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

2023-07-29 11:17王清海
当代小说 2023年7期
关键词:周平衣服

王清海

春仍寒。周平穿着橙色保罗衫,看起来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他远远地朝我挥舞着古铜色的手臂。我开始猜测他会不会嫌弃我还穿着加绒的衣服。

我快步走了过去,握手时,他身上的凉意透出来。我们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淡淡一笑,都没有再说话。人流从车站滚滚四散,我们随着人流奔向人流。

坐上了他的车,空间很局促,我们两人几乎身子挨着身子。我嗫嚅着说:“平哥,节哀。”

他红着眼睛,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没事的,兄弟,哥能挺得住。”

按照我的提议,周平开车去了范美娟的墓地,墓地在岳阳郊外,离洞庭湖还有很远的距离。周平说:“买的时候被忽悠是在洞庭湖畔。”又低声说,“事情来得突然,买的时候很匆忙,也没有仔细看,多花了钱,美娟一定会怪我。”

“嫂子一定知道你尽力了,不会怪你的。”我安慰他说。

我们站在枯草地上,墓地上空飘着絮状的白云,范美娟的黑白照片安静地镶在墓碑上,她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三鞠躬,在她的坟前放上了一束白百合花,想流泪,但忍住了。

周平蹲下身子,擦墓碑上的浮灰,一下,两下……他终于没忍住,抱着墓碑开始哭泣。我蹲下身子,陪他哭。墓地是个适合痛哭的地方。

周平哭了很久,被我拉起来时,浑身哆嗦。终究是成年人了,起身后止住了泪水,头也不回,带我离开了墓地。

到了车上后,他说:“王垚,第一次来岳阳,我陪你走走,岳阳楼、君山、洞庭湖,你想先去哪里?”

我说:“天都要黑了,早点回去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在墓地耽误太久了,本来计划下午带你玩呢。”

在从墓地回周平家的路上,他带我吃了晚饭,点了四个菜,说是岳阳的特色,我只记得满盘都是红色的、青色的、黄色的辣椒。饥饿拷打肠胃,一口辣椒下去,从头辣到脚。我吃得满头大汗,周平坐在我对面说话时,我觉得声音是从远方飘来的。

“在部队的时候训练大半天,也没有见你这么饿,下车的时候忘记问你吃饭了没。”

“我在车上吃了點方便面,不抗饿。”

“我们这边都是辣椒、米饭,你要吃不习惯,我明天早上去超市买馒头,不过这边的馒头都掺了糖,估计你还是吃不习惯。你们这帮河南兵那时候整天嚷着让炊事班蒸馒头、做面条,炊事班的面条是我的噩梦,你们吃得那叫一个香,唉,胃口啊。”

我冲他笑笑,说:“吃好了。”

他拿起纸巾擦额头的汗,我看见他的鬓角已有花白的头发。他才三十多岁。他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十年前,他在训练的时候,一把抓起我掉在坑里冒着烟的手榴弹扔了出去,身手快如闪电。

营里的新闻报道员采访的时候,问:“周班长,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您为什么没有犹豫?”

这话问得周平愣了一下,说:“为什么要犹豫啊?我要犹豫一下,王垚都得炸死了。”

新闻报道员说:“对,这是战友情,可以换命的战友情,要不然周班长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也可能会被炸死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如果换作别的战友,也都会这样做的。”

新闻报道员问我:“王垚,你会这样做吗?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吗?”

我毫不犹豫,大声地说:“会!”

周平和范美娟结婚的时候,我来岳阳祝贺。那时候我们都已退伍,战友们四散东西,我特意在一众宾客面前谈起当年他捡手榴弹救我命的往事,攒了一肚子感谢的话,刚说到这是我的老班长,就被他大声打断——“喝酒!”他说话的嗓门一直很大。

这次见了面到现在,我没有听见他大声说过一句话。

进了他家,他说话的声音更小了,连开门的动作都很轻。他进了屋子以后,就开了所有的灯,客厅的彩色灯光、卧室的粉色灯光、卫生间的淡黄色灯光、厨房的白色灯光,在屋子里柔美流泻。变幻的光线将周平的脸色反复改变。

他领我参观了他的家,他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来过了,此时比那时有了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女主人的痕迹,照片、衣服凌乱不堪……

在周平的话语里,范美娟又无处不在,她设计的,她买的,她用过的,她喜欢的,她讨厌的……

“我一进屋,就感觉到她并没有离去。我应该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我并不想她离去。可是在黑夜里,我总是感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范美娟,可我却总为她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屋子里感到害怕。王垚,我一个人执勤上岗,野外生存的时候一个人睡过坟场,我嘲笑过别人懦弱,可现在我也是如此懦弱。你看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我不能够告诉任何人,朋友和我这边的家人会笑我,美娟那边的家人甚至会恨我,这事只能是一个秘密。”

周平在房间里跟我随口聊天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矛盾。他用平静强压心中的恐惧,用恐惧掩盖无法忘却的思念。他之所以能在我面前说出这段话,一是因为我们曾经整整五年都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二是因为现在的我同他远隔千里,不会在了解真相后影响他以后的生活。

“她去世后,我有两个月没敢回来睡觉,一直到处开房。我很爱她,我明明很想再见到她,为什么会害怕呢?”周平说。

我认识周平后的最大改变,就是再没有害怕过什么。认识他以前,夜色溜进屋子里,我都会觉得里面藏着些什么。只要是看不见的,我都会觉得害怕,而在这世上,又有多少东西是能真正看见的?如果没能改变,我怕是永远活在恐慌里了。

我坐在周平家的沙发上。他准备给我倒开水,问我:“要不要放茶叶?”

“当然要放啊,还要浓一些。”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都不敢喝茶叶,怕睡不着。”

他给我泡了一杯浓茶,然后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在部队的时候,手拉手肩并肩的事没少干,两个人独处一室的时候也有过。可时光流逝,此刻这般面对,竟有了些尴尬。

他先站起身,说:“我去冲个澡。”

“我喝会儿茶再洗。”

水声哗哗,浴室里的灯光忽然闪了两下,我的心也跟着快速跳动了两下。他猛地拉开门,脸色苍白,满身是水地走了出来。

“灯可能坏了。”周平说。

“应该是,我刚看到闪了两下。”

他拿起浴巾擦身子,手在哆嗦,浴巾从手里滑落到地上。他捡起来,擦了两下,去卧室套上了粉红色的棉质睡衣,带着沐浴液的香味,坐在我旁边。

不就是灯闪了两下吗?这句话在我嘴边滚了几滚,没有说出来。

“平哥,你也喝点水。”我说。他“嗯”了一声,端起了杯子,透明的杯子里彩色的开水在微微晃动,像是风吹动了湖面。他的手在哆嗦。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不被他感染。打开他家的电视,挑了一个音乐会节目看。声音放得很大,激昂的节奏打破了屋子里的静寂。

“我去洗澡了。”我说。

他“嗯”了一声。

等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浴室里的灯眨眼一样又闪了两下。我的心“咕咚咕咚”地快速跳了起来。

我第一次单独执勤的时候,周平将我带到哨位转身离开后,我望着空荡荡的黑夜,心里就是这种感觉。而现在满屋灯火。

“平哥,你去哪里了?”我打通了他的电话。

“买酒买菜,马上就回。”

他没用多久就回来了,带了两瓶白酒和两个小菜,执意让我陪他喝几杯。杯来盏去,渐渐天旋地转。

醒来的时候,粉色的窗帘在风中晃动,周平蜷着身子酣睡,满屋子都是浓重的酒味。凉气袭来,我动了一下身子,不想起床关窗户。

周平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的时候,见我靠在床头玩手机,心怀歉意地说:“睡太久了。”

“我来不就是陪你睡觉的吗?”我开玩笑说。

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起床,吃饭。周平尽地主之谊,领我出去玩。

白天不适合谈论生死,阳光照耀的地方洋溢着笑声,青山秀水衬托出轻松的心情。

一个下午,周平只在湘妃祠那里提了一次范美娟,说她喜欢斑竹,觉得那上面的泪痕是爱情的象征。“爱嘛,就是一箭射过来,疼得流泪。”

我说:“你兄弟我还是一条单身狗呢,真不懂得什么是爱,不过我有点害怕了,看到那么多人为了爱不顾一切,不顾生死,我感觉爱是毁灭。”

周平说:“也有点道理,要不然美娟也不会死,我也不会为了她生不如死。”

我说:“所有人最后都会死去,嫂子不过是比我们先走了一步。生老病死,只要活着,就逃不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勇敢面对,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周平说:“道理都懂,也劝过自己很多次,可白天不敢面对失去她的事实,晚上怕她回来。白天想的事和晚上想的事,完全不一样。”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还好他马上转了话题,跟我介绍起别处的风景。我明白了,他自己也在试着遗忘。

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看来,不算薄情寡义。可是白天思念,晚上害怕,这样的日子對于周平的生命,却不是好事情。他让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让我陪他遗忘。我身上有他过去的青春岁月,那些岁月里是没有范美娟的。

我也不会去提范美娟。她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穿着婚纱时的美丽和墓碑上的遗憾。

晚上回到周平家,他打开门,进了屋子,说:“我一会儿找几个朋友一起过来聚聚?”

我说:“热闹些也好,不喝酒行吗?昨天喝多了。”

他笑笑说:“可以。”

晚上邀来的几个朋友里,有两个是周平的同年兵,在部队的时候我一直叫他们“班长”。坐在酒桌上,还不忘记在我面前摆出沉稳的架子,三杯酒下肚,才原形毕露,嬉笑打闹起来。

两个班长里,有一个叫李双喜的。我刚下连队的时候,走路喜欢昂着头,他狠狠地批评我,直到我眼里泛泪花才放过我。多年不见,如今忽然相见,他在我面前找到了作为班长的荣光,他喝两杯,让我喝一杯,发挥班长的标杆示范带头作用。我就满心敬佩地端起酒杯,三下,五下,十下,十多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恐惧,毁灭,甜蜜,幸福,担忧,牵挂……不用再管这些念头从哪里来,也不用管往哪里去。

周平比我先醒,洗漱完毕,叫醒我,说他要去上班。我的心里一沉,他工作的地方在郊区,一去一整天。

他出了门后,又折了回来,说抱歉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有事给他打电话,他全天开机候着我。他那一脸复杂的表情和语重心长的嘱咐,让我觉得阳光明媚的屋子里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离去后,屋子里空空荡荡,昨夜残留的酒味依旧刺鼻。我开始收拾屋子,将空盘子、空酒瓶、烟灰缸、地上的残迹、垃圾桶中的残渣,打扫得干干净净。中午的时候,我在冰箱里找到鸡蛋、黑木耳,米缸里还有满满一缸米,准备自己做饭。总是出去吃饭,肠胃受不了岳阳的辣椒。答应周平在这里陪他一个周,这才刚刚周一。

他们家的灶台设计得比我家的高,炒菜的时候,锅铲得举得高些。翻了几下,想起范美娟的个子高,灶台一定是根据女主人的身高设计的。我现在站的位置,就是范美娟炒菜时站的位置。想到这里,就想起了墓碑上的照片。

口袋里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掏了出来,是周平的电话,问我中午怎么吃饭。我说:“自己做。”他说:“家里也没有菜,我给你点外卖,一会儿送过去。”我说:“有啊,黑木耳炒鸡蛋。”他说:“那还好,晚上你等我,李双喜在部队的时候骂过你,今天一定要请客道歉。”我说:“昨天晚上不是已经道了十几遍歉了吗?”他说:“他要请客,你不去吃,他会骂你。”

吃过午饭,我开始睡觉。一个人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仰头看着周平家卧室粉红色的吊顶,盯了很久,才睡着。睡着的时候,总觉得旁边是站着一个人的。我努力地睁眼,睁不开,我想动,又动不了,我就这样挣扎着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一身大汗。

我还穿着加绒的衣服,是有些热了。

我打开衣柜,想找些换洗衣服。衣柜里都是周平的衣服,我们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我都能穿。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跟我一样穿着军装,猛然看到他的一柜子衣服,看到了他一年四季从里到外的穿戴,突然觉得很陌生。

他的衣服颜色都很鲜艳,不太适合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件浅绿色的圆领T恤,又找了一条浅蓝色的薄运动裤换上。身上清爽了很多。

他们家的洗衣机在阳台上,我走过去,打开,想把换下的衣服洗一下。

洗衣机里有一团衣服,拉出来一看,都是女装。一定是范美娟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后,没来得及洗,就一直落在了里面。我把这团衣服拿出来放在盆子里,等周平回来,问他该怎么处理。

阳台上的阳光稀疏,一缕一缕地散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在盆子边猛地动了一下。

应该是我放盆子的时候,用力太大,引起震动了吧。我快速地作出了解釋。我伸手去拿高跟鞋,手有点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那双鞋,一起放在了盆子里。

我拿着自己的衣服在洗衣机跟前站了一阵,又把衣服放回了卧室。我觉得要是这会儿把衣服投进洗衣机,衣服没准儿也要染上范美娟的味道。

她去世以前应该是香气扑鼻,去世了就是死人的味道。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可耻,她是我朋友的老婆,他们是那么相爱,我怎么能有嫌弃的想法?都说爱屋及乌,可我不能说服自己推翻这个想法。我在客厅里静坐,突然闻到屋子里如丝如缕的淡淡香味。之前,我从来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于是心跳如鼓,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平的小区绿化很好,种了大片的风景树。我在一棵树下静坐,浓厚的枝叶遮盖了头顶的太阳。一个女人在我后面喊了一句:“周平。”

我慢慢回头。她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穿着周平的衣服,别人把我错认成他,也是正常。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买一身陌生的衣服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的身体突然想摆脱周平穿过的衣服。我表面是想成为我自己而不想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内心却是在恐惧这衣服上是不是也有范美娟的气味。室外的光亮暂时遮盖了这种想法,面对自己的懦弱,我开始嘲笑自己潜意识里的虚伪。我是来替周平赶走恐惧的,难道我也要陷入恐惧里?

我开始在城市的车流人流中穿行,寻找一件陌生但是属于我自己的衣服。

周平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在楼下等他,穿着他的衣服,愣了一下,然后说:“不错啊,比我穿上帅多了。”

“下午逛街了,买了两身衣服,你一身我一身。”

我们一起回了屋子,周平打开白色的保罗衫、浅色的休闲裤,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前前后后照了一下,笑了,说:“颜色太淡了,不过我喜欢。”

我也换上了自己新买的衣服,白色的圆领T恤,胸口还画着一只大虎,挺猛的样子。我说:“洗衣机里有嫂子的衣服,阳台上还有一双她的鞋。”

周平愣了一下,说:“去医院前,她放在洗衣机里的,让我回来洗,我都忘记了。”

我说:“帮你扔掉?”

周平说:“帮我洗一下收起来吧。”

他没有去阳台看那堆衣服,这在意料之中,他还是不敢面对。

晚上我们又出去喝酒了,不过这次没喝醉。李双喜说自己打算要三胎,为了优生优育,本来滴酒不沾,昨天破例,回家已经被老婆打了,今天说什么也不敢喝了。于是在一片痛骂的声音中,每个人都浅浅地喝了一点。

在岳阳的前两个晚上,我都喝醉了。被酒精麻醉后的肉体没有记忆,没有回忆,也就没有了恐惧。

这次,我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周平很快响起的鼾声,看着黑夜里微弱的光亮,仿佛还听到了一些虫鸣。我知道这种声音是不真实的,但我还是很真切地听到了。

我与范美娟无恩怨交织,身旁又躺着曾经无比信赖的班长,我不应该恐惧,但我也不能沉沉入睡,感觉一夜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天微亮,便揉着发疼的脑袋坐了起来。

夜里,周平起身上了一次厕所,回来后仍旧呼呼大睡。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一到夜晚就害怕”?

周平醒来的时候,问我:“睡得怎么样?”

“刚醒。”

“我昨天睡得很踏实,我感觉我能面对了。”

“那就好,我今天就想回去。”

“不行啊,你要走了,我今天晚上说不定就不敢回来了。我明天请一天假,一起再转转,你后天走。”

他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扭头,憨厚一笑,说:“兄弟,哥上班去了,你在家看好家。”

我的恐惧在周平走后,从阳台上范美娟的衣服那里渐渐蔓延。那些衣服本来是在那挂着的,我去阳台收我自己的衣服时,刚把彩色窗帘拉开,那些衣服就开始轻轻摆动,如缓缓划船、微荡秋千、轻风拂面般曼妙。我却感到害怕,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凉气钻到我的身体上。

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这个世上可以无所畏惧,如果有,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羡慕。我有过许多畏惧,工作、生活、家庭、未来、过去……看得见的、不可知的……总是有这样那样让我心存畏惧的事情。我是在畏惧中长大的,比起喜悦,我的感知更早接触到的是畏惧。

我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很多道理,面对过很多畏惧。在这清风拂动的早晨,我为自己这种莫名的畏惧感到可笑。

我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摆动着的衣服。

什么也没有发生。

夕阳落山的时候,我去阳台上收了范美娟的衣服,叠好,放在他们家的衣柜里。我以为我可以坦然地做好这一切,没想到把衣服放到柜子里后,总觉得手上沾染了一些异样的东西,洗了好几次手,仍然有这样的感觉。

我长叹一口气。这时周平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想请假,工作没做完,今天晚上加班,要晚回来一会儿。电话要挂断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吧?”

“害怕?我也是行走四方的人,你说我怕什么?”

他哈哈大笑,说:“不要吃饭,等我回来一起吃。”

“你几点?”

“公司今天有个会,不知道开到几点。”

“那我怕了,怕饿死,还是自己先吃吧。”

肚子并不觉得饥饿,只是该吃饭的时候不吃会觉得生活缺失了一部分。我在街上走着,慢慢走进黑夜的腹中,伴着缤纷的灯光、纷乱的行人、喧嚣的声浪……没有了周平的指引,我更想找一家能够适合自己胃口的小馆子。

我走了好几条街,看了一家又一家的饭馆。在悠闲的时候,浏览即将进入胃中的美食,也是一种享受。

我最終决定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吃饭,因为那里有一家饭店,屋内屋外坐满了人。坐满了人的饭店,不用猜测为什么会生意好,一定是实惠和美味两者都具备。我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点了豆干和银鱼,店里送米饭。饭菜等了很久才端上来,尝了一口,果然味道很好。

我吃完后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多,周平还没有动静,看样子还在加班。我就沿着街道慢慢转悠,不想那么早回去,怕回到屋子后,生出隐隐的怯意。

我走着走着,发现这段路不像来时的路,估摸自己走错了方向,就朝自认为对的方向又走了一段,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迷路了。来的路上没有这么大的商场,也没有这么高的楼房。

我打开手机地图,搜到了周平家所在的小区。现代人嘛,还能真在城市里迷路?我按着导航的提示走,它让我向左转走二百米,又让我向右转走二百米,然后直接提示向前方走五公里。我顿时一头大汗,我没有走出这么远,不可能返回要走五公里。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调整了方向,路线重新设置后,只有三公里了。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真的走了这么远。

我想打个车,就打开了打车的软件。手机卡,软件好久才打开。该换手机却没舍得换,接打电话一切正常,就是用到一些功能的时候会卡一点、慢一点,也不要紧。

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这个老伙计竟然卡得死机了。

这是我做噩梦时出现过的画面,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迷路,手中的手机怎么也拨不出号码,反复按错,然后急醒。醒了发现一切正常。

我重新启动手机,启动后打开微信,打开地图,打开叫车软件,手机猛然“嘟”了一声,提示再有六十秒自动关机。我慌了,急忙拨打周平的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手机自动关了。

我顿时一身大汗。

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可以给手机充电的商场。充了一阵,打开,我都恨不得摔了它。

有两个未接电话,是周平回过来的。我给他拨过去,说自己迷路了,他问我在哪里,我说了商场的名字。

“没多远啊,都快到家了。”

“我在这儿等你来接我吧,我掉向了。”

“我们刚开完会,我还没有从公司走,最快也得五十分钟才能到那里,要是碰上堵车更麻烦,要不叫李双喜去接你?”

“那多麻烦,我自己打车吧,还好手机能用了。”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还好,我顺利打到了车,司机看我迷路了,直接把我送进小区里。我到了周平家的楼下,望着黑乎乎的窗户,心里暖意奔腾,进电梯的时候,几乎是跑进去的。

我进了屋子,打开门,打开灯,冲了个热水澡,躺在沙发上,美美地听了首歌,然后给周平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真遇上堵车了,越着急越慢,我回去都要到后半夜了,记得留门。”

“你住公司吧,明天正常上班就行了,不用这么辛苦。”

“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要是没陪好你,我自己都会骂自己。”

我跟周平,若不是这种特殊的情况,也不会在一起这么多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分别以后,没有一个理由,也不会再跨越山水相见。

死亡只不过是不相见的一种。

随后我把手机静音了。在静音的时候,我看到了周平打过来的电话,我不想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也不想再跟他说什么,我觉得很累,没有再说话的力气了。我直接挂断电话,静音,沉沉睡去。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手机在客厅充电。我出了卧室,见周平穿着白色的保罗衫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熟睡,头枕着范美娟的粉色衣服,脸上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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