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的梦魇之旅

2023-07-29 11:17王文
当代小说 2023年7期
关键词:馆长

王文

寒冬到来之前,城际轻轨的施工队在银湖湖底挖出了三艘冬眠舱,立即送至本市的国家记忆中心进行检测。考古学者根据制造工艺和机身储存的信息,判断出它们是21世纪早期的产物,并将舱里的那些冬眠者们命名为“末日家族”,听起来类似于两千多年前被维苏威火山岩浆吞没的庞贝民众。

当我在博物馆“黄金时代的余响”特展上远远看到那三位沉睡的古人时,心中一下涌出莫名其妙的暖意。他们各自躺在冰柜中,一个是中年男子,一个是年纪不详的美丽女子,还有一个是十多岁的男孩,三人穿着无法调节颜色和温度的原始纤维面料衣服,闭着眼睛,好像昨天早上刚從城里开车去湖边的草地上野营,晚上躺在帐篷里看星星,却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量催眠并包裹成了三枚琥珀,从此在森林中沉睡百年。但此时脑中枢里传来了AI导游冷冰冰的声音:“他们虽然看起来像一家人,但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刚巧被发现在一起而已。”

我突然感到很失望。从小在集体哺育中心长大的我,一直对古代的家庭制度十分好奇,现实中除了住在远郊的极少数原教旨主义者,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真正的“家庭”,他们似乎终生都承担着某种基于血缘的特定角色,几乎不参与社会事务。

距离冰棺还有十多米,攒动的人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抬高目光,通过聚焦眼镜镜片上方的文件夹悬窗调取到这次特展的背景资料,终于找到了这些冬眠者的故事。他们原本生活在21世纪初期,身份分别是大学哲学系教授、上市公司财务总监,以及一位互联网大亨的儿子。他们生前互不相识,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国家,但因罹患不治之症等各种原因急需冬眠,自然就找到了当时世界上唯一具有资质的大学实验室。这是开创性的新技术,所费不赀,参与那批项目的九十多人均是社会精英人士,所有冬眠舱都被安放在一个足以抵御核弹级攻击的巨大地库中,以应对未来任何可以预期的风险。但没想到仅仅十多年后,大骚动造成了剧烈的社会动荡,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都撤走了,那些四处劫掠为生的游民发现了这里,破门而入,砸掉绝大部分冬眠舱以窃取陪伴主人的贵重物品,只有这三位大概是因为来不及动手了,被盗贼直接扔进了银湖里。

我并不是很喜欢21世纪,尽管当下的互动节目大多把那个时期形容成战前的黄金时代。许多人喜欢那时动荡无序但蕴藏无限可能的生活,即使由于生产效率的低下,世界上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忍饥挨饿,即使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凶杀案和各类暴力犯罪,即使人们之间总是充满无法克服的误解,但总比当下平淡到无趣的生活更能刺激多巴胺。而有的人一想到黄金时代的人类要借助笨拙的通讯工具进行交流,而不是脑子里的芯片,就会引发自身强烈的性欲,他们认为距离的消失削减了探索的乐趣。就像我的法定临时伴侣O在和我尝试了几十种脑磁波共振方式后,就主动关闭了大脑中的回路链接,他说他已经对感官模拟信号感到乏味,也许是时候回归传统了。当时我还用强烈的β波骂了他一句:“O,你是想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交配吗?你真恶心。”

作为一名思维科学专业的研究生,我讨厌的是那个时代的自大,黄金时代发明了很多时髦的自以为是的名词,例如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未来主义,好像人类发展到彼时就进入了历史的终结,以至于我们现在不得不为了区分老掉牙的过时理论而启用更多假而空的新词,例如现在主义、现时主义、超未来主义等等,像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现在,我越过一排排人头看到了冰柜里的冬眠者,下方的标签注明了三人的身份和生卒年:李浩哲(1987-2032),瑞贝卡(1991-2032),肖恩(2017-2032)。他们表情安详,皮肤因长期冷藏呈现出苍白色,没有皱纹和疤痕。据说刚开舱时,发现三个冬眠舱均有被外力破坏的迹象,而且表面遭受了严重腐蚀,因而进了些水。三人特别是小男孩的后脑勺其实已经损坏,只是被纳米机器人仔细缝补过。冰柜周围的橱窗里展示着和冬眠者一起放置于舱内的个人物品,应该是他们生前最喜爱的事物,包括一副网球拍(球杆底部可以抠出一个密钥U盘),一本纸质的《奥德修纪》(第135页下方写有一串疑似银行账户密码的数字)和一张家庭合照相框(内置信托基金账户权限芯片)。殊不知,这些隐藏的巨额财富都在大骚乱之后被清零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博物馆里的温度一直在升高,我衣服的颜色逐渐变浅,直到完全透明,体感传导器已无法维持原先的恒温,自动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并加快了内衣里的空气循环。大概是有太多人抱怨,过了会儿,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过来巡查,告诉还在排队的我们说,馆内的维生系统突然发生故障,机器人维修队正在排查问题,预计问题将在十分钟内解决。O指着冰柜问:“这些祖宗们等得了吗?”工作人员说:“目前的体表监控数据显示他们身体机能运行正常,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人皱了皱眉说:“有些体征数据甚至好得过头了。”

我前方有个红衣女孩凑近冰柜的镜面,说:“刚才那个大叔的眼睛动了一下,里面好像有血丝呈放射状延伸。”后面的游客说:“小姐不要开玩笑了,赶紧往前走吧,这里实在太热了。”女孩不依不饶地说:“真的,他眼睫毛上的灰都扑扑往下掉,太吓人了。”又有人说:“小男孩的嘴咧开了,像在微笑,从张开的缝隙里能看到腐烂的龋齿,很尖。”特地来观展的副市长已经排到了哲学系大叔前面,即将进入最佳观赏区了,他回头对我们说:“真要命,这些21世纪的野蛮人竟然会把廉价的钻石戴在手指上,还好他们看不到我家镶满钻石的浴缸,不然一定会动手把它们一颗颗抠下来。”

就在大家哄然大笑时,冰柜中突然传出清脆的断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接着,红衣小姐惊恐地指着冰柜,往后退了一步。通过人群间的罅隙,我看到李浩哲苍白的脸浮出丝丝缕缕的血丝,身体前倾,离开了固定体位的金属支架,他的腿部在打战,过了一会儿才站定。他伸出指尖抚摸着冰柜表面,接着缓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枚冰锥,一把砸在玻璃门上。门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之后他又快速挥舞冰锥重重在上面锤了两次,玻璃轰然倒塌,碎了一地。这时,另外两位冬眠者也苏醒了,迷茫地把头转向四周,这次工作人员主动打开了安全阀,他们轻轻一推就走了出来,身上不停掉下细碎的冰碴。

大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但没有人离开,相反,围成了好几圈,把冰柜围在最中间。没有人见过冬眠的人苏醒,而且这些尊贵的客人年纪比我们大了至少一百岁,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呢?应该以何种礼仪跟他们打招呼呢?我甚至怀疑他们不一定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

人群中终于有位穿着复古的老人站了出来,我认出了他,好像是一位专门研究21世纪文学史的大学教授,曾因许多大胆出格的言论而出名,诸如:“21世纪是真正属于文学的时代,小说创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21世纪出现了人类历史上首部字数超过总人口数的伟大小说《和平与和平》,你可以从中找到文明史上所有的词汇,就像一部不按索引顺序排列的词典一样。”教授走到距离李浩哲大约一步远的位置,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知道这是21世纪人类社会的繁文缛节,见面要抚摸对方的手,从而交换各自身上的病菌,促进免疫能力的全面提升。

下面是令人屏气凝神的时刻,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启动了眼镜的超清录制功能,以记录这一和人类祖先握手的历史性瞬间。此时李浩哲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但没有握住教授的手,而是越了过去,停在了教授的肩膀上,然后他扭过头凑向教授的脖子,像是要耳语。教授紧张地说:“我读过您的许多著作,很有见地,特别是关于审美资本主义的论述,即使过了一百多年也不过时。”话音未落,李浩哲就俯身在他脖颈上咬出一个大窟窿,顿时血流如注。紧接着的是在一旁大声呵斥的副市长,没来得及转身逃走就被摁倒在地。

这回大家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原先的同心圆迅速变成了一根抛物线,继而溃散成杂乱无序的雪花点。O抓着我跑向了楼梯,回头一看,来不及跑的,都很快被追上了,李浩哲對准他们的脖子开始撕咬。

O感叹道:“我的天,这位祖宗到底怎么了?一见面就咬人,21世纪的人类都这么野蛮吗?”

我说:“我上学期做过古电影专题研究,记得有篇参考论文说上上世纪的电影公司为满足市民的猎奇需求,经常制作B级片,其中有很多关于正常人感染某种疾病发疯后到处咬人传播病毒的故事,一般认为是纯虚构的,但现在看来僵尸很可能是当时真实存在过的事物。”

我们本来想坐升降机去一楼大厅,发现因里面挤满了人,升降机迟迟无法下降,继而转向旋转楼梯。我的脑中枢芯片收到博物馆中枢系统发来的β波信号:由于防盗机制被触发,博物馆所有出入口已自动关闭,需馆长授权才能重新打开,但现在馆长已不知去向,建议馆内观众自行前往各展区封闭空间,等待警察前来救援。现场回荡起求救声和尖叫声,先是越来越响,然后越来越轻。

我和O躲进了最近的行政辅助部门卫生间,反锁上门。环视四周,墙面屏幕正滚动播放着特展的宣传海报,感应到有人闯入,“末日家族”三人的头像被投映到空气中,仿佛要朝我们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

最里面的隔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我问:“有人吗?”隔间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彩虹色古罗马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我立刻认出他是早上给特展揭幕的馆长。

“之前我让设计部门不要做得太逼真,会吓到观众的。”馆长走到盥洗池前边洗手边说,“对了,外面怎么样了?”

我说:“那些冬眠者都出来咬人了,你们的弱智人工智能自动关闭了所有出入口,你必须马上回办公室解锁安保系统,否则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馆长说:“没用的,我刚下楼去展厅查看情况,现场已经没法控制了,就想赶紧返回办公室,但那个叫肖恩的男孩已经闯进去咬了我的秘书,我回不去了。不过,你们不用紧张,这里是安全的,不要出门,特警队只要再过五分钟就会抵达救出我们。”

天知道这五分钟多么难熬,我们三个开始讨论起这些祖宗们发疯的原因。馆长告诉我们,这些冬眠者被打捞上来时后脑壳都已遭到破坏,脑部断层扫描显示,他们用来控制人类情感的杏仁核以及前额叶皮层损伤严重,还有寄生虫大量繁殖侵扰神经回路的迹象,这可能导致他们极具暴力倾向。但他们的海马体基本保持完好,说明记忆部分应该没有缺失。他相信,只要通过某种方式唤起他们的正常情感就可以避免这些暴力行为继续发生。

我说:“也许我们该试一试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否有疗愈效果。”我刚搜索到那个叫李浩哲的大叔是研究中世纪哲学的教授,原始互联网有他的社交媒体专页,他喜欢诗歌和古典音乐,还曾在论著里提到莎士比亚是他一切灵感的来源。

O则反驳道:“这些祖宗们的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还不如放公鸡打鸣的声音。”他刚从21世纪的原始网页中搜索到防僵尸的招数,很多材料都提到僵尸怕鸡鸣。

馆长一锤定音道:“这很简单,都可以尝试一下。”然后就授予了我们连接博物馆背景声系统和内部监控的权限。

很快,大厅里回荡起莎翁的代表作,伴奏音乐则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在眼镜视窗上,我看到李浩哲从远古的青铜鼎、北齐的释迦七尊像、晚明的黄花梨福禄寿十二扇大屏风、清代的蓝绸地平金五彩绣海水江崖九团龙兽皮里长袍和2022年款的MacBook Pro电脑后面,拖出那些吓得屁滚尿流的游客,像秃鹫一样下了嘴。

扫荡完展厅,李浩哲又冲进尚未完全关上的升降梯,拖出里面的乘客,俯身一个一个亲过去。监控镜头溅了血,看不清了。升降梯带着剩余的乘客继续爬升,闸门打开后,门口站着肖恩,又是一番腥风血雨。音乐完全没有疗愈效果,反倒像是大开杀戒的序曲。当读到诗作的结尾“温柔的鄙夫,要吝啬,反而浪用?可怜这个世界吧,要不然,贪夫,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坟墓”时,李浩哲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立即又大步跨过地上的尸体前往下一个房间了。

我关闭了音乐,开始循环播放鸡鸣,大概是非机械化农场散养的公鸡,声音高亢,绵绵不绝。展厅里的李浩哲浑身颤抖,突然从地上捡起游客丢弃的背包,伸手在里面寻找什么,接连翻了几个仍一无所获后,掏出一个能量棒面包,坐在沙发上大口嚼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这位哲学家曾经隐居在北海之滨的小山村里,过着返璞归真的自然生活,一听到鸡鸣就会起床洗漱、吃早饭。本以为这场闹剧会消停一会儿,不料原本蹲在地上玩上世纪高铁模型的肖恩突然跳了起来,像是在失眠的清晨艰难起床一般打了个滚,扑向角落里一个缓慢爬行的老人。

我感到牙齿因恐惧而打战。

好在此时特警队已经到达了博物馆外围。根据实时播报的信息,他们将打开后门消防通道进入馆内,直奔目标而去。因祖宗们采取逐层扫荡策略,且移动速度过快,警方呼吁躲藏在上层密闭空间的幸存者沿消防通道进入警方保护范围。

馆长站起身示意我们跟他一起出去,O有点犹豫,而我直接告诉馆长我们不准备出去,这扇门至少能撑一段时间,在外面如果遇到某位祖宗就彻底完蛋了。馆长说,他已经通过监控查清了逃跑路线是畅通的,以祖宗们现在所在的方位,即使突然冲进消防通道,也不可能追得上来。我依然拒绝了,我差不多已经尿裤子了,更别说在外面行走那么长的一段路,腿都站不稳。

馆长出去后不久,O突然问我:“你有看到瑞贝卡吗?好像从一开始她就不见了。”我点点头说:“她穿着高跟鞋,可能走不了那么快,希望她没有疯掉到处咬人。”

通过共享画面,我看到馆长沿着消防楼梯迅速下到大厅,只要转入另一道侧门再往下走一层就可以抵达警方驻守的地库。但门后突然响起了高跟鞋急促敲打地面的声音,一个高大的银发女人推门走出来,抱住馆长开始亲吻,这是法式的深吻,馆长的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好像已经无法呼吸。从侧面看,那个女人是瑞贝卡。

我意识到不对劲儿,此时脑中接收到馆长断断续续的β波:“不要共享神经回路!不要共享神经回路!”我一下子明白了,冬眠者身上的病毒作为21世纪的古老病菌,本来对我们这些新人类的身体毫无影响,因为我们可以随时通过重写免疫系统的门禁指令来消灭它——但这种病毒就像某种具备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为了贯彻无限繁殖的生命最高宗旨而不断进化,直到打破人机之间的壁垒,通过脑中枢芯片进行传播。馆长是最具人气的视像分享主之一,感染他的脑中枢就可以向全世界的人进一步传播病毒数据。

果然如我所预料的,馆长开始疯狂向外输出信号,在“本日搞笑视频精选”“博物馆变装秀”“21世纪古人采访实录”之类诱人标题的掩护下,那些信号被毫无防备的人们接收,并四处转发。我不得不关闭了自己的信息接口,以避免感染。与此同时,我也成了一个无法接受外界信息的瞎子。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是成群结队的警察从地库中涌出来,然后像突然抽风一样捂着耳朵蹲下来,开始互相攻击。扫射的激光枪把大厅里的珍贵瓷器切割成一摊碎片,《乾隆皇帝下江南》的长幅山水卷轴被截了无数片,像方块拼图一样掉落下来,而瑞贝卡正站在不远处微笑。

生平第一次,我哭了出来。以往脑中枢总会把各种情绪中和到一个微妙的值,在接近崩溃和沮丧时注入一些多巴胺,在快要达到极乐时稍微加一些抑制剂。这次不会了,我的恐惧战胜了系统代码,眼泪不受阻拦地流淌出来,流入我的口腔内膜,像某些动物濒死时流出身体的黏液,充满腐败的味道。O安慰我说:“我们躲在这里还很安全,起码暂时如此。”

我们除了等待无事可做,O开始跟我说古代冷笑话。他说:“有天一个小女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僵尸先生,小女孩把手背在身后,对僵尸先生说:‘你猜我手里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你有毛病吗?’僵尸回答,‘我的Tas1r2基因缺少247个碱基对,不能合成甜味感受器所需的蛋白质,所以尝不到甜味。我要糖干什么?’”我哭得更厉害了,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尾令我深深担忧。

此时过道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叩响了卫生间的门。是非常有礼貌的敲门,敲三下停一下,继而恢复,似乎是一个正常人类。O终于忍不住问:“谁啊?”门那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百分之百是馆长,“是我,开门吧。”我们刚才分明在共享视界中看到瑞贝卡向馆长扑去,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呢?但这声音又开始不容置疑地解释道:“刚刚在一楼瑞贝卡突然截住我,拼命吻我,呸,是侵入我的大脑,利用我的脑中枢芯片向外界传播病毒,按照新修订的数字安全法,这应该可以构成强制猥亵罪吧,而且性质十分恶劣,毕竟她老人家比我大一百多岁,怎么好意思呢?好在政府应急指挥部发现了这种21世纪病毒的破绽——它们都受一个母体的远程控制,而这个母体就存放在银湖旁边一个废弃的实验室里,只要把那台原始服务器的电源关了,病毒就丧失了活性。真的吓死我了,感谢21世纪的人类还在使用电脑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个说法完全合情合理,一时间我和O都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但谁都不肯去开门。

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冲门外喊出了一个问题:“你猜我手里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O惊诧地盯着我:“你疯了吗?”

我解释说:“我之前在网上搜到过,僵尸有可能具有智慧,但一定没有正常人类的幽默感。”

馆长说:“抱歉,我不喜欢糖,糖对身体来说是严重的负担,所以缺乏自律的21世纪才会有那么多胖子。”

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开门。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门就受中控系统遥控自动弹开了,应急指挥部的医护人员一拥而入,把激烈抗争的我和O架起来送到医院。

在路上我看到展厅里空荡荡的,那些破损的展品都挪走了,见不到伤员,地上的血迹也已清除干净了。三位祖宗依旧躺在冬眠舱里,面部保持着高傲的笑容,除了太阳穴上有麻醉子弹留下的创口,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我不得不说服自己,灾变已经过去了。

医院对我和O进行了全面身体检查,我们都未受任何外伤,但还是被留院治疗一周,主要是接受心理干预。治疗过程将我们记忆中最血腥的部分淡化了,虽并未完全删除,但回想起来就像观看取材于别人生活的互动影片一样,完全不会产生情绪波动。

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恍惚中,我和O很快分手了,这似乎也完全契合他的心意。在关闭彼此的感应通道前,他突然伤感地告诉我:“不仅是你的心,灾变后这个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注意到一些此前从未发现的细节。有人在公寓楼下的花园里摘了一朵玫瑰,偷偷塞到自己的背包里。街上越来越多的行人把半透明的衣服表层设置为遮盖皮肤的背景色,加上条纹或图案,还被时尚观察家称赞为一种优雅的复古搭配风格。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看不到彼此的身体了,身上覆盖着和纤维衣服一样的伪装。人们的心灵也开始变得封闭起来,原本对外开放的信息接口逐渐关闭,我向方圆十公里内的居民发送了好友权限申请,但均被拒绝进入他们的脑中枢交流。最后一个压垮我的迹象是,那个偷花的人捧着玫瑰向我楼上的姐姐求婚,他们要自私地互相占有彼此了。

O后来给我发了他长期跟踪研究的一个病人的全基因组测序报告,他指出,在那件事发生后,他偶然发现病人的一个基因组发生了突变,遗传信息好像被修订了,但它的基因表达太奇怪了,查不出来有什么特殊含义,就像是造物主随机打出了一串乱码。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病毒可能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进化出了无限繁殖的最佳方式——潜伏在每个人的身体内,并通过有性繁殖一代代传承下去。

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O悠悠地发过来一句话,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眼镜:这个突变可能是自私的占有欲吧,正如19世纪作家托马斯·曼的小说《魔山》中所说的:“疾病的症状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力量变相的显现;所有的疾病都只不过是变相的爱。”

我不懂病毒的原理,但我知道爱是什么,那是人类一切自私欲望的源头,也是人类过去几十万年最具破壞力的情感,它导致了古猿为了拥抱彼此而直立行走成为人,导致了最早的人类从群居走向了一夫一妻的小家庭,以及私有制的产生,之后是盗窃、欺诈、劫掠、战争和寡头剥削。我决定在天翻地覆前逃离这悲伤的轮回宿命,至少不能亲眼看到这个世界一步步滑向深渊。

于是我很快预定了离公寓最近的实验室的冬眠服务,设定程序为每一百年唤醒我一次,届时由我自己决定是否再继续沉睡下去。在进入冬眠舱前,我特意设计出了一套提问清单交给未来的人类回应,其中最重要的三条是:

你们有个人存款吗?

你们愿意独占自己的伴侣吗?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免费的午餐吗?

猜你喜欢
馆长
我的老师是馆长
传承路上那盏灯——记马迹塘战史陈列馆馆长刘炳贤
请专家
新时代 新气象 新作为——全国博物馆馆长论坛发言摘要
博物馆被抢之谜
2017 年全省文化馆馆长工作会议召开
第四届全国文化(群艺)馆馆长联席会议在长春召开
农民“馆长”李铜
互联网精神下的虚拟馆长
2013年广西公共图书馆馆长高级研修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