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生成·境界

2023-08-03 02:36王敏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关键词:生成性境界美育

摘  要:朱立元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从本体论上打通了实践论和存在论,将认识论、知识论的美学范式转换到了存在论、生成论范式,认为实践是人生在世的基本方式,在审美关系中建构审美活动,在审美实践中生成审美意义。朱立元的实践存在论美学内在精神上是面向未来和现实生活的,参与公共生活和民众审美建构,以多元文化视野中的交流和对话来塑造完整的人,用审美教育为现实人生指引理想存在状态。同时,实践存在论美学本身也是自我超越的开放体系,是中国当代美学多元化发展格局中富有生命力的一种美学理论系统。

关键词:朱立元;实践存在论;生成性;境界;美育

正如20世纪以来的中国迈入现代化、日新月异的历史,20世纪以来的中国美学发展也是一个现代建设进程。朱立元在《走自己的路——对于迈向21世纪的中国文艺学建设问题的思考》一文总结出学界关于文艺学建设的五种意见:“西论中用说”“古代文论母体说”“话语重建”和“异质利用”说、“综合创造”论、立足现实的“融合”论,他表示“比较倾向于后两种观点”[1]。实际上在美学领域,朱立元实践存在论美学也正是“综合创造”、立足现实的“融合”论的体现。实践存在论美学以马克思实践观为哲学基础,融合了西方现代美学、中国古代美学理论,体现出博采众长、力图创新的理论品质,也在理论思维方式、美学观点、现实运用等各方面实现了创新与突破。

从具体观点上看,实践存在论美学思想体系做到了四个“实现”:“实现了由静态主客体关系论向动态整体性活动关系论的转向;完成了从认识论向实践生存论的转向;实现了由美的现成论向美的生成论的转向;实现了由单一审美论向广义人生境界论的转向”[2]333。若以关键词的方式来表达这四个“实现”,可以描画出这样一条动态过程:“人生在世”—“实践”—“生成”—“境界”。实践存在论美学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现实生活中感性的人,人在与审美对象的审美关系中建构审美活动,在审美实践中生成审美意义,从而获得与世界的整体性存在,达到万有一体、圆融宁静的人生境界。

一、回到存在:超越主客二分认识论思维

传统美学是认识论研究路向,理性主体是现成的、先验的,客体是感性的但又同样是现成的,主客体分立导致“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一问题的长久争执。主客二分的传统认识论美学,把美作为科学分析认识的对象,预设美的本质,鲜活的审美活动仅被视作本质实体化的认识过程,以独断性观念代替多样的审美现实,因而它是本质主义的美学思路,目的是获得关于世界的可靠知识。朱立元认为,“中国美学要真正取得重大发展,有必要首先突破主客二元對立的单纯认识论的思维方式和框架”[2]3。也就是说,需要先改变中国当代美学的基本思路和提问方式,才能克服传统认识论的束缚。

实践存在论美学提出美学的研究对象是“具体的人的审美活动”,而不是单纯的客观审美对象。实践存在论美学从本体论上打通实践论和存在论,通过与实践结合、从现实生活出发,让美学彰显理论生命力。“实践”在日常生活中一般是指“从事某一件事”,指人有目的地活动,通过“做事”而达到某一预期结果。在这一用法中,“实践”主体是理性的、有谋划的、占据中心地位的,客体则纯然是实现目标的手段、方式。一般意义上的实践活动,主体与客体只是在实体层面发生关联,彼此作为“存在物”的性质一般而言没有产生内在改变,在存在本体层面没有充分交融。

人不只在实践中制造外物,也在实践中发现、确证自我的存在,这就需要把“实践”概念延展到精神实践活动:“实践包括人类各种各样的活动形态,由物质生产实践,社会改革、伦理道德实践,精神实践、审美和艺术实践等多层面、多维度的活动方式组成,可以视作广义上的人生实践”[3]。“实践”范畴不仅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包括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全部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从“实践”的存在论涵义来理解主体与客体,人在与周遭世界不同层面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地创生包括审美关系在内的各类社会关系。作为人的高级精神实践,审美活动是体现人超越于动物的本体存在的最基本方式之一,是人与世界在精神层面的深度关系。

“实践”概念的核心品质是创造、创生和改变,并且,创生和改变不以任何理论认识为前提,不是人的观念发动的,而是来自生活世界。人的存在即“人生在世”状态:“所谓人生在世,简言之,即人在世界中存在;展开说,即人与世界在相互依存、融为一体的关系中双向建构、生成发展。”[4]55世界、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人生在世”的三重要素,实践就是人生在世的基本方式。人与世界有机统一的“人的世界”生成于实践、奠基于实践、统一于实践:一方面,“世界”以其广博丰茂、多姿多彩让身处其中的人的五官感知、七情六欲、心智意志都得到寄托和冶炼,呈现了人自身的存在;另一方面,世界因“人”而得以从无意义的自在状态中显现出意义,因人生生不息的实践活动而绽放出不断更新的“世界”面貌。人与世界之间这种“双向建构、生成发展”的关系,让人与世界一体圆融、互相应和,又彼此呵护。

从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来看,自然美自人的生活实践:“人的存在和世界的存在都不是自明的,劳动实践才是人和世界存在的前提。不仅人所创造的生活世界的存在是这样,自然界的存在也只有作为属人的存在才具有现实性。”[2]352-353自然美是在审美活动中生成的,依赖审美主体的审美意识,受社会文化环境影响。比如,同样是“不可居无竹”,苏东坡是“无竹令人俗”的舒朗潇洒,林黛玉则是“潇湘妃子”的清幽缠绵,可见“竹”之美是因人的不同存在状态而异的,是来自于人的生活实践的。审美经验虽然表现为主体意识、主体精神,它实则是伴随着审美主、客体二者而生,反映出主客体之间的动态关系。比如,辛弃疾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妩媚”不是外在的、视觉的、物质呈现层面的,而是“我”与“青山”共同的“情与貌”,即内在生命状态的相似;在诗人和青山的审美关系中,同时生成了人化的“妩媚的青山”和自然化的“妩媚的我”,一个新的艺术世界、人生境界由此创生。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5]

这里的“生”字,道出了自然美形成的一般规律:情、景虽有主客之分,却并不彼此分离,而是“景生情,情生景”的互生关系,最终呈现了一个情景交融、万物一体的生命世界。可见,自然美不是现成的、固定不变的存在物,它是在人类社会中通过实践历史地生成的,是在审美情境中通过人的心灵活动的整合而呈现出来的美感。

同样,艺术美也具有实践性。艺术美产生于主体与客体直接相遇时的相互感发,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主观的“感”与客观的“物”在艺术发生的时刻是互相生成的关系,共同建立起审美关系。从艺术美的价值来说,艺术不是提供有使用价值的器具,而是向人们呈现一个完整的感性世界,艺术作品照亮了存在。玲珑剔透的“艺术美”“艺术精神”不是海市蜃楼,它存在于艺术品的感性形式中,离不开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创作实践过程,也离不开人对艺术形式创造、鉴赏、批评的动态实践中。这里需要加以说明的是,不能把艺术实践直接等同于艺术家的日常生活,美学意义上的艺术家区别于日常生活中的他本人,在于其艺术活动的审美属性。艺术家在艺术实践中生发审美情感、艺术想象、艺术领悟,在内在审美体验中确证、发展自我,从而获得在艺术领域的存在。从艺术接受来看,艺术形式是意向性客体,一代代接受者因其现实语境的差异而对艺术作品做出不同阐释,作品也就在读者具体的、多样的、具有时代性的阐释活动中生发出新的意义,焕发出永不枯竭的艺术生命力,从而达到不同时代人们之间对于彼此存在状况的内在感受和体验。

二、面向未来:建立

“关系-生成论”美学新思路

如同人的生命本身是一个时间性存在,实践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同样具有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维度。人在历史实践中形成文化积淀,历史是人的存在的凝聚;同时,人向着未来所做的筹划在当下实践活动中产生意义,决定了当下实践活动的方向和性质。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维度中,“未来”是最重要的,缺乏未来视角的历史观必然是僵死的,缺乏未来指引的当下也极有可能是盲目而混乱的。实践存在论美学在对美的生成性的强调中,正是在“未来”这样一个开放的视野里界定“实践”范畴,赋予美学以生生不息的理论力量。

实践存在论美学重视“实践”本身的创生性,在内在精神上葆有开放的、面向未来的探索精神,生成性是实践存在美学富有理论生命力的最佳体现。“生成论”所要反对的是作为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现成论”。“所谓本质主义,应该主要指那种认为一切事物、现象都具有单一、绝对、固定不变的本质、因而学术研究以寻求对象这唯一本质为根本目的的思维方式。在反本质主义者看来,这是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6]本质主义与现成论的最大弊端在于其单一性、绝对性所带来的独断,它隔绝了新思维、新理论、新体验,在对先于人、外在于人的“本质”的依赖中将美学理论静态化。朱立元对于“本质”问题持辩证态度:一方面反对本质主义,对“美的本质”的追问不能一劳永逸地抵达一个静态结论,更不能以唯一的理论思想来限制新观点;另一方面,肯定对本质问题积极追问的理论意义,重要的是对美和审美的本质进行“多维度、多层次、全方位的动态研究”,即根据不同的语境来做出差异性的判断。无论时代文化呈现出何种面貌,美学理论都应当秉持建构主义思维,应当致力于建构一个具有内在生成力量的有机整体。

实践存在论美学主张让审美主客体回归具体审美关系,这样才能真正回到存在的生生不息的生成之流。“生成之流”正是生命之流,它向着未来奔涌,不能简单切割和静态界定。“无论是人、世界,还是生存,都处在一种永远的生成状态,一种永远向着可能生存的、未完成的、不定型的状态。”[4]5而“未完成的、不定型的”生成状态正符合无限发展变化的人生在世面貌,这也恰是世界和人永恒活力的源泉。人和世界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人的生命存在不断变化生成,因此需要弃绝刻舟求剑式的现成论思维。实践存在论美学则恢复人、世界的此岸性和现实力量:“‘世界之为‘世界的根据不在于世界之外的超感性实体,而在于它与人的生存实践活动的内在关联”[7]。不存在实体化的“美”,只有当“超感性实体”不再横亘在人与世界之间,人的实践活动才恢复其本原的感性面貌。

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关系性的存在,“必须从人的审美活动入手”。审美关系是“在人生在世的意义关系中、在人的具体生存实践中、在人的生活实践的时机性境遇中当下生成的”[2]312,先建立了审美关系,才产生审美主体与客体。事物客体本身所具有的中性性质,也会随着主客关系的变化而变化,而审美对象区别于一般的“物”,正在于审美关系的建立。同样地,审美主体也不是抽象的、现成的存在者,也是动态生成的。同一个人,在进行科学探讨时,与他所面对的客体是认知关系;在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状态,与客体是欲求关系;只有当他在超越欲望、超越功利目的时,才是审美主体。总之,审美主体与客体二元统一、同时实现,只有通过活生生的感性活动即审美实践活动,现实的美和审美主体才生成。

审美关系不是认识关系,而是体验关系。美的本质追问应当转变为“美存在吗”“美是怎样存在的”等问题,即将美学研究从本质论转向存在论,深入到生存实践中,在生成境域中反思人类审美现象,才能真正领悟“美”本身。“美”存在于审美主体的“体验”之中,要经过主体心灵内在化的过程,主体对审美对象的感性经验和情感判断是“体验”不可或缺的因素。

审美关系具有多层次性和流变性。由于审美主体是“一切现实的社会关系的总和”[2]312,审美客体也同样“包含着自然的、社会的、人文的多种因缘的汇合”[2]312,他们都是在时间、空间两个维度中的特定、具体的存在,故而,“审美关系呈现为多层次的动态结构”[2]312。从审美关系的多层次中诞生了“美”的不同类型,有人与自然之间产生的“自然美”、人在社会中生成的“社会美”以及“艺术美”等。从时间角度来谈,必须跳出“先有”“先在”“先验”思维,将美看作是处于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动态存在,譬如“环肥燕瘦”“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等说法,审美具有历史性,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内涵和风格。

总之,审美关系首先是静观关系。静观意味着超功利、保持一定审美距离,无所为而为。其次,审美关系是对话关系,心“既随物以宛转”,物“亦与心而徘徊”,由于带入了生命体验,主体和客体之间是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并且,主体之间经由相同的审美对象而达到跨时空的沟通与交流。再次,审美关系是存在关系,审美主体在与审美对象的情感交互中走出一己之“我”,拓展了自我存在的疆域,实现了与万物心灵相通、一体圆融的整体世界。以上三种关系“是相互包融的,前一种关系是后一种关系的基础,后一种关系是前一种关系的发展和提升”[2]313。

三、改变世界:走向日常生活实践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8]此处“改变世界”四个字反映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性意义和创造性价值。人所生活的世界,通过理论阐释活动来赋予意义,同时,更需要实践活动来使之向着更为理想的方向发展。朱立元一贯强调美学学科应关注当代社会和艺术发展的现实需要,“美学理论要跟上并且回应现实提出的新问题,只有这样,美学才能接地气,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生机,从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9]。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建构意义,不仅表现在理论建构维度,还在于以审美实践来促进现实世界的完善。

审美实践以其超越性品格起到“审美解放”作用。在进行审美活动时,人们暂时地切断了世俗生活中的利害关系,进入到与世界的审美关系,由此带来多方面的超越性:从时间维度来看,日常生活方式来自于传统的巨大影响,“是向着传统、习惯和血缘亲情回归”[2]287,人的思维和情感不自觉地遵循着传统文化中的既有模式;审美活动则离不开个人主体精神的全面参与和独立审美判断,在审美中得到的体验会因人而异,对于同一个人而言也会因心境而异,因而它是活跃多姿的,这种不休歇的状态让审美活动始终“面向未来、富于创造性”。审美活动对人的重要意义还表现在:“日常的生活世界在给人以稳定感的同时,也消磨着人的创新意识和忧患情怀,它使人最终融合到一种平均化的生活状态。相比之下,审美生活则使人从平凡、琐屑的世界中超脱出来,因为审美活动具有开放性、可能性、超越性……”[2]287日常生活中的“平均化的生活状态”即让人变成缺乏精神弹性的、机械化的人,甚至可能是“单向度的人”。审美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力量,审美活动本身具有独一无二性,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每一次审美关系的建立同时也是一次新的主体自我创生过程,必然丰富人的自我意识,拓展自我界限,促进自我完善。

从社会整体发展角度而言,现代性存在正负两面,实践存在论美学从审美角度对人的存在和实践活动的理解和渗入,有助于为社会提供一种均衡性力量。全球化语境下的现代社会,消费文化、物质文化席卷社会生活方方面面,这对于“人”本身的存在造成激烈沖击,人的完整性遭到破坏。审美实践活动帮助人们超越日常生活的习惯和偏见,打破日常经验的遮蔽性,还原儿童一般的新奇眼光,从而使得压抑呆板、重复单调的现代社会日常生活重获活力,克服生活同质化,实现价值多元,呵护生活的意义,营造精神家园。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在现实生活中,审美活动之所以能成为人所珍重所向往的一种基本的活动方式,是因为它是人在异化的条件下所能获得的一种最自由的存在方式”[2]288。使人本身从现实生活中的分裂状态转变为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和谐状态,获得人的价值、尊严、崇高、优美等生命体验。

现代科技的发展、多媒体的融合以及消费社会的娱乐文化氛围等诸多因素,让艺术和审美面对着多元并存的文化背景,这也就要求美学保持动态建构、与时俱进的态度来适应新的时代语境。对此,朱立元敏锐地指出:“传统的艺术观所倡导的载道或畅情的功能都无法单一地去完成它的使命……艺术真正进入了集教化、娱乐、审美为一身的多元化发展时代。”[10]实践存在论美学对于“现成论”的否定态度及其“生成性”特质,决定了这一美学理论在面对新时代、新问题时的开放态度和责任感。在科学认识、技术理性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艺术和审美实践参与公共生活和民众审美建构,以多元文化视野中的交流和对话来塑造完整的人、营造完满的精神家园。

在回归日常生活的同时,实践存在论美学也强调理论本身的思想深度:“一方面,美学要通向实践,通向人民大众,走出美学家的课堂;但另一方面,也不能把它降低到一种完全实践性的东西,美学还是要保持哲学的、理论的品格。我们既要高扬感性生命,不能将其扼杀在僵死的理性中;但也要注重提升它的层次,如果只是停留在较低的层面,那就不是审美,不是美学了。”理论需葆有思辨精神和批判价值,不能成为僵死的教条,同时也不能缺乏普遍意义和思想引导价值。美学学科天然具备理论、实践两重性质:一方面,美学与哲学高度相通,都是对于人、世界的抽象理论思考,具有高屋建瓴的姿态和普遍性;另一方面,美学是建立在艺术、审美、生活等领域的实践活动基础之上的,和多姿多彩的人类生活本身同存在、共发展,美学应当扎根于大地,走入现实生活,走向具体的人,同时保持理论的敏锐洞察力,以思想的深度引导生活走向更有审美性的理想境界。审美活动不仅印证了人的存在,还在更高层面上,通过对人的个性、本质力量的充分实现,让人以应当有的理想状态,以自由人身份如其所应是地本真生活。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不把它作为有利于有限需要和意图的工具而起占有欲和加以利用。”[11]审美主体扬弃了利己性,对象也超越了功利用处,从而使人走出主客分裂时的孤独无依感,以精神领域“逍遥游”的状态,回归人与世界的一体圆融。

四、提升境界:

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美育价值

美育是中国当代人文素质教育的必备部分,从学科属性上看,审美教育具有美学、教育学的双重属性,同时美学与哲学、艺术学、伦理学等领域也关联紧密,这就决定了审美教育具有天然的跨学科、综合性特征,而能够把各学科、知识体系有机关联起来的,是实践本身的需求,体现着人的存在本身的整体性,因而,审美教育是实践存在论美学现实价值的重要体现。朱立元本着对“人的存在”本身的关切,提出如下美育思想。

首先,审美教育在艺术知识和技能的传授之外,更重要的是对人内在素养的培养,应提到人生境界的高度,培养具有综合素质的、立德立言的人才。将美育从从理论美学过渡到生活美学:“美学可以帮助我们加强理论修养,提高审美素质,并能帮助人们指导或解释审美活动、审美现象,而审美活动可以帮助我们建构美好的心灵,塑造健全的人格,升华人生境界,求得人性的全面发展。”[12]艺术作为一种精神实践活动,在无限多样的艺术表现形式中表达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关怀,培养人的审美态度,以此对抗功利主义。美育具有德智体美劳“五育”中其他“四育”所不可替代的独特性,以美的对象来打动人,塑造人完整的内在自我,让人重新走向统一、完整和全面。

其次,美育与德育相辅相成。“美育是一种爱美的教育,它鼓舞人们去爱美、欣赏美、追求美,提高生活情趣,培养崇高生活目标……”美育润物细无声地锻炼了人的审美能力,提高了人文素养,提升人的道德感。我国“立德树人”的教育总目标决定了德育的核心地位。按照康德美学,美可分为纯粹美和依存美。一花一叶、一个花边、一个音符等纯粹美以其悦耳悦目的形式,唤起人们对于世界的热爱之情;英雄事迹作为一种依存美,以其直接的道德品质让我们发出“最美”“最可爱的人”这样的价值判断,培养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品格。并且,内在品格、精神赋予外在审美形式以风姿、风采、风神,为美和生命注入灵魂。纯粹美和依存美最后都可以抵达更为完满理想的人生境界,都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提升人的道德修养和人格情操,实现审美中的伦理价值。

最后,“美育是情感教育”有失狭隘,美育通过本真的情感体验,达到有情的觉悟,是情感、理性的全面教育。“美育所激发的审美情感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一般情感,它是认识、评价等理性因素与情感、想象力等感性因素和谐展开的整体心理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审美愉快。”因此,美育的内涵和功能是整体性的,不能局限在一个单一方面。如朱自清散文《匆匆》:“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这明白晓畅的语言完全容易理解,即使不谙世事的中小学生也可以在审美性的形象和画面中,同时达到对于时光易逝的理性觉悟和热爱生命的情感体验。审美和美感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存在本身的,而人的存在是整体性的,因而,美育可以起到情感、认知等多方面的教育。

审美活动从本质上看是一种人生实践,广义的“美”就是在审美实践活动中建构起来的一种人生境界。实践存在论美学认为美是一种高级的人生境界,审美活动是人的生命要求,体现了人的本真存在,拓展了人的生存世界,因而“审美活动就是一种境界化了的人的实践活动和存在方式。实践、存在、自由只有通过呈现于境界才能真正转换为审美质素。实践存在论的思考方式只有通过境界才能真正落实为美学的思考方式”[13]。境界不是纯粹的自然静观,也不是心造的幻影,生机勃勃的人生境界、浑然整体性精神状态是靠现实人生实践才能建构的。人生境界“是存在论层面的统一,即在人与世界相互依存、双向建构的实践活动中所达到的统一,在人向人生成、世界向人生成的实践过程中所实现的统一。”[2]320重要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万物皆为“我”的表象,还是“我”与“万物”平等共在?人唯有放下“宇宙之精华、万物之靈长”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才能做到物我统一、不分彼此,“我”就是“万物”之一种,不必凌驾于万物之上,“我”在日升月落、风起云荡的宇宙呼吸中安放“我”的脉搏,孤独不再,一己之“我”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随风而去,“我”在生命本真状态中安然自得。人生境界是“一种个人独特的内在体验”,如同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高远超拔的人生境界是在个人内心形成的澄明之境,只有通过自我内向观省才能获得。并且,人生境界具有“生成性”,在人生不同生存境况下会有不同内涵和表现,中国古人所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充分体现出境界的多样性和变化性。审美主体在有限的特殊的审美对象世界里,实现了精神状态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通过移情作用,达到物我两忘、物我同一。

总地来看,实践存在论美学关心“人生在世”的实践活动本身,认识论、知识论的美学范式转换到了存在论、生成论范式,认为人类动态的实践活动是包括审美关系在内的人对现实的各种关系不断生成的源泉,美学理论应当保持对于现实人生的关怀,用审美来开拓、引导人生的新境界。

实践存在论美学以开放性的姿态,在人类自我创生的历史进程中,从审美角度为现实人生指引理想存在状态。同时,实践存在论美学本身也是自我超越的开放体系,朱立元先生说:“实践存在论美学本身就是一种探索,不能成为一成不变的理论体系,我也不希望如此。”[14]实践存在论美学是不断发展、面向未来的美学体系,具有强劲的发展潜能,其思想体系及实践运用应当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开掘,使之在当代美学的现代化、中国化发展道路中发挥出更大的理论贡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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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敏,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美学。

编辑:宋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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