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笛卡尔、克拉里“暗箱技术”的观察者形象视觉机制研究

2023-08-22 06:34张若曦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暗箱笛卡尔观察者

张若曦 张 鹏

一、引言

在《观察者的技术》一书中,乔纳森·克拉里深入论述了笛卡尔和暗箱技术之间的密切关系。通过对笛卡尔的《屈光学》《第一哲学沉思录》等相关文本的分析,克拉里把笛卡尔式的暗箱技术构建为17、18 世纪具有典范性的视觉认知模型,并指出这种视觉认知模型在19 世纪初遭到瓦解,从而被以多棱镜和立体透镜技术为典范的新视觉模式所取代。克拉里以视觉技术或观察技术的变迁来描述艺术史的“范式转型”问题,在当今视觉理论研究中独树一帜,但问题在于克拉里把暗箱技术知识框架与观察者主体之间的断裂归因于其不能满足日趋发展的新兴经济、文化和政治的需求,而忽视了笛卡尔视觉机制的局限性。因此,完全有必要重新考察笛卡尔和暗箱技术之间的关系,则有可能发现笛卡尔所隐含在暗箱视觉机制背后的科学排他主义态度,从而揭示19 世纪暗箱技术知识型被立体视镜技术框架所取代的关键因素。

二、视觉主体的形成:笛卡尔与他的光学理论

勒内·笛卡尔(Rene Descartes)在1637 年撰写的《屈光学》试图通过机械粒子论的反射与折射原理,来完善阿尔哈曾(Alhazen)的光“入射理论”。在此前,中世纪的阿奎那—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体系却认为我们能够看见事物是因为物质潜在的可见形式,而这必须通过火焰与以太使观察媒介变得透明方可实现。所以,如果没有第三者的介入,人类的观察必然是无能的,而这套主流论调也限制了中世纪视觉主体的形成。笛卡尔证明了在视觉方面人的广延性也能把握实在本身,而这有助于视觉主体的形成。不过非常特别的是,笛卡尔是借助暗箱这种视觉技术装置来阐述视觉机制,“暗室代表眼睛;小孔是瞳孔;镜片是晶状体,更确切地说所有眼睛的部分源自一些折射原理;白色的幕布是视网膜作为视神经末梢的组成部分”[1]。这表明笛卡尔把视觉当作机器去理解,这有助于我们去理解视觉的发生机制。事实上,笛卡尔不单把视觉当作一部机器去理解,更是把整个世界作为一部神创机器,以此来驱除教会神学对世俗的干涉。

在把暗箱和视觉机制进行类比的程序中实现视觉主体的形成,从中可以抽象出两个前提:第一,我们需要一个观察的本体论基础。暗箱式的视觉主体形成伴随着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通过人类中心视角而不是通过神的无限去观看世界,笛卡尔企图建立起观察的本体论基础。“我要把我自己看成是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什么感官都没有,而且错误的相信我有这些东西。我要坚决地保持这种想法;如果用这种想法我还认识不了什么真理,那么至少我有能力不去下判断。”[2]笛卡尔想要排除一切非广延性的实体,从而通过理性的心灵把握实在本身。而在此之前,中世纪的经院神学拒绝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觉认知方式,尤其是阿奎那把基督神学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结合起来强化了这种去主体的知识型,戴克斯特霍伊斯(Eduard Jan Dijksterhuis)指出:“几乎任何领域都处于神学直接或间接的监管之下:纯科学问题、天文学问题、落体和抛射体的运动问题、对气压现象的解释问题……”[3]笛卡尔的本体论学说基础在于对事物的质疑不能质疑其本身,这是一种思在的结果,在《第一哲学沉思录》第二沉思这章中笛卡尔企图塑造一个以人为中心的纯粹化视觉主体。第二,客观性的视觉主体形成则需要科学性的描述方法,通过数学分析与力学的机械论模型试图表达纯粹化与客观的认知方式。笛卡尔拒斥“感觉论”的干扰:“一个在战场上激战的士兵,在战场上受到的伤感觉不到,不过当他退出战场冷静下来的时候,这个士兵感觉到疼痛……”[4]所以,如果物体可被看见,并不能说明物体本身能够发光的感受是真实的,这无法成为视觉主体客观认知的依据,笛卡尔依据粒子论的机械模型认为火焰与以太散发出来的粒子在物体上的反射和折射运动,使得物体的像在视网膜上呈现。通过折射与反射的数学几何和粒子的力学机械论分析,排除了“感觉论”的不确定性以及其他官能对它的混淆。

三、暗箱技术的隐喻:笛卡尔与克拉里的视觉考古学

笛卡尔试图通过对“感觉论”的拒斥建立起人的理性可以把握的客观世界,以反对自13 世纪以来的托马斯主义神学体系对自然科学的控制和束缚。尤其在《屈光学》中,笛卡尔把人的视觉机制与暗箱技术进行对比,符合他把整个世界看作一部机器的机械论观点,暗箱技术作为隐喻正是体现了这种机械论观点,目的是为了建立客观中立的视觉主体。而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一书中对暗箱技术的知识型建构正是建立在笛卡尔的这个视觉隐喻之上,克拉里把笛卡尔式的暗箱作为技术主体构建为17、18 世纪的视觉模式。

第一,笛卡尔式的暗箱概念改变了视觉主体认知世界的方式,界定了内化的观察者与外在世界的位置。具体而言,克拉里认为笛卡尔的暗箱隐喻指出:“暗箱的孔径相应于一个可从数学角度加以界定的单一点,通过此点,世界可以借由符号的逐渐累积和组合……暗箱设计体现了人类在上帝和世界之间的位置。”[5]因此,这里的界定并不是任意妄为,而是通过数学角度加以把握。哈里斯(Karsten Harries)甚至认为:“笛卡尔赞成上帝用数学语言书写了自然之书,人的思想和神的思想在这里协调一致。”[6]通过数学角度的界定,暗箱在笛卡尔这里被赋予了“上帝之眼”的形而上学称谓,这使得视觉主体能够借助暗箱去认知自然,而这种认知具有无与伦比的公正性价值。

第二,在《观察者的技术》一书中,克拉里认为笛卡尔式的暗箱隐喻将观察者从观察者的身体之中分割出来,可以使视觉去身体化,而达到对视觉的客观性认知:“对笛卡尔而言,在暗箱中观察到的像就是透过去除身体的独眼所形成,这只眼睛与观察者脱离,可能连人眼都不是。”[7]戴克斯特霍伊斯也认为,13 世纪阿奎那—亚里士多德主义阻碍了对客观世界的观察认知。[8]笛卡尔在《屈光学》中表示如果我们想要通过视觉主体获得一种纯粹客观的理性判断,就必须避免灵魂受到大脑杂多感觉的蒙蔽。[9]因此,笛卡尔认为,这种蒙蔽方式的内在因素在于松果腺,作为共通感(common sense)的松果腺会接受外界其他不相干信息的干扰,而暗箱作为一种独立的驱除肉体对其干扰的观察设备获得笛卡尔的青睐。所以,克拉里认为,“如果笛卡尔方法论的核心是要避开人类视觉的不确定性及感官的混淆,暗箱就正符合他的追求,将人类知识的基础奠定在纯粹客观的世界观”。

第三,笛卡尔式的观察者借助暗箱技术形成一种“普遍知识”的关注。笛卡尔认为,世界不是凭空创造,而是在演进过程中逐渐形成现在的状态,这最终形成了笛卡尔的粒子论。笛卡尔对粒子论的阐述,使得普遍知识化具有了存在之球式的存在基础。实质上,这里的普遍知识化,其实就是笛卡尔在《指导心灵的规则》中提出的“普遍数学”(mathesis universalis)。笛卡尔把自然科学与数学连接在一起,通过这种数学原理的演绎,形成普遍知识化的暗箱式观察模型,从狭义上我们可以认为,人的心灵借助暗箱技术达到对世界普遍本质的关注与把握。

从上述三点可以看出,克拉里试图描述笛卡尔主义的暗箱隐喻如何把人的视觉机制喻为一种机械论的认知方式,以取代中世纪神学体系中上帝的观察位置,从而使人作为观察的主体达到从人至神的进步式提升。

四、无限与视角:笛卡尔与暗箱技术的局限

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中指出三种暗箱与观察者主体之间的隐喻,指出笛卡尔式的暗箱视觉模型在17—19 世纪之间成为一种普遍性的观察模式,而暗箱技术隐喻在19 世纪的断裂正是暗箱与观察者之间关系的崩溃造成的,这预示着笛卡尔式的暗箱技术框架的破裂,但克拉里在本书中却没有指出这种断裂所揭示的潜在性因素的内在机制。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中认为暗箱知识型的瓦解是因为其无法满足时代性的转变需求,但为什么同样是小孔成像原理的相机技术与当今时代能够紧密关联?

笛卡尔阐述光学原理的《屈光学》正是《谈谈方法》一书的附录,该书是一本指导笛卡尔科学思想的方法论性质的书籍;换而言之,该书是《屈光学》一文的科学指导思想,在本书中笛卡尔以自传的方式阐述了自己的方法论和科学观。笛卡尔表明“真理”并不能由多数人完成,过去的传统科学经验(在这里笛卡尔主要指向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需要全部抛弃,并且指出除了自我构建验证以外,任何哪怕有一丝可疑性的科学假设都应该予以拒绝。虽然笛卡尔与其他文艺复兴以来的哲学家一样都在力求拒斥中世纪阿奎那—亚里士多德主义科学体系,但是笛卡尔比其他哲学家更加强调对传统科学的弃置,甚至认为唯有自我才能指导自己,除此以外都是不可靠的。

荷兰科学史家科恩指出,“在笛卡尔看来,科学地完成既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或者更精确地说,交给了那位热衷于获得上帝允许人拥有的几乎一切知识的思想家——笛卡尔本人”。笛卡尔不但彻底拒绝古代和中世纪的所有哲学以及科学的传统,甚至认为自己就可以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图景。笛卡尔对亚里士多德主义世界图景的取代实际上固化了科学的发展,是与新科学(当代科学)的精神相左。对于观察者而言,暗箱定义的单眼定点透视法所观察的世界是一个单一固化并且具有排他性的观察世界。可对于笛卡尔而言,这种固化的观察方式正是构建一个透彻世界的必须方式,因为单一的观察视角正如同他所塑造的世界图景一样具有极大的野心,那就是超越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体系的局限性。而这种借助暗箱的隐喻试图超越人类视角的野心导致了19 世纪科学理性的绝对化,这也就是克拉里所言的暗箱技术的“弹性”丧失了根本因素。这里我们可以得出,暗箱技术体系的瓦解是生理学进一步发展所造成的,这使得感觉经验变得可控,其笼罩在感觉论上的神秘化得到祛魅。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暗箱技术所构建的认知机制崩溃以及被立体视镜构建机制所取代的关键因素是与文艺复兴时期对中世纪阿奎那—亚里士多德神学体系一样,都是新型观察方式对科学主体权威性的质疑,而这正是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中所忽视的。虽然笛卡尔通过把心灵从外在物质之中排除出去从而为科学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但是我们可以看出笛卡尔世界图景体系仍然是一种全能的、不留余地的机械化世界图景,企图通过一己之力完成对整个世界的机械论构建。这表明,一方面笛卡尔尝试通过自己机械论的世界构建调和欧洲宗教政治的互相倾轧,以恢复中世纪以来托马斯主义所做到的那样获得权威性;另一方面笛卡尔试图通过其科学体系的全能性以证明人性意志的无限。

因此,笛卡尔暗箱体系在19 世纪的崩溃与笛卡尔所构筑的科学图景权威化之间存在必然性。笛卡尔希望借由暗箱技术去摆脱观察者的固定视角所带来的局限性,获得一种超视角的观察方式。因此,哈里斯又言,笛卡尔所认为的对人类视角的绝对超越实际上却是固化的视角本身,因为其排斥了视角的多元性,笛卡尔式的暗箱技术实际上把观察者囚禁在暗室之中,只能通过固定的观看模型对世界进行观察。

笛卡尔式视觉模型在19 世纪的崩溃,实质上就是混淆了实在与上帝存在之间的关系,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已知的实体,而这正是造成笛卡尔世界体系固化的内在本质。因此,19 世纪暗箱技术所构建的视觉主体的崩溃在于其视觉模型拒绝对其他科学发现的兼容性,它试图成为适应一切时代文化与社会的权力存在物,而这是不可能的。哈里斯在《无限与视角》的最后一页指出:“如果求知是人类的本性,那么一次次地呼吁超越自己在世界中的偶然位置为其指定的观点和视角,呼吁远离曾被其称为家的地方,也是人类的本性。”也就是说,面对人类的探索本性,即对视角的无限超越性,笛卡尔所构建的观察体系终将被抛弃也是必然的,因为科学本身对权力的质疑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存在一种永恒的、历史性的张力,而这正是笛卡尔所忽视的。

五、结语

本文试图通过从视觉主体的形成、笛卡尔式暗箱机制的构建、笛卡尔式暗箱视觉模型的局限性三个方面渐进性分析笛卡尔与暗箱技术所构筑的视觉现代性问题,并认为克拉里在《观察者的技术》中忽视了科学主体本身的权力模式。这导致了克拉里没有从根本上对笛卡尔的观察模型进行批判,而是表象地阐述19 世纪立体视镜构建的知识体系对暗箱技术的取代过程。其内在原因是,笛卡尔所构筑的视觉机制研究,可以更好地发现科学主体公信力遭到质疑的主要矛盾。笛卡尔通过反对托马斯主义的神学科学观,实际上实现了对它的取代,而这实际已经违反了不断进步的科学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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