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南

2023-08-21 22:12刘琼
雨花 2023年6期
关键词:临海永嘉谢灵运

刘琼

开始开凿敦煌石窟的东晋十六国时期,正是中国山水画蓬勃兴起的年代。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敦煌壁画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汉唐以降的世俗生活基本面貌,从这些宗教描绘中可略知一二。总体看来,中原以及西北地区生活素材占比较大,南方包括江南的风俗风貌也有一些反映。这说明,当时参与敦煌壁画绘制工作的工匠和艺人来源广泛。

中国山水画兴起的年代,也是山水诗派产生的时期。山水诗派的产生,与江南以南的临海、永嘉直接相关。

最早知道临海,还真是因为谢灵运。

姨夫姓谢,说自个儿是山水诗派创立者谢灵运的后代。我那时候虽小,已有怀疑精神,于是查了很多资料,努力寻找谢灵运的生活轨迹,以求证姨夫到底是不是“王谢子孙”。结果,就看到了“临海”一词。谢灵运也被称作谢临海。《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一诗,是堂弟谢惠连北上京都时,谢灵运不忍分手所作。长诗叙述别离情绪,兴发感会,动人肺腑。临海这个地名——虽然有人提出此临海非今日之临海,从此,也与这首长诗长存在汉语言文学长河里。

知道临海虽早,但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临海隶属宁波。这是题外话了。“临海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已有二千一百多年的历史,汉昭帝始元二年,置回浦县;三国吴会稽王太平二年,设临海郡。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建立临海县。一九八六年三月一日,撤销临海县设临海市。”这是百度百科给的标准答案。临海在今天是小地名,从前是台州府府城所在,比现在级别高,再从前,曾设临海郡。谢灵运时期的临海,便是临海郡时期。谢灵运从家乡会稽也即今天的绍兴出发,一路向南,途经临海郡,然后到达永嘉郡。永嘉郡是东晋新设,此前,永嘉是临海郡的属地。把临海、永嘉并称,渐渐成了习惯。临海和永嘉都在今天的东部沿海地区。

王谢子弟,衔玉而生,抓得一手好牌,却往往因贵致祸。说到因贵致祸,曹植是典型一例。曹植没办法,才华太出众,又深得父亲宠爱,即便自觉退让,也为同侪同胞所忌。《七步诗》之所以生动形象,实乃泣血心声。谢灵运也是一例。谢灵运是东晋车骑将军谢玄的孙子,谢玄是江左风流宰相谢安的侄子。谢家簪缨世族,人才辈出,在战火纷飞的魏晋南北朝,不仅战功显赫,文化文艺领域也建树丰赡。即便如此,整个谢家,若论成就和影响,大约也只有谢灵运的文名,可与其先人谢安的功名并立称峰。谢灵运年少成名,文章和书法皆为一时之颂,只可惜文人气、才子气包括世家子弟气都太盛,在魏晋南北朝改朝换代复杂的政治旋涡中,不懂得避让、收敛和忍耐,很快便被闲置驱逐。其间,几度起用,又几度贬黜,最终因被构陷谋反而入狱。“公元四三三年,宋文帝元嘉十年,北魏太武帝延和二年,宋前秘书监谢灵运以谋反罪被杀。”被杀这一年,谢灵运四十九岁。在当时,这个年纪离世不算小,但这种死法有些不堪。

秘书监是多大的官?秘书监属于从三品,历朝历代都有,主要职责是掌管典籍图书,有点类似于今天的中央文史馆馆长和国家图书馆馆长结合在一起的职责,虽有“参预朝政”之衔,但实际上并无多少实权,是典型的待遇不错、权力不大的差使。秘书监之下,通常会设秘书丞、秘书郎、秘书校书郎等职务。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就曾做过秘书校书郎。这个职位是从九品,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秘书监的职能在不同朝代也有弹性。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整个社会从上至下对文化比较重视,秘书监的地位和功能也被放大,成为当时社会的学术文化主官。特别是曹操称王时,为了弱化中书省,还曾将秘书监与中书省结合,让秘书监分担部分中书省的职能。这个时期是秘书监的高光时期。但好景不长,待到曹丕称帝上位、江山开始坐稳之时,就把秘书监和中书省区隔开,恢复和加强中书省,同时,强化秘书监掌管典籍图书这一职能,其实也是限制其权力过界。

谢灵运担任秘书监时,秘书监的权力已被弱化。有祖辈亲友们指点江山的丰功伟绩在前,心高气傲、历史包袱较重的谢灵运,显然不满足于当“闲差”、混日子,也试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他确实缺乏政治历练和政治头脑,玩的一些小技巧,流露出来的许多怨言,作出的个别“越轨”之举,常常被政敌发现并放大。永初三年,谢灵运因为想法和做法较多,引起周边不满,被排挤出京,外放永嘉,任永嘉太守。

今天,浙江东部沿海一带,外向型经济发展水平极高,人均土地虽然少、本土资源不足,但依然财富积累很快,这是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的成果。距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南朝,也就是谢灵运担任永嘉太守时,不要说永嘉,整个社会都尚未出现市场、贸易等自由经济活动,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是主要生产和生活方式。市场不流通,资源不交流,所谓“封建”由“封”和“建”组成,“封”是“建”的前置条件。保守封建时期,资源不流动的前提下,对于一个地方的生存发展来说,自然条件特别重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海、永嘉一带,属于三面环山、一面朝海,“七山二水一分田”,山多、水多、耕地少,平常年份是产多少就吃多少、用多少,储备粮少,一旦遇到饥荒,缺乏应急机制,“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之三、四,临海、永嘉死亡殆尽”。《资治通鉴》的这段记录,也说明谢灵运的老家会稽在生存资料积累方面要比临海、永嘉富足。临海和永嘉当时千真万确是穷地儿。会稽即绍兴,位于钱塘江入海口南岸,还算江南,绍兴以南的台州、宁波、温州则属于江南以南了。

谢灵运的时代,相比会稽,临海、永嘉一带不仅生产生活条件不好,交通也极其不便。实际上,临海、永嘉一带因为山多,出行困难,交通状况真正得到改善还是近二十年的事。温州与杭州通高铁后,从温州到杭州大约两个小时。记得二十多年前在杭州读书时,同门有个小师妹来自温州乐清,每年开学季,搭汽车、坐火车,要整整折腾一天,才能从家赶到学校。因此,温州虽然也属于浙江,但感觉上很遥远。由此,完全可以想见,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贵公子来到“穷乡僻壤”永嘉,往来不易,音信杳无,孤单寂寞之余,排遣时间的方式只有游山玩水、吟诗弄月了。

“凡永嘉山水,游历殆尽”。谢灵运以游山玩水行消极反抗之实,但谢灵运毕竟是谢灵运,谢灵运的游历山水,不是一般的浅尝辄止,而是富有探险家和旅行家的精神,是逢山开道、伐木为径,不仅开凿谢公道、发明谢公屐、遍寻风景名胜,还能形诸生动传世的诗文。谢灵运在永嘉呆了十三个月,是其被誉为山水诗派代表之重要创作时期。十三个月后,谢灵运终是难耐永嘉之孤清,称病返回会稽。

作为个体的人,谢灵运这一生,由于自身性格原因以及独特经历,命运遭际跌宕起伏,基本算悲剧性人物。但作为一个诗人,谢灵运显然又是幸运的。“文章千古事”,谢灵运在诗文方面取得的成就,归功于其勤奋好学、天赋才情,以及经历经验。勤奋好学是硬道理,天赋才情就是运气了。谢灵运曾自谓:“魏晋以来,天下的文学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曹子建就是曹植。唐宋八大家这时还没出现,谢灵运这么说,虽有狂妄之嫌,也并非毫无道理。勤奋加才华,是创作的重要工作机制。出身名门却遭际坎坷,客观上为创作积累了“不平”之气。气不平则鸣,诗人心中“不平”,寄情山水和诗文,以言志,以抒情,这是创作的动力机制。当然,从“道法自然”“我手写我心”这一角度,临海、永嘉一带山水环境绝胜美好,涵养和触动了诗人的内心诗情,成为山水诗创作的必要材料机制。

前不久去成都公差,偶然看到黄宾虹的画展。画展以“与天地精神往来——黄宾虹艺术研究展”为名,展出了七十多幅黄宾虹三个不同时期的山水画。黄宾虹被称为中国山水画大师,一生画风经历从“白宾虹”到“黄宾虹”到“黑宾虹”之三变,也即从早年疏淡清逸的新安画风,到五十岁以后趋于写实,再到八十岁后形成“黑、密、厚、重”风格这三变。黄宾虹的画风画法的形成和变化,是艺术创作和自然环境的关系的实证。产生这三变的外部环境,大致可以对应歙县、贵池和巴蜀三地。“世界上只有瑞士可以同我的家乡相比”,这是歙县籍教育家陶行知的感言,歙县到底有多美,大概可以想见了。徽州文脉深厚,歙县是徽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黄宾虹的故乡。黄宾虹青少年时在此受教较多,美学启蒙也大致由此开始。贵池和巴蜀都是黄宾虹游历时产生深刻情感反应的地方。黄宾虹曾一度想定居贵池。晚年在巴蜀游历时,黄宾虹的绘画开始剧变,“青城坐雨”之类已成典故和佳话。艺术创作和创作主体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关于外部环境和内心世界的表达。在艺术家手里,对于环境的表达,有时候等比,有时候是放大或漫画,有时候实描,有时候又是抽象和写意。

永嘉不曾去过,倒是今年春天,临海举办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我从芜湖搭乘高铁,途经杭州,在暮色中抵达这个久闻其名的古老小城。小城确实是小城,古城也确实是古城。被称为古城的地方很多,但大多古城像平地新起的新城,了无古意。夜色中所见的临海,倒是街道不宽,房屋不高,整个小城被高大浓密的古树覆盖,文雅、安逸、生活气息浓厚;白天看得更清晰。临海可考历史长达两千多年,千年古城基本面貌没有大变。临海没有大变,首先是城市整体规划和一些细部结构没有大变,古城墙、府城街等一些传统建筑还基本维持原样。始建于东晋、扩建于唐、定型于宋的古城墙,历经各种沧桑风云,拆毁、重建、修缮,现如今还能相对完整地耸立在世人面前。由台州府城墙等构件组成的明清城墙,长达五千多米,如果不是东面一千多米被拆建成东湖路和大桥路,这段城墙几乎可以形成闭环。“无邑不城”,城墙与里坊胡同构成都城建设的基本表征。临海即便做过台州府城,依然是南方小城,不属于边疆要塞,何故修筑如此完整的防御性城墙?这与临海的特殊区域位置有关。临海临海,后一个临海是动宾结构的词组,临海的古城墙也被称为江南长城。从始建于东晋可知,与其他边疆一样,海防安全是历朝历代的政治大事。在东部沿海修建厚实城墙,既防御倭寇海盗,加强保卫,也有防洪功能,大概是原始初心。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在临海练兵时,在城墙上建造空心敌台,后来他将此法带到北方,广泛应用于明城墙。

抗倭是大事,事关沿海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记得前几年在福建福清港吃到一种叫光饼的烘饼,这次来到临海,也有人指着一种饼说叫“光饼”,说是戚继光及其士兵们打仗时的干粮。食物或许只是一种寄托,或者说,是一种间接的佐证,寄托和佐证了民众的一种愿望和追思。

临海的这座古城墙,虽然大众知名度不是太高,但在中国“长城界”有地位,曾被古建筑大师罗哲文先生誉为中国长城的“师范”和“蓝本”。忍不住爬上城墙,很宽,可六人并行。转头,迎面碰上全幅戎装假装巡城的“士兵”,虽然是表演,腰板却挺得很直,似乎很入戏,看着不觉违和,恍惚中,竟有些难辨真假了。

在古城墙上看临海,紫阳街南北纵贯,灵河从古城的东南区域流经。下城墙,坐上车,稍稍走一段,在台州初级中学门前停下。进到这所曾经被称作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学校的中学校园后面,佩弦楼下,紫藤花刚刚开谢。花架下面,是朱自清先生的半身铜像。一九二二年,朱自清北上清华大学之前,曾经在此任教八个月。虽然短暂,但临海成为朱自清的创作转型之地。他曾写到,“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此处的台州即指临海。朱自清在临海时,台州府设在临海。在临海,他手植紫藤花,写下《匆匆》《毁灭》《独自》《侮辱》等诗文名篇,著名的“刹那主义”观点也是这个时期萌发。《匆匆》一诗,写出了对于时间和未来、未知世界的哲学探索。一九二三年三月十日刊登在《小说月报》上的《毁灭》,共八节,两百多行,被评价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首抒情长诗。临海时期这种创作上的精进和自由喷发,像枝干遒劲却花叶鲜嫩的紫藤花一样,成为朱自清先生美好而持久的记忆。

临海之于朱自清,正如永嘉之于谢灵运,虽然时间短暂,却在创作层面产生了质的变化和影响。这是环境给予诗人的诱导和刺激。

建筑界泰斗吴良镛先生曾提出人居环境理念。他说,“我毕生追求的,就是要让全社会有良好的与自然相和谐的人居环境,让人们诗意般、画意般地栖居在大地上”。和谐、自然、诗意是中国哲学的提倡,也是中式建筑的一种美学追求。不和谐、不自然,有违人对居住环境的要求。在居住美学上,中国古代能工巧匠创造出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表达,在考古发掘现场,每每还能见到这些历史的生动遗存。当然,一些建筑实物今天依然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场所,其中,以徽派建筑影响最大、保存较为完整。徽派建筑是中国南方人居环境的典型代表。“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理学家朱熹回乡省亲所感。朱熹眼里的徽州人居环境,今天依然保存完好。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黄山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和文化遗产“双遗产”前夕,偶然看到由清华大学专家团队负责制作的申报文书,其中,列举了宏村等村落的保护做法,大意是宏村最初的保护倡议,不是由上而下或由专家学者提出,而是村民们自己的主张,并有共同遵守的具体做法。这是大规模发展旅游之前的事。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专门找国家文物局有关方面核实过。徽州人对于自己家乡的自觉的热爱由此可知。

徽州四面环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里人比较倔,也就是有主张、有韧性。比较起来,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临海,既有水之智,也有山之硬。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说柔石的硬气是台州式的硬气,“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柔石是宁海人。宁海是西晋时期从临海析出单立,现在属于宁波。宁海也是宁波全境人口最多的县。1917 年秋,柔石考入设在隔壁临海的省立第六中学,但不久后退了学。

一个地方的硬气和一个人的硬气一样,大概都不是凭空而来。在临海,不容易见到大马路和特别高的高楼。临海是全国百强县,临海较少有大马路和特别高的高楼,不是建不起,而是不建。临海人的这种硬气,也不是今天才有,而是由来已久。能够把一座千年古城传承至今,有赖于历朝历代的坚持。

在穿衣要穿新、住房要住新的市场营销策略下,全国许多古城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为千城一面的钢筋混凝土丛林。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个城市或一个地区的规划建设,既体现主官的意志,也体现民众的价值选择和美学向往。生活在土地上、住在房子里的民众,让临海古城保存了下来,并有了更加持久的古意。

其实,民间的文化教养远远超出我们的认知。这一点后来在参观临海博物馆时也得到确认。临海是县级市,不仅有博物馆,而且策展水平和馆藏品超过了一些省级大馆。特别是书画部分。从民间征集来的书画,不仅囊括了唐宋以来各个历史朝代书法大家的作品,而且许多近现代书画较为罕见。这些从民间征集来的书画,流传信息完整,题款丰富,涉及婚嫁寿诞、往来酬唱,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这是藏诸于“野”的文雅,读后令人感喟。

文以化人,文始有纹。这个“纹”是广义和宽泛的痕迹,它在生活中出没,比如饮食。一个作家如果不会吃,或者不懂得吃,他对生活的了解是缺乏纹理感的。一个地方也是如此。一个地方的饮食,如果不讲究,止于裹腹,这个地方的生活面目也必然单调粗疏。

杭帮菜、绍兴菜、温州菜、宁波菜,等等,江南以及江南以南的这些菜式都很出名。若干年前,陪儿子出游上海,住在贝轩公馆,一墙之隔是“新荣记”。后来,这家叫“新荣记”的饭馆开到了北京国贸桥下,现在似乎是米其林三星餐厅。在临海的第二天,从茶山上下来,走进一家农庄,居然是新荣记的大本营。环山,面水,海鲜、河鲜和山珍成为临海菜的主要食材。夜晚,坐在街边的大排档,老板炒菜,老板娘端上桌,食材的新鲜和火候的掌握与新荣记似乎同工。匆忙间还吃了一种叫麦油脂的饭食,有点像不过油炸的大春卷,菜蔬多样,皮是烙好的熟饼皮,一边卷,一边吃,无论是吃法,还是滋味,都让人难忘。前两天看到一则视频新闻,说五一长假期间临海在府城古街开设千人麦油脂宴。这真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一种盛大而古朴的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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