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程的马拉车

2023-08-07 02:10阿微木依萝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拉车果冻桑叶

风大得快把我的脚吹断了,很久没有走这么多路,这几年我的路程越走越短,基本上只围着自己的房子打转。

这时候太早了,天还不亮,没有人这么早骑车去赶集。可要是我不早点到这里等着的话,害怕会错过那其中可能愿意帮助我的某个人。我不敢确定谁会帮我、谁不会。

现在我已经是个老人,人老了对别人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给人添麻烦。人们很担心帮助我会担负什么责任和风险,万一在帮助我的过程中,我突然死了,那将是个说不清的事了。

以前我们多么和气,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周围居住的老人和年轻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吃饭聊天。现在我不能这么指望了,年轻人在外面吃够了苦头,他们害怕了,谨慎、胆小、冷漠,这些性格特质如今成了他们的保护罩。我们不再过多地来往。他们是不是几乎以为世界上所有的老人都那么坏,都不值得信任和关心?恩将仇报是会遭到反噬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崩塌,是很难再次建立新的感情了,我还能指望回到过去那种和和气气的时候吗?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一件好事的力量很难扭转一件坏事所形成的印象,就算我现在去告诉年轻人,我是一个好人,我愿意做好事并且已经做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好事,也难以取得信任。我一个人所做的好事就像天上的一滴孤雨,落在哪里顷刻间便没入土壤,外形上几乎不再显迹;而坏事是一条水流,它会扩散流远而去,几乎人人看见处处显影。人是恐惧的动物,年轻人尤其是恐惧的小动物,而我呢,我现在是个恐惧又悲观的老动物。

但不做好事,世界又怎么能好起来?所以,要做好事,明天就开始。

我只是有点儿丧气。目前来讲,需要一些什么力量给我提提神。

我不是说丧气话,我是太丧气了,说的话像丧气话。

从前我以为我的晚年会有一大群儿女围绕在身边,一大群——我的一个形容词而已,其中包括了那些沾亲带故的晚辈。

我只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我的儿子在外面打工。

我希望他不要轻易去扶起那些摔倒的老人,即使这种教说方式不对。可有什么办法,他也是这么告诫我的,让我谨慎做好事,毕竟我们两个都没有那么多钱赔偿别人。我们是一对很穷的父子。

我的儿子还没有结婚。他都40岁了还没有结婚。我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出生好几年了,而且在那个年代,我算是晚婚晚育的人(正因晚婚晚育,他妈妈岁数也不小,身體不如她的性格那么强壮,我们就只生得这样一棵独苗)。

我儿子的妈妈——我的妻子——去年已经死掉了。假设她还活着,以她的性格,会不停地念叨儿子的婚事。没准儿她就是着急死的,操心死的。那是她的性格缺陷,所有女人的性格缺陷,所有不长寿的女人的性格缺陷。我没有跟着她死去的原因或许就是我根本很少操心这种烦心事,最起码我不会一直拿到嘴上念叨。反复地念叨一件事,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老母鸡。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不想结婚或者想结婚找不到结婚的人,急有什么用?着急死了也没有用。如果真是那样,她可算白死了。我读过几年书,明白和理解一些生活的残酷真相。反正我已经没有力气操心儿子的事了,活到这个时候谁还有力气管他们的事情。反正他们也没有力气管老爹们的事。

我的老女人真应该少操一点儿心,多活几年,那样她就可以多陪我一些年头了。这样说是不是很自私?

一个人煮饭真麻烦。一个人住在房子里真麻烦。一个人走路散步真麻烦。一个人睡觉醒来真麻烦。尤其是煮饭做家务,她死去以后我才知道煮饭这件事这么琐碎麻烦。现在什么事都要亲自动手了,给自己洗衣服,给自己做饭,给自己晒被子。这一年我尽是回忆她如何打理生活而学着打理生活。我真干不来那么多细碎的事,比方说,内裤要和衣服分开洗,衣服要翻过来晒,有条件的话还要把内裤拿去煮一煮,真是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多麻烦事?内裤和衣服为什么要分开洗?难道我们的屁股和脸不长在一根身体的柱子上吗?难道上面没毒下面有毒吗?真是麻烦。我真搞不清她要那么多的讲究干什么,这么讲究,还不是早早地先我而去了?我也肯定有什么毛病,在她死了以后才这么“听话”,以这样一种像是在怀念她的样子生活,我居然煮了煮我的内裤。我知道这是在给内裤消毒。也许女人的内裤才需要煮一煮?我也没地方问了,她都死掉了。我真懦弱可怜,我还不如女人独立呢。有些家务活儿我学得太晚了。早些年我有父母可以依靠,后来有她可以依靠。以前我觉得是她依附我,离不开我,现在她死了,我才知道是我依附她,除了繁重的农活儿比不上我,其余的家务,我真是一点儿也赶不上她。我从前还说这是女人天生会做的,她们就适合干那些细碎的活儿。也许她也是被我给气死的。我曾经的那些观念,比方说,我认为窗明几净这种事情,就是老天爷安排给女人做的,女人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干家务、孝敬公婆、听男人的话。我的这些说法和做法,确实可以气死人。

她会不会是因为太生气了而故意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也或许她身体确实有什么隐疾,一个人直到死去我都不完全了解她的身体,可能我们这段婚姻里都没什么爱情的成分,反正我们当初也是经人介绍就匆匆走在了一起,难怪从她的身体里,也只“掏”出一个属于我们的婴儿,这样说来,那孩子应当算是我的幸运儿。我和我的老女人,我们只能称作陪伴对象吗?随便吧,如果是,那就是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说起来,我也不被她所理解和珍爱,这全都在于我们对彼此的身心都没有投入过多的关心。人生的后半截我们几乎不交流感情了,每天的对话不超出三句。那样的日子真枯乏。当然,在这样的山地上,也别追究什么热烈的爱情了,在这儿生活的一群人,一对一对的人,是一只孤雁和另一只孤雁的依靠,我们只有陪伴,只有无尽头的劳作,我们耕种的土地消耗了很多感情和精力——生存:只有这个是真实的。

但谁知道呢,也许她爱我就像爱这片土地,没有表现热烈的言语,却每天一言不发地行走在土地的脉络上,到死也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这没准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只因没有歌颂,没有赞誉,没有静下来梳理,它就显得像一块板结的土疙瘩,就仿佛她不曾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她。

对了,她埋在什么地方来着?

算了,随便吧,总之是埋在这片大地上。我已经没有力气找到她的坟墓,给她上坟。

我们曾经说过,死后就不要给对方上坟了,虚情假意的,没什么意思。

死后她就是自由的了。

那边的自由是什么样子的?

我现在也是自由的。我们现在一个是人,一个曾经是人。我除了孤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孤独吗?

据说女人是不会真正感到孤独的。感到孤独的人永远是男人。如果根据另一片土地上的神话传说,女人是从男人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变来的,那么,是男人失去了肋骨,而不是女人失去了肋骨。失去的那部分会以她自己的样式成活,因为她本身就是分离的这部分,是需要重新建立和圆满的这部分,生命中天生就有抵抗巨大痛苦的能力,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失去者,始终是失去者。据说大部分女人孤独一阵之后,那种感觉就会成为她普通情绪里的一种,像呼吸一样自然并且离不开了。

眼下我可不就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失去者吗?她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我现在连这根肋骨都彻底没有了,永远都看不见她了。

她埋在什么地方来着?

算了,不要想啦,随便埋在什么地方吧。

看路……看着路走……睁大眼睛……不要摔倒……慢慢活动活动双脚,就假装我是在这儿散步。

眼下最紧要的是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不能生病,也不能摔倒了躺在床上当一个废物,那可就太悲惨了。我可不要那样毫无尊严和质量的生命。

我带来35元钱。这些钱足够一个老年人一天的花销了。我反正也不买贵重的东西。

我要仰仗年轻人,无论他们今天愿不愿意帮助我,都要抱着这个希望仰仗、恳请他们。

现在这个村子里也许只有老年人居住了。我只能碰碰运气,也许谁家的儿子这个时候回来探亲,他们会骑车赶集。现在是春天,不是年轻人在家的时候。春天这里是一座空村。夏天也是。秋天偶尔不是,他们会回来收割粮食。如果他们在早春时播种完了才出去的话,秋天就会回来几天。冬天晚期的时候,有些年轻人回来过年,我儿子偶尔一些年份会在冬天晚期的时候回来。他回来看看我活得怎么样,估摸着我的状态还不错,就知道我还能再活一些年头,就会每隔两年回来一次。其实他就是回来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们把这儿称为“空村”是有道理的,只有朝气蓬勃的青壮年才能把村子住活起来,我们不行,老年人是沉在这里的“灰山石”。年轻人回来,就是看一看哪一块“灰山石”快不行了,需要清理。

我真怀念过去那些和和气气的时候,生命力旺盛,热闹非凡,虽然贫穷。但贫穷的热闹有意义吗?当然没有意义。身在当时的人,可不会觉得那有什么意义。贫穷的热闹只对现在我这样的老人的回忆有意义。这个时候我回忆那些艰辛热闹的日子,就像小时候盼过年一样有感情。过去我们互相走动,过去我们还不老,过去我们也没有想过出门打工,我们只辛苦种地,把多余的粮食运到山下售卖,以此作为孩子们的零花钱和我们的生活费。我们走路或者骑马赶集,我们喝酒,也唱歌,过去我们的村子从不这样寂寞。

现在我只能回忆那些好时候。那个年轻的我所经历的好时候,就像不是我所经历的,回忆起来显得有点梦幻了。

看路,看着路走,可不能摔倒……我走了好几圈了吧?假装散步。假装精力充沛,这样如果等下请人帮忙,他们会认为我的身体还健壮,没有后顾之忧,就会对我伸出援手。没准我今天还能到山下吃一顿好的。

作为一个老人,剩下的本事就是回忆,回忆那些偶尔还能想起的往事和愉快幸福的时刻。

我是一个75岁的老人了,马上,要不了几年,对于我来说也就是打个盹儿的时间,我就80岁了。今天是我74周岁的生日。如果明天我还不死去,或者今天的中途在某个时候我没有因为疾病、意外事故抑或饥饿而死,那也许我可以活过100岁。

100岁曾经是我的梦想。也许是全人类的梦想。

现在长寿不是我的梦想了。

我目前的梦想是有能力自己走到山下去买喜欢吃的东西,像年轻时候那样,把货物驮到山上的家里。

即使这个梦想我也实现不了啦,不然呢,我干什么这么眼巴巴地、早早地跑到这个风口上吹冷风。我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或者说是辅助,才能完成我这个不能算是梦想的梦想。我这个只能被称作口腹之欲。人的一生难道不是都在满足口腹之欲的路上吗?即使有人已经超脱到别的领域,要去建立什么精神世界,要去思考人生了,那他们也离不开吃饭和睡觉,他们总要吃饭和睡觉呀,只有被粮食填饱肚子的人才能更好地思考人生,建立精神世界。所有精神世界的上空都飘荡着人世间的柴火炊烟。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还不至于因为贪吃就被人追着骂一顿吧?骂什么呢?骂我嘴馋,骂我一个人现在终于可以享受独食啦?那就骂吧。

我无法继续往山下走,以我的体力,办不到。

我必須有点儿耐心,死死地扛着风,就算它要把我吹胀成一只大口袋。

对面一辆车也不来。

天其实也不亮,我也看不清楚路那边来没来车。

按我的计划,是请人帮我把东西买了带回来,或者如果对方愿意在今天这个时间突然放下戒心,放下帮助老年人的各种后顾之忧,不管不顾地硬要帮我一把,骑着车子,我们两个飞一样地跑到大街上,我飞一样地买到零嘴儿,然后我们再回来,我从这里下车,再慢慢走回家,再在家里剥开那些美滋滋的食品,那就太好了。可这只是我的计划。一切还得看接下来我的运气是什么样的。

对面一辆车也不来。我睁大眼睛,没看见车。

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喜欢吃果冻。那种做得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我儿子说的,像鼻涕,他一辈子都可以不吃。他当时只是顺手买回来的,可没有想过或者他也不知道我会喜欢吃果冻。两年前他买回来给我尝到的,那味道可真好啊,有很多种口味,比人生的味道丰富和甜蜜多啦。而这个东西最早应该是在十年前我吃过几个,在某家的婚宴上。一个大男人喜欢吃这样的东西,我真惭愧,但我真改不掉喜欢。我得保密。我必须对帮助我的人撒谎,我得告诉他,我是去山下的集镇看一看我的一只脚,我得装病,我得装瘸,为了让人相信,在路上我就找了一根棍子拄着。这当然是有人愿意驮我下山的情况下才撒谎,如果不愿意,对方只勉强答应帮我购买东西带回来,那我就说,我家里过几日要来一些小客人。我会坐在风口上一直等他赶集回家,无论等多久。我知道他们下山就去喝酒,我知道,天不黑之前,他们不回来。

我必须保密,我爱吃果冻。

可我爱吃果冻吗?我再自我确定一下:我爱吃果冻吗?

它有很多种口味,都有什么口味?

它有很多种颜色,都有什么颜色?

它有很多种包装,都有什么包装呢?

天哪,我一样也想不起来,那它是什么?除了它是甜的,那它是什么?除了它是甜的……它还能有什么意义?

我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吃果冻。目前我还能想起来的东西可真少。这几天我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我儿子两年前给我买果冻的回忆,刚才我还记得那些口味、颜色和对我的意义呢,刚才我还想着它的时候很感动呢,可就这一瞬间,我一样也想不起来了,我有点恍惚了。我只记得它的名字。我儿子顺手带回来的孩子们才喜欢的玩意儿,我惦记它的最大原因可能是,他那个时候不再把我看作老爹、一个靠山,而是把我看作一个老孩子,要来照顾和哄我开心了——啊,但是,没准儿他是买回来哄他妈妈开心的。

眼下我只能自己去购买使自己开心的东西了。

果冻就一定是我喜欢的东西吗?不一定。但也没有别的东西令我感兴趣了。我不喜欢玩手机,也懒得看电视,还懒得看书和报纸,更不会在网上购买东西。我没有其他娱乐。一台手机买回来也就玩几天,然后就让它在那儿一直闲着,有时候我想起来就去给它充电,为了某个时候,也许我儿子给我打个电话,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它会响几下铃声,就只有这个作用了。最近半年它都没有响了。可能最近半年我儿子很忙碌。可能它响了,我没有听见。可能它坏了,接收不到外面的信号了。

儿子并不赞同我吃果冻,在电话里我跟他说,也许可以给我寄回来几个果冻,如果他不嫌麻烦的话。他说他嫌麻烦。而且他特意提醒我不要再惦记那玩意儿了,怕我噎死。

我怎么可能粗心到吃个果冻能噎死自己的地步,除非我自己有心要这么去死。

一个人住在山区,寻死的方法至少可以有一百种。

谁也不会在生日这天弄死自己。

但现在如果我要告诉别人我喜欢吃果冻,这会是个危险的令人警惕的笑话。所以我要保密。

医生也确实说过(不知道为啥,这个事情我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老年人吃果冻有危险,运气不好,或者吃相粗鲁,某个不小心的意外,他们就像孩子那样给噎死了。

今天早上起来有一会儿我确实感到挺孤独的。但哪天早上起来我不感到孤独呢?我人生的后半截难道不是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孤独的内容吗?

我不会寻死。我是个遵循生命自然死亡主义者。当然如果真的有意外发生,噎死在喜欢的食物上,没准儿也挺好呢,总比被石头砸死好,总比摔死好,总比溺死好。我不担心被食物噎死,要真这样死了,那就死了吧,那就是我生命中注定的。

我这样来来回回原地走了好几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车来?

真奇怪,天为何总是不完全亮开。

有马蹄声。还有缓慢的车轮滚动声。我辨别出来,那是马拉车,以前山下有些农民用它拉桑叶。现在他们也会用马车拉桑叶。一大车桑叶,还能再多乘坐一个人。拉车的要么是一匹壮马,要么是两匹驴子。

我耳力真好。

可要是那样就坏了,山下那些人是出了名地冷漠,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那个村子的人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从来不帮助别人。除了他们自己一个村的人,概不外助。

一大团影子在晨雾中逐渐清晰起来,朝我走来了。

我有点激动,就像久处黑暗终于等到太阳爬出山尖,即便我知道今天这种情况,我得到幫助的概率为零,我也很激动。我今天的状态可不怎么好,拄着拐杖的那只手一直在抖颤,我都不知道它抖什么,人老了真伤心,连自己的手都不听自己的话了。我先前还刻意让自己保持良好的状态。可能是我在这里来来回回地原地走,消耗了不少力气。我真后悔,走到这儿时,应该坐下来休息。

必须在心里事先演练一下要说的话,把它从心尖儿上滚一遍,才有把握让接下来这个人听了舒服,他(或者可能是个女的)听起来才会感受到我的诚意。没准儿我说得尤其令人感动和可怜,他就算是山下那个村落的人,也会破了先例,帮我一次。

我清了清嗓子,脸上堆笑,打起精神,只等他靠近;我看见来人的样子了,是个男人的打扮,也听见他吼马的声音。

“您早啊。”我准备这么说。

“您早啊。”她说。

是个女的。她抢先了我的话。虽然她的声音偏向男性,可她是个女的。

她的车子空荡荡,只载了她一人。没有拉桑叶。两匹驴子拖着板车,她坐在板车的一边。

呃,还不是拉桑叶的时候呢,这是早春,桑叶才从树枝上苏醒。她应该是到山上来看她的某片蚕桑地,看那些桑叶的长势。

果然让我给猜对了。她说:“您是对面那个山坡上的人,我认得。我住在山下那个村子,今天早上天不亮我就来这儿看看我的桑叶,因为以后我就没有时间来了,再也不会来了。您在这儿闲逛吗?”

她可真喜欢说话。女人都擅长说话。

“哦不,我在这儿……”我竟然忘了刚才打的那些腹稿。

“您在这儿闲逛?”

“不,不是的。”

她咧嘴一笑,笑得脸有些变形了。

“我知道了,您在这儿等车,准备请人载您到山下买东西。”

“这也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这个时候看什么都准。何况您的脸上可都写着呢:要去山下买东西。”

我摸摸自己的脸,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是的,”我说,“我准备下山去买东西,可您看,我都走不动了。我老了。”

“您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我知道您走不动也老了。一个人在最后的时刻总要了结一些事情,随便什么愿望都会去了结的。”

“最后的时刻?”

“是呀,最后的时刻,您不知道吗?”

“您这口气说得像是我们要死了。”

“难道您不知道我们要死了吗?”

“我不知道。”

“您是不是害怕死?”

“那不,恰好相反。”

“这么说,您盼着自己死。”

“也不完全这样。”

“我明白了,您随便自己死不死,我无所谓。”

“是的,大概是这种意思。您觉得我现在已经死了吗?那我现在算什么呢?您又算什么呢?”

“也许算个鬼。”

“哈哈哈。”

“哈哈哈。”

“您真豁达。”

“您也是。我来看看我的桑叶。”

“我知道,您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您的最后愿望吗——来看看桑叶?如果没有开玩笑的话,您是到这儿来了结这个心愿的。”

“我来看看桑叶的长势。您想说我是劳碌命。我就是劳碌命。本来如果今天我还不死的话,明天我会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乘着我的马拉车到土地上锄草。”

“每一天,是吗?每一天。”

“对的,每一天,我曾经重复着几乎一样的劳动。每个季节重复撒播同一类种子,收获与其他年份里收回家的差不多类似的粮食,每天走在这些山道上,每天我的两匹驴子在马拉车的前方拖着我。”

“呃,听出来了,您很怀念那些日子。”

“当然,我很怀念。我一边觉得累,觉得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又一边还在怀念。您没有可怀念的吗?”

我想了想,一时不知道有没有可怀念的,也许太多了,也许一样也不存在。于是我对她摇了摇头。

“您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有死?”

“是的。我可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怎么了。”

“那您是认为我在撒谎诓您?”

“您多心了,我不会这样想,您不至于跟一个陌生人开玩笑(即使您知道我是这个村的人,但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只是会稍微想想:也许您的感受有时候不那么准。”

“是的,这倒是,我的感受可能也不那么准,就像当时我的丈夫生病的时候,我以为他最少还能活一年,谁知他病了三天就死了。”

“嗯对,人算不如天算。”

“是呀。”

“您一定和丈夫关系很好。”

“难道您不和自己的女人关系很好吗?”

“啊,是的,是很好的吧。她去年已经死掉了。”

“‘很好的吧,听上去很勉强呀,不过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关系是百分之百好的,有时候,也许您只是依赖她帮您干了点活儿,就像我也总是依赖自己的丈夫可以帮忙扛回100斤的桑叶。我就扛不动那样的重量。”

“听上去有点儿残酷和令人伤感,但,大概是那样的吧。我也时常回忆她如何做家务,我有时候就恨不得她多活一段时间。她的家务活儿干得还真不错。”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可不会按照您的需求来,该死的时候就死了吧。人不管怎么依赖别人,最后都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死。没准儿一个人也活得下去的。您不试试看吗,多活一些时间看看,到底您一个人活不活得好。我可是一个人活了差不多30年呢。我是个年份很久的老寡妇了,就像一杯老酒那样,年份很久了。”

“哈,您爱说笑。”

“生活嘛,要尽量活在笑声里。哭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以前我也见到一些山下的农人,可没有见到您呀。”

“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不是见面了吗?作为来这儿帮助您的人,像是互相度化的人。”

“嗯,人算不如天算。”

“人的緣分很奇妙。有时候他们会安排一些陌生人,像神迹那样,来给我们照耀那么一下。”

“我说的意思也就是这种意思。”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现在已经不算是人了。”

“大概还算半个。”

“哦,哈哈,还没死透。”

“趁着最后的时机来了结我们——不,是我自己——我的心愿。真高兴在这儿遇到您。”

“难怪今天早上起来我尤其感到孤独。”

“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也尤其感到孤独。”

“难怪我在您之前一辆车子也遇不着。”

“当然,但您至少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过去吧?我可还能听见他们的摩托车的声音呢,‘轰轰轰的,有一会儿我专门坐在路口听了好久,毕竟以后可能也听不见这些了。”

“噢,我没有听见。”

“奇怪,为什么呢,难道我听到的都是回音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什么影子,也没有听见任何车子的声音。除了您的马拉车。也许我们应该叫它驴拉车。”

“不,它就是马拉车。以前拉车的马累死了。为了纪念它。”

“噢。”

“那您是准备搭我的车子吗?”

“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心想。

“您下山真的只为了买吃的?”

“是的。”

“像您这样在这个时刻还惦记着吃的可不多见,心态好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福气吧,您看像我,就不能做到这些。您准备下山去买什么?”

“果冻。”我竟然脱口而出。我应该保密的。女人真麻烦,她们总让我不好意思对她们撒谎。

“您想噎死自己吗?”

“当然不是。”

“我开玩笑的,您是个心态很好的人。”

“您不是说我们快死了吗,既然这样,我干什么还要噎死自己。”

“您不会死,是我看错了。至少您今天还不会死,明天也不会,后天也不会。也许您还能活到100岁呢。既然您的耳朵里还没有听见回音,您的眼睛也没看见飘荡的影子,那就还不会死去。我也搞不清为何在这个时刻会遇见您。也许这是我们的缘分,就像您说的,互相度化,老天爷安排我们两个孤独的老年人,一个可以在陌生好人的陪伴下死去,一个可以在陌生好人的鼓励中活下去。我不是说了吗,我可是一个人也活了很久很久,是个年份很长的老寡妇了。”

“是呀,您真了不起,您一个人挑起了生活。”

“您也可以的。毕竟您比我更有力气和胆识。”

“我有时候很脆弱,我怀疑我不如一个女人坚强。”

“不会的。”

“我都不认识您。要是早一点儿认识就好了,没准儿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

“还是现在认识最像是一件善缘,男女之间的情谊,总是会受到过多的指责和怀疑,时间长了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像现在这样,点到为止最好。”

“也是,也对。”

“您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好,照这个样子,活到100岁没有问题。”

“您在鼓励我活下去。”

“不用客气,没准儿我是害怕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所以找点儿话说,掩饰我的恐惧或者悲伤。跟您说了一些话,让我的心情不那么低沉了。”

“是呀,早上我还特别难受呢,就好像我今天就要死去了一样。现在我好受多了。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么,让我们来感谢老天爷的关照,您在最后到这儿了结心愿的时刻,还能顺便帮我这个和您一样孤独的可怜人,这一切都是老天爷让您在最后再结一次善果。您这一生吃了不少苦头,幸运的是这种日子要结束了,既然注定要在今天死去,那就今天死去吧,顺从天意,从此以后,您就不用再吃苦头了,您会得到老天爷的爱,就像他这次还特意给您安排了行善的机会,您会得到赐福的。”

“您搭车的借口说得真感人,说得我都差点想哭了。”

我脸一红。确实,为了搭车,哪怕这可能不是一个大活人的车,我也愿意对她说一些好听话。毕竟也许眼下,也只有她这样的人不害怕担负风险,还愿意对我伸出援手。

“上来吧。”她说。指了指车的另一半。

我坐了上去。

车子一颠一颠,颠得人有点儿昏昏欲睡,就像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云彩上,冷风哗哗地灌入嘴巴。

就是这股冷风把我给吹醒了一点儿,忽然开始为难,我下山的车子有了,上山的车子还没有着落,于是我就对她说:“我上山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可真没有头脑,说出来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依附着我的父母和妻子生存的真相,说出来我今后独自生活的状态哪怕活到100岁也注定还是要磕磕绊绊。

她睁着眼睛对着我发呆,一句话也不透露。她坐得僵直像一块石头,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我才明白,其实这已经是一双死者的眼睛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弥留,进入了寂灭。被死者的目光照耀,我这还是第一回经历。我知道从她的嘴巴里将不会得到半句话,在这最后的时刻,她需要的就是享受死亡的寂灭,那寂灭的氛围可能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人出生时不由自主地哇哇大哭,死时终于可以一言不发。

把她眼睛合上,把她放平躺在板车上,面向天空,而不是让她的头高于自己的脚。这是有说法的。死者的脑袋不能高过脚尖,否则她看见自己的双脚就会记起曾经走过的路,而她走过的路在自己的家里最多,所以,如果她的眼睛还能看到脚尖,往后她就还会熟练地回到之前的家里,深更半夜的,就像还生活在那里一样,这儿翻翻那儿走走,搞得她那些子孙被搅扰和惊吓,夜不能寐。我让她去看见天空,去看见她自己的天堂。也许这会儿她已经在天空的某个高处向下俯瞰着自己的肉身,以及我:一个老掉牙的陌生老人或者也许是陌生老人的孤独灵魂同坐在马车上,像是奉送她最后一程。

马拉车的行走声,像一曲飘浮动荡的安魂曲,我又开始昏昏欲睡。依附着这样一种陌生缘分,像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缘分,她在享受她的寂灭,而我满脑子都是山下那些美好的食物,对那些食物满怀想象和期待,就似乎我还能吃它们到100岁。

我就乘着这辆运尸车或者是运魂车,往山下去。

至于待会儿到了山下,买了东西如何回家,如何寻找回来的车子,我可就顾不上考虑了。我总还有一些好运气吧,只要活着,就一定还保存着一些好运气。难道活人还不如死人通情达理吗?难道我们还真的只有到了快死的时候,才敢去帮助自己的同类吗?活生生的人们,总不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坐在一辆空空的马车上。我不相信在这片土地之上,就没有一辆年轻人的马车,勇敢地把我从山下运回山中。我总不会运气那么差吧。

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开。也许这样的天色是专门给这位善良的女人准备的,假如是那样的话,也许今天的天空就一直不亮开了。瞧瞧她的眼睫毛,开始变成灰色。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也许所谓善缘,就是完全不需要知道和保留对方的名姓,在哪里相识便在哪里分别,在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反正大地之上的人们,最终是没有名字的。

我没有遇到一辆对面来的车,也没有听见身后有车跟上来。但是无所谓,到了山下,那儿车多人旺,会有更多的选择。如果实在没人肯帮我回家,那就花一点儿钱,雇一辆摩托车——当然啦,因为我是个老年人,司机会索要一大笔钱,其中一部分作为保险费。

可我总共也只带了35元钱。

“驾——”我说。

两匹驴子跑起来了,它们的脚步“踢嗒踢嗒”,像一阵雨;我的脑袋在脖子上一荡一荡的,像漂在水面上的一个老南瓜。

作者簡介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说集六部、散文集三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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