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缚的爷爷

2023-08-21 22:12刘剑波
雨花 2023年6期
关键词:爷爷爸爸妈妈

刘剑波

我五岁那年爷爷来我家过年(奶奶已去世多年),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爷爷。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一头浓密的白发修剪得很齐整。穿一件黑羽绒服,里面是白衬衫,打着领带。那领带是大红的,显得鲜艳耀目。爸爸把一包中华香烟递给他,他慌忙说不要不要。爸爸硬是塞进他衣兜里。爷爷小心地抽出一支,又摸出打火机,“咔嚓”点亮火。但是妈妈咳了一声,我知道妈妈最讨厌烟味,爸爸在家从不敢吸烟。爷爷关上打火机的帽子,把香烟夹到耳朵上。我吵着闹着,也想要根香烟夹在耳朵上。爷爷哈哈笑着,把他耳朵上的香烟移到我耳朵上。接着,他让我把手掌压在他手掌上,量我们手的大小。不用说,我的手比他的手小很多。他说,他下次来时我们再量,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变大了。

那年除夕吃饺子。爸爸负责剁肉馅,他束一件白围裙,袖子高挽,抡两把菜刀,左右开弓,在树根砧板上“乒乒乓乓”剁起来,怎么看都像在擂鼓,激越的鼓点,像一群被惊动的鸟,在屋里乱窜。我觉得好玩极了,吵着也要剁。可是我太矮了,够不到砧板。爸爸就把我抱起来,可是那两把菜刀太沉了,我根本拿不动,只好悻悻作罢。

到吃饺子时,我和来我家做客的表妹才被告知,有的饺子里包了一元硬币。这个新奇的捉迷藏游戏让我和表妹兴奋不已。我和表妹抢着吃起来。表妹先吃到一个,高兴得手舞足蹈。爷爷吃到一个,把那枚硬币给了我。小姨也吃到了一个,赶紧给了她女儿。我倒霉透了,一口气吃了一盘饺子,一个硬币也没吃到。爷爷的运气出奇地好,居然又吃到了几枚硬币。我对妈妈说,我要把剩下的半锅饺子统统吃下去,不信吃不到钱。可是妈妈宣布,包进去的硬币都吃出来了,捉迷藏游戏到此结束。我沮丧得快哭了。爷爷把吃到的硬币全给了我,这多少安慰了我。我后来问妈妈,为什么爷爷一个也没给表妹。妈妈说,因为你是爷爷的亲孙子。

爷爷抱着我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趁着大家被一个小品节目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爷爷把压岁钱偷偷掖在我腰里,凑在我耳朵根子上说,别吭声。爷爷嘴里哈出的热气弄得我耳朵奇痒难忍,我情不自禁呵呵笑起来。大家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因为那个小品节目已经接近尾声,笑点早就被抖完了。

除了小品,其他节目都无聊透顶,我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妈妈让我去睡,我不听她的。大家在一起多热闹啊,我眷恋这热闹。这时,爷爷冲着我做了个手势,灯光将它映在墙上,变成了一只小兔。我惊讶得睡意全无。接着,爷爷两只手握在一起,又做了一头弯腰吃草的山羊。兴致勃勃的爷爷停不下来,用他那双神奇的手一口气做了大象、骏马、狗、长颈鹿、狮子、老虎、猴子和爬行的鳄鱼。一个庞大的马戏团浩荡而来。

我完全惊呆了。在我眼里,爷爷这个小老头一下成了比孙悟空还神通广大的人。我缠着爷爷教我。爷爷说,等我下次来再教你,现在听妈妈的话,去“觉觉”。我很诧异,爷爷怎么知道我把“睡觉”说成“觉觉”的呢?

第二年过春节爷爷没来。第三年也没来。我问爸爸,爷爷怎么不来了?我还等着他的马戏团呢。爸爸说,你爷爷偏心把房子给了你叔叔,你妈不让他来过年了。我不明白,爷爷把房子给了叔叔跟他来我家过年有什么关系。面对我一脸的疑惑,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吹起了口哨。

没过多久,爸爸让我陪他去县城看爷爷。叔叔家住在县城,我问爸爸是不是去叔叔家。爸爸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们乘爸爸同事的车。爸爸的同事长着一张扁平的脸,一只猪那样的鼻子和宽阔的嘴,一双熊猫的眼,粗硬的头发梳向脑后,前额露出古怪的月牙形发际。就是这样一个很丑的人,却拥有一台奥迪车,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些年,镇上很多人家都陆续买了车,有些家庭甚至买了两台车。可是我们家却连一台也买不起,这成了妈妈的心病,她认为这是爸爸无能的表现,爸爸却毫不在乎地吹起了口哨。每当有什么坏事发生,他就吹起口哨,他试图以乐观待之。爸爸大大咧咧地说,面包会有的,咖啡会有的,汽车也会有的。

爸爸说,等看完了爷爷,就带我去肯德基吃鸡腿和薯条。我想要一大杯可乐。另外,我还想吃热狗。我还没吃过热狗呢。

奥迪车在县城的一家养老院门口停下了,那是一座赭黄色楼房。我问爸爸,到这儿来干吗?爸爸说,来看你爷爷啊。我说,爷爷不是在叔叔家吗?爸爸不吭声,领着我往里走。我不甘心,继续问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叹了口气,几个月前,你叔叔跟着一个浪荡女人出走了,从此销声匿迹。你婶婶只好把爷爷送到养老院来了。

爸爸向一个护工打听爷爷的房间。护工想了想,说在二楼。我们来到二楼,走廊两侧的房间门上都贴着入住者的名字。我们在走廊尽头找到了爷爷的名字。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破旧汗衫,形容枯槁,神情呆滞的老头躺在床上。他那苍老的面庞萎蔫成很多很复杂的皱纹,稀疏的眉毛和一双浑浊的眼睛被高高的颧骨挤上了额头,整个身躯陷入了风烛残年的状态。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几年前来我家过年的那个衣着光鲜、神清气爽的爷爷吗?

一看到我们进来,爷爷的眼睛倏地亮了,他想坐起来,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都坐不了。原来,爷爷的两条腿被麻绳绑在床架上了。爸爸摸了摸那绳子,不禁怒发冲冠,冲出去找院长。我也跟出去。我不愿单独跟爷爷待在一起。在我眼里,他不是我爷爷,是一个让人害怕的陌生老头。

我可是头一次看到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他把院长办公室茶几上的一盆兰花抱起来掼在地上,那声巨响像是一颗炸弹爆炸了。院长吓得跳了起来。这个头发掉光、穿白色亚麻布夏装的中年人,刚才坐在电脑跟前,紧盯着屏幕看。

你想干什么?院长喝问爸爸。爸爸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朝窗户砸去。那本很厚的书,在飞翔的过程中像鸟张开翅膀那样展开了书页,发出“哗哗”的响声。院长大喊,快来人啊!爸爸又伸手去扯墙上的锦旗,却被跑进来的一个大块头按住了。

院长对大块头说,快打110!爸爸从大块头手里挣脱出来,掏出手机,朝院长亮出方才拍的爷爷被缚的照片。给我个说法,为什么要把我爹绑起来?

院长像泄了气的皮球,嗫嚅道,我们也没办法啊,老爷子老是偷着往外跑,我们人手又少,看不住啊。有一次,老爷子趁护工不注意,溜到大街上去了,险些让汽车撞了。要是真撞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啊。所以,我们就出此下策,万望体谅啊。不过,绑得很松,不会伤及皮肉。

爸爸一脸的嘲讽,这么说,我倒要谢谢你们了?院长躬起腰,您是老爷子的儿子吧,请删掉那张照片行吗?爸爸说,这是打官司的证据,怎么可能删?我还准备发到网上去,让你们臭名远扬。院长的哭腔都出来了:你要是发到网上去,我们这个养老院就完了。爸爸说,这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院长恨不得给爸爸下跪,删了吧,求求您。爸爸说,我不会删的,否则我到法庭拿什么作证据?虐待老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否则天理何在?院长捶胸顿足,真不是虐待啊,实在是没办法,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爸爸说,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要把我爹接回家去。我们法庭上见。

我巴望事情越闹越大。我是个喜欢看热闹的孩子。但是没想到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爸爸跟养老院做了一笔交易。婶婶把爷爷送来时,只付了一部分钱,要是不付清余款,爸爸就不能把爷爷接回家。但爸爸认为余款不应该由他付。最后的结果是,爸爸删掉照片,免付余款。

爷爷被接回来的那天晚上,妈妈跟爸爸吵了一架。当然,他们是关在房间里吵的。那时爷爷已经睡下了。他被爸爸安排睡在书房里。当初我家建房时,爱阅读的爸爸辟出一间做了书房。别的孩子的爸爸下了班不是去打牌,就是呼朋引友到镇上喝酒,可是我的爸爸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妈妈有一次对我说,我当初爱上你爸爸,就是因为他爱读书。但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爸爸年轻时酷爱写作,想当作家,后来梦想破灭了,只好到镇政府去写材料。

妈妈对爸爸没跟她商量就把爷爷接回来很是不满。爸爸故伎重演,又吹起了口哨。爸爸的口哨吹得圆润动听,是一首流行歌曲的优美旋律。可是,爸爸吹得再起劲,妈妈也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爸爸委屈地说,跟你商量你就同意了吗?妈妈说,你不跟我商量说明你眼里根本没有我,那还过什么过啊,你跟老头过吧,我走人。

爸爸声音嘶哑,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老爸太可怜了,我不放心再让他待在养老院了,这事我不管谁管啊。这话让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他可怜我们了吗?他一下把房子给了小儿子,我们一片瓦都没捞着。当时说好,房子给了小儿子,以后他的一切就由小儿子管了,可最后还是弄到我们这儿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爸爸为难地说,可是我已经把老爸接回来了,难不成再送回去?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谅解一下好吗?妈妈啐了爸爸一口,你说我们还有夫妻情分吗?要是还有夫妻情分,你就不会在外面找女人了。妈妈“嘤嘤”地哭了起来。

僵持了好一阵子,妈妈最终还是让步了。妈妈说,老头现在还能自理,以后躺在床上怎么办?你别指望我给他端屎端尿啊。爸爸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把他带回来了,我会全权负责,不会劳烦你一个手指头。

爸爸给我布置了个任务:你放暑假了,除了完成作业,就是陪爷爷。你不要把这个老头当成爷爷,就当成一个大孩子。你就是陪一个大孩子玩耍。人老了就成了孩子了,关于这一点,等你以后老了就明白了。爸爸又说,要是你做得让我满意,我会给你奖励。我忙不迭地问,什么奖励?爸爸说,除了摘天上的星星我办不到,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满足你。我说,我要你天天开汽车送我上学,就像阿毛那样。爸爸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我说,汽车在哪儿啊?爸爸吹了声口哨,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咖啡会有的,汽车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爷爷爱吃面条,碱性很重的那种。昆仑市场有家重庆人开的面店,专做碱性重的面条,那种面黄茵茵的,有刺鼻的石碱味,面汤极黏稠。我看到过他们轧面条。把一大团面搁在一个木斗里,摇动曲柄,齿轮发出“嗡嗡”的声音,无数根面条溪水似的“哗哗”流出来。

爸爸很早就起床,穿过大半个城市去那儿买面条。爸爸还做了浇头,通常是辣椒炒蛋皮儿,或者是文蛤青菜,或者是肉丝雪菜。爷爷吃得很拘谨,他根本不理会浇头,只是拣面条吃,一根一根地吮吸,不发出一丝声音。可是只要妈妈一去上班,爷爷就变了个人,把手中的筷子当成两根矛戟,狠狠戳向被浇头覆盖的面条。他先是大口消灭掉香气袭人的浇头,再大口吸溜面条,声音像是在下雨。

爸爸让我陪爷爷看电视。我按着遥控器上的选择键。我对爷爷说,你喜欢哪个频道就说一声。可是我把所有的键都按遍了,爷爷一声都不吭。爷爷的眼神很空洞,好像那里面的一切都被抽光了。

我把手掌压在他手掌上,量我们手的大小,就像他那年来我家过年对我做的那样。那次他说,他下次来时我们再量,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变大了。

我的手还是比爷爷的手小,但跟那次比,却大了许多。我问爷爷,你看出来了吗?我的手变大了。我期待爷爷脸上现出惊喜的神情,我期待他感叹一声:你长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想抽回他的手,我却紧紧抓住,走,跟我到院子里去。我使劲拽着他走。我的陀螺和鞭子躺在地上,是我昨天玩累了扔在那儿的。

抽陀螺我太在行了。我们这些孩子都把陀螺叫作“老牛”,我只要一鞭子下去,趴在地上的“老牛”就乖乖站起来。我再甩一鞭子,它就“呼呼”旋转起来。我在爷爷面前卖弄地抽着,长鞭被我耍得“啪啪”直响,陀螺则“呼呼”地转成一团影儿,好像要把地面钻个窟窿。可是爷爷看都不看一眼,他不瞅着地上,却朝天上看。

晚上,我去爷爷的房间。我很庄重地对爷爷说,等不来你的马戏团,我就只好自己组建了,现在请你来检阅。你不知道,为了组建这个马戏团,我勤学苦练,花了多少工夫啊。接着,我得意地朝他伸出手指头,花样百出。灯光将我变出的各种动物映在墙上,栩栩如生,精彩绝伦。我指望爷爷夸奖我,至少要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类的话。可是爷爷却倒在枕头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像是墙上狮子在咆哮。

有天上午,我坐在抽水马桶上拉屎。拉完出来,爷爷不见了。我拔脚跑出去。我家通往镇街的水泥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吓坏了,赶忙用家里的座机拨了爸爸的电话。我坐卧不安,眼前不断闪现出爷爷被迎面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倒的画面。他不是一下倒在地上的,而是先在天上飞了一阵,才像个沉重的口袋“噗”地掉在地上,七窍流血。或者,他掉进了很深的河里,在湍急的水流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他被冲到下游的河滩上,几天后才被一个拾荒人发现,他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我越想越害怕,我去街上找妈妈——妈妈在镇上开了个杂货店——店里燠热不堪,一个垂挂的锥形苍蝇纸在不停地旋转,上面黏满了墨绿色的苍蝇。听我说了情况后,妈妈一点都不着急,不慌不忙地整理货架。

吃了妈妈冰柜里的冰激凌后,我就回家了。远远看到门口停着爸爸的踏板车,我奔跑起来。在厨房里忙活的爸爸什么也没说。爷爷蔫头耷脑地坐在自己床上,仿佛陷入了沉思。爸爸告诉我,他是在小镇的墓地找到爷爷的。墓地在镇子的北头,和小镇之间隔着茂密的竹林。竹林犹如厚厚的门帘,你掀开它就看到了那片墓地。爸爸曾经说过,喧闹的镇子和寂静的墓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爷爷为什么要去那儿呢?我问爸爸。你爷爷神志不清了,他可能以为你奶奶就埋在那儿。另外,你叔叔离家出走,爷爷以为他死了,也埋在那个墓地里,所以他是去找他们。当然,也可能他是去看看他最后的家。

可我不明白,爷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知道镇子北头有墓地的呢?爸爸说,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呼唤吧。呼唤?我懵懵懂懂地问。那是一种回响,一个人老了的时候,他就沉默寡言了,看上去在发呆,像个傻子。其实这是你的错觉,他实际上在谛听那种回响。他一生经历了很多,目睹了很多,比如生命和死亡,就像花开花谢。它们并没有消失,一直喧闹在他的心灵里,并且产生了很多回响。所以,人到了最后的岁月,唯一能做的,就是谛听那些回响,那些从心灵折射出的声音。声音也是道路,你会被诱导走到这条道路上去。你不知道道路的尽头在哪儿,你只能凭着本能在上面走。我不知道这样解释对不对。儿子,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

虽然我不明白爸爸在说什么,但我崇拜他,他太有学问了,他没有白读那些书。爸爸又说,爷爷还会溜走的,他下次去的可能是另一个地方,所以,你要看好爷爷。

妈妈跟爸爸又吵起来。实际上是妈妈一个人在堂屋里吵,像是故意让猫在书房里的爷爷听到:去,再跟他说,小便前要把马桶圈掀起来。我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给他擦马桶,我前世该他的啊?!爸爸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爸爸记性不好了,我跟他说了很多次了,就是记不住。我们到了他这个年纪,说不定记性还不如他呢。以后马桶圈我来擦,你不用管了。妈妈还是不依不饶:现在小便滴在马桶圈上,再过些日子,大便就要糊在上面了,等着吧!

爸爸给我布置一个任务,以后爷爷要小便,由我先把马桶圈掀起来。我说,白天还好办,要是爷爷夜里小便,谁来叫醒我?爸爸说,那你就第二天早上擦。这个任务其实很艰巨,因为我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小便。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爷爷的裤裆,那儿一有动静,我就飞快地抢在爷爷前头,把马桶圈掀起来。他总是尿不干净,明明尿完了,却还像雨滴那样淅淅沥沥,裤裆常常湿了一大片。爸爸说,人要是老了,那玩意儿就会像坏了的水龙头,永远也修不好了。

我还发现,爷爷没有尿线了,尿直接垂落下来,一部分落到马桶里,一部分落在了地上。我马上拿拖把把地上的尿拖干净。但我也有失职的时候,有时,我被电视里的精彩节目吸引住,就顾不上掀马桶圈或拖地上的尿了。一天,妈妈去县城进货,回来快半夜了。突然,她的一声尖叫惊醒了我。我赶紧爬起来。爸爸也起来了,我们循声跑向卫生间。妈妈坐在地上哭嚎: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怎么没把我摔死啊!原来,她进卫生间解手,踩在爷爷淋在地上的尿滑倒了。

祸不单行。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人使劲敲门,墙壁被震得嗡嗡直响。妈妈打开门,进来一个壮实的矮个子男人,他的头发快掉光了,但胡子却相当茂盛,鹰钩鼻子直指一张大嘴。这是顾某某的家吗?那人酒气熏天地问。爸爸说,你找我什么事?那人劈手揪住爸爸的T 恤衫领子,你弟弟把我老婆拐走了,快把他交出来。

妈妈说,他弟弟拐走了你老婆,问我们要什么人?那人说,我也是没办法,我不问你们要人,还能问谁去要?爸爸说,我很同情你,但我们帮不了你。那人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们可怜可怜我吧,自从老婆离家出走,我没睡过囫囵觉,我都快要崩溃了。爸爸说,我们真的爱莫能助。那人哀求着说,你们一定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快告诉我。妈妈说,快走吧,我们要休息了。那人说,不告诉我,我就睡在这儿不走了。妈妈说,那就让110 请你走。那人说,我走,我走,但我还是要来的,直到我知道他们的下落为止。

第二天晚上,那人又来敲门。妈妈不开门,那人就用拳头擂。妈妈只好打了110,说有歹徒私闯民宅寻衅滋事。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可那人早跑了。

那人跟我家耗上了,隔三岔五就来骚扰,他知道妈妈会打110,所以他敲一阵门就脚底抹油溜了。那情形更像是来点个卯。那两个民警也总是会赶过来,但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无异是来应个景。但我家自此再无宁日,那人来一次,妈妈就跟爸爸吵一次。妈妈用粗俗的语言诅咒叔叔,还要夹枪带棒地捎带上爷爷。最后,妈妈哀戚地长叹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总有一天,我会逃离这个家的。

不知从哪天起,家里就氤氲着一种难闻的味道。你可以说它是臭袜子味,也可以说它是腐烂的咸菜帮子味。妈妈对气味的辨识很灵敏,她判断那气味是屎的味道。她马上想到了爷爷。去,看看他是不是拉在床上了,她命令爸爸。

过了会儿,爸爸从爷爷的房间出来,说,老爸没有拉在床上,他屁股上也挺干净的。妈妈发动我和爸爸,翻箱倒柜搜寻气味的来源。妈妈说,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否则,谁也甭想睡!经过一番艰难的搜寻,终于在爷爷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是一条粘满大便的短裤。

爸爸比妈妈还生气,他将臭烘烘的短裤拿给爷爷看,你干吗要撂到床底下,嗯?我可以给你洗啊。爷爷像个罪犯似的低着头,一言不发。爸爸并没有洗那件脏短裤,而是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仅仅过了两天,家里又飘荡起屎味来。是爸爸下班回来闻到的。他先是问爷爷,你把屎短裤藏到哪儿了?爷爷照例泥塑木雕般坐在那儿不吱声,脑袋高高昂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爬进了床底,但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我们把爷爷的床垫被褥翻了个底朝天,又搜遍了书房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找到屎短裤。爸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快,我们要赶在你妈回来前找到。

那条褐色屎短裤被包在一张旧报纸里,塞在厨房灶台的抽屉里。爸爸找到时脸上现出如获至宝般的喜悦。快,快开窗!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新鲜的空气潮水般涌进来,将滞留在屋里每一寸空间的异味荡涤一净。

妈妈回来并未察觉出什么,否则又会掀起轩然大波。我和爸爸都很庆幸,同时如履薄冰的感觉油然而生——只要爷爷住在我家,随时都会发生藏匿屎短裤的事,而谁又能保证在妈妈回家之前找到它呢?

于是,爸爸又交代给我一项新任务:密切关注爷爷藏匿屎短裤的举动,这意味着我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我不能玩耍,不能看电视,要时时刻刻守在爷爷跟前。爸爸说,我知道这个任务非常艰巨,但为了这个家,你必须像男子汉那样勇于担当。

不久,有个外地杂耍艺人来卖艺,场子就设在我家附近,被观者围得水泄不通。我飞快地跑过去,把爸爸给我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那个杂耍艺人能同时旋转两个橡皮球、一只苹果、一个鸡蛋和一块石头,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在我的视线中升起又降落,像正在绕轨道飞行的行星系。我被迷住了,甚至产生了跟他学杂耍,从此浪迹江湖的念头。

爷爷趁我跑出去的当儿,又把屎短裤藏起来了。自然,又是爸爸回来闻到的。他顾不上叱骂我失职,火急火燎地寻找起来。妈妈通常九点到家,到了八点半,我和爸爸还没找到。太奇怪了,你能闻到那股屎味,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触手可及,但你就是无处可寻。爸爸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务必推迟一小时到家。

挂钟敲了九下,妈妈推开了门,准时得让我吃惊。妈妈一进门就感觉到那股令人恶心的气味萦绕在她四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吼了声,都去死吧!我的疲惫不堪的妈妈一下倒在地上,她拍打着地砖歇斯底里地尖叫,快找,快找,要是找不到,我就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要感谢我家的小花猫,它总是每天半夜到房梁上捉老鼠。它在房梁上爬来爬去,那条臭气熏天的裤头像破败的旗子坠落了下来。天知道爷爷怎么会想到把屎裤头藏到房梁上去的。而爷爷又是怎么藏到房梁上去的,这一直都是未解的谜。我以为妈妈又要跟爸爸大吵一场,但是妈妈往沙发上一歪就睡着了。爸爸说,让你妈在沙发上睡吧,他找来一条毛巾被盖在妈妈身上。妈妈蜷曲着身子,发出可怕的鼾声。

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比屎短裤更为严重的事。那天妈妈身体不舒服,没去店里。中午,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爷爷扒了两口就挪开椅子走了,好像去找什么东西,好一阵子没回来。爸爸让我去看看。我听到卫生间有动静,就朝那儿走去。我闻到一股大便的臭味,比屎裤头强烈多了。我来到卫生间门口,越来越强烈的恶臭熏得我差点呕吐起来。

爷爷赤裸着,刚冲好淋浴出来。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光着身子的爷爷,他全身的肉都松弛得离开骨头,垂挂下来。我被一地的屎吓坏了——防滑垫上粘着屎,马桶圈上有屎,铺成菱形的地砖上有屎,他脱下来的汗衫裤头上有屎,他拿在手里的浴巾上也有屎。我飞跑过去喊爸爸。我觉得我快哭出来了。爸爸问爷爷怎么了。我用手指着卫生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妈妈跟在爸爸后面,而我充当向导的角色,跑在最前面。

爷爷好像知道妈妈会来,用粘着屎的浴巾紧紧裹着自己。妈妈惊叫一声,捂着鼻子逃走了。但是爸爸却冲进了卫生间,他那种急迫的样子就像去救火。他把爷爷推到莲蓬头下,扯下浴巾,打开水龙头,手放在喷头下试水温,调到合适的温度,然后扶爷爷进去冲洗。爷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拿起肥皂往身上抹了一遍又一遍。爸爸说不要抹了,爷爷还是不停地抹,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罪过”抹掉似的。

爸爸另找了条浴巾裹在爷爷身上,让我搀着送回他屋里。爸爸把爷爷的脏衣服和粘着屎的浴巾包作一团,送进了外面的垃圾桶。他拿着水桶、板刷、毛巾、纸巾进了卫生间。防滑垫和马桶圈上的屎好对付,可以用纸巾、肥皂擦洗,但是清理地砖上的屎够爸爸忙活的了,因为那些屎已经嵌进了地砖的细缝里,用刷子越刷越糟糕。爸爸就用牙刷来回蘸着桶里的热肥皂水,一点一点清洗地砖的每条缝。

等到爸爸忙完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很生气?爸爸却平和地说,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任何人到生命的最后给别人添麻烦的就是两样东西:屎和尿,就像他初来人世那样。屎和尿也是每个人与世界最后的联结。从另一个角度说,屎和尿是所有的老人献给世界的最后的礼物。爸爸问我,以后我老了,满身是屎,你也会给我洗吗?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爸爸瞬间泪如雨下。我去抱爸爸,我一直抑止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爸爸去镇上找妈妈,但妈妈的店关门落锁。他又打妈妈的电话,妈妈说不要找我,我是不可能回家闻屎味的。妈妈回了娘家。这是妈妈惯用的伎俩,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只要一吵架,妈妈就跑到娘家去,爸爸去请她,妈妈却端着,爸爸不跑个三四趟,她是不回来的。但这次爸爸去找,不仅没找着,反而挨了外公一顿训斥。外公说,我千辛万苦养大的闺女,嫁给你这种没出息的泼皮,实在是家门不幸,要是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爸爸找了妈妈的闺蜜、同学,可是没有谁知道妈妈的下落。爸爸给妈妈打电话,苦苦哀求,你快回来吧,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妈妈说,要我回来,可以啊,不过你得把他弄走,我的余生不能让屎给毁了。妈妈说,在你没有做好选择之前,不要再打我电话。爸爸绝望地问我怎么办,他把妈妈比作鱼,把爷爷比作熊掌。鱼和熊掌他都要。

我能说什么呢?如果硬要我说,那么,我跟爸爸的想法一致,鱼和熊掌都要。

一天清早,爸爸把我摇醒了,说爷爷又不见了。爸爸推断,爷爷是夜里趁我们熟睡时溜走的。我自作聪明地说,爷爷肯定又去墓地了。爸爸说,爷爷已经去过了,不会再去了。我说,去看看又何妨。爸爸用踏板车载我,很快到了墓地。那儿空旷无人,死一般寂静,连鸟影也没有。

关于爷爷的去向,有很多种可能——跳河了,投井了,或者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爸爸请派出所帮忙。派出所说,失踪24 小时才能立案。

爸爸带着我像没头的苍蝇在镇子四周转来转去。只要是路,就一头钻进去,再退出来,然后再钻进另一条路,再退出来。我们累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我想回家了,我想念妈妈了。爸爸说,不能停,只要找就有希望,希望是找出来的。

派出所打来电话,说看到内网上的警情通报,有个老头中暑昏倒在三余镇郊的路边上。爸爸恍然大悟,叫了出租车,往三余镇赶去。我问爸爸,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头就是爷爷?爸爸说,三余镇是你爷爷的出生地,上次你爷爷去了墓地,这次就很有可能去他的出生地。可是,三余镇离我们居住的小镇足有三十公里,爷爷一下走这么远,真是不可思议。爸爸说,寻找能给人无穷的能量。

我们在三余镇派出所找到了爷爷。他的和尚领老头衫被汗泡湿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污浊不堪。干瘦的腿不知被什么擦得伤痕累累。一只鞋掉了,他把掉了鞋的脚跷在那只有鞋的腿上。他黯然神伤地坐在那儿,谁也不搭理。

回来时,我们在小镇的一个街角意外发现了妈妈,她跟一个穿着洋气的很帅的男人走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很快乐。爸爸忙叫司机停车。车还没停稳,爸爸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但妈妈和那男人倏忽而逝,像是被风刮走了。也许那是个很像妈妈的女人,也许只是我们的幻觉,我说。爸爸哑然无语。爸爸比我更思念妈妈。他彻夜难眠,香烟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山。

爸爸终于作出了选择。在一个凉爽的上午,出租车载着我们——爷爷、爸爸、我——向县城驶去。爷爷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一直扭头望着沿途的景色,所以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抵达爷爷住过的那家养老院已经快中午了。那位秃头院长说,县城有好几家养老院,你们爱去哪家去哪家,我们不收。爸爸点头哈腰,说了很多好话,对上次的无礼作了深刻的检讨。最后,爸爸说,以后你们再把老头绑起来,我保证没有意见。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爸爸,干吗不换一家?爸爸说,这家最便宜。

当天晚上,爸爸打电话给妈妈,说,他被我送走了。爸爸没有说“老爸”,而是学妈妈说“他”。但妈妈还是不愿回家。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去镇上找妈妈。我们倾听小商小贩喊着各种价格,货摊上堆着金字塔般的橙子、葡萄、桃子和西瓜。糕点店的橱窗里摆着新鲜面包,空气里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乳品店门口摆着成箱成箱的牛奶,每个箱子上都画着白底黑纹的奶牛,它们低头吃草,硕大的乳房垂到草地上。街角的卖花人朝着一簇簇修剪过的鲜花喷水。乡下老太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蹒跚而过。我们在妈妈的店里帮忙。我像个掌柜的,给顾客找零钱,爸爸则汗流浃背地搬运货物。

镇上亮起灯火时,妈妈跟我们回家了。她坐在爸爸背后,而我则站在踏板上。以前,我这样站着时,爸爸能越过我头顶看清前面的路。现在我长高了,我得略微歪斜身子,才不会挡住爸爸的视线。我们全家出行就是这样,我站在踏板上,妈妈坐在后座上。但是爷爷来了后,就停下来了,好像日子打了个盹。现在它醒过来了,又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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