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真宗时期君权与相权的关系

2023-08-07 12:01周少川
关键词:君权王旦真宗

鲁 洋,周少川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在我国封建君主专制时期,君权与相权几乎一直处于国家政治权力的顶点。君权与相权如何制衡直接左右着政权的兴衰。“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1]12265宰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这基本奠定了相权从属于君权的定位。但这种理想化的设计在现实政治中难以实现。

关于宋代君相权力关系的问题,学界现主要有三种观点。第一,宋代君权加强,集权于帝王一身。此观点以钱穆[2]和诸葛忆兵[3]58为代表。第二,宋代君权削弱,相权加强。王瑞来认为“有宋三百年的政治舞台,基本是由这群掌握实权的宰辅导演的”[4]。第三,宋代君、相权力都有加强,共治天下。张邦炜[5]和张其凡[6]便执此观点。

史学界多从宏观的角度展示宋代君权和相权关系的发展趋势,但是制约二者关系的因素良多,在其发展变化中展现出了诸多特点。因此本文以澶渊之盟为分界,对北宋真宗朝君权与相权的关系作出考察,旨在抛砖引玉,求正于方家。

一、澶渊之盟前的君相关系

真宗朝澶渊之盟前的宰相主要有吕端、李沆、张齐贤等。宋真宗并非嫡长子,在施政经验、个人性格等方面都不如宋太祖和宋太宗。且宋真宗的即位可谓一波三折,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性,其中宰相吕端有着决定性的作用[7]。太宗驾崩时,李皇后、内侍王继恩暗中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殿前都指挥使李继勋、知制诰胡旦策划政变,想要立楚王元佐为帝。李皇后是开国元勋李处耕的女儿,李继勋手握兵权,王继恩是太宗生前最信任的宦官,李昌龄和胡旦手握大权,这时支持真宗的寇准已被贬去了邓州,朝中只有宰相吕端一人,形势险恶。多亏吕端及时囚禁王继恩,挫败李皇后等人的政变阴谋,真宗才得以顺利即位[8]862。所以吕端受到真宗特别的尊重,每次上朝时,真宗见到吕端都“肃然拱揖,不以名呼”[1]9516,甚至称之为“顾命元老”[8]869。真宗为太子时,李沆做过真宗的宾客,真宗对他也十分敬重,“以师礼事之”。张齐贤也深得真宗赏识。在这几位宰相的帮助下,真宗励精图治,勤政治国。

宋真宗以非嫡长子的角色即位,且性格懦弱,处理政事方面不似太祖、太宗那样专断专治,又因其顺利即位与宰相有着莫大联系,因此真宗朝的宰相有了更多的自主性。真宗在上朝时曾对辅臣说:“军国之事,无巨细必与卿等议之,朕未尝专断。”[8]1065当宰相的意见与真宗的想法相悖时,真宗往往都作出让步,尊重宰相的意见。李沆原先是真宗的宾客,真宗对其信任有加。李沆为宰相时,真宗想立刘氏为贵妃,连夜命人去询问李沆的意见,李沆认为刘氏出身鄙贱,当着使者的面焚烧了真宗的手书,说:“但道臣沆以为不可。”[1]9538最终真宗妥协让步,此事不了了之。再如真宗想给自己的驸马石保吉加官进爵,让他成为加宰相衔的节度使,宰相李沆表示反对,并毫不避讳地说:“赏典之行,须有所自,保吉因缘戚里,无攻战之劳,台席之拜,恐腾物议。”[1]9538意思是说官职的升降都是有凭据的,石保吉一没有战功,二没有政绩,因为他是驸马就给他高官,这是不妥的。后来真宗多次请李沆复议此事,希望他能够同意,但李沆毫不退让,最终妥协的依然是真宗。

史实表明,澶渊之盟前真宗朝的宰相确实有更多的自主性,表现在当君权与相权互相抵触时,相权可以不受君权的左右而自由表达自己的意愿。虽然最后让步的往往是真宗,但考虑到真宗即位的特殊性,以及真宗与宰相之间的关系,这种让步也只能说明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由于特殊的君相关系才使得君权较前朝相对柔弱。但这并不能说明是相权制约或者限制了君权。历经了唐末和五代十国的战乱,北宋已然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君主专制政体,君权的地位和尊严已被太祖、太宗大大加强。真宗在个人能力方面虽然不如父辈,但太祖、太宗加强君权防止大臣专权的手段,得到了真宗的继承。无论君相关系如何特殊,真宗始终掌握着朝政的最终决定权和官员的任免权。宋太宗对“顾命大臣”吕端的态度并不十分推崇,而是“垂欲相仲舒而罢吕端”[8]860。真宗一旦即位,就立即对吕端推崇有加,并擢升自己当太子时的宾客李至、李沆为参知政事,从而树立权威,掌握朝政。再如张齐贤容貌丰硕,议论慷慨,有大略,以忠君为己任,深得太祖、太宗赏识[9]263。太祖赵匡胤曾说:“我幸西都,唯得一张齐贤尔。我不欲爵之以官,异进可使帗汝为相也。”[9]262真宗即位之初,张齐贤受到重用,被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尝曾与真宗推本皇之道”[9]265,加之他断狱公允,因而得到真宗的赏识。但最终因为冬日朝会醉酒失仪,被免去相位[9]266。再如李沆为宰相时曾与真宗谈论“治道所先”,其所提出的“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9]316深得真宗认可,并为真宗例举数人,然而这些人终真宗之世也未被进用。

二、澶渊之盟时期的君相关系

关于军权,王瑞来认为当时的军权“大多集中于宰相一人之手”[10],并认为宋真宗“每得边奏,必先送中书”[8]1256的做法等同于完全放弃了军权。在澶渊之盟中,真宗更是被宰相寇准当作象征意义的孤注掷于澶州城下。

寇准在景德元年被任命为宰相,可谓临危受命,当时内有宰相李沆病故,外有辽军大举入侵。《宋史》记载,面对辽军的大举入侵,北宋朝廷分为了两派,一派以寇准为首,主张真宗亲征,另一派以王钦若等为首,主张南幸避战。真宗拿不定主意,但更倾向于后者。寇准痛斥了王钦若所提出的南幸金陵或成都的想法,力排众议,陈述利害。他说:“今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邪?”[1]9530“一夕凡五至”[1]9530的战书更使真宗认识到战事的危急,南幸避战的结果只能是国破家亡,最终真宗决定亲征。到了澶州附近南城时,看到“契丹兵方胜”,真宗再度犹豫,不肯渡过黄河,寇准再次慷慨陈词:“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且王超领劲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继隆、石保吉分大阵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进?”[1]9531并在太尉高琼的帮助下,以半强迫的方式使真宗渡河。真宗的亲征以及“尽以军事委准”[1]9531,使北宋军民士气大振。在寇准的领导下,北宋在澶州城下击杀辽军统帅挞览,最终扭转战局,迫使大辽议和。

宋辽之战的局势扭转后,辽派使臣前来议和,宋真宗想尽快议和结束战事,提出“若屈己安民,特遣使命,遣之货财,斯可也。所虑者,关南之地曾属彼方,以是为辞,则必须绝议”[8]1268。可见真宗对议和内容的底线就是不割地,只要不割地,愿意“以偿岁以金帛,以济其不足”[1]6806,作为收复关南地区的代价,甚至在岁币问题上明确指示前去谈判的曹利用“百万以下皆可许”[1]9531。而按照寇准的设想,他更希望“邀使称臣,且献幽州地”[1]9531,乘胜消灭辽军,迫使大辽称臣,彻底解决来自辽国的威胁。但此时真宗对于除议和外的其他意见都不予考虑,朝中也有人诬告寇准独揽大权,被真宗所忌惮,寇准迫于真宗和朝廷的压力,不得不妥协,最终同意议和。但在岁币问题上,寇准明确告知曹利用“毋得过三十万”[1]9531,否则“准将斩汝”。最后澶渊之盟盟约中岁币确实没有超过三十万,宋辽也迎来了得之不易的和平。

确实,正是因为宰相寇准在宋辽之战时的果断与强硬,才使得北宋暂时躲过灭亡的危机,用较小的代价收复南关失地,迎来宋辽和平。然而考虑到时局的特殊性,宰相寇准的果断与强硬,并不能看作是相权高于君权的证据;考虑到即使是如此强硬的宰相寇准,面对真宗议和的决策也无能为力,不得不服从宋真宗的议和决策,就更不能说明相权已然达到能够支配君主的地位了。

纵观澶渊之盟,真宗的表现大多犹豫不定、畏首畏尾,决定性的决策大多是在寇准的促使甚至是强迫下才实现的,但是作为北宋最高的决策者,他一旦做出决定,是他人难以改变的。寇准为政虽然不畏权势、刚直敢为,但毕竟是皇帝的宰相,是君权下的相权,他不敢也不能越俎代庖,架空宋真宗直接领导澶渊之盟的战役。

三、澶渊之盟后的君相关系

澶渊之盟后不久,朝中政局发生巨变,支持寇准的宰相毕世安病故,寇准成为独相。参知政事王钦若记恨寇准,向真宗进谗言:“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1]9531澶渊之盟时寇准以半强迫的方式使真宗亲征,确实使真宗心怀不满,王钦若的谗言更使真宗对寇准日渐冷淡。但真正令真宗决心罢相的,是澶渊之盟后寇准的施政性格和用人问题。寇准喜用寒士,屡次提拔敢说真话的人为御史,根据政绩好坏作为百官升降标准,“反对持例簿以进”[9]328。这样的做法虽然无过,却引起了真宗的猜忌。寇准被罢相后,王旦被任命为宰相,真宗说“寇准多许人官,以为己恩,当深戒之”[1]9532。宋代宰相“事无不统”[3]208,看似把持着朝中大权,更可以插手枢密院的所有事务[3]208。寇准为相时公正廉明,忠直敢言。景德元年北宋得以扭转澶州战事,寇准可居首功,但始终得不到真宗的信任,真宗凭一己之好恶、无端的猜忌就罢黜寇准,可见相权只是君权的附庸,任何时候君权才是绝对的权威。

景德三年,王旦被宋真宗任命为宰相。作为真宗朝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任职共十一年,其中有六年是独相。李沆为宰相时,王旦就做过参知政事,他深知真宗“以无事治天下”[1]9545,因此他成为宰相后“务行故事,慎所改变”[9]318。这种谨言慎行的行事风格深得真宗的信任,他处理朝政兢兢业业,对政局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为人宽厚的王旦在大是大非面前缺乏如李沆、寇准那样直言敢谏的精神,不能对君权产生较为重大的影响,君权的决策性地位在此时尤为突出。

宋真宗听信王钦若的挑拨,认为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是自己的耻辱。但对如何洗刷这个耻辱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王钦若利用真宗好大喜功且厌倦兵事的心理,提出举办封禅大典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但封禅需要天降祥瑞,符合天意。王钦若又适时地提出“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1]9544。大意就是天瑞这种东西都是人为的,但君主信以为真并昭告天下,这样天瑞就产生了。封禅大典毕竟是一个王朝的大事,宋真宗又向老儒杜镐询问“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何事耶”[1]9545,不明真意的杜镐不知真宗的意图,称“此圣人以神道设教耳”[1]9545,此话给真宗吃下了定心丸,封禅大典势在必行。

尽管如此,宋真宗还是不放心,虽然口无遮拦直言敢谏的寇准已经不在朝中,但他担心宰相王旦不同意。为了能顺利举办封禅大典,让王旦成为封禅的支持者,真宗在皇宫中单独宴请王旦,宴席后送给他一樽酒,让他带回家去。回家一看,酒樽里满满的都是珠宝,原来真宗要用这些珠宝“贿赂”王旦。此后一向头脑清醒的王旦一改以前的态度,对如此劳民伤财的天书、封禅等事“不再异议”[1]9545,而且亲率文武百官连续五次上书请求真宗举行封禅大典。

从天书封禅这场闹剧不难看出,君权有着相权无法干预的权威性和决定性。宋史所记载的王旦对于封禅的态度,在被宋真宗“收买”前是极少,可见王旦对于真宗的封禅最初的表现是消极的,起码不像后来那么主动。当真宗以皇帝的名义宴请王旦时,君权绝对的权威性与决定性就使得王旦这样的一代名相也只能“不再异议”。而寇准在澶渊之盟中有那么大的功劳,真宗只因几句挑拨便罢免之,可见相权在君权面前是多么的无力。

四、余论

北宋真宗前期,相权比之前代拥有更多的自主性。但真宗即位初期相权的彰显是离不开真宗即位的特殊性这一历史背景的,因此这是特殊时期一种特殊的君相关系格局。澶渊之盟时,在北宋面临强敌入侵、寇准等人的主张体现出充分可行性的基础之上,真宗才做出决策认同寇准主张并“尽以军事委准”。即表面看来寇准的角色起到了莫大作用,但事实上真宗的最终决策并非是受制于寇准作为宰相的强烈个人意志,而是相当程度上受制于当时具体历史形势的要求。即便在这种特殊的君权与相权关系下,君主也牢牢控制着朝政的最终决定权和官员的任免权。因此在澶渊之盟结束前,君权的相对柔弱是有其历史特殊性的。

澶渊之盟后,君权相对于相权则更加强大。澶渊之盟后帝位稳固,除去北方强敌大辽的威胁,内部没有什么政治势力能挑战真宗主个人意志在更大程度上得到伸张。宰相虽是百官之首,执掌朝中行政,但是毕竟相权源于君权,宰相的任免最终还是掌握在真宗手中。澶渊之盟后,因为真宗不满寇准的行政风格而将其罢相,寇准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当相权直面君权时,宰相不能左右君权、越过君权直接干预朝政。后来王旦为宰相时,相权已成为君权的附庸,对于势在必行但劳民伤财的天书封禅事件,王旦不但无法制止,相反还趋炎附势极力拥护,从此不难看出此时的君权毫无疑问有着绝对的权威。因此,澶渊之盟后的相权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沦为君主意志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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