阻”这3个作品底层的情节单元。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主题的类型故事中,“冲破阻力”这一情节单元有多种表现形式,一般表现为“感动”,这里蒲松龄构建了一个“利动”的情节单元,不仅深入刻画了人物,反映了爱情得以实现的社会性条件,而且也可以从中发现人物身份及故事背景设定的“匠心”,这表明作品在构建故事的基础上,已经初步具备了现代小说的特质。序列O作为序列M、序列N的延展序列(终成眷属),由于其中包含了序列M和序列N(有情成姻),于是又成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类型的基本序列,即“故事类型核”。

(四)成全对方,得到真爱:延展序列

传统的“有情成姻类型”故事或者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母题的故事,到“终成眷属”即告结束,“追情得爱类型”的区别就在于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后续构建了作为“爱的证明”的延展序列,从而完整地形成了从“钟情”“追求”到“得爱”的功能性序列,成为与“有情成姻类型”有别的“追情得爱类型”。这一情节单元由“生子证爱”(序列P)、“放生证爱”(序列Q)、“实告证爱”(序列R)、“救母证爱”(序列S)和“迁居证爱”(序列U)5个情节单元构成,这些序列从时间上看构成连续型的复合序列,从内容上看又构成了并行型的复合序列。其中,序列S(救母证爱)中又嵌入了一个“求仙得助”的情节单元(序列T)。

比较在《聊斋志异》其他作品中重复出现的那些情节单元,不难看出,在这些作品中,相同的情节单元或者说同一母题,在中层情节单元的阶数也就是情节复杂程度上有很大的区别。以《青凤》为例,该作品1648字,与《白秋练》2108字相差不多,情节单元的组合也大致相同:

序列A(为貌钟情)

a1谈典:荒宅闯筵,与谈狐典;

a2出女:狐喜唤女,令共听之;

a3钟情:即筵调戏,不能忘情。

序列B(好奇入宅)

b1怪宅:第宅旷废,因生怪异;

b2好奇:欲入觇异,嘱闻奔告;

b3入宅:止之不听,曲折而入。

序列C(闯筵结狐)

c1见异:巨烛双烧,团坐笑语;

c2闯筵:突入求饮,叟乃酌客;

c3结识:略审门阀,谈议风生。

序列D(无趣而归)

d1失态:见色起意,不能自主;

d2避狂:渐醉益狂,媪女俱去;

d3辞归:女去失望,乃辞叟出。

序列E(不见躲避)

e1追求:至夜复往;

e2不见:寂无声欬;

e3不遂:凝待终宵。

序列F(求妻不纳)

f1求妻:冀得一遇;

f2不纳:其妻不从;

f3自往:生乃自往。

序列G(吓阻无效)

g1追求:读于楼下;

g2吓阻:鬼披发入;

g3无效:鬼惭而去。

序列H(一膝之缘)

h1追求:再读楼下;

h2见女:捉臂曳之;

h3践缘:一膝夙分。

序列I(移居躲避)

i1难阻:化鬼相吓,而君不动;

i2移居:卜居他所,一家皆移;

i3尽缘:过此一夕,相思无用。

序列J(责骂阻“情”)

j1猎艳:欲与为欢;

j2不遂:叟入责骂;

j3别离:女低头去。

序列K(追求受阻)

k1钟情:序列A;(猎艳启缘)

k2追求:读于楼下,获得一遇;(一膝践缘)

k3躲避:不复声息,须臾未忘。(缘尽难忘)

序列L(天数得美)

l1女厄:与婢子戏,为犬逼逐;

l2救狐:提抱以归,此天数也;

l3得美:置于床上,则青凤也。

序列M(有情成姻)

m1有情難舍:序列K;

m2天数破阻:序列L;

m3终成外室:如获异宝,另舍舍之。

序列N(救叟证爱)

n1叟难:家君横难,非君莫拯;

n2援手:救则救之,亦报前横;

n3证爱:非青凤来,定不相援。

序列O(假宅证爱)

o1乞宅:君如念妾,乞以宅假;

o2寄居:生为诺之,果举家来;

o3圆满:遂如家人,无复猜忌。

序列P(追情得爱)

p1为貌钟情:序列A;(钟情)

p2终成眷属:序列M;(追求)

p3证明是爱:序列N、序列O。(得爱)

但是,如果从中层情节单元的阶数分析,则可发现二者有着很大的差别。以“钟情”这一情节单元为例,在《白秋练》中由2个功能化的简单序列从男、女双方构成并行型的复合序列,而《青凤》中只有一个功能化的复合序列即男方单方的“为貌钟情”(序列A),“好奇入宅”(序列B)、“闯筵结狐”(序列C)、“无趣而归”(序列D)都是嵌入序列,序列B和序列C构成“与谈狐典”的背景,序列D则构成“一见钟情”与“不能忘情”的中间环节,是“为貌钟情”这个情节单元的细节化,因此,这里只有顶层情节单元和底层情节单元,是缺少中层情节单元的。在“追求”和“得爱”两个情节单元中也多如此,只见男方对于色和欲的追求与施恩,不见女方情的回应,仅有的回应也是归因于“天数”和报恩,所以整个故事本质上只是异类情缘类型的解构,对于追情得爱类型的建构只是形式上的,尚未与内容形成完美的统一,反映了追情得爱类型的构建尚处于起步阶段,因而所表现的“情”“爱”也是令人怀疑的。

在其它故事类型中也是如此,如在异类情缘类型中,《狐联》这篇作品就反映了这一类型形成之初的特征:

序列A

a1钟情:焦生读书园中;

a2色动:二美人来,抚几展笑;

a3受阻:焦知其狐,正色拒之。

序列B

b1受阻:序列A;

b2言动:何无丈夫气?子尚守腐局耶?

b3再阻:焦又咄之。

序列C

c1受阻:序列B;

c2才动:妾有一联,请为属对;

c3无才:焦凝思不就。

序列D

d1慕才启缘:焦生名下士,读书园中;

d2自投践缘:自投,色动、言动、才动,咄之不去;

d3无才尽缘:请为属对,凝思不就,一笑而去。

这篇作品很明显是由《世说新语》式故事演化而来,作为已具备异类情缘类型故事结构的作品,没有中层情节单元,仅有顶层情节单元(序列D)和底层情节单元(序列A、序列B、序列C),与《白秋练》《青凤》中涵有的异类情缘类型故事相比,只能说是“粗陈梗概”。如果这个类型没有进一步功能化和细节化而形成一个具备多种变体的系列,那么它就只能是一篇志怪体的作品。

在《叙事序列分析:〈聊斋志异〉文体的辨认》一文中,笔者曾注释“将‘单一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列于‘缺乏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之后,是就故事结构的完整性以及‘志怪小说’‘粗陈梗概’的性质而言的”,故“称‘相当于单一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 [7]25,现在可以对这些绕口的提法加以明确了。本文提到的嵌入序列与“缺乏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中的叙事序列,在结构故事的功能上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将功能化作为细节化的手段。“单一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中的叙事序列也是如此,其目的是丰富故事情节,严格意义上尚未进入“结构故事”的阶段。只有到了“复杂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的阶段,需要从叙事序列中概括出作品的基本序列时,这个时候才真正进入了“结构故事”的阶段,“粗陈梗概”就是指尚未形成有“结构故事”的无限可能性的中层情节单元。所谓“没有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缺乏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单一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与志怪小说的三个时期相对应” [7]25,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没有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缺乏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和单一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没有中层情节单元的复杂叙事序列的叙事形态,与志怪小说的三个时期相对应。”是否具有中层情节单元,应成为同一类型故事区分志怪体或传奇体的标准。正由于中层情节单元有“结构故事”的无限可能性,才使得传奇体的小说具备了“叙述宛转”的特点。

作者将生活中获取的大量情节单元(素材)结构为一个类型故事,由于这样一种结构故事的手法是建立在既有类型的基础之上的,故而可以称之为“重构”。分析梳理出来的类型化故事结构的作品,就不难发现,这样的一种手法又可以分为以下两种形式:

(一)再构

仍以《狐联》为例,在《聊斋志异》中另有《嘉平公子》一篇:

序列A(一见钟情)

a1闻名见面:世家文人,偶过娼门;

a2怦然心动:因目注之,风仪秀美;

a3一见钟情:微笑点首,近就与语。

序列B(为情自投)

b1一见钟情:序列A;

b2问居定约:寓居何所?夕间奉访;

b3以身献情:如约而至,愿奉终身。

序列C(情之所起)

c1冒雨示情:冒雨而来,示妾痴情;

c2冀才悦情:触景生情,吟诗求续;

c3无才应情:辞以不解,劝令肄习。

序列D(不忌异类)

d1得知为鬼:知女已死,以告公子;

d2实言告女:终爱好之,以言告女;

d3不忌人鬼:人鬼何论,从之而归。

序列E(驱遣不去)

e1父母知情:其女归宁,隐以告母;

e2百术驱遣:戒子不听,百术驱遣;

e3女终不去:不得去。

序列F(无才自去)

f1虚有其表:帖置案上,中多错谬;

f2决然别去:直言其故,言已而没;

f3犹不知情:公子愧恨,犹不自知。

序列G(异类情缘)

g1慕才启缘:世家文人,风仪秀美,二八丽人,因目注之;

g2自投践缘:问居定约,蒙羞自荐,寄诸斋中,驱遣不去;

g3无才尽缘:不知风雅,劝令肄习,花菽生江,不如为娼。

不难发现,两篇作品在故事类型、故事主题上完全相同,只是相比之下,《嘉平公子》的故事层次和情节单元更加复杂和丰富了,故称为“再构”。再构的极端形式就是“传闻异辞”,即一个故事近乎原封不动地照搬到不同的人物、时间、地点,也就是说,不仅故事类型、主题相同,而且故事中的情节单元也大致相同,这是民间故事的一个显著特点。在《聊斋志异》中,也同样存在这种现象,如《绿衣女》,就几乎是照搬到了《林四娘》中 ① ,反映了蒲松龄对民间故事创作手法的借鉴和运用。正是在这个情形下,产生了区分“变体”和“异文”的需要。变体反映的是作为整体的文本与文本之间的不同,其中最突出的是故事层次和情节单元的变化;异文反映的是情节单元的不同,即“枝叶、细节和语言上”的差异。

(二)另构

在《聊斋志异》的作品中,重构主要是以另构的形式出现的,以《冯木匠》这篇作品为例:

序列A

a1情贼:少女相窥,望其误投;

a2自投:女越窗过,径已入怀;

a3窃艳:冯喜为欢,默不一言。

序列B

b1知情:从去,家人莫睹,知其非人;

b2镇驱:迨数月,益惧,延师镇驱;

b3不去:卒无少验。

序列C

c1定数启缘:缘有定数,当来推不去;

c2自投践缘:序列A、序列B;

c3定数尽缘:当去亦挽不住,遂去。

不难发现,与《狐联》相比,《冯木匠》与《嘉平公子》的情節更为相似,然而主题不同。《冯木匠》的主题是“数和欲生缘”,而《狐联》与《嘉平公子》的主题则是“才和貌生缘”,《嘉平公子》是通过对《冯木匠》一类故事的另构,来实现对《狐联》一类故事的再构。这是同一故事类型不同故事主题的另构。

再如《顾生》和《莲花公主》列表对比如下:

从文本上看,这两篇作品的故事结构完全相同,似乎均为异境游历类型。但是只要分析其中的叙事序列,即可发现《莲花公主》的故事结构实为异类情缘类型,是对异境游历类型故事的另构。这是不同故事类型间的另构。

必须说明的是,本文借用的民间故事研究中“故事类型”这一术语,在《聊斋志异》的作品中是有别的。民间故事中,故事类型多是由再构形成的,“传闻异辞”的极端形式也不鲜见,而这一手法,蒲松龄在整个故事的构建中很少使用,多出现在作品非顶层的一些情节单元中,如上引作品中出现过的“美女自投”“筵中调戏”“情爱生子”等。如果编制出《〈聊斋志异〉故事类型与情节单元索引》,就能非常清晰地看出这样一个特点。

在《聊斋志异》中,类型化故事结构的作品也就是传奇体小说主要是通过对母题的创造性转化进行重构的,大量使用的是另构的手法,很少使用再构的手法。将再构的手法主要运用在非顶层情节单元中,避免了整个故事的机械模仿——这是传奇体小说艺术上的最大缺陷,同时又使故事在情节上更为读者熟悉,使读者更容易理解和接受,从而使传奇体小说在唐传奇之后再次具备了形成之初的新鲜感,也更加契合了人们的阅读体验。

这是《聊斋志异》一问世即为人们喜爱并风靡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73篇500字以上的作品中,除55篇类型化故事结构的作品外,另有7篇似乎为异类情缘类型、1篇异境游历类型的作品,认真考察即可发现,尽管其中的情节单元或可源于某个母题,但整个故事并非类型化的故事。如《聂小倩》,整个故事的叙事序列为:

序列A(侨居荒寺,由序列F、序列G构成)

序列F(偶至荒寺)

f1:宁采臣赴金华,解装兰若;

f2:乐其幽杳,思便留止;

f3:散步以待僧归。

序列G(借居得友)

g1:士人来,告知寺荒无主;

g2:喜为久客计;

g3:与士人结识,言燕姓字赤霞。

序列B(拒绝诱惑,由序列H、序列I、序列J构成)

序列H(荒寺见美)

h1: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

h2:伏窗下微窥之,一十七八女子,仿佛艳绝;

h3: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

序列I(不纳奔女/女子自荐)

i1:女子至寝所,愿修燕好;

i2:正容咄女,叱其速去,否则将呼燕生知;

i3:女惧乃退;

序列J(拒女却金)

j1:复返以黄金置褥上;

j2:宁掇掷庭墀;

j3:女子感佩。

序列C(鬼女相救,由序列K、序列L、序列M构成)

序列K(荒寺见警)

k1:新寓主仆暴亡,莫知其故;

k2:宁质之燕;

k3:燕以为魅,宁颇不在意;

序列L(鬼女陈情/得知非人)

l1:妖物将以夜叉杀宁;

l2:女子报信陈情,谓夭殂为鬼,名聂小倩,宁骇求计;

l3:聂小倩为宁设计避害;

序列M(依计避害)

m1:强邀燕同宿;

m2:燕从之,嘱勿翻窥箧襆;

m3:夜叉来,箧中宝物击妖。

序列D(赠宝杀妖,由序列N、序列S构成)

序列N(临别赠宝)

n1:宝物惊奇,告为剑客;

n2:宁益厚重燕;

n3:临别,燕赠以革囊。

序列S(革囊杀妖)

s1:妖物恨聂远遁,前来寻仇;

s2:聂让宁悬革囊镇妖;

s3:妖物为革囊所杀。

序列E(鬼女情缘,由序列O、序列P、序列Q、序列R构成)

序列O(迁葬复活/救女复活)

o1:聂乞宁为迁葬安宅,宁诺之;

o2:宁掘女骨归葬;

o3:聂小倩回归人间;

序列P(自愿为妇/女子自荐)

p1:聂小倩愿以身报宁;

p2:宁采臣征求母亲意见;

p3:母不愿儿有鬼偶,聂小倩以兄事宁;

序列Q(曲承母志/因故分离)

q1:以女儿身份事母;

q2:母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

q3:殊怯荒墓,而觉宁将寝,则惨然去;

序列R(终成眷属)

r1:宁母见怜;

r2:解母忧虑;

r3:得成眷属。

序列T(婚后生活)

f1:宁登进士;

f2:女举一男,宁纳妾,后又各生一男;

f3:三男皆仕进有声。

不难发现,该作品中的故事既不是异类情缘类型,因为在故事结构中缺少“尽缘(结果出现)”这一功能性环节;也不属于追情得爱类型,因为故事结构中没有“爱的证明”,而且,由于序列T的存在,宁对聂的爱情是很可疑的。另外,聂对宁的追求与其说是因为爱情,毋宁说是为了报恩。该作品实际上包含着以下3列叙事序列:

(一)聂小倩:不甘沉沦、绝处逢生。其叙事序列图式是:

序列A(沦落风尘)

a1:聂小倩死后被妖物控制;

a2:被迫歷役贱务,腆颜向人;

a3:实非所乐。

序列B(相机自救,由序列D、序列E、序列F构成)

序列D(偶遇好人,由序列G、序列H构成)

序列G(行诱被拒)

g1:宁采臣侨居荒寺;

g2:妖物令聂以财色诱惑;

g3:宁拒之,聂为感佩。

序列H(被诱受害)

h1:兰溪生携仆来寓;

h2:妖物又令聂以财色诱惑;

h3:主仆受诱见杀。

序列E(寻机自拔,由序列I、序列J构成)

序列I(施救陈情)

i1:妖物将以夜叉杀宁;

i2:聂报信陈情,为之设计避害;

i3:宁承诺为迁葬,摆脱控制。

序列J(守诺迁葬)

j1:宁依计被救得免;

j2:守诺为聂迁葬;

j3:聂得以摆脱妖物控制。

序列F(人间有情,由序列K、序列L构成)

序列K(好事多磨)

k1:聂以身相许;

k2:因宁母威惧受阻;

k3:以兄事宁。

序列L(终成眷属)

l1:聂曲承母志,宁母怜之;

l2:聂陈情解母忧虑;

l3:聂与宁有情人终成眷属。

序列C(绝故新生)

c1:妖物恨其远遁,寻来加害;

c2:聂以革囊击杀妖物;

c3: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二)燕赤霞:神奇的外部力量。其叙事序列图式是:

序列A(侠士风采)

a1:宁采臣借居荒寺,遭遇危险;

a2:隐居寺内的剑仙燕赤霞出手相救;

a3:燕得到宁的厚重。

序列B(赠宝杀妖)

b1:燕预知宁危险未除;

b2:临别以宝物革囊相赠;

b3:妖物寻来加害,被革囊击杀。

(三)宁采臣:好人有好报。其叙事序列图式是:

序列A(好人好报)

a1:宁采臣不纳奔女;

a2:为天人所钦瞩(侠士保护、逃脱残害、美女垂青);

a3:登进士,举男皆仕进有声。

聂小倩序列是作品的核心序列,蕴涵了作品的主题。序列A构成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即聂小倩不甘心于失去人身自由、被迫以色事人的悲惨生活。序列B是故事的主体,其中:序列D构成了“情况形成”,“义气干云”的宁采臣的出现,为聂小倩“拔生救苦”提供了可能性;序列E构成“采取行动”,既是救人,亦是自救,自救需先救人;序列F构成“结果出现”,聂小倩获得自由,得到“人”的生活。序列C是故事的延续、补充和最终结果,只有同过去决裂,做“人”才能得到保证。整个作品又构成沉沦(序列A情况形成)、拯救(序列B采取行动)、新生(序列C结果出现)的总序列,结构严密、层次井然、叙事详备。

燕赤霞序列是核心序列的辅助序列。这是一个老套的剑仙故事,“宝物镇妖”“剑酬知己”,都是这一类故事屡见不鲜的情节单元。由于这一序列的加入,在聂小倩“救人”和“自救”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能起决定作用的“施予者”。“施予者”的加入虽然有使故事情节更加丰富、生动的效果,但不能不说这也是作者对于现实的无力感的反映。在《聊斋志异》中,有很多篇章都有这样一个“施予者”的出现。

宁采臣序列则构成了作品的叙事框架。就故事本身而言,它同样是一个老套、同时又略显酸腐的“好人有好报”的故事,特别是以科举得中、封妻荫子作为人生的理想,不能不说是作者的时代局限所致,虽然契合了封建社会人们趋求的焦点,但以今天观念看,对作品的主题无疑是起了弱化作用。“不纳奔女”是一条古训,早在《国语》中,就有密康公纳奔女灭国的故事。《大理县志稿》记载段子澄“始为诸生时不纳奔女、路还遗金,及入试,考官得其卷,屡感异梦,知为端人,遂荐之”,为“天顺壬午乡试第一” [8]672,此类记载就是这样一种故事类型的原型。但是,当作者将“不甘沉沦、绝处逢生”主题纳入这一叙事框架后,就使整个故事发生了转化。从表面上看,是将因果报应类型另构为有情成姻类型,实际上却是对上述两个类型和异类情缘类型的解构,它否定了“缘”的虚幻和无定,表现了人的生活要靠努力去争取的主题。而因果报应类型的叙事框架,则强调了人的努力的正当性,同时,使由于“施予者”加入形成的对于现实的无力感得到了消解,从而有了“得道多助”的意味。这样,作者通过作品所歌颂的就已经是人的本质力量了,是一种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由此,作品也就真正具备了审美功能,成为一篇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作品。

从这个意义上看,《聊斋志异》已经超越了传奇体小说。

参考文献:

[1]户晓辉.类型(英语Type,德语Typ)[J].民间文化论坛,2005,(1).

[2]祁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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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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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社会科学版),2001,(3).

[6]户晓辉.母题(英语Motif,德语Motiv)[J].民间文化论坛,2005,(1).

[7]马俊慧.叙事序列分析:《聊斋志异》文体的辨认[J].蒲松龄研究,2022,(1).

[8]张培爵,周宗麟.大理县志稿[M].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

Motif:Story Types and Plot Units of Liaozhai Zhiyi

MA Jun-hui  WANG Tao

(1.Baoying County Public Security Bureau,Baoying 225800,China;

2.Zibo Museum Pu Songling Memorial Hall,Zibo 255120,China)

Abstract: In terms of story structure,the narrative sequences in the text is equivalent to the plot units or motif. When a plot unit repeatedly appears in a literary work,it becomes the motif of literary creation.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story types and plot units in the works of Liaozhai Zhiyi,it can be found that Pu Songling often uses the technique of “changing the structure” to construct the story in his works of typed story structures,while“copying the structure” is mainly used to construct non top-level plot units. In this way,the creation of legendary novels was once again been revitalized,and on this basis,he surpassed legendary novels by deconstructing the story types.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story type;plot unit;the motif

(責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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