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2023-08-07 18:10竹剑飞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埠头条鱼餐饮店

1

姜强生喜欢登高远望。他居住的那栋楼有33层,是这个小区最高的楼。从上面望出去没有遮挡,视野很开阔。而姜强生却居住在低层。当时没买高层是因为家里人反对,还有钱的问题。他很遗憾,否则省去很多麻烦,打开窗户就能看得很远。姜强生一点儿也不恐高。

姜强生常常在自家阳台上伸出脑袋朝上面楼层张望。他特别仰慕居住在上面的人,感觉高人一等,看人看事的眼光不一样。妻子王翠英笑他不正常,叫喊他,小心掉下去。王翠英生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但耳朵特别灵敏,即使轻微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尤其姜强生发出的声音。王翠英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姜强生能感觉到,似乎王翠英处处在他的身边,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姜强生只好笑笑,急忙退回到屋内,走到王翠英的房间,说:“放心吧,我没事。”姜强生站在王翠英旁边,像做错事的孩子。妻子的话他都听,没说过一个不字,这也是一种安慰。王翠英躺在床上,眼珠子转了转。姜强生走上前,握着她的手,像心灵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但姜强生意犹未尽,好像一件美好的事被王翠英打断了。

姜强生悄悄地走出去,对保姆说有事到外面去逛逛。保姆知道他要去哪儿,也理解他,悄悄地说:“你去吧,这里有我。”保姆比他们年龄都大,做事十分认真、细致,也十分理解姜强生的心情。

保姆走进王翠英的卧室。

姜强生出门乘电梯,想到楼顶上去。家里有保姆照顾,他很放心。自从妻子病了就雇了保姆,他还要上班。也只有登高远望的这段时间,姜强生才感觉浑身轻松,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觉得自己像鸟,在蓝天自由飞翔。姜强生和王翠英结婚20多年了,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可以说幸福美满。但天有不测风云,王翠英病了,是糖尿病,并且出现了并发症,小脑萎缩。她已经走不了路,病情似乎还在恶化。姜强生陪王翠英去了大小医院,找了各种专家。医生看了她的病说:“回去吧。”姜强生心里明白,但没有动一步。他们没有离开医院,怕离开医院真的就没办法了,真的没救了。姜强生不能对不起王翠英,一定要尽到责任。医生感觉姜强生有点不甘心,这么年轻怎么能生这种病呢,就说:“靠药物控制也行,也许时间会很久,但要按时吃药。”姜强生对王翠英说:“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就能治好病,就有站起来的一天。”姜强生露出了笑容,这是最近几个月奔走在各大医院之间,唯一一次露出的笑容。王翠英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姜强生又说:“我会找到偏方,咱们双管齐下。”姜强生有力地握了握王翠英的手。

姜强生乘电梯到达33楼,然后走楼梯上去,打开一扇门就到了楼顶。楼顶是个露台,很多居民跑上去拉了绳子,晒被子晒衣服,甚至摆满了各种晾晒的鞋子。姜强生没有跑上去晒过被子衣服,他到楼顶时,尽量避开邻居晒被子、收衣服的时间。

姜强生站在楼顶的露台眺望四周,看到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纵横交错的大街。这跟站在地面看到的风景不一样,思考的问题也不一样,多了许多时间和空间的思索。嘿嘿,姜强生笑了,挺直了腰板,在露台上走了几步,从两条被子之间低头穿过。姜强生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角度,继续眺望,还会看到远处跑动的车子、行走的人们,虽隐隐约约,但仍可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些人和车都很渺小,像蚂蚁似的在地上慢慢蠕动,仿佛凝固了时间和空间。有时,姜强生会想自己就是人间的一粒尘埃,随风飘荡,艰难地向前,而王翠英这粒尘埃即将被吹走、消失。姜强生的心里一阵悲哀,几乎掉下眼泪,身体摇晃了几下。

站在露台远望,仿佛可以看到事物的另一面,好像还原了事实真相。姜强生想,自己像个文化人,跟别人见识不一样,姜强生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他特别喜欢登高远望,每隔一段时间又上来,调节自己迷茫的心态。从露台上下去时,姜强生的心情特别轻松,脚步飞快,仿佛变了一个人。姜强生走到王翠英的房间,对她说:“我一定治好你的病,放心吧。”

姜强生每次从露台下来都会说这句话,都非常肯定,好像他真有办法,王翠英的病会好。保姆熟悉了这句话,明白姜强生说这话的含义,配合着他对王翠英说:“放心吧,会好的。”说着还向姜强生竖了竖大拇指。王翠英转过头来,看着姜强生,似乎有话要说。姜强生笑嘻嘻地说:“你会站起来的,我们还要出去旅游,还有好多事情要干。”姜强生握着王翠英的手,好像刚才姜强生去求医了,拿到了偏方,正慢慢地传递给她,治好她的病。姜强生抚摸着王翠英的手,这手由于没有阳光照射变得越来越苍白,甚至没有一点血丝。王翠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知道他去了楼顶,像鸟在蓝天扇动翅膀,想飞出去,但她心里知道自己的病,是她拴住了他的翅膀。姜强生抚摸着王翠英的头发,白发明显占了主导地位。姜强生说:“该洗头发了。”

2

这天,姜强生站在楼顶的露台上看了好长时间,腿脚有点麻木。他跺跺脚,突然眼睛一亮,发现了新情况。他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猛烈击掌,心中升起一阵兴奋。姜强生想,以前怎么没感觉到,没注意到?东北方向那个地方是不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那幢楼旁边是不是水洞埭?肯定是,姜强生想。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并且和大脑里储存的图片资料对比。

姜強生小时候,水洞埭是一条河,再往北不到两百米就是农村,有大片田地。这条河有六七米宽,有一个大人那么深。姜强生看见过大人在这条河里游泳,小孩子从桥上跳水。河水特别清澈,河里有小鱼、小虾、小蟹,河埠头的石壁上还爬满了螺蛳。河流东西走向,从西面流到东面。西面和其他河流相接,东面流向东湖,再与外面的河流相连,四通八达,是活水。这里是长江下游,属于长江水系。这条河通向外面的大河,通黄浦江,通长江,然后就通东海了。这条河虽没有名字,很普通的一条河,但附近居民的生活却离不开它,洗菜、淘米、洗衣服,都到这条河里。这条河连接的都是有名气的江河,像灵魂相通,有一点灵气。河两边,居民的房子都是两层楼的木结构楼房,底层烧饭吃饭、会客,二楼睡觉。和这条河并排相连的是一条小巷,通向外面的街道,通向市中心。河的南边,房子依河而建。打开北窗,下面就是这条河。临水而居,人们在河边喝茶、吃饭、睡觉、玩耍。河的两岸设置了许多河埠头,几乎每隔50米就有一个河埠头,方便附近居民走到河边洗涮、摇船。后来城市发展,这条河填了,造了市场,叫水洞埭市场,两边的房子开了许多商店,有杂货店、理发店,还有蔬菜店、猪肉店、水产店等。后来市场搬迁了,水洞埭进行拆迁改造,现在是餐饮一条街。经过装修,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房子,像回到了唐宋,生意火爆。

姜强生决定到水洞埭走走、看看,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就像登高远望一样。那天,姜强生吃好晚饭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烟灰色西装。这身烟灰色西装还是王翠英刚生病时为他精心挑选的。姜强生说不要买,又不出去。因为王翠英生病,家里的钱还是有点紧张,但王翠英非要买。王翠英看着姜强生试穿西装,心里很开心,还帮他整理衣服,好像为自己买的。姜强生只好听从王翠英的安排,反复试穿西装,一直到她满意为止。姜强生想笑,王翠英说:“就买这身烟灰色西装,好看,我喜欢。”姜强生很听话,说:“好,买这身烟灰色西装。”

姜强生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似乎很满意,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行,打扮一番一点都不见老,头发还乌黑发亮。他感激王翠英,她是个好妻子,有了她生活很精彩,日子很安稳。姜强生走近王翠英,对她说:“我出去转转。”姜强生指着外面,好像指着水洞埭的方向。王翠英明白。王翠英看着他,盯着他身上的烟灰色西装,似乎点头,又似乎摇头。姜强生靠近王翠英,俯下身子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姜强生喜欢抚摸王翠英的头发。王翠英也喜欢姜强生抚摸她的头发。王翠英转动一下眼珠。姜强生吻了一下王翠英,然后走出去。以前,姜强生和王翠英经常吃好晚饭出去散步,沿河边绿道走得很远,有时会走一个多小时。两人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像年輕时那样谈情说爱。姜强生问王翠英:“退休后干什么?”王翠英说:“还能干什么,在家里买汰烧。”王翠英看着姜强生,又说:“伺候你好吗?开心吗?”王翠英莞尔一笑,笑得特别美,虽然脸上有皱纹,但还是像鲜花那么美。姜强生听了,心里直乐。姜强生说:“咱俩出去玩,到外面走走,看看。”王翠英说:“好啊,跟着你。”两人边走边说话,仿佛已经走出去旅游了。牵着的手前后荡漾,像两人一起荡秋千,心情特别好。回来时,两人还会买一些零食、水果。原来的生活就这么普通,但自从王翠英生病躺在床上就再没出去散步了。姜强生一个人也不出去散步,似乎没有那心情了。他干脆到楼顶去站一会儿,让晚风吹拂他的脸,吹拂他的心。

姜强生一个人走出小区,向东拐。他走在马路上,碰到很多行人,都是吃好晚饭出来散步的。姜强生走了一段路,旁边都是三三两两的一家人,说说笑笑,声音特别响亮。这声音刺激着姜强生的五官,刺激着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很孤单,没人和他说话。一个人散步没意思,心里空落落的,姜强生加快了脚步。

姜强生走到水洞埭,好奇地朝四周眺望,寻找心中的水洞埭。天上有星星,地上有路灯,两边的餐饮店灯火通明,姜强生踏着星光灯火而来。餐饮店有川菜馆、湘菜馆,还有烧烤店、海鲜店、羊肉店等等,好像各种特色菜都汇聚在这里,能满足各种各样的口福。

水洞埭是步行街,地上铺着方块砖,禁止一切车辆通行。那里路灯的款式很别致,两边人行道的树上都挂满了各式灯笼,像穿越到了古代。许多年轻人穿着唐服宋服在水洞埭走来走去,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餐饮店为了吸引顾客,还要吟诗作画。时不时,从店里传来江南丝竹声,这边风景独好。姜强生穿着西装,穿梭在他们中间,边走边看,有时还要回头仔细瞧,像回味着什么。他感觉自己不伦不类,像外星人降落在这里。他们对他笑,姜强生也对他们笑,像对唐人宋人笑。姜强生想想都乐。他想,自己穿上唐服宋服是不是也很好看,像个古人,回去给王翠英看,给她来一段精彩表演,保证吓她一大跳,也许病就好了,就站起来了。想到这,姜强生自己都笑了,也许这就是偏方的力量。姜强生边走边想,好久没有来这里了,变化真大。

马路下面就是原来的那条河,有两百米长。小时候,姜强生跟着大人到河埠头洗衣服洗菜,还有淘米。大人洗好衣服,姜强生就拿回家中,有时要跑两三趟。现在,姜强生有点恍惚,好像走在河里,踏水而来,自己是什么仙人,至少也是高人,他的脚步越来越轻松。姜强生在方块砖上跳了几下,特别兴奋,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好像在河面跳动,在河面飞来飞去,也许河底的生灵还会苏醒,跟姜强生来个互动。姜强生乐了,暗暗期待,在心里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姜强生朝那些餐饮店眺望,看见大堂里坐满了人,杯觥交错,十分热闹。想不到这里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家餐饮店都客满,可以两三人小聚,也可以十人聚在一张大圆桌,其他地方的餐饮店都没法跟这里比。尤其外地人都会到这里来走一趟,吃吃玩玩,拍照留念,享受一顿文化大餐。

走在水洞埭,小时候的事扑面而来,好像勾起了姜强生许多美好的记忆。姜强生依稀记得自己就居住在这间房子里,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吃饭、睡觉,上学、放学,回家做作业,和小伙伴们在水洞埭玩耍。他后来搬出去住了。水洞埭拆迁改造。现在这里也开了一家餐饮店,只是店面小了一点,里面摆了两三桌,生意比其他餐饮店要差。姜强生站在店外看了看,有点好奇,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店面转让。姜强生问老板:“怎么了,生意不好?”姜强生还指了指其他餐饮店。老板很热情,自我介绍姓赵,笑着说:“自己想回老家发展。”姜强生哦了一声,真想走进去看看,也许还有自己小时候残留的一丝气息。赵老板看姜强生流露出不一样的表情,马上说:“你要开店吗?这里不愁没有生意,很好做。”赵老板招呼姜强生进来瞧瞧,也许要和他谈生意。姜强生点头,又摇头。他心想,我行吗?我会开店做生意吗?姜强生摇了摇手,从来没有想过这事。赵老板要给姜强生泡茶,再次说:“你坐会儿吧,这里生意很好做,这里的人很好。”姜强生说:“我没时间,我很忙。”他咧嘴对赵老板笑,有时间就要多陪妻子。赵老板说:“回老家发展离家就近,可以多陪老婆和孩子。”姜强生重新打量了赵老板,感觉这人真不错,想到家里人一定是好人。赵老板说:“最近老婆身体不太好,我要回去看看,也许就不来了。”姜强生点头,说:“应该的。”赵老板的手一挥,好像不想说这些烦心事了。赵老板说:“这里做生意要带一点文化气息,生意才好做,我看你是文化人,你行的。”姜强生听了很开心,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仿佛自己真的是文化人。

姜强生转到水洞埭的另一边,继续在水洞埭行走,就是在原来那条河的上面行走。姜强生心情不错,和登高远望一样。有一家餐饮店的人招呼他进来吃饭。姜强生摇着手,说:“吃好饭了。”姜强生对他们笑笑。他想,什么时候和王翠英一起来吃饭,享受一下这里的美味,这里的文化氛围,跟她讲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尤其要说说水洞埭这条河的传奇故事,这条河的灵性。王翠英一定很爱听,一定会喜欢水洞埭这条河,希望能见到这条河。在一个地方,姜强生停下脚步,低着头看地面,似乎能看到地下有一条河流淙淙流淌,像歌唱一首欢快的歌谣。姜强生又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四周,好像在辨别方位,寻找参照物。是这里,没错,应该是这里。这里有一个河埠头,自己小时候经常走下去,在河边忙碌。姜强生跺了几下脚,似乎能震动到下面的河埠头,给下面传递一个重要信息。小时候,姜强生经常到这个河埠头洗涮,帮助大人拿要洗的东西,洗好后拿回家。姜强生记得自己刚上小学时得了啰咕胀,这里的叫法,其实就是腮腺炎。好长时间都没有好,两面轮番上阵,轮番得腮腺炎,还有点疼。姜强生不去上学,在家休息。外婆很担忧,星期日,姜强生的父母就要回来了,怎么办?外婆看着姜强生,思索了一会儿,说:“有一个偏方可以治好啰咕胀,不用吃药打针,很灵。”外婆很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姜强生最怕吃药打针,瞪大眼睛看着外婆。外婆说得很神秘,姜还是老的辣,似乎是家传秘方,轻易还不肯拿出来。姜强生问:“有效果吗?”姜强生不想说话,一说话就感觉喉咙不舒服。他一只手还托着脖子,最艰难的就是吃饭,吃东西,嚼起来脖子疼。外婆靠近姜强生,悄悄地说:“拿一根竹签走到水洞埭河埠头下面。”外婆指着门外。姜强生明白。外婆继续说:“走到河埠头下面,竹签伸到河边的石缝里,嘴里不断说“啰咕胀你胀,我不胀”,连说三遍。”外婆边说边伸出三根手指头,像要强调一下这个数字,否则不灵了。外婆看着姜强生,满脸期待。姜强生傻了,心想,这比吃药打针都灵,还要医院干吗?外婆见姜强生表情异样就板着脸,特别强调不要说错了、说反了,否则真的好不了,我可不管,叫你父母来管。外婆表情特别严肃,不容姜强生质疑。如果不听话就不理你,外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马上就要烧饭炒菜了。姜强生急了,忙点头。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病早点好,可以上学,可以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外婆似乎还不放心,说:“你说说看,我听一下你说得对不对。”想不到这次外婆这么认真。姜强生心想外婆真啰唆,但又没办法,只好说:“啰咕胀你胀,我不胀。”姜强生指着外婆,扑哧一声笑了,十分得意,又连续说了两遍。外婆也笑,脸上布满了皱纹,好像皱纹都藏在笑里,一笑就露馅儿了,心想这臭小子,就喜欢想歪。外婆很满意,说:“就这样,竹签伸到石缝里要不断抽动,边抽动边说,这样才灵。”外婆边说边做着示范动作。姜强生想笑,又不敢笑,说:“要么你下去说好了,一样的。”外婆说:“臭小子,谁说一样的,不要说反了,说成“啰咕胀你不胀”,我胀,那就彻底完蛋了。”

姜强生以为外婆跟他闹着玩,没想到还真要他这样做,而且要马上去做,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病情加重,那就麻烦大了。姜强生犹豫了,心想河埠头有人怎么办?这里的河埠头经常有人忙碌。大家都认识,实在难为情,会被人笑死,也许还要传到学校里去,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了怎么办?姜强生的脸上露出难色,双脚频频向后退去,快要退到墙脚了。外婆不管他,递给他一根竹签。姜强生不想接这根竹签,但外婆硬性地递给他,说:“拿着,快点儿。”外婆说得很干脆。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姜强生没办法。外婆早就准备好了,不容他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选择。外婆带姜强生悄悄地走出去,走到河埠头,朝下面看了一眼,说:“现在河埠头没人,你一个人下去说吧。”外婆向姜强生招了招手。河面上没有船驶过来,十分安静。姜强生朝东面看了一眼。外婆明白了,有一个人正朝这里走过来。外婆说:“我会拦住他的,你放心走下去吧。”外婆急匆匆地朝那個人走去,有点堵枪眼的感觉。姜强生只好走下河埠头,还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担忧那个人走过来,心里特别紧张,好像自己下去做什么坏事。

走到河埠头最下面的石板,姜强生蹲下身子,心想这是条神河,有神灵住在里面,保佑自己健康,保佑自己平平安安。姜强生看见许多小鱼栖息在河埠头附近,自由游动,戏耍,十分欢快。他仔细看着这些小鱼,是菜条鱼,有的菜条鱼还嘴对着嘴,像说悄悄话。这条河里生活了许多菜条鱼,经常有人去捉,养在家里。哈哈,姜强生感觉和这些菜条鱼距离很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嬉笑声、说话声,伸出手去就能捉到这些菜条鱼。捉到一条菜条鱼也好,自己养着。姜强生伸出手,伸到河里去抓菜条鱼。捞起来,手里空空的,连河水都没有捞到一滴。菜条鱼都跑了,不见了踪影。姜强生缩回手,仔细看河面。一会儿河面平静了,菜条鱼又聚集过来了,靠近河埠头戏耍,好像在嘲笑姜强生。

姜强生笑了,拿竹签伸进河边的石缝里,嘴里不断说:“啰咕胀你胀,我不胀。”姜强生连说了三遍。姜强生说完话后,再看河面,却不见菜条鱼了,一条菜条鱼都没有看见。姜强生愣了一下。

3

姜强生穿好衣服,一件很普通的衣服,他要出去干活儿。从今天开始,姜强生有重要的事情要干,好像要完成某项使命。临走时,姜强生还像原来那样走进王翠英的卧室,对她说:“我出去一下,也许会晚一点回来,放心吧。”姜强生摸了一下王翠英的头发,还拉了拉她的手。王翠英转动眼珠子看着他的打扮,有点好奇,心想他要干吗?

姜强生背着一只双肩包,里面放了许多工具,有茶杯,还有一些吃的,如饼干、面包等。当然,主要工具已经放在那儿了,有铁铲、铁锹、铁镐、锄头、锤子等。姜强生特地买的,什么工具都买了一些,可以轮番使用,看哪个工具更有效果,使用起来方便。如果缺了,怕到时需要却拿不出来,弄得手慌脚忙,误了大事。姜强生已经租下了那间店面,现在是空房子。那个赵老板很好说话,价格特别优惠。

姜强生开着电瓶车到水洞埭。停好车子开门进去,开灯,朝外面扫了一眼,感觉没人注意他,然后关门。外面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姜强生对外说要重新装修,但他不会开餐饮店,也不会经营其他项目。这房子就这么一直空着,姜强生另外要派大用场,肯定比开店赚钱用场大,意义大。姜强生不想有人打扰他。

姜强生打量着这间空房子,想不到时隔几十年又回来了,但现在不同,是租房。房子也是重新改造过的,跟原来姜强生居住时不同,但是姜强生很满意。

姜强生拿起铁镐在地上比画着,他要敲打地面。姜强生要挖一个地洞,像挖地道那样一直朝下挖,挖一口深井,找到水洞埭下面的地下水。姜强生相信水洞埭下面那条河还在暗暗流淌,就是小时候的那条河。姜强生在这条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还求这条河保佑自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对这条河说“啰咕胀你胀,我不胀”。第二天姜强生啰咕胀就好了,就上学了,从此没有生过大病,连感冒都很少。这是条神河,谁也不能把它填满了。即使填满了,这条河仍然在,仍然顽强地流淌,只是流得慢一点,流得细一点,也许时断时续,但目标仍然是前面的东湖,义无反顾地流淌,仍然通向外面的大河,通向黄浦江、长江、东海,仍然保佑人们身体健康。似乎这条河还一直在等待,静静地等了几十年,等待人们重新认识它,重新挖掘出来。所以,姜强生要趁夜晚才动手,白天不行,自己还要工作,而且只有自己一个人悄悄干,这样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

姜强生在空房子里转了一圈,查看地形,确定离河边最近地方下手。姜强生摩拳擦掌,还有点兴奋,心跳也加快了许多。一切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干。姜强生戴上劳动手套,举起铁镐朝地面砸下去,一记、两记、三记……发出有力的咚咚的声音,像宣告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就像当年外婆对姜强生说的那样肯定。

几镐砸下去,水泥都裂开了,翘起来了。哈哈,姜强生笑了,想自己还行,似乎离目标近了许多,王翠英有希望了,会站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姜强生搬开那些挖开的水泥、砖块,放在地面的另一边。姜强生想,挖掉上面坚硬的水泥和砖块,下面就好挖了,就容易挖了。越往下挖越是烂泥,应该越挖越容易。这是江南水乡,水就会显露出来,慢慢地流出来,也许还有菜条鱼流出来。哈哈,姜强生又笑了,再次拿起铁镐砸下去,希望一锤就能砸到河水。姜强生越干越有劲。

姜强生拼命地朝下挖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腰酸背痛,好像手上也起疱了。他想歇会儿,就坐下了。他喝了口茶,还吃了两包饼干。姜强生从包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解解乏。平日里,姜强生不抽烟。即使一个人在楼顶的露台上眺望,他也不抽烟。

姜强生朝那个挖开的地方看,似乎任务还很艰巨,还要干好几夜。一会儿,姜强生起来,走到门口,听听外面有没有声音,有没有人关注这里,关注这间房子的动静。姜强生轻手轻脚,不能惊动隔壁餐饮店,也不能惊动行人。姜强生打开门,朝两边看了一下。两边餐饮店的顾客都已经吃好喝好,都散了,走了。姜强生朝对面看了一下,对面餐饮店似乎也散场了,老板、厨师、服务员都走了。那些穿唐服宋服的年轻人也走了。水洞埭几乎没人,很安静,只有灯光在不停地闪耀,好像向姜强生眨着眼睛,对他笑。姜强生想,此时此刻的水洞埭最有灵气,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拿起铁镐继续干下去。

姜强生回到家已经后半夜了,他轻轻推开王翠英卧室的门,走进去。借着射进来的微弱的灯光,看见王翠英已经熟睡了。但姜强生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旁边,拉着她的手,说:“放心吧,你会站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好像姜强生要向她汇报一下今晚的战果。姜强生很得意,这一晚很充实,比上医院寻找专家还充实,还美好,完成了既定目标。说完后,姜强生将王翠英的手放进被子里,又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上房门。

这天晚上,姜强生又要出去。他走到王翠英身边,还没说话,王翠英已经转动眼珠子朝他看,似乎明白他要去干什么。最近几天,姜强生一直说这件事,比陪王翠英去医院看病还要兴奋,感觉希望很大,这次一定能成功。姜强生握着王翠英的手说:“放心吧,一切都很顺利。”

王翠英指着上面,想到楼顶上去眺望东北方向,那里看得到水洞埭,看得到那间空房子,仿佛看到地下河。她想上去看看。姜强生说得十分神秘,似乎也是她的梦想。自己不能到水洞埭去走走、看看,上自家楼顶远眺总行吧。王翠英对自己有信心,似乎身体还行,还坚持得住,就像姜强生经常对她说的那样,会站起来的,会好的。

姜强生说:“现在没有成功,没有挖到水,但很快就能挖到那条河了。”姜强生有信心。

王翠英说:“我先上去看看,也许就成功了。”

王翠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姜强生想了想,答应了。

姜强生挑了一个晴朗天,能见度十分好。他背起王翠英乘电梯上楼顶,保姆推着轮椅也跟着上到楼顶,确保万无一失。电梯到达33层,姜强生背着王翠英走出电梯,走楼梯来到露台上。他们站在北面的护栏旁,眺望东北方向,似乎真的能看到那间空房子。

姜强生指着那个方向,说:“是那里。”

王翠英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里看,几乎没有眨一下,仿佛自己能从姜强生背上下来,能站起来,可以走,可以跳,甚至可以飞过去。

姜强生又到水洞埭,两边餐饮店的生意还是那么好,还有音乐声传出来。姜强生当作都是激励自己勇敢向前的冲锋号。他希望音乐声音响一点,可以掩盖自己发出来的掘地的声音。姜强生将要开门时,隔壁湘菜馆的钱老板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们已经认识了。钱老板说:“装修怎么样?好了吗?”錢老板边说边走近姜强生。姜强生马上停下脚步,没有开门,他不想任何人进来查看情况,不想他们知道他的秘密。姜强生小心地说:“还没有装修好。”姜强生马上迎上去。钱老板说:“什么时候开张?”姜强生说:“不急,慢慢来。”两人都停下脚步,站着说话。钱老板又说:“夜里听到敲打的声音。”姜强生马上说:“没有,这几天一直没干,房子空关着。”姜强生忙否定自己来装修。钱老板说:“我听错了,你一个人怎么装修呢?”姜强生主动走过去,走到钱老板的店门口,他怕钱老板走到自己店里来查看情况。姜强生说:“你生意怎么样?”好像自己是来取经的。姜强生朝里瞧了瞧,店堂里坐满了人,他心想,包厢里肯定也坐满了人。钱老板说:“还行吧。”钱老板转身,嘿嘿笑了两下,走回自己的店。姜强生在钱老板那里聊了很长时间。

后来,姜强生回去了,打开自己的店门,开灯,又急忙关好门。姜强生很小心,围绕着那个地洞走了一圈,想看看地下有没有水渗出来。姜强生跳了下去,拿起铁镐继续敲打,继续挖下去,然后拿铁锹将那些砸下来的泥土装到箩筐里,搬运到上面。姜强生想加快速度。王翠英已经等不及了,她的眼神时刻提醒姜强生要快。

姜强生尽量声音轻一点,不打扰任何人。应该越挖到下面越容易挖,声音越轻。

这天夜晚,姜强生从水洞埭干活儿回来,放下双肩包,洗漱后推门走进王翠英的卧室。王翠英已经睡熟了。姜强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兴奋地对王翠英说:“我已经挖到了那条河,水从地底下渗出来了,我看见了,摸到了。”

姜强生感觉王翠英的手脚在动。

姜强生又说:“我用手触摸到了那水,还是那条河,清澈、甘甜。”姜强生笑了,看着王翠英的脸,似乎她正在听他说话,明白他的意思。姜强生继续说:“我对那条河说了,你放心吧。”姜强生握着王翠英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比画了几笔,似乎有几条菜条鱼在她的手心里灵动了,活了。说完话后,姜强生就躺在王翠英旁边,似乎也累了。

作者简介

竹剑飞,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草原》《绿洲》《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雨花》等刊物,曾入选多种选本和年选。获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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