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2023-08-07 02:10刘驰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商南

1

僵持是引而不发,是无声对峙,是震前的静谧。僵持的日子过得很慢,时间在亢奋与低回中进入了新的世纪。

自从佳桐先斩后奏背着商南给集团公司写了举报吴总挪用往来款的信,横亘在商南和吴总之间的裂痕就无法弥合了,双方心照不宣,弈局陷入僵持。

就像一颗石头投入深不可测的水井。商南心里有时会对佳桐有些埋怨,怪她独断和莽撞,把他们俩推向了危途,但大多数时候是感动和敬佩。作为男人,商南不能后撤,只能选择决绝:人家一个弱女子为了他都敢作敢为,自己哪能呢?有个词叫妇人之仁,其实不论历史还是现实,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决断力。佳桐说她是为了保护商南,而商南感到是被佳桐绑上了战车。面对现实,那就往前冲吧。

佳桐倒是挺兴奋,她愿意和商南绑在一起。前途未卜,胜负难料,在佳桐那里,就是兴奋。但商南不想失败,男人只要平庸的胜利,不要浪漫的失败。

本来商南经常在总部办公,毕竟自己还是副总经理,分担着公司层面的部分工作。自从佳桐写了举报信,商南就几乎天天去分公司上班,他还不习惯和自己多年的领导对立,去分公司相对自在舒服一些。

但今天一到分公司,令人不快的事就迎面而来了。分公司负责文档印鉴管理兼统计的小刘一看商南到了,马上尾随而来,并迅速关上了门,用慌张的语气急促地说:“昨天下午您回总部后,秦经理领着区房产局一个姓郎的科长来了,说科长要看一下西库的产权证。我以为是正常检查,就把产权证给他了,哪知道郎科长拿到产权证就说你们这个仓库是违建,证被没收了。”

商南一听脑袋就大了。其实他早就想把文档印鉴像财务那样送交总部集中管理,但感觉小刘人挺稳重,加上不想因动作较大引起个别人的反感,就没着急实施,现在果然出事了。西库那边传闻要拆迁,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收了产权证,肯定不是简单问题。证在手,拆迁谈判就有底气;没有证,你跟人家谈什么呀?一旦拆迁后得不到应有的补偿,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谁能承担得起啊。

想到这儿,本来懒得和吴总面对面的商南,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向吴总汇报,这样的事,决不能支支吾吾。走出办公室,商南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秦经理秦始皇,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秦经理在商南眼中阴鸷而独断,因此被他暗称为“秦始皇”。正是因为在对秦的使用上与一把手吴总产生了分歧,才使吴商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去年商南提出罢免秦始皇,结果被吴总将了一军发配到了分公司,以副总经理的身份兼任分公司经理。秦始皇虽然被免职,但是并没有失宠,这一点被善于人际观察的国企员工看得一清二楚。他也努力营造着这种氛围,人越多,看商南的眼睛越斜,应答商南越慢。原来经常在单位看不到身影的他,现在居然按时上班,坐满一天,而且身边往往高朋满座,客户和外单位的人依然一口一个秦经理地叫着,对比门前冷落的商南,让人搞不懂刚被免职的到底是哪一个。而商南也很明白,在他和吴总之间的高下没有较量出来之前,对秦始皇大动干戈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容忍了对方的非暴力不合作和故作傲慢。

商南毫不怀疑,产权证被没收,绝不是偶然事件,一定是内外勾结的一石几鸟的阴谋。

去往总部的路上,商南的脑袋一刻也没停歇运转。所谓西库,是20世纪70年代前期,国家为解决进口原料的接港、仓储、调拨、发运等问题,而在滨城投资200多万元建设的仓库之一,滨城公司也因此而生。那个年代的钱很值钱,200多万元就建起了两座万米仓库,分列道路两旁,颇为壮观。选址在此,其思路也是现在的人很难理解的。那时候没有产权概念,土地是国家的,房子是国家的,事业是国家的,甚至人也是国家的。当时东北搪瓷厂听说部里要在滨城建仓库,便汇报到滨城革委会,由革委会主任兼滨城警备区司令亲自出面找到部里,请求将仓库建在东北搪瓷厂院里,名义是可以提供土地,实际是方便生产。搪瓷厂所用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都是紧俏的进口物资,而东北搪瓷厂又是部里的直属直供企业,部里领导大致了解情况后,便爽快地答应了地方的请求:建在哪儿都是建,能方便企业,何乐而不为?但搪瓷厂空闲土地有限,于是便更改设计,一分为二,一座建在搪瓷厂院里,是为西库,东库则与搪瓷厂隔路相对。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一座仓库被拆分为二,不仅效能大打折扣,而且增加了很多成本和费用。但历史就是历史。其实部里领导有他的小九九,希望能借助地方的力量尽快将仓库建设起来,起码能提供一些帮助。只是后来发现,真正被方便的是搪瓷厂,他们的搪瓷铁皮和钛白粉在短缺经济条件下得到了优先保障不说,不少员工和领导家属顺势进了中直单位,这在当时是很牛气的事情。

回到公司总部,商南没有像往常那样敲门,而是直接闯进了吴总办公室。他想给对方一种感觉,事关紧要,事态严重。

商南简要汇报了西库產权证被扣的来龙去脉,重点分析了可能会使下一步面临的拆迁工作陷入被动的局面。吴总倒是颇具大将风度,表情无动于衷,语气不急不缓:“商总啊,你好久没来我这屋了,贵客啊。”吴总叫自己商总,而不是以前的商南,还是贵客,明显就是讽刺。围绕两个人的斗争已经不是秘密,只是没有撕破脸皮而已。吴总依然不紧不慢:“内部管理问题必须追究。”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首要的是把产权证要回来。”作为多年领导,吴总的逻辑是清晰的,是善于抓住主要矛盾的,这也是商南一直对吴总深有好感甚至崇拜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两人何至如此。但商南听得更清楚的,是吴总在强调,这件事在内部管理上是有责任的。商南想,我不想激化矛盾,反倒被人抓住了薄弱环节,还是太嫩。

2

西库拆迁,商南近期略有耳闻,好像还是听秦始皇说的,没有太往心里去。作为央企,他们除了党务工作接受属地党工委领导,其他方面工作都是线性管理,地方上的事情并不十分注意,何况他们早就习惯了地方有求于自己。计划经济时代,现在的集团公司还叫部、滨城公司还叫办事处的时候,滨城公司领导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北京,到部里到司里,要钱要项目要配额,回来就转化为各种效益,所以人们称之为跑“部”“钱”进。由于手里有钱有项目有配额,所以地方行业管理部门和直属直供企业趋之若鹜,各单位总派一两个能人常年围着滨城公司转,其实就是公关。时间进入到世纪之交,随着经济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推进,这些行业部门不是消失就是弱化,而滨城公司也完全市场化,再也没有了资金项目和配额,谁还和你往来呢?至于那些直属直供企业,不是改制就是破产,偶尔有老人见面,也是徒生唏嘘,于是,滨城公司就更加“线性”了。

西库所坐落的东北搪瓷厂,原来关系如此紧密的直属直供企业,并无例外,也随着改制渐行渐远。

东北搪瓷厂曾经是个风光的大厂。那个时候,搪瓷用品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到浴缸,小到茶缸,哪家不得有那么几件?特别是东北搪瓷厂生产的一套印着红色双喜字图案的脸盆茶盘痰盂,因其耐用与喜庆,畅销全国。商南刚参加工作时曾经参观过搪瓷厂的陈列室。面对过时的红双喜脸盆,商南边参观边想,这么土气的东西怎么能卖得出去呢?

商南第一次遭遇刘丽芬,就是参观搪瓷厂陈列室那次。那时计划经济已经衰落,但还有双轨制的余威,所以和直属直供企业往来还算密切。所谓密切,就是他们还围着滨城公司转,看看还有什么油水。何况搪瓷厂还是近邻,两家定期聚聚,不仅正常,而且显得搪瓷厂很懂事。那时的刘丽芬是供销科科长,负责原料采购和产品销售。这个位子,一定是留给能人的。

那天的聚会,这边是当时还是副总的吴总带着金属部的经理,以及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商南;那边是“老革命”蔡厂长和刘丽芬。蔡厂长出身四野,建国前就作为支援地方的年轻干部被派到老解放区滨城,在军工厂造炮弹支援前线,现在眼看就要离休了。今晚,作为主人的蔡厂长,却是最落寞的人,一是对当前的经济体制改革有些心灰意冷,二是手下的刘科长太能张罗以致有点儿喧宾夺主了。

蔡厂长的开场白话音刚落,刘丽芬就站了起来,招呼道:“来来来,各位领导先垫垫底,吃口东西。”说着就给大家剥螃蟹。只见她动作麻利准确,毫不拖泥带水,咔咔几下子就把一只梭子蟹大卸八块,以最方便持握和入口的姿态摆在每个人的盘里。吴总眯着眼睛看着刘丽芬,笑呵呵地说:“刘科长嘴一份手一份,扒得真好啊。”刘丽芬接过话头说:“一会儿我给领导剥个虾,保证剥得更好。”剥虾(瞎)是当地方言,意思是瞎白话,众人听了都哈哈一笑。刚才她给商南剥螃蟹的时候,商南礼貌地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我自己来吧。刘丽芬笑了,说:“这小伙儿这么秀气,还脸红了。让大姐给你剥,大姐剥得好。”说着还用胯骨顶了一下商南的大腿,商南的脸更红了。

时代风云总是弄潮儿的顺水浪头,是命运,是机遇,也是个人造化。总之,在成千上万个国企改制的既得利益者中,刘丽芬当仁不让地成了其中的幸运儿。和大多数改制企业一样,搪瓷厂在刘丽芬的领导下,经过裁员、买断、转型等一系列动作,人员剥离了,包袱减轻了,创造了一时辉煌,个人也斩获青年改革家、三八红旗手等荣誉。只是风光过后,企业却逐渐表现平平,最终生产和发展难以为继。当初短暂的辉煌,其实吃的是员工下岗减轻包袱的红利。商南后来和搪瓷厂以及刘丽芬渐行渐远,但也耳闻过一些情况,有人寻死觅活,有人堵门砸窗,更有银行和其他债权人天天纠缠。商南想,一个女人,何苦来哉。

商南不知道的是,刘丽芬早已炼就了铁腕的手段和刚硬的心理。因为她有她的信念,她的信念就是她手握的资产。

目前这个已经改名叫作卓立家居用品有限公司的单位就是刘丽芬的资产。卓是女儿卓凡的卓,立则是刘丽芬那个丽的谐音。卓凡、卓立,作为母亲的刘丽芬对她们一视同仁,将卓立家居视如己出。可是,想到财务报表,刘丽芬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按照报表,公司的资产负债率已经高达133%,这就是一个死亡企业的指标。负债主要是银行贷款和应付账款,资产主要是寥寥无几的银行存款和一大堆变现能力很差的原材料和成品,还有就是按照原值入账几乎已经提完折旧的厂房。土地比较特殊,属于划拨性质,也就是在改革开放以前作为国有企业用地,由市政府无偿划拨使用的。作为历史转型期间的遗留问题,政府以房产权确认土地权,承认这类土地的权属,但是遇到开发和转让的时候必须补缴土地出让金。在划拨状态下,它在账面上没有资产价值,但是却有权属价值。当下已是城市化大幅跃进、房地产开发愈演愈烈的形势,这块土地一旦转让出手必定价值不菲!只是,刘丽芬又蹙紧了眉头,这块土地上还有一块不属于她的飞地,那就是滨城公司的仓库——西库。

3

与商南的尴尬孤立不同,佳桐因其清新可人的外貌和活泼直爽的性格,在分公司收获了颇丰的人缘。为了加强财务管理,商南兼任分公司经理后提出将财务合并到总部,但因反应激烈,而且没有得到吴总支持而作罢,改为把佳桐调来兼任分公司的财务经理。她现在跟着商南几乎天天来分公司上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边的财务工作上。起初,人们对他俩的关系窃窃私语,但面对佳桐的落落大方,很快就变得无趣,人们也就不再说三道四。

佳桐的存在,延伸了商南在分公司的触角。通过佳桐和小刘的追述,商南大概想起了一些细節。一个月来,秦始皇的办公室经常有人到访。和被贬职之后特意的张扬不同,这几个人来的时候都比较低调,表现了和他们的外貌极不协调的安静。商南似乎也有印象,只是当时没有在意。他知道秦始皇长期经营处于异地的分公司,和这边的职能部门以及企业比较熟悉,有自己的圈子。但是商南不知道的是,这次他们研究的事非比寻常。

引荐他们来的是江湖人称三哥的人。据说此人在滨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不过秦始皇对他毕恭毕敬,却是因为他知道三哥的妹妹是刘丽芬。

刘丽芬他们家是滨城老坐地户,父亲是码头工人,充沛的体力加上无所思虑的生活,让老爷子的繁育能力格外旺盛,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老三就是三哥,老小就是刘丽芬。作为唯一的女孩儿,刘丽芬享受了父母和兄长们的多重恩宠,因而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应该说老刘家的基因是优秀的,三哥和刘丽芬就是代表。三哥高大挺拔,小妹亭亭玉立。他们出生的时代都不是适合读书的时候,所以他们的优秀主要表现在了外在的方面。三哥从小进体校,如果不是18岁时跟人打架摔断了腿,断送了即将加入省青年队的前程,据他的教练说,老三将来进国家队没问题。等到三哥把腿伤彻底养好,已经20岁了。顺着父亲的关系,他进入了港务公司,编制在工会,工作是踢球。作为足球强市,滨城港务公司足球队常年征战全国足球乙级联赛,消化吸收了大量滨城籍退役专业队球员。那时,足球还未进入职业化时代,球员踢到二十七八岁找个理由退役,进入事先找好的单位,拿着工资,再为单位踢两三年比赛,是最佳选择。当然也有三哥这样年轻的准专业球员。如果不是年龄老化,这支队伍还真不把一般对手放在眼里。

三哥后来成了社会人。在20世纪90年代初三角债泛滥的背景下,暴力催款盛行,三哥的生意很好。当然,不可避免,他也“进去”了几回。小妹接手搪瓷厂后,兄妹俩密切配合,催要欠款、吓唬上访老职工,一时闹得乌烟瘴气。

三哥带来的客人是区房产局的郎科长。一连几天,他们天天聚在秦始皇的办公室窃窃私语,与以往的嘈杂张扬很不相同。

他们研究的正是西库。刘丽芬眼见企业扭亏无望,要把厂子所占土地转让给滨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亿通集团。亿通集团一看这个地脚,很感兴趣。但是,他们都要面对厂区里这个不属于他们的西库。而这个西库原本已经气息奄奄,自从新来个商总,居然又满负荷运营,每天出入库还挺忙活。作为仓库,每天按吨或立方收仓储费是小钱,一进一出收取出入库费才是大钱,看这样子,西库效益应该不错。亿通集团的文总和负责拿地的孙总当然是内行,无论是按重置成本法,还是收益法、市场比较法,受让西库都将代价不小,不算土地出让金,没有2000来万元下不来。这就不像刘丽芬那块地,出让的主观愿望很强,处于亏损状态,又是一个人说了算,代价相对不会太高。文总和孙总一商量,决定以退为进。

刘丽芬接到亿通集团总经理助理衣依的电话,请她去集团一下,心里还有点儿悸动。卓立公司和刘丽芬在滨城也是名声在外,但是和亿通相比,还差得很多,毕竟人家效益更好,体量更大,又是朝阳产业。更重要的是,自从她抛出橄榄枝,对方始终没有积极反响,今天终于要见面了。衣依音色甜美,语气柔和,但沉稳坚定,颇有大家风范。女人对女人总是有些直觉。

说起直觉,刘丽芬对同为女人且年龄相仿的孙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在路上,刘丽芬回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市人大姚副主任的引荐下,刘丽芬和孙总见面了。那是刘丽芬求这位副主任联络的亿通,而姚副主任恰恰熟悉孙总。说起来,当孙总的父亲在滨城当副市长的时候,他还是个市政府办公厅的小科员。看着孙总矜持而不失亲切地和姚副主任随意唠着家常,想到自己每次见到姚副主任时都要故作娇嗔忸怩作态,刘丽芬不免心生嫉妒。

让女人嫉妒的女人就是天敌。

在姚副主任办公室,刘丽芬表达了想要把土地转让给亿通开发的想法。孙总问:“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刘丽芬说:“有缘呗,正好我们都和姚主任熟。”其实,刘丽芬经过考察,认定只有亿通拿得起这块地。这句话刘丽芬并不想说出口,因为这会增加对方的砝码。但孙总的回答一语中的:“也就我们吃得下。”

刘丽芬从心里不喜欢把优越感实话实说出来的人。

4

衣依礼貌地将刘丽芬引进会客室,倒了一杯茶后,笑盈盈地说了句您稍等便闪身出去,扔下刘丽芬孤零零地呆坐。尽管刘丽芬是跑供销出身,早已炼就了各种冷漠环境下的应对本领和柔韧心理,可今天的等候却让她备感屈辱和尴尬。企业的窘迫和急于转让土地的心理,使谈判的天平已经失衡。但更让她有压迫感的是那个孙总,那个有着说不出的优越感的女人。其实孙总对自己从来没有恶语相向,相反还堪称彬彬有礼。但是这种礼节却让刘丽芬有着说不清的疏远,像一层透明而有弹性的幕夹在两人中间。这是两种人,两种出身、学识、经历、教养的人,她们的处世方式完全不同。优越的出身造就了她的清高,跟她谈家长里短,恐怕不会得到应和。优渥的生活使她对金钱不太敏感,何况,她的位置决定了,她不会缺钱。投机,得有投机的点,或色,或钱,或趣味。对孙总,刘丽芬无从下手。

会客室的门终于开了。孙总几乎没有寒暄,上来便直奔主题:“上次见面后,我向文总经理转达了刘总的意思。听说贵公司有意出让土地,想找我们合作,文总表示欢迎。”孙总开篇就强调了对方的积极主动,一下子就将刘丽芬置于被动地位。不待刘丽芬表态,孙总接着说:“要想合作,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是保证地块的统一性。据我所知,贵厂院内有块飞地,面积不小,关键是位置比较尴尬,无法回避。如果这块地不能一同开发,就没有意义了。”看着面露难色的刘总,孙总放缓了节奏:“刘总,您看还需要继续吗?”刘丽芬勉強笑了一下,急忙说继续继续。孙总接着说:“贵公司的前身是东北搪瓷厂,那个时候的国企,你知道,没有什么土地权的概念,顶多是个划拨土地,有没有土地证都不好说。历史问题我们不管,但是我们合作,必须请贵公司先完善土地证,起码不得存在争议。这是第二点。第三点,刘总要保证企业内部没有遗留问题,包括房屋土地的抵押质押,以免在开发过程中节外生枝。”说完,孙总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刘丽芬,面带笑意,期待着对方的答复。

刘丽芬好久没有经受这么压抑的谈判了。对方身居主动,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这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不得不佩服孙总,症结拿捏精准,表述清楚,针对性强。看来今天不振作起来是不行了,于是,她把两肘支在桌上,背部溜直,腰际凹陷出依然动人的曲线。这道曲线,是她兴奋起来的习惯性表征。

刘丽芬先说了两句客套话,习惯使然,然后步入正题。她的中心思想是,我们所说的合作,就是我们两家的合作,涉及的第三方应该由亿通直接与对方谈,毕竟亿通是开发商。按照常理,这么说没有毛病,都是独立法人单位,各有各的权属,我又不是开发方,凭什么让我和人家谈?明显,谁都不想触碰一个央企。此言一出,孙总马上毫无余地地说:“这个单位就在你们院里,长期以来和你们像一家人一样。对于我们公司,我们搞开发面对的是土地,我们今天谈的也是这块地,至于这块地上的各种状态,与我们公司无关。”她们是分别基于两个不同的概念——单位和土地来争论的,两个人都有很强的逻辑能力。刘丽芬还想说什么,孙总马上打断她说:“刘总,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如果不是整宗土地一起出让,我们是没有兴趣的。”

刘丽芬最怕兴趣二字,这代表着强烈的主观愿望和迫切的客观需求。没有选择,西库的拆迁只能自己扛下来了。

刘丽芬面无表情,怔怔地上了车。司机见领导脸色不对,识趣地一言不发。到底是刘丽芬,回单位的这一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先放风城市改造拆迁,再想办法收走西库产权证,以此压迫仓库低价转让,然后再与亿通谈判。到那时,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想到这儿,刘丽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刘丽芬还争不过你一个外来户?

5

按照妹妹的思路,第一步基本顺利。三哥受他妹妹委托,在滨城最豪华的金冠海鲜酒家宴请郎科长和秦经理,以表谢意。

三哥和这二位都是刚认识不久,但却俨然成了战友。经上面安排,扣证由郎科长负责,刘丽芬让三哥出面联络。郎科长本来心里正抱怨又摊上个脏活儿,一看来联系他的是江湖上有号的三哥,而背后的事主是刘丽芬,倒也有了几分愿意。都知道这俩人出手大方,果不其然。秦经理和刘丽芬更是老相识。刘丽芬让三哥找他配合,三哥还纳闷儿这事怎么找对方单位的人商量,一见面才知道,秦经理比他还积极。于是三个人天天在秦经理的办公室密谋,最后策划出一个超完美方案:扣证后找个拆迁公司,天天吓唬商南,打乱正常经营。商南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软骨头,估计被吓得恨不能马上把仓库出手。这时再由刘总出面,谈个价格,对方估计会见好就收。如果不吃敬酒,就找机会强拆。到时候由秦经理掌握库存情况,找个货值比较少的时候动手,必要时可以给秦经理一棒子,秦经理顺势昏倒,既推脱了责任,又使拆迁得手,说不定还成就了一个英雄……三个人思绪飞扬,惺惺相惜,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这家酒店以豪华著名,菜品主打名贵海鲜,做的形色有余,滋味不足。这就是特殊年代的餐饮业生出的怪胎:贵就是招牌,越贵越火。

桌子很大,但只坐了六个人,除了三位男士,还有三位三十出头的美女。三哥深谙陪客之道。如果是和拆迁公司那帮人喝酒,三哥就找年轻的女子作陪,越年轻越好。对于那帮人,他们不需要气质,不需要优雅,不需要阅历,他们只看脸蛋身材。而今天的客人,虽然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人,但毕竟是体制内的,不能弄得太浅薄。三男三女穿插坐定,三哥举起杯,不,是分酒器:“感谢两位领导,别的话不多说,咱们慢慢处着。我先干为敬。”敬字还没说完,三哥一仰脖已经把妹妹给的茅台酒倒进了肚里。

有了二两酒打底,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两位体制内的人也不再矜持,何况,原本也不是矜持的人。很快,话题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是围绕美女的劝酒和调侃,二是在配合拆迁的问题上向刘丽芬兄妹表忠心。秦始皇更是借题发挥了一下,他瞟着旁边美女的丰乳,突然来了灵感:“对国有企业,就得像喝奶那样,吸光裹净。”说着还把肥厚的嘴唇凑到了人家领口开得很低的胸前。

商南就没有这么快意了。司务会上吴总责成商南通报了房产证被收走以及面临拆迁的情况,并承认目前已经陷入了被动。吴总顺势指出,这个事件非常恶劣,事态极其严峻,相关责任人必须做出深刻检讨。最后宣布,这项工作由商南全权负责,争取将功补过,务必保证国有资产安全。

商南无话可说。产权证是从自己手里被收走的,自己又是分管且兼任分公司经理的领导,被批评以及全权负责拆迁事宜一点儿毛病没有,只是说不出来地别扭和窝火。

对此,佳桐却不这么看。晚上,两人在一家叫作越前的日本料理喝清酒的时候,佳桐看着情绪低落的商南,又当起了心理医生的角色。“南,你知道大家怎么认为吗?他们都说你这是因祸得福,摊上个肥差。”商南哭笑不得:“肥差?砸我手里怎么交差?房產局那叫行政部门,你见过哪个行政部门自己否定自己的?证一旦收走,要回来就难了。没有证就没有产权,没有产权就是违建,人家给你强拆了,形成既成事实,你喊妈都来不及了。”佳桐笑笑说:“说你呆你还不服。谁不知道这个形势?谁不知道难?越难对你越有利啊。处理好了,居功至伟;处理不好,你也有理由。”

佳桐接着说:“你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凡事都要做好。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有明确的界限吗?你自己觉得挺好,可能别人并不买账。你自己觉得没做好,可能人家认为很正常。”商南想,自己确实有这个毛病,佳桐所说虽不尽然,但还符合逻辑,甚至充满辩证的意味。

商南还是为肥差这个说法感到委屈。佳桐说:“人家认为不管单位如何,负责这件事情的人都会赚个盆满钵满,这种思维很正常。但我相信你不会。”

佳桐凑近商南,轻声说:“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自己,相信你的能力和智慧。”商南玩味着这句话,升腾出感动和信心。目光接住目光,商南坚定地点了点头。

6

昨夜和佳桐的拥别,商南有些深情。他越发感到,这个孩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所给予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商南觉得轻松了很多。还能怎样呢?只要不是堕入那个肥差的窠臼,都不算失败,何况,自己应该拥有佳桐给予的肯定。

商南明确了思路,首先从申要产权证入手,同时防止突然而至的强拆。

一早,商南就直接来到了区房产局,找到了郎科长。听了商南的自我介绍和来意,郎科长眼皮都没抬,用浓重的滨城口音说:“找我要不着了,交到市里了。”说着从摆在桌子上的软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商南正色道:“交不交到市里我不管。你给拿走的,只能找你要。”顿了顿,商南接着说:“你拿走我的产权证,有什么依据吗?”见郎科长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商南不觉提高了嗓门儿:“郎科长,别忘了,我们国家可是实施了行政诉讼法的。”郎科长冷笑了两声,说:“同志,这个法我比你熟。看看,这个卷柜都是要求行政复议的,每个都是待判决的。我就在这些案子堆里活着,没有它们,我还真觉得没意思。”商南并不想跟他纠缠这个,到这里不是为了打嘴仗。于是,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犯了哪条呢?”郎科长说:“哎,这么说话就对了。问题可以探讨,别拿法律吓唬人。我们是接到举报,经过认真走访调查,翻阅档案资料,认定你单位是在没有土地使用权的情况下办理的产权证,土地是别的单位的,所以你们是违规的,因此予以收回!”

看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商南有些好笑。自从产权证被收走,商南特意查阅了相关法规,明白历史留存建筑的产权和新办产权在权属界定上的区别。如果是学生时代,商南肯定会以周延的逻辑、精确的概念将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刚出校门的商南,还保留着当系辩论队主辩的锐利,直到有一天,吴总跟他说,在领导、同事特别是客户面前,就算你争论赢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你可能痛快一时,却永远失去了一个人。那时候吴总还把商南当成老弟,而商南又极其信赖吴总,从此,商南变得内敛许多,很多时候放弃了争论和解释。今天,商南摸清楚了对方的借口,就算完成任务,于是也不争辩,扔了几句不卑不亢的话就离开了区房产局。

其实刘丽芬早就给吴总打过电话,聊了半天当年的情谊后转入正题。但她没说房产证是她唆使人收走的,只是说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趁着没认定违建和强拆前,把房产的地上部分卖给她。吴总当然知道刘丽芬打的如意算盘,但他不可能就这么按她的道儿走。一是任何结论生成前,过程必须有,否则这个结论就是站不住脚的。只有认定产权灭失了,才能谈到卖给刘丽芬,否则就会授人以柄。至于过程如何,得出什么结论,那就是导演的事了。吴总心里认定,商南一身学生气,抓管理行,和社会打交道还嫩了点儿,大概率处理不好这件事。到那时,追究商南的责任不说,结论也是水到渠成的了,可谓一石二鸟。二是,反正急的是刘丽芬。于是吴总打着哈哈说:“这件事我们已经上会,责成小商,哦,商总来处理了。商南你不是认识吗?”刘丽芬被吴总的太极推手绕得云山雾罩,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这件事由商南负责。心想还是国企的狐狸老到,看似什么都没说,却透露了关键信息。让拆迁公司找商南,这就和三哥给的信息对上了。本来拆迁公司的打法都是出面缠着一把手,但秦经理明确说不行,必须找商南,只有他服了,吴总才好说话。现在刘丽芬明白了,是这个道理。

在刘丽芬的记忆里,商南还是那个大学刚毕业的略带羞涩的大男孩儿,她还记得当初自己一个习惯动作,用胯骨顶了一下商南后,他脸上飞起的羞红。时间真快,现在自己不会再有那样的肢体语言了,估计商南面对女性的挑逗也不再害羞。当年的小老弟,现在成了对手。

商南第二天一上班,办公室就闯进来三个人,佳桐和小刘边阻拦边退却。其中一人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指着佳桐说:“就你哈,别跟我叽叽喳喳的,我是拆迁公司的,你不就是你们商总的“情况”嘛。”滨城方言,把情人叫作“情况”。佳桐气得大声说血口喷人,说完自己都觉得跟这帮人说这个,还是成语,太可笑了。

语言是分系统的,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语言系统。遇到无法沟通的系统障碍,或者沉默,或者碾轧。生活中,最好规避与不同语言系统的人的接触,以免自取其辱,但在工作中却是必须面对的。商南在办公室听到这几句话,知道今天要进行一场不同语言系统之间的博弈了。再想到佳桐被指认为“情况”,心想这伙人功课没少做。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顺便看了一眼秦始皇的办公室。与以往四敞大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不同,今天他的门紧闭着。商南看到了气得脸色发白的佳桐和手足无措的小刘,冲她们微微一笑,说:“有客人找我,就让他们进来吧。”

来者三人,长相和打扮都差不多,都是板寸或者光头,脑袋溜圆,脚蹬圆口黑布鞋,脖子上的金链子又粗又亮。领头的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商南对面的椅子上,另二位也在沙发上坐定,抖腿的抖腿,张望的张望。领头这位脑袋尤其大尤其圆,商南想,可能这个职业比的就是这种蛮横。本来商南还想让小刘给他们拿矿泉水,看他们这样,就免了吧。领头的开口了:“我姓尤,是城建公司拆迁公司下属第三公司的经理。今天来呢,就是通知你,你们那个西库是违建,现在已经进入强制拆除程序,你们做好准备,该搬东西搬东西,该撤人撤人,别到时候有什么闪失,我们可不负责任。”

商南尽量用简短的语言说:“事实上产权不存在问题,我们正在申诉,现在就说我们是违建为时过早。我们不会停止正常经营,也不会认可被强拆的结果。”尤经理说:“你们还申诉啥?产权证被没收了,就说明是违建,我就有权强拆!”商南说:“你们有正式文件或者通知吗?”尤经理说:“文件随后就到,我今天就是先口头通知你们一下,别说我们不仁义。”商南明白了,他们今天只是火力侦察,但是,既然遭遇了,就必须得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随便捏的软柿子,否则,他们会变本加厉,于是说道:“我们不仅是国企,还是央企。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北京部里负责。我们的损失,叫国有资产流失。这么大的仓库说没就没了,不用说我交代不了,滨城政府也很难向部里解释。”尤经理一听,愣了一下。拆迁公司平时面对的大多数是棚户区的居民或者小商铺的经营者,顶多是个私营企业,像央企这样的还真没遇见过。来之前三哥只说是个仓库,也没介绍是央企啊,怪不得价码给那么高。想到价码,加上小半辈子争勇斗狠惯了,尤经理又振作了起来:“少跟我提央企,我在滨城拆的央企多了。什么央企在我眼里都是砖头瓦块。我现在和你谈的是公事,你要是配合,咱们就是朋友;你要是不配合,那就变成个人恩怨了。你家住哪儿,你女儿在哪儿上学,我们都知道。一句话,赶紧腾房子倒地方。”商南也软中带硬:“尤经理,我端的是央企的饭碗,就得为央企卖命,就算你把我和我家人怎么地了,接替我的也得这么坚持。换句话说,真把我怎么地了,你还有机会和接替我的人谈吗?”商南尽量用他们的话表白了决心,但并不想过于刺激对方,于是缓和道:“所以还是像刚才尤经理说的,争取做个朋友。今天你们来,我们认识了,就是缘分。”有了这句话下台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尤经理也就不痛不痒地撂下两句狠话后告辞了。商南也不和他们计较,知道他们无非是谁的工具而已。

此后,隔三岔五,拆迁公司就会来人纠缠,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但是,尤经理再也没出过面。

7

集團公司的肖然有一天给商南打电话,说:“还记得我们在北京物资学院的同学周京生吗?这小子现在厉害了,是重工的副总。他申请的中国国际船舶制造业博览会获批了。上海、福州、深圳争相承办,你们滨城最有诚意,副市长带队专程来了好几趟。你们城市离日韩近,京生觉得最合适。过几天他要带队去考察,他还问我你在不在滨城呢。”

商南想起来了,当年他和肖然一起被集团公司送到北京物资学院进修的时候,有个也是来自中直企业的小伙儿叫周京生,典型的北京人,请过几个来自外地的同学吃过东来顺,以尽地主之谊,是个很讲究的人。可能是酒喝得尽兴了,再到周末,周京生也经常不回市内父母家了,而和商南肖然他们厮混。结业后联系一段时间,但毕竟不像和肖然是一个系统的,渐渐就不联系了。现在人家要来滨城,于公于私都要好好聚聚。于是,商南向肖然要来了京生的手机号,一看,居然还是十多年前的,不禁感慨此人靠谱。

商南心中感叹,那个时候多轻松啊,而现在,商南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开始市房产局的上访之旅。当然不是真的上访,走公事公办的路,过程会很漫长。商南打听到真正决定、甄别房屋产权的,是房产局里的产权处,商南决定专攻它。

市房产局坐落在滨城最气派最繁华的主干道上,房子是老建筑,庄重典雅,水磨石地面发着幽光,走廊宽大,显得人很渺小。到这样的地方来要产权证,商南振作一下,还真需要点儿勇气。

商南径直来到产权处的处长室。屋里两个人,显然离门更远的是正处长。商南先向里面这位问了好,然后又回头向应该是副处长这位说句您好。有陌生人进来,两个人都挺无奈。好不容易听商南说了所为何来,正处长就匆忙打断了商南,说:“证的事你去找登记发证中心。”商南笑了,说:“中心的人说界定产权只能是产权处。”处长一听,知道来者有备,于是又说:“那也得先找区里呀,他们自然会报到我这儿的。”商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区里我找过了,他们说已经交到了市里。”处长一听,和副处长对视了一眼。商南递上书面材料,接着说:“这个产权证关系到国有资产的安全,而且面临强拆,万分紧急,我只能直接找你们了!”两位处长对视一下,没有接茬儿,收起目光又看起了手头的文件,没撵商南走,可也没再搭理他。商南心想,既然如此,你不听我也说,我就厚着脸皮,磨吧。

往后的日子,商南几乎两天一去。去了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路过收发室就把他们的报纸带上来,以至于看门的大爷后来产生了依赖,商南连着两天不来,还怪罪上了。看他们杯子里的水少了就给他们续水,顺便也给自带的杯子倒满水。偶尔去早了,还帮他们拖拖地。人怕相处,哪怕事由并不美好,也架不住熟络起来。何况,商南是个不招人烦的人,识趣,懂眼色,知进退,对于两位处长,在单位怎么都是一天,没有商南也有别人,反正不多他这一个。

正处长姓王,看年龄快退休了,基本不理政事。副处长姓陈,比较年轻,经常写领导交办的大材料,看来文笔不错。两个人兴趣爱好不同。王处喜欢老庄,热衷养生。陈处有些文艺情怀,喜欢历史文学。商南书看得多,知识面比较广,此时派上了用场。特别是陈处,和商南从历史讲到文学,从流派讲到作家,不亦乐乎,竟有相惜之感,经常下班时脱口而出:“你下次来我继续和你论论徐悲鸿和张道藩的恩怨。”商南爽快地答应着,心想不来还不好了。有时商南也会带几本书,投其所好分送给他们。对于产权证的事,商南现在几乎不提。他在等,等一个火候。

谁都没闲着。拆迁公司也很忙,不是上门堵出入货车,就是来人煞有介事地测量记录。商南最怕的就是强拆,谁知道他们哪天犯了亡命徒的魔怔?商南为此加强了节假日和夜间值守,四人一班,轮流上岗。商南也经常深入一线,陪他们值班。为了鼓舞士气,他几次让佳桐去附近的市场买些羊肉片、小海鲜和蔬菜,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吃火锅喝白酒。库管、叉车司机、货车司机,这些人大部分是精壮汉子,少数是不让须眉的老大姐,难得和公司领导一起喝酒,既拘束又兴奋。他们听说过商南酒量好,但是怎么也不信,自己五大三粗,还喝不过白面书生?于是在客气的外表下,蠢蠢欲动着要灌倒商南的心思。商南一目了然,不动声色,单敬的来者不拒。等他们都单敬完了,他倒满一大杯酒,说:“该我敬大家了,大家都很辛苦,我代表公司,也代表我自己,敬大家一杯。我打样,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大家也只好干了杯中酒。这一下子,酒劲儿就上来了,心想,这酒量,果然名不虚传。趁着酒劲儿,大家纷纷表决心,献计策。有的说他们要来我就躺他铲车前面,有种的轧过去;有的说,他们来我就拿砖头。商南以为他要跟人家玩命,结果那人接着说把自己脑袋拍破,然后你们就报警。商南没憋住喷出了一口酒。库管大姐外号大奶牛,说我挠死他。叉车司机瘦猴斜着眼睛说:“你还用挠啊?你就用你的胸器闷死他们。”

商南虽然很感动,但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人困马乏,激动劲儿一过,弄不好怨声载道。人是最善变的。为了加大筹码,商南特意增加了西库的仓储量,该进东库的,只要符合仓储要求,都尽量入西库,每天都把西库装得满满的。

8

还没等商南给京生打电话,京生的电话先到了。一看手机上周京生的名字,商南感到汗颜。人家要来做客,理应东道主先打电话表示欢迎,那天也不知道什么事给岔过去了。商南惭愧地接了电话,果然,那边传来了京油子特有的挖苦:“商总,您这是官升脾气长啊,明知道我要来也不跟我联系,这是不欢迎我呀。”听到熟悉的腔调和亲近的言语,商南放下心来,恢复了上学时的感觉:“周总,您是京官,哪是我这个穷乡僻壤的人敢轻易打扰的?得是您给我打电话才叫礼遇下士平易近人啊。”周京生说:“你丫的甭说废话,我下周二去滨城,你必须去机场接我。”商南说:“你小子早这么吩咐不就完了?得令!”

当年的同学,现在已经相差不止一个身位,人家是央企中位列前茅的一级公司的副总,而自己不过是二级公司的副总,这道鸿沟很难逾越。都是大学毕业,分配时屁股被安在哪儿,基本就决定了起点的高度。其实商南和京生联系渐少,正是两人差距拉大,或者说是商南意识到这种差距的时候。

最近滨城的报纸已经开始报道“船博会”的消息,说主管的谭副市长三度进京面见某央企领导班子,用华丽的数据和精美的宣传片,当然更是用诚意和承诺打动了对方,赢得了倾斜,不日将迎来央企考察团,备受瞩目的“中国国际船舶制造业博览会”有望落户滨城。各种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让商南觉得,这似乎是个机会。

商南如约早早到了机場,看见正对出口处悬挂着巨幅标语,写着“热烈欢迎中国国际船舶制造业博览会考察团莅临滨城”。贵宾通道前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在给七位青春靓丽手捧鲜花的女孩儿训话,说着精神饱满面带微笑、滨城形象由你们代表之类的陈词滥调。商南看了一会儿热闹,广播通告北京来的航班已经抵达,商南站在出口略偏处不断张望。远远地,商南看见了被六七个人簇拥的京生轻装简从地向出口走来。几乎同时,一群人也到了出口。时间掐得真准,肯定是在贵宾室看着监控,在机场领导和秘书提醒下才起身的。再看京生一行,刚刚跨出出口就被欢迎的人群淹没。领头的谭副市长与京生热烈握手寒暄,显然已经比较熟悉。京生一边握手一边向外张望,商南看他手握得差不多了,便高声喊了一声“京生”。京生循着声音看到了商南,兴奋地挥手“南子”,同时挤出了人群,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了一起。本来礼仪小姐看到京生和领导握手完毕,正要上前献花,怎料京生已冲出人群。虽说多年没有联系,但两人马上从对方的举止语气中找到了彼此旧时的影子。

商南注意到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是那种手足无措的愕然的安静。还是秘书有眼色,过来先冲着商南点了下头,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京生说:“周总啊,您这人脉真广,在我们滨城还有好朋友,太好了。谭副市长请您坐他的车一起去迎宾馆,给您接风。嗯,您朋友要不一起坐我车?”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客气,或者是变相的逐客令,何况商南也不会参加宴请,于是转过头对京生说:“京生,你先忙公务,不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京生还意犹未尽,大大咧咧地说:“南子,这么着,我先和他们应付应付,今晚九点,我们撸个串。”听到应付应付,再瞥见秘书哭笑不得还必须赔笑的表情,商南差点儿笑出声来。

晚上八点半,商南和佳桐来到了迎宾馆。本来商南觉得带着佳桐不太好,肯定会被京生取笑一番,但架不住佳桐软磨硬泡。佳桐早就听说过商南在北京进修时的故事,很好奇商南和肖然、京生的青葱岁月,更好奇他们的发展轨迹。佳桐觉得,虽然只差了十几岁,自己却与商南他们差别好大。表象千差万别,如果一定要究其本质,就是归属感。商南他们还是有归属感的,而自己这辈人,真不知道归依何处了。

接了京生,来到附近一家颇有人气的海鲜烧烤,进入佳桐早就订好的包间,京生这才看清,刚才开车的司机这么年轻漂亮有朝气,不禁眼前一亮。友情再浓厚,有美女也不一样。但京生的表达充满个性:“哎,南子,你这是花几万块钱雇的美女司机啊?”商南呵呵一笑,只當是赞美。佳桐不太适应,脸红了。

商南点的小菜都很怀旧。羊肉大串,多撒孜然和辣椒面;炝拌干豆腐丝,花椒要放足;花生米,必须油炸。当然也要体现滨城特色,鲍鱼海胆该上就上,只不过为了区别于刚才市长的盛宴,做法都比较简单粗犷一些。最让京生感动的,是啤酒。啤酒是商南好不容易买到的怀旧版燕京,当年他们经常喝的那种。两人上来就干了三杯,不胜唏嘘。

喝酒有美女就是好,京生明显很兴奋。冲着佳桐大讲特讲上学时的轶事,什么偶遇女研究生了,什么一起喝酒唱歌了,什么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了。最后顺带着给商南编了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讲得惟妙惟肖。佳桐一不小心就被带入了,听得投入又共情,八成是信了。商南也不解释,解释也没用,京生就等你争辩呢,谁能辩得过京油子啊。

话题终于回到了此行的主旨船博会。京生说这个博览会得到国务院和发改委的支持,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能冠以中国二字,可见期望值和地位有多高,所以自己压力也很大。但是从有这个想法,到内部统一意见,再到申报,经历了太多艰难和委屈。各个部各个司局都要拜到,个中滋味,哭的心都有。现在批下来了,光鲜亮丽,谁知道我受的罪?说到这儿,京生的眼睛都湿润了。做事不易啊,想到自己的处境,商南和佳桐对视一眼,也陪着京生难过,佳桐甚至流下了眼泪。京生抬起头长舒一口气,接着说:“因为有多年的业务关系,加上这几年我国造船业进步神速,竞争力不断增强,招商工作比较顺利,同业和客户参会意愿强烈,报名踊跃。承办方肯定是造船业发达的沿海城市,上海、广州、福州包括滨城都表达了意愿,经过几轮谈判,我们比较倾向滨城。一是诚意最大,冠名费给得最多,更重要的是滨城在地缘上比较方便与日韩交流,这两个国家都是造船大国,所以我们集团和发改委都倾向在滨城举办。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就能确定,后天就请相关领导过来举行签字仪式和媒体发布会。”商南刨根问底,问到底有几成把握落户滨城,京生犹疑一下说:“直说吧,基本就定了。你们滨城领导就是发改委出来的,他想要的项目,滨城又这么合适,哪有不成的道理。”听到这儿,商南的心踏实下来,他大喊一声好,吓了佳桐一跳,然后和京生干了满满一杯。随后,商南一股脑地把他面临的困境和需要京生帮忙的诉求倒了出来,听得京生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原委。对于商南的相求,虽然还没有具体方案,但京生还是爽快答应了下来,但不忘揶揄道:“你又喊好又干杯的,我以为是祝贺我呢,原来是打你的小算盘。”

不出意外,第二天,承办船博会的所有细节变成了文字,形成了协议,随后就是隆重的签字仪式和媒体发布会。此行顺利结束,机场送行的时候,京生意味深长地说:“南子,下个月见。”

9

吴总已经在会上严厉批评了商南两次。产权证没要回来不说,仓库也弄得乌烟瘴气。吴总通过秦始皇掌握了很多一手情况,知道商南安排值班以防强拆,并且经常和值班人员喝酒。“我们是中央企业,不是哥老会,不能搞那些江湖义气。”商南也不吱声,心想,唱高调谁不会?你跟基层工人光讲政治思想工作有用吗?最大的政治思想工作就是让他们认可公司认可领导。我给不了奖金,自己掏钱请他们喝酒还成错误了?

不管怎么憋闷,产权证还得要,强拆还得挡。这天下午,商南照例来到产权处,一进门,却看到陈处长坐在了原来王处长的位置,他原来的位置收拾得干干净净空在那里。商南稍有错愕,但马上反应了过来,换了笑脸说:“陈处长,看来我今天来对了,这是有好事啊。”陈处长喜气盈面,脸略红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是啊,王处长退二线了,局里让我接替他,目前还是代处长。”听到这个消息,商南一阵惊喜,比陈处长可能还要振奋。最近这段时间,随着和陈处长逐渐熟络起来,感觉彼此越发投机。商南觉得陈处长身上具有的气质不同于大部分官场中人,多一些理想主义,这使他相信自己最终能够争取到陈处长。感觉是相互的,陈处长不仅逐渐熟悉和接受了商南,并且有了一些欣赏,甚至是心存感激的。原来,有一天下午两人闲聊,商南谈了他对中国未来十年房地产开发趋势的看法,并对比了日本的经验,很有见地。这番闲聊启发了陈处长。陈处长回去后根据这个思路写了一篇论文,并让商南帮着补充修改。商南当然认真对待了,回去后查了很多资料,丰富了论文。不久论文发表在了中国房地产学会的核心期刊上,给陈处长带来了很多美誉。关键是,当时他正需要这么一篇文章作为由副处而正处的铺路石。不管怎样,商南和陈处长之间,逐渐由陌生人生发出一些叫作情谊的东西。

商南在产权处和陈处长聊了大半个下午。人逢喜事的陈处长格外健谈,不知不觉过了下班时间。商南真诚地提议:“陈处长,为了庆祝你的高升,今晚我们喝点儿吧。”陈处长推辞说:“一个代处长,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再说还在公示期,出去喝酒不好。有很多人要请我,我都没答应。”商南说:“陈处长,我不是你那个圈子里的人,或者说在你这个圈子里,我只认识你。我今天请你,跟我要办的事情无关。如果单纯为了办事,我早就张罗请客送礼了,但我觉得如果那样,我们今天也不会相谈甚欢、毫无戒备了。产权证的事虽然很重要,但我分得清办事和处人的关系,我们就找个小馆子,不显山不露水,好不好?”陈处长略加迟疑,说好吧。吃什么呢?陈处长说:“我就爱吃火锅,你找个小火锅店,我们吃铜锅涮肉,喝二两二锅头。”商南不禁对陈处长更有了一丝好感。一般的官员,不管爱吃不爱吃,这种关系请客,他们一定要点大饭店,要大排场。陈处长也许为人如此,也许真把自己当朋友了,而且口味和自己正对路子。他马上给佳桐发信息,让她去他俩常去的火锅店等他们。

看到还有一位美女,陈处长略有吃惊,说:“不是说好了就咱们俩吗?”但商南看得出来,陈处长挺喜欢有个美女一起吃饭,便简单地解释说:“我让她来帮我开车,放心,自己人。”陈处长打趣说:“我一看就知道她跟你不是外人。”关系到了,玩笑也能开了。

手切羊肉、水爆肚、油炸花生、二锅头,陈处长吃得香,喝得尽兴,自然唠得也开心。商南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由这顿饭发生了质的变化,也许这就是自己要等的火候。陈处长说:“其实你第一次去处里,我就对你印象很好。”商南问为什么,陈处长接着说:“到我那儿的人都是有目的而来,而且都是棘手问题,他们要么连哭再闹,要么请客送礼,要么拐弯抹角找关系。我们每天工作最累的就是应付这些人。可是你不一样,你不找关系,不哭不闹,也不卑躬屈膝,就靠韧性,靠行为处事一点点接近。王处长说你不哭不闹不找人好对付,我说你最难对付。”商南笑了笑,接过话头说:“这件事还真得麻烦你帮忙,它不仅关系到国有资产,也关系到我个人前途。”商南特意渲染与个人的关系,这是在人情社会里打动人的重要因素。陈处长说:“我知道,否则你也不会这么软磨硬泡。其实你这个人自尊心很强,能放下身段就说明了这件事对于你多么重要。”商南听了非常感动,不禁将杯中的二锅头一饮而尽。

从陈处长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商南和佳桐大致知道了产权证被扣的原委。斷断续续也好,支离破碎也好,实际上是陈处长有意为之,目的是不想让商南觉得是在特意告诉他实情。不管怎样,商南知道了,是刘丽芬通过某位市领导给市房产局局长打电话,要求他找个理由把仓库的产权证扣下。据陈处长说,局长碍于情面,就暗示了一下区局的局长。具体任务就落在了一个姓郎的科长身上,刘丽芬与他联系上后经过简单策划,就由郎科长出面实施了。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商南那天进门提个头,他和王处长全明白了。作为界定房屋产权的权威部门,他们当然知道权属归谁,但是,他们要处理的,已经是超越确权本身的事情了。陈处长最后说:“刘丽芬知道吧?厉害呀。”这是在告诉商南,他的压力很大。

10

就在与拆迁公司的对峙日渐白热化,而日夜值守已到人困马乏的时候,船博会终于开幕在即了。京生带着庞大的团队加上滨城大型活动办的队伍,浩浩荡荡进驻了组委会所在地滨城迎宾馆9号楼。出入警车开道,报纸连篇累牍。京生很厉害,请来了几位副部级和司局级领导。这些人对于滨城都是往常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这次等于借船博会的光拉近了关系。所以,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组委会或者说对京生几乎有求必应。

开幕前两天,肖然代表总公司也来了,三个年轻时在北京物资学院进修的同学终于再度聚首。晚上商南请他们二位吃饭,但是必须把吴总请来,以他的名义宴请。毕竟这是官方行为,而且,肖然现在已经是总公司副总,是吴总和商南的领导了。吴总礼节性开杯后,虽然还有公司其他人以及组委会的人,但是局面逐渐不知不觉地被三个同学掌握。吴总有些失落,一个是自己后来居上的领导,一个是咄咄逼人的副手,还有一个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听着他们有些陌生的话题,他感到一场不可逆转的颓势开始了。

难得今天相聚,也难得京生今晚有时间。正式宴请后三人意犹未尽,商南提议去越前吃日式烤串,喝朝日扎啤。没有了外人,三个人更加尽兴,聊学习生活,聊毕业后的经历,聊过往中曾经心动的女生。聊到这儿,京生突然想起来了,对肖然说:“我揭发,南子这小子金屋藏娇了。”肖然说:“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一脸桃花。”京生进一步说:“什么叫看出来了?我都看到人了,漂亮!南子,你有没有力度,现在立刻马上把佳桐小姐请来,我们哥儿俩大老远地过来多不容易。”架不住两个人起哄,商南给佳桐打了个电话,还好,时间不算太晚,佳桐说马上出发。

商南肯让佳桐来,主要是因为相信他俩,也想活跃活跃气氛。佳桐一落座,京生和肖然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哥儿俩一唱一和喷了一阵儿商南的轶事,逗得佳桐不时掩嘴而笑,说到关键情节还剜一眼商南。说笑够了,商南终于把话题引向正道。

商南希望借用船博会的威势解决仓库问题,特别是迫在眉睫的强拆危险。怎么做能立马吓住对方,这是个难题。从京生的角度找市领导,一层层了解情况再落实下去,时间难以把握。三个人正在讨论,佳桐突然插了一嘴:“周总,船博会的展品都放在哪儿?”京生说滨城方面集中放在市储运公司仓库了。佳桐此言一出,商南最先反应过来:“什么展品最贵重?”随后,所有人恍然大悟,办法有了。

京生一改晚起的习惯,不到七点就给秘书打电话,让他打印一份文件,大意是指定商南的仓库为船博会专用仓储单位,并盖上组委会的大印。同时让他熟悉的一家生产船用雷达的企业老总拉两台备用展品到商南的仓库。这位老总打着哈欠说瞎折腾什么呀,京生马上毫不客气地说:“少废话,不仅要办,还要快;不仅要快,还要声势浩大;不仅声势浩大,还要费用自理。”八点刚过,商南就拿到了文件,他马上让佳桐制作巨幅标语:热烈庆祝本公司仓库荣膺中国国际船舶制造业博览会指定仓储单位。不到九点半,横幅已经挂在了临街的墙山上,分外醒目。员工们看着横幅有些不解,这船博会感情跟咱们还有关系呢?刚挂完横幅,就进来了两辆长挂车,上面印着船博会的字样和会徽。商南一阵震撼和感动:雷达的体量在船用设备中不是最大的,但价值和技术含量是非常高的。商南他们都明白,拆迁公司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忌惮仓库里面的东西,这也是商南使劲往里填充货物的原因。这回好了,现在已经不是价值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

这边的情形很快传到了刘丽芬这里。她放下三哥的电话走到办公室窗前,果然看到一幅热闹喜庆的场面。三哥说:“你天天守着他们,没看出来门道啊?”刘丽芬委屈地说:“我是天天盯着,天天就是那些小儿科的把戏,我就等着他们人困马乏呢,哪承想突然来这么一出。”三哥告诉她,拆迁公司的尤经理听说这个情况已经明确表态不干了。刘丽芬心里骂道,这帮道上的人,太不讲究了。

在商南们看来,扣证和强拆是因果关系,实际上在刘丽芬的设计里,是各行其是的行为。扣证是刘丽芬找的市人大姚副主任,连撒娇再卖萌,说这家仓库占用她的土地还拖欠水电物业费,太可恶了,正好在土地上有瑕疵,先把他们的产权证扣了,再逼他们交费用。她强调就是吓唬吓唬,过几天就还回去,保证没事,姚副主任这才给房产局长打了电话。拆迁公司这帮人是三哥通过道上朋友找的,尤经理喝酒的时候拍着胸脯说这点儿事儿你就放心吧,我做事从来都有交代,对你有交代,对事有交代,对自己也有交代,交代不了的事我不做,交代不了的钱我不挣,这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最后商定的价码是事成之后给50万,先给10万启动费用,这是在中间人的面子下的优惠价。

别看搞拆迁的都是一副浑不吝的样子,其实账算得很精,他们才不轻易蹚雷呢。经过和商南的接触并大致了解了对方单位以及事情原委后,尤经理就告诉手下,这个活儿不能太莽撞,现在就是把动静搞大,然后再看情況而定,一方面不惹麻烦,另一方面对得起这10万块钱,别坏了江湖名声。于是,在刘丽芬眼皮下卖命地对商南纠缠恐吓,或者扰乱经营,看得刘丽芬以为随时都可以得手了。实际上,船博会的介入恰好给了尤经理退出的机会:谁敢跟船博会对着干?

刘丽芬恨得牙根儿痒,但是恨谁呢?恨拆迁公司?现在的道上人只有利没有义,自己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不出意外。恨商南?说实话这是个挺可爱的小老弟,人家为了自己单位,无可厚非。恨亿通?都是商人逐利,人家是阳谋,也说不出啥来。她想跟谁聊聊,可抓起电话却不知道拨给谁,只好无力地放下。

11

开幕式那天商南让京生给陈处长要了张请柬,商南全程陪同,还有肖然。本来京生也给吴总发了请柬,但吴总推说有事婉拒了。他觉得在这一堆人里有些尴尬。

先是盛大的宴会,在迎宾馆大宴会厅举行,商南他们坐在5号桌,这是相当靠前的位置了。谭副市长主持,市长致辞,接着是发改委领导和京生的领导讲话。讲话和菜肴都乏善可陈,但是精彩的是谭副市长来敬酒时看到起立的陈处长,脱口而出:“哎,小陈来了?”陈处长马上回答:“是啊领导。”谭副市长随即拍了拍陈处长的肩膀就走过去了。商南看到这一幕愣住了,看来这位陈处长来头不简单,当上正处长也不是凭空的。

象征性的宴会草草结束,随后集体乘坐考斯特去会展中心剪彩并观看文艺晚会,这才是开幕式的重头戏。一路上警车开道,全程绿灯。商南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看着被警察挡在路口的车辆和行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感叹。

指定仓储单位这一招取得了比预想还好的效果,第二天拆迁公司的人就撤了。人一撤,商南顿时松了一口气。员工们看着标语,再看看清静了的仓库大门,对商南充满了敬佩。商南说主要是你们的力量,你们在单位值守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有这个结果。商南心想,再轮流值守我也顶不住了,非常规举动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刘丽芬很清楚,没有强拆的威吓,扣产权证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大半。看来,为了大局,自己必须退一步了。于是她打通了衣依的电话,非常柔声地说:“衣依啊,姐麻烦你件事呗。”

亿通公司其实时刻在关注着刘丽芬的一举一动,对于扣证、找拆迁公司这些套路,他们都心知肚明并不以为然。作为在土地市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龙头企业,他们经历了从乡镇企业到上市公司的蜕变,董事长也由市郊的村长变成了市政协常委,这些曾经熟悉的手段已经过时。他们当时对刘丽芬以退为进,其实不只是为了压缩拆迁成本或者省事,更是为了压制刘丽芬的气焰,打压她的价码。仓库不是仓库,后面是个央企。对于央企,产权证岂是说没就没、仓库岂是说拆就拆的?这不,衣依报告,刘丽芬求见了。文总和孙总相视而笑,似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还是那间会客室,还是孙总和刘丽芬。刘丽芬当然不会说产权证和拆迁公司的事,只是说她做了大量工作,仓库始终不同意拆迁。“按照你们的想法,我也努力了,但是就是这么个情况。”说完,刘丽芬往后一仰,摆出一副爱咋的咋的的姿态。孙总也不客气:“听说刘总颇费周章,放了很多大招啊。”刘丽芬一听,脸上不由掠过一丝尴尬的绯红。孙总接着说:“那刘总来,是要通知我们这个项目不做了吗?”刘丽芬立马挺直身体:“那就看贵公司的意思了。如果一定强压我们处理仓库的问题,那我只能说我做不了。”孙总当即表态了:“如果这样等于我们面对两块土地,办两套手续,经历两次谈判,那各种成本都会提高。这样吧,开发与否,我们需要再研究一下。”

刘丽芬悻悻然走出亿通大厦,心情颇为低落。当下,干什么实体,来钱都不如卖地快。何况自己的卓立,早已资不抵债,步履维艰,却要养活那么多不说自己好的人。想到自己要强半生,想到女儿卓凡的未来,这个目的一定要达到。

刘丽芬还是有办法的。她思路一转,打听到姚副主任和身为政协常委的亿通李董事长认识,便央求他出面请李董事长一起吃个饭。刘丽芬明白,不管他们熟不熟,李董事长肯定会买级别更高的姚副主任的账,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姚副主任经不住刘丽芬的软磨硬泡、撒娇卖萌,屈尊给李董事长打了电话。李董事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乡镇企业家,商海打拼为了什么,官场沉浮又为了什么,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奥妙,李董事长深谙其道。他爽快地接受了姚副主任的约请。

李董事长出席,当然要带上文总和孙总。特别是孙总,都知道孙总的父亲曾是姚副主任的领导。于是,孙总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宴会的主角,而请客的刘总却鲜有表现机会。那晚刘丽芬特意穿了一身名牌,就想压孙总一头。可气的是,孙总穿了一条黑色的八分裤,一件白色的亚麻短款西服,看不出什么品牌,却很精致且有质量感。学历的差距、地位的差距,甚至财富的差距都好追补,但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却很难超越。

李董事长听说刘丽芬原来是东北搪瓷厂的,顿时来了兴趣,说自己年轻时就想进搪瓷厂当个工人,看着他们穿着蓝工作服戴着白线手套骑着自行车呼啸而出,觉得那么神气。“可惜啊,我是农村户口,人家不要。”其实如果对方是柴油机厂的,他就说想进柴油机厂,对方是制冷设备厂的,他就说想进制冷设备厂,反正就是一种报复式的低调。李董事长虽然已经贵为亿万富豪和市政协常委,但永远像洗不干净的脖子和耳朵暴露了他的出身。刘丽芬想,时代就像翻沙工,把原来的阶层翻个稀烂。放在以前,我堂堂工人阶级的千金、国有大厂的职工,你跪着向我求婚我都不带理的。

李董事长是懂政治的,他最后总结了这顿饭的意义:既然主任出面了,这个项目一定要上。要与刘总精诚合作,要勇于承担责任、解决难题,要关照好各方面的利益。然后与姚副主任碰了下杯,说:“主任,您看我这么表态可以吗?”最后又补充一句:“我听说市里有个腾笼换鸟的规划,这顶桂冠能不能给我们戴一下啊?”

12

没有了强拆的压力,商南轻松很多,产权证也不着急要了,所以最近没有去房产局。就当商南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陈处长却给他打电话了:“你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拆迁公司不介入了,你就没事了?”商南急忙解释:“不是的陈处长,我这段时间确实忙,船博会我一直陪着京生,刚把京生他们送走,赶紧处理点儿单位的工作。我天天想着去你那儿找你聊天呢。”商南的前半段话是真的,后半段就是敷衍了。陈处长也不计较,说:“情况有变,这两天你过来一趟。”商南心里一惊,这才清静半个多月,又有变故了。于是两人约定明晚一起吃火锅。

还是老三样:手切羊肉、水爆肚、油炸花生,加上一瓶二锅头。三样一上来,两人有感而发,先聊了一会儿民国的先生们,像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包括鲁迅,都是美食家。那时候他们喜欢去的饭馆都是小店,围着白木茬儿的桌子坐定,先问伙计,今天进了什么新鲜东西。伙计一看都是贵客,不敢怠慢,赶紧汇报,说今天的猪肚很好,早上刚进的。大师们就会指点一番,做个大蒜肚条,再做个熘肚片,肚子一定要洗净,煮得软烂而不失爽脆。伙计正想着分寸该如何把握,大师们就指导了:煮到火候,立刻用冰水镇上。伙计又为难了,我这20世纪20年代,哪来的电冰箱制冰机的,幸亏后院有个老井,水也拔凉拔凉的……两个人就这么连讲故事再发挥,津津有味。

陈处长说的变故是指,他们局长找他了,说上边指示,要尽快处理卓立院内产权混乱的问题,明确性质和说法,以利于土地开发利用,推进腾笼换鸟规划。这些话表面听起来不偏不倚,但落脚点是为了开发,而且套上了腾笼换鸟规划的笼头,明显不利于仓库。尽管眼前没有了强拆压力,但没有产权证,权益就没有保障,而且有可能在腾笼换鸟的大旗下被简单处置。

商南又一次陷入一筹莫展,只是说让陈处长为难了,两人便喝了一阵闷酒。还是陈处长打破僵局,说:“这样吧,咱俩分分工,你去查找一些足以证明当时建设情况的材料,包括当年部里的批文、拨款证明、市里的规划等等,也可以找一些证人证言。你以前提供的东西也能说明问题,但需要更多的佐证。我呢,根据这些材料给谭副市长写封信。实不相瞒,那天在开幕式上你也看到了,我以前给谭副市长当过秘书。”商南并未感到惊讶,反而为自己庆幸,连忙点头称是。

商南先是委托律师去城建档案馆查资料,又找到一名和搪瓷厂有关系的老员工,顺藤摸瓜找到了搪瓷厂老厂长蔡厂长。仓库建在搪瓷厂院里,找到搪瓷厂的老人并不难。联系上蔡厂长后,商南亲自买了些保健品和水果登门拜访。蔡厂长住在一棟日式老房子里,自己烧锅炉,没有煤气和暖气。过去这是好房子,可是毕竟七八十年了,早已老旧不堪。蔡厂长有糖尿病,腿脚不好,费力走出卧室,混浊的眼睛努力放着光芒:“小商啊,记得记得。我那时候看你就不一样,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跟你说,别跟他们学。”商南印象很深,蔡厂长这句话还是当着别人面前说的,说完气氛好不尴尬。探访是在蔡厂长痛骂企业改革和“刘丽芬”们中开始和结束的,办正事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原来蔡厂长早就通过中间人知道商南的来意,提前写好了材料,还按了手印。捧着材料,商南一阵感动。这些老同志文化水平不是很高,但做事认真,讲究原则,实事求是。材料很全面地回顾了当时仓库建设的情况,特别是为什么建在搪瓷厂院内、当时的革委会有哪些指示、仓库为搪瓷厂和滨城市做出了多大贡献等等。商南几乎是含泪与蔡厂长告别的,并郑重地说会常来看他。蔡厂长说:“你们年轻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一个老朽有什么看的。有事就说,我肯定实事求是。这帮王八犊子,忘记历史就是背叛!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能翻了。”

律师的收获也很大,他们查到了当年部里的批文和市革委会、规划局的文件,特别重要的是有一份搪瓷厂和部里滨城仓库筹备组的协议。这就说明在血统上,这个仓库的出身是名正言顺的,只不过那个年代我们国家没有土地权属的概念,土地都是国家的,所以也就没有土地权属的证件或证明。

商南将这些材料按照逻辑关系整理装订,马不停蹄地送给了陈处长。有了这些“弹药”,凭陈处长的文笔和与谭副市长的关系,事情一定出现转机。商南深为感动的是,一般人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认真办事就不错了,而陈处长是动用了个人的非同一般的关系来解决问题。当商南向陈处长表达了这层谢意和感动的时候,陈处长笑笑说,也就你吧。

其实陈处长也有他的苦衷。转入闲职的王处长并不甘心,对他的转正设置了很多障碍,最大的微词就是非专业出身、实践经验差。陈处长可以找老领导说句话,但他更希望借为国有资产保驾护航这个堂而皇之的案例来为自己正名,从而赢得转正之战。谭副市长历来重视企业特别是央企、外企这样的外来企业的经营环境,而且有船博会这个因素,肯定会欣赏和支持自己的主张,这样不仅为企业做了实实在在的事,也让局领导认识了自己。

13

商南清静了几天。难得啊,这段时间被产权证、强拆闹的,干正常业务都是享受了。晚上下班,商南和佳桐偶尔一起吃个饭,回顾一下前段时间的焦头烂额,还有就是商南和吴总的对峙。也不知道上边接到佳桐举报吴总的信作何反应,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商南想,集团公司这类事儿估计不少,一时排不上号。

清静却很难熬,就像在等第二只靴子落地。

以亿通的效率,他们不会让商南清静几天。一天下午,商南的办公室来了两个人,是亿通的。男的是开发部的项目经理,女的是总经理助理。女士做了自我介绍,她叫衣依。

男士不苟言笑,几乎没有说话。衣依笑容可掬,说话柔声细语,长得清丽可人,很容易被人接受,让商南本来反感的情绪放松了很多。商南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但是必须假装糊涂。衣依耐心地说:“商总想必已经听说了,包括我们的仓库在内的卓立公司的土地已经纳入市土地储备中心,即将进入开发阶段。这是按照市里的部署,落实腾笼换鸟规划而实施的。”腾笼换鸟这个词作为规划,商南第一次听说还是通过陈处长,并不深解其意。衣依似乎明白了商南的好奇,进一步解释道:“所谓腾笼换鸟就是将市区优质地段的工业企业拆迁到规划区域内,在原地进行商业开发,从而改善城市功能,优化城市环境,提升土地价值。”衣依不紧不慢,说得很清楚,商南觉得,她应该受过很好的教育。这时门开了,是佳桐,她来送水了。商南奇怪,平时送水倒茶的活儿都是小刘的,她来干什么。殊不知,佳桐在外面看到有美女进到商南的办公室,特意想来看个究竟,就借了送水的机会。

佳桐送完水,却并不退下。商南撵她走还不太好,于是只能顺水推舟说:“正好,你也听一听吧。”商南说:“我们有权力不参与开发吧。”衣依似乎对这句话早有准备,说:“话不能这么说。第一,市里的规划要优先按照市场行为推进,如果推进不下去,会有强制措施的,到那时候,是不是就被动了呢?第二,退一步讲,即使贵公司仓库仍然巍然屹立,请商总以专业的眼光看一看,从地理位置到基础设施,贵仓库还符合现代物流的要求吗?最后,我们是在贵仓库没有产权证的情况下来找您谈的,这还不够尊重和诚恳吗?”这三个问句有理有据,絲丝入扣,柔中带刚。特别是第二个问题,还真说到了仓储物流专业的痛点。

但是,为了公司利益,商南必须坚持不予配合的立场。

商南说:“我们是中央企业,我们是有着严格的决策程序的,处置固定资产是重大事项,我们必须按程序办理,不是我能够在这儿信口开河的。”衣依认真听着,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至于说市里通过行政手段来推进什么鸟计划,我们并不介意,可以走着瞧。同时,谢谢你的尊重和诚恳,但我必须说,你其实也很清楚产权证被扣的原委,所以,我认为我们是受害方。在这个基础上的所谓尊重和诚恳,我觉得很虚伪,甚至是一种嘲弄。”衣依的脸稍微红了一下,觉得今天遇到了对手。商南接着说:“这样吧,你们也不必对我们给予同情和尊重,我们还是等要回产权证再谈吧。而且,作为国有资产,我们自己也不允许有产权不明晰的情况。”

衣依有点儿后悔提到产权证,本想以此压压商南的气焰,没想到商南不退反进,正好借这件事推诿了谈拆迁开发的事,这与大方向是不符的。开发是个环环相扣的运行过程,土地只是初始环节。每个环节的经济成本与时间成本其实都是成本,在某个环节因为经济成本耽搁太长时间是不划算的。衣依想到了自己的主管领导孙总,她总是很大气,原则问题不让步,枝节问题不纠缠,而且从来不搞小伎俩,所以尽管内部有非议,但却往往加快了开发进程。但是,对方产权证被扣,在公司内部被当成一种优势,如果提都不提,可能回去项目经理汇报的时候会被认为没有火力全开,从而被诟病。临来时孙总特意叮嘱说从事实来看,人家是有土地权的,拿这个做文章没用不说,还容易引起反应。还是孙总看得深远,但一般人的认知也不得不照顾。在一个单位,掌握舆论的,往往不是真正的智者,而只是“聪明人”。

衣依留下一封函就告辞了,作为开发的正式宣告。握别时刻,商南相信,他们即将开始有趣的游戏。

佳桐送客回来收拾茶具,看着有些愣神儿的商南,冷不丁说:“哎,人家的小手挺软和吧?”“什么?哦,没注意。”“得了吧,你当时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正在商南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是陈处长。商南心说,你真是我的及时雨啊。

14

陈处长问了一些当年建设仓库的细节,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商南也没闲着,将亿通公司的函件扫描发到了总公司的邮箱,并给吴总打电话口头汇报了有关情况。吴总说明天开个会吧。

第二天的司务会上,商南系统通报了仓库面临的开发的情况,重点讨论了下一步的工作和公司的对策。会议形成了会议纪要:一、拆迁是大势所趋,是滨城的长久规划,作为国有企业有责任予以配合,同时这也符合公司调整和优化资产、经营结构的内在要求,正好乘势而为;二、为保证公司利益和国有资产安全,同时也为了对历史有所交代,目前应全力以赴申要产权证;三、仓库要正常经营,同时在一定范围内探讨货物分流、业务转向等可能性,做好转型准备。会议责成商南执笔向集团公司打报告,报告此事并征得批复。现在滨城公司的主管领导是肖然,他已经基本知道仓库的情况,于公于私,沟通都没有问题。

其实会议还有一个议题因为没有取得共识而没有写入纪要,那就是补偿方式。一般来讲有货币补偿和产权调换两种补偿方式,商南倾向第二种。他简单了解了一下腾笼换鸟的区域,那里专门规划出一个物流园区,距离码头很近,铁路专用线和高速公路已初具规模。商南看到介绍甚至有些兴奋,搬迁到那里正好可以扩大仓储面积,提升仓储硬件,接驳海陆运输,这些条件绝对是现有的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仓库不可比拟的。商南兴致盎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以为会得到一致同意,没想到吴总阴沉着脸没有表态。大家本来已被商南点燃情绪,但一看吴总的脸色,便又沉默下来。吴总沉吟片刻说:“这个事情要看谈的情况,有利无利暂不好定夺;同时也要看公司的发展需要,特别是对资金的需求,我们需要加大投入的地方很多嘛;最后,需要上级公司把握,以集团公司指示为准。”

衣依给商南打电话,说想见个面,有些事交换下意见。商南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呀,我们连产权证都没有,哪有资格谈。弄得衣依哭笑不得。第二天衣依又来电话,说我们孙总想见你,商南又给挡回去了。如此反复几次,商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天下班,商南刚走出办公楼,就看见衣依斜靠在他的车上,手里拎个购物袋:“商总,能不能发挥一下你的骑士精神,让我搭个便车呀?我穿着高跟鞋实在走不动了。”说着还抬起右脚给商南看了看鞋跟儿。衣依穿了一条蓝地白色碎花的长裙,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半高跟鞋。没有时间过多逡巡和联想了,在自己单位门口,这成何体统,于是赶紧说上车吧。

衣依说她今天串休,就去前边新开的一家大商场转了转,“本想溜达溜达,就当锻炼身体了。无奈鞋不给力,走到这儿估计你快下班了,就索性让你服务一把。”商南心想谁信啊,幸亏今天佳桐在总部那边办事。

商南说:“搭车没问题,但有个条件,不许谈工作。”衣依调皮地说:“也没有人给我加班费,我凭什么跟你谈工作啊?”

原来衣依不仅逻辑严谨,条理分明,也有顽皮的一面呢。闲聊中得知,衣依是天津大学建筑系的,难怪商南觉得素质不错。商南说他最喜欢的一位老演员,叫向梅的,就是她师姐。衣依马上附和说:“哎呀,那是我的偶像,气质太好了,有点儿像我们孙总。”商南暗想,应该会会孙总了。

不觉间车到了衣依家楼下,是条人气很旺的小街,街边有各种小店和摊床。衣依说:“你把车停好,我请你去吃天津回头,作为感谢。你可别让我欠你人情。”说着就自己下了车,购物袋也没拿。看这样儿必须吃了,商南说服了自己。

小店很小,但很干净,是商南喜欢的市井风格。衣依说:“根据我在天津生活的经验,他家的回头挺正宗。”说着点了两份回头、两碗羊汤。商南不由心生温暖,因为他喜欢她的这份烟火和随意。相比佳桐,衣依在严肃干练的外表下更有一份大气朴实。每次吃饭,商南和佳桐都会有分歧,佳桐喜欢格调和形式,而商南喜欢烟火和尽兴,但作为男人,每次都得随着佳桐的意。有条件有经历有见识,而能由奢入俭,是一种境界。

很快,回头和羊汤都上来了。回头和锅贴有点儿像,只不过两端回折,封住了肉馅儿。商南想,反正已经烟火了,索性更烟火些,于是说:“我可以吃大蒜吗?”衣依说:“今晚你有任务吗?”商南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任务,衣依说:“和那个女士接吻呀。”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商南没好气地咬了一口大蒜,辣够呛。

衣依还是忍不住唠了一句拆迁的事,问你们那边研究得怎么样了。商南说:“我们也没研究啊,凭什么你们发个函我就得研究啊。”说着冲衣依做个鬼脸。衣依说:“那我就去你们总部找吴总了。”敢情她什么都知道。但是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说你去吧,将来她跟吴总接触上把这句话传过去,吴总会说自己矛盾上交不负责任;说不许去吧,好像怕什么似的,另外吴总知道后也可能觉得自己独断专行,阻绝吴总和对方接触的机会。所以商南只好说:“还是等我要回来产权证的吧。”衣依马上说:“你还挺有把握,找到内部人了?”这明显是套话,核心机密不能泄露,于是说:“我门儿还没找到呢,但也得要啊。”衣依白了他一眼:“死心眼儿。”

15

世间任何事,路径对了,就简单了。由于采取了平和申要、以交朋友为切入点的路径,更加上意想不到的陈处长和谭副市长的路径,两个正确而得力的路径加在一起,结论就是,产权证要回来了。

当陈处长故作平静地告诉商南可以去区局取产权证的时候,商南激动地用拳头一擂桌子,大声喊道:“好!”惊得佳桐和小刘跑了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商南必须如此发泄,否则淤积在心的块垒就不能发散出去。同时,也是用这种方式向陈处长表达此事的极端重要,是变相的领情和感谢。陈处长听到巨响和叫喊,心里非常满足。其实他也很激动,这意味着老领导对他的信任和偏爱,意味着局长知道了他的分量,意味着王处长的微词可以休矣。

当时的情况是,他们局长正在美国考察,睡梦中接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的电话。副秘书长首先说明是谭副市长让打的电话,局长立刻就精神了。副秘书长问:“有个央企在滨城的子公司,下属一个仓库的产权证被你们扣了,你知道吗?”局长想了半天,说好像有这么个事。副秘书长说:“这件事影响极坏,这个仓库作为船博会的指定仓储单位,在船博会期间都不能正常经营,人家和船博会的主办单位意见很大。”其实这是陈处长为了引起谭副市长的关注添油加醋写上去的,他知道船博会是老领导非常看重的政绩。局长此時已经说不出话了。副秘书长接着说:“扣证的事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啊?”局长依稀记得产权处新上任的陈处长汇报过,说应该发还。但当时碍于姚副主任的面子,就给拖下来了。要知道惊动了主管市长,当时借势发还就好了。正想着怎么答复呢,副秘书长听局长半天没动静,又点了他一句:“你当大局长的忙,顾不过来很正常,但是可以多听听业务处室的意见嘛。”局长一听,业务处室,不就是产权处吗?他怎么知道业务处室有什么意见?看来新上来的小陈不一般,马上心领神会地说:“是啊,是我犯了官僚主义错误。产权处的陈代处长,哦不,应该马上就转正了,跟我汇报过这件事,他就主张把产权证返还给企业,我当时比较忙,就忽略了。等我回去给您和谭副市长请罪。”副秘书长说:“那倒不必。谭副市长指示,请你局在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按照有关法律法规,把好产权确认这一关,给外来企业一个交代,从而营造好我市招商安商的环境。”说完就撂下了电话。指示传达完毕,字面上不偏不倚,符合原则,同时还给局长暗示了一个人际关系,等于送给对方一个人情。完美。

撂下电话,局长睡意全无,马上给副局长打电话,让他立刻召集产权处和登记发证中心开会,研究被扣产权证问题。如无原则问题,要尊重业务部门意见,尊重历史事实,以法律法规为依据,解决央企诉求,营造良好招商环境。

纲举目张,领会领导意图是纲,剩下的事就是顺理成章的目。

商南决定自己亲自去区房产局取产权证,再见识一下扣证人的嘴脸。看来郎科长已经接到通知,看见商南进来,便满脸堆笑地打开保险箱,取出了产权证。上次商南来要证的时候,他说产权证已经上交到市局,其实一直锁在他办公室里。商南也不想揭穿,反正已经达到目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但是郎科长非要多嘴,说什么行政职能人员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估计他的意思是想表达自己的无奈,但商南觉得这么好的一句话被他这么来用,简直是恶意歪曲,于是没好气地说:“郎科长,你慢慢为吧,我先走了。”

商南直接将产权证送到了总部档案室,并让机要员打了收条。这时衣依电话打来了,说:“祝贺啊,产权证拿到手了。”商南想,你的消息够灵通的。衣依接着说:“这回可以正式拜访你们公司了吧?”现在谈判已经没有障碍,不会有让人拿捏的地方,这个时候吴总出面只是好事,于是说:“好啊,欢迎。”衣依随后来了一句:“看你那小心眼儿,还跟我打埋伏。你找的谁我们都知道。算你厉害。”

双方阵容齐整,中规中矩地见了面。对方的文总、孙总、衣依,这边的吴总、商南、秦始皇。本来考虑对方有女同志,商南希望佳桐参加,这样日后接触和算账都方便,但吴总执意让秦始皇参加,说是仓库老人儿,了解情况。商南心想,了解情况也从来没向我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方说明了来意,赋予了这个项目冠冕堂皇的意义,希望贵公司配合和支持,云云。吴总表示,对地方政府的发展规划原则上愿意支持,但是也要充分考虑本单位的发展和利益,同时作为重大资产处置,要向集团公司请示。作为务虚会,商南基本没怎么插言,倒是认真打量了一下孙总。确实如衣依所说,气质很好,端庄大气。文总说,为了顺利推进工作,我们公司指派孙总作为代表与贵公司接触,衣依协助。吴总也说,我们公司指派商总,秦经理协助。商南表态说,那我就努力当好联络官,遇到问题向吴总汇报。临别前大家交换了名片。交换到衣依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电话已经很熟悉了。而那边,吴总和文总也唠得火热。

送走客人,商南留下来开会,讨论下一步谈判的原则以及自家的诉求。商南还是坚持产权调换,到更适合的区域,发挥产业集聚效应,升级硬件设施,借机做大仓储物流,发展新的业态,培育新的效益增长点;同时测算好设备迁移费用和停业损失,这部分以货币形式补偿。但吴总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坚持突出主业,把本不属于主业的仓储业务借机砍掉,轻装上阵;同时增加货币存量,为做大主营业务做储备。在座的,只有商南与仓储业务有关,所以商南的方案对他们来说不能受益,因此关心、支持者寡。少数服从多数,商南无力回天,只好作罢。会议还明确,聘请中介机构,佳桐等财务人员配合,综合成本重置法和市场比较法测算拆迁补偿费用,同时考虑设备迁移和损失成本以及人员安置费用一并作为补偿诉求与亿通谈判。

很快,集团公司批复,原则同意滨城公司意见。

16

不能以产权调换作为补偿,对商南压力很大。这意味着仓储物流业务将要萎缩。自己管辖的范围缩小是小事,好不容易熟悉和培育起来的业务却在如火如荼之际夭折,实在可惜。而且面临着人员冗余的问题,如何安置,下岗还是转岗,谁留谁走,都是个大问题。

拆迁已经公开化,正是人心惶惶的微妙时刻。刘丽芬那边本来员工就对企业没有信心,此时压力更大。工人们几乎罢工,一心等着下岗安置补偿,天天围堵在办公楼讨要说法。此时,三哥又粉墨登场,带着几个弟兄坐镇了。商南来到仓库后忙于内部事务和产权证,一直没去拜访刘丽芬。商南有点儿愧疚,毕竟当年有过交集。商南曾把刘丽芬当作敌手,认为她不择手段,利欲熏心。但当事态平静下来后,特别是看到此时的刘丽芬焦头烂额,心里竟然滋生出一丝同情,都不容易啊。商南决定去拜访刘丽芬,作为向搪瓷厂、向那個时代的告别。

刘丽芬憔悴了不少,看到商南很是意外,也有些小激动,但是嘴上却不饶人:“哎哟商总,贵客呀,怎么才想起来姐啊?”商南说:“早就想拜访刘姐了,不是忙着要产权证嘛。”“商总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哪里,都过去了。这就是我的工作,工作中什么事不能碰到?再说你也不是针对我个人。”说话间,一杯热茶已经送到了商南的手中,还是当年那个手脚麻利的刘丽芬。接过杯子的一瞬间,商南看到刘丽芬的眼睛居然湿润了,可能是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宽宏大量的话。刘丽芬说:“谢谢老弟理解,自从买断这个厂子,除了表面的光鲜,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这些工人,现在天天围堵我,过去打破脑袋也要留在厂里,却背地里说我是国有资产的蛀虫。他们也不想想,没有我这个蛀虫,这个厂子早就黄了,他们到哪儿端这个饭碗?”刘丽芬越说越激动,看来压抑了不知多久。商南觉得不无道理,国企不改革死路一条,改革就会有各种问题。有些看似不公平的东西,其实蕴含着更大的公平。全民当主人,最后不仅谁都不是主人,连仆人都没得当。站位不同,立场就不同,道德感是最苍白的。

商南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告辞了。刘丽芬还有点儿恋恋不舍,拉着商南的手说哪天坐一坐,怀怀旧。这一刻,商南觉得,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刘丽芬真的老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楼,商南愣住了。一大群工人堵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吵吵嚷嚷,佳桐在人群中不断安慰大家。原来,有工人看到商南进了刘丽芬的办公楼,就说,商总怎么去那边了?不是刘丽芬使坏,我们能拆迁吗?这时恰好秦始皇路过,便说:“你们这帮傻子,被人卖了还数钱呢。人家早做好扣儿了,就等着仓库黄摊儿这一天呢。”闻者顿时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这种感觉当时对商南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强烈。这种事儿在工人中传播得飞快,于是纷纷聚集在商南办公室门口,等着讨要说法。商南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在岗位上?”“大奶牛”挺胸而出:“好好的仓库说拆迁就拆迁了,你回去接着当官,我们怎么办?”大家都跟着质问,一时群情激奋。商南说:“拆迁也不是我们愿意的呀。大家也看到了,我一直为了要产权证而奔忙,这不就是为了捍卫我们的利益嘛。”商南真想说他的主张是要一个新的仓库作为补偿,这样大家都不用下岗,只是领导没同意。但是组织原则告诉他,不能这么说。瘦猴跳出来说:“说得好听,那你跑刘丽芬那儿干什么去了?”“我们两个单位挨着,有些事需要交接,这不正常吗?”又有人喊:“我们就想知道,仓库没了我们怎么办。”看着大家这个样子,商南又生气又好笑,不禁激动起来。他大声说:“师傅们,兄弟们,自从我来到仓库,我就把自己交给了这里,我就把自己当成你们中的一员。我永远记得,前段日子,大家为了保卫仓库安全,和我一起日夜值守。那时我们高度团结,一致对外,我是多么感动和自豪啊。我商南也是有热血的,我给大家交个底儿,仓库没了,我们的工作不会没了,相反,我们的日子会更好!”人群静默了几秒,突然爆发出欢呼声,他们觉得眼前的商南还是值守时的那个商南。

眼前的危机过去了,以后怎么交代?人的问题在国企是最重要最敏感最棘手的。在刘丽芬那儿,她三哥可以出马,但国企不能搞这一套。这也是商南力主产权调换的一个原因。吴总不仅不会帮忙吸收消化人员,不看笑话就不错了。只能是东库吸收几个,然后买几辆大货,将仓储业务向上下游延伸,再消化一些。

眼前的主要矛盾还是讨价还价。双方都在测算,算法大同小异,无非是根据实际情况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取舍不同而已。比如按市场比较法测算,在采集仓库效益时,对方主张以前三年的平均值为准;而商南主张以近一年数据为准,因为商南清楚仓库效益就是自己来后这一年多最好。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采用了两年期。只要是摆在明面上你来我往,都是正常的,各为其主罢了,所以这段时间还比较轻松。

对接和谈判主要在商南和孙总之间进行。衣依正襟危坐,偶尔严肃地插几句话。秦始皇全程参与,但是跷着二郎腿,一言不发。商南心想,没有他,谈判能加快很多,有他在,双方都不舒服。佳桐作为财务负责人也要台前幕后地参与,一时之间还挺热闹。有几次谈到挺晚,孙总客气地说请大家吃个工作餐吧。商南不想让秦始皇留下话柄,都给拒绝了。倒是商南和衣依避开众人,单独吃了几次回头,借机沟通一些看法。

数据基本出来的时候,双方交换了一下,将分歧锁定在2280万元到2550万元的区间。应该说这么大基数,这点儿差距并不大,但是,对于国企来说,每让步一分钱,都得有依据,否则不好交代。对于亿通,那都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哪能舍弃,所以双方陷入了僵持。谈不下去了,商南提议,问题上交,由领导们定吧。

商南不知道的是,吴总和文总之间也在飞快地传递着数据。

17

吴总坚持让商南接着往下谈,并且大度地授权他相机行事,全权处理,还特意叮嘱一句,不着急,慢慢谈。商南的理解是,国企领导,不爱沾边这种事儿,要避嫌,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推进。

双方已经数度交换测算依据,应该说都说得过去。商南为此对孙总更有好感,佩服她不像一般的私营企业从业者那么无孔不入、唯利是图。长期的国企生涯,让商南见识了太多理所当然要占国企便宜的人。能蒙就蒙,理穷时就收买,收买不成就会说“国企的,也不是你的”。商南自认不是多么正义凛然的人,但是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放下标准。

衣依利用吃回头的机会,估计是代表孙总来做商南的工作:“商总,我们孙总做事的风格你也看到了,她喜欢大大方方开诚布公。现在你坚持不让步,让她在内部不好交代啊。”

商南说:“我也为难啊。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的方案,但是让多少,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在国企,没有依据的事情不好表态啊。我请示吴总,吴总不想沾边儿。这种事,为国企争得多少利益没人说,要挑毛病,凭想象就行。”说到吴总,衣依抬眼看了一下商南,马上又转移了视线。

沉默一会儿,衣依说:“历史把你推到了这里,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既然横竖不是,那就来个痛快的吧。你自己爱惜羽毛就好了,别管那么多了。”

商南此时也想起了佳桐,她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衣依又补充一句:“你家佳桐都说了,国企人就是磨叽。”说完做个鬼脸。

孙总又一次邀请商南,很委婉地说,能否自己来。孙总对秦始皇的鄙视是明显的,甚至是天生的。但是商南知道,吴总坚持让秦始皇跟着,就是安插个眼线。所以商南反而覺得必须时时带着他,以避嫌疑。但恰巧今天秦始皇有事,也是见这么长时间没有迹象可寻没有把柄可抓,就没好气地说有事不去了。

坦荡荡不像长戚戚,当然无迹可寻。

这次是在孙总的办公室,衣依倒完茶,坐在孙总旁边,四个人两边对坐。孙总罕见地多说了几句题外话:“商总,我们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通过我的观察,加上衣依转述的你的情况,我作为姐姐,对你非常欣赏,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喜欢你的干净,不只是长得干净、穿得干净,更主要的是心里干净、做事干净。我们衣依对你赞不绝口哦。”一番话,说红了三个人的脸,佳桐更是低头咬了咬嘴唇。孙总接着说:“衣依回来说了你的难处。我也知道国企的复杂,对你非常理解。”商南看了衣依一眼,衣依含而不露地微笑了一下。商南怕说漏吃回头的情节,赶紧抢过话头:“不,我不为难。既然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我已经抱定下地狱的决心,只求问心无愧了。”

孙总怜惜地笑了,说:“我的傻老弟呀。其实我们开始的预期值是2415万,也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取个中间值。但是你坚持不让步,我们也不想耽误时间,加上你的难处我们也理解,就决定让步到2465万。商总,今天请你来,就是跟你说,这是我们的底线了,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历史地看,你不会为难,因为我们的测算也是经得起考验的。”商南思忖片刻,觉得孙总说得这么实在,而对方已经让过中间值很多,便说:“好吧,那我和吴总汇报一下。”孙总与衣依对视了一眼,叹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你们吴总已经知道这个数字了。”

看着一脸懵懂的商南,孙总接着说:“我们内部做出这个决定后,我们文总已经通报了吴总。毕竟吴总是领导,请你理解。吴总答应了,但是,他要求我们将其中65万以现金方式打进他指定的账户,对外按2400万签订合同。他还要求文总对包括你在内的人保密。按道理我不应该和你交这个底,但是我们性格秉性相似,愿意干干净净做事,而且,如果我告诉你只有2400万,你肯定不会同意。”

佳桐猛地站了起来,急促地说:“不能这样,这对商南太不公平。我亲眼看着他为了拆迁的事付出很多心血,现在平白无故把他的努力埋没了一大截,这不公平。到最后,别人会把这笔账算在商南的头上的。”因为激动,佳桐几乎不再遮掩她和商南的亲近,当然,这也有做给依依看的成分。

几人沉默不语。曾经心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般悲壮的商南,现在觉得,这个地狱是人家挖好的坑,真的跳下去,已经不是悲壮,而是可悲了。佳桐说:“商南,你不能这么窝囊,你必须当大家的面揭穿,我们谈的实际是2465万。”

孙总说:“这样吧,明天早上我把协议传真给吴总,上面的补偿金额为2400万。他会召集会议宣布这个数字,在程序上予以确认。你可以不揭穿,也可以揭穿,你自己决定。但最起码,你揭穿后,就没有人会对你让渡85万有异议了。”然后又补充一句,“我只能配合你这么多了。”

好个孙总,静水流深啊。

如果自己回去宣布谈判结果是2465万元,总会有人追究那85万凭什么让掉。但是,如果在会上揭穿,就相当于一次决裂,是比上次更为猛烈的无可挽回的决裂。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他想起了哈姆雷特的犹豫。

大家都没说话,安静极了,只有商南的脑海在嗡嗡作响。

爱惜自己的羽毛,2465万就是自己的羽毛啊。从对付拆迁公司,到要产权证,再到谈判,自己努力的不就是这身靓丽干净的羽毛吗?只是这份孤勇和自爱无从表白,而孙总设计的环节恰恰让商南有了表白和自证的机会。想到这儿,商南抬起头,迎接住孙总、衣依和佳桐鼓励的目光。

该告辞了。商南很郑重地和孙总、衣依握了手。衣依说:“这回真要结束了,保重,再见。”

看着走出亿通大厦的商南和佳桐的背影,文总接起了衣依的电话。放下电话,文总笑了,吴总啊,对不起,65万现金的要求我不答应你,你就会否定商南的谈判结果而使补偿协议遥遥无期。而65万现金,我又如何向董事会解释?

第二天一早,商南不出所料接到了总办通知,十点到总部开会。开门见山,吴总拿出一纸协议,说:“今天一上班就接到亿通的传真,大意是经过艰苦谈判,考虑到我方的实际情况,亿通同意按2400万给予补偿,比原来的出价提高了120万!应该说,这是我们公司,特别是商总和秦经理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对此,公司表示感谢。大家如果没有异议,我们就上报集团公司,然后与亿通签署协议。”

商南一直低着头。这台词,和他预想的一样。与会的中层干部都很振奋,一阵喧嚣。平静后,商南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吴总,这个数字不对。”见大家闻听此言安静下来,商南接着说:“这与我谈的不符。我谈的补偿是2465万。”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了吴总。

此刻,一片肃静。

几乎一夜没睡的商南,透过血色的帘幕,还是第一次看到,吴总的脸如此苍白和扭曲。

作者简介

刘驰,祖籍江苏泰州,1968年6月生于沈阳,现居大连。1990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金普新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有小说、散文、评论、诗歌散见于报刊。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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