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夫徐悱文》对《柳下惠诔》的艺术突破

2023-08-29 15:12王凡

摘 要:刘令娴之《祭夫徐悱文》与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同为祭文史上的妻悼夫文,但由于时代的不同,刘文实现了对柳文的艺术突破,本文欲在创作动机、书写内容、思维方式及情爱表达上对二者进行比较。

关键词:祭夫徐悱文;柳下惠诔;艺术突破

中国古代祭文史上,鸾凤情深的夫妻祭悼文佳作迭出,但创作主体多是饱学之士的男性书写,大多为夫悼妻文,女性作者执笔为文祭悼丈夫的女性书写基本失语,作品廖若晨星,唯有刘令娴的《祭夫徐悱文》与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为学者提及。二文篇幅不长,为方便起见,分别将全文引录于下。

维梁大同五年,新妇谨荐少牢于徐府君之灵曰:

惟君德咸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明经擢秀,光朝振野,调逸許中,声高洛下。含潘度陆,超終迈贾。二仪既肇,判合始分。简贤依德,乃隶夫君。外治徒奉,內佐无闻。幸移蓬性,颇习兰蕙。式传琴瑟,相酬典坟。辅仁难验,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绿。躬奉正衾,亲观启足。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敢遵先好,手调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齐?眉,异于今日。从军暂別,且思楼中;薄遊未反,尚比飞蓬;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

——《祭夫徐悱文》[1]

确定一部(篇)作品的价值,应考查其在同类作品中对前人和同时代人的超越。中国古代祭文史上,女性作者执笔为文祭悼丈夫的女性书写除去刘令娴的《祭夫徐悱文》外,为学者提及的还有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汉卓文君之《司马相如诔》及宋李清照之《祭赵湖州文》,但卓文君之《司马相如诔》真伪存疑,李清照之《祭赵湖州文》实为挽联而非祭文[2],故妻祭夫的女性祭文书写史上,真正能与《祭夫徐悱文》比肩而提的只有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了。刘向《列女传》二载:“柳下既死,门人将诔之。妻曰:‘将诔夫子之德耶?则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乃诔曰:‘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恺悌君子,永能厉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门人从之,以为诔,莫能窜一字。”[3]

《柳下惠诔》被刘勰评为“辞哀而韵长矣”,《祭夫徐悱文》令徐悱之父叹服而搁笔,二者同属程式化固定的古代祭悼类应用文文体,外部体式上都具有诸多共性:累列死者德行并表达生者哀伤的内容规范、先述德后写哀的内部结构以及四言韵文为主的形式特征[4]。但《柳下惠诔》为春秋哀诔,《祭夫徐悱文》为南朝祭文,文学历时的发展,让刘令娴的《祭夫徐悱文》对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诔》有如下的艺术突破。

一、个性的自抒

“魏晋以来诔文都是通过凸现自我来增强其抒情性。”[5]此说法可推广为哀祭文学纵向发展的阶段性总结,也是《祭夫徐悱文》与《柳下惠诔》的重要艺术区别。

(一)创作动机上,由颂述转为自抒

哀祭文学流变史上,随时代演进,先后出现过如下几类哀祭文体:诔辞、哀辞、祝文、祭文,文体不同,内涵不一。其中诔辞为最早形式,源于西周礼制等级社会,为记述贵族亡者生平功德以加谥号的一种文体。祭文发生较晚(最早为魏),為后人祭奠亲友,以寓哀伤之文。二者从功能起源就有细微差别:诔文用于定谥,祭文用于祭奠。定谥在于获宗法社会承认,家国官方评价。祭奠在于伤天伦之永隔、亲爱之离觞,目的为抒一已之肺腑。故《柳下惠诔》虽具有打破“贱不诔贵,幼不诔长”传统模式的开创意义,但却严格遵循“首累德行、次叹下世、再点谥号”的三段法式框架,文章重点是累列柳下惠的君子之风与松柏之志,虽也有“呜呼哀哉,魂神泄兮”的丧夫之痛,但其视点还是密集于述柳下惠的美德嘉行以匹配其谥号“惠”之用,有具体的实用目的。

而《祭夫徐悱文》虽受柳诔三段法式的影响明显,开篇也高度赞美其夫之德、才、学、辩,满腹经纶,但随即偏转笔峰以哀痛至极之辞去渲染永失所爱的哀痛。对夫君的钦慕、对去日美好的追昔抚今、对天人永隔的无限哀伤,层层递进,却皆是自我抒情的情感自然流露,章法浑成,有内在逻辑联系,而非文体程式的需要,可当作自抒体的抒情散文而非应用文去阅读。

(二)书写内容:礼赞向述哀的衍化

创作动机的“实用”与“追虚”会决定文章书写内容的填充方式,双飞失翼、比目茕游,丧夫之痛的生者之悲,柳刘二人应是同样的缠绵悲恻,但二人诉诸笔端的书写内容却各有侧重:柳诔主叙事,全篇铺叙,为表现柳下惠“不伐”“不竭”等品德,罗列了其“三不去”(忍辱负重,终身效忠鲁国)、“巧退齐师”(仁义克敌,避免战争涂炭)、“恪守诚信”(坚持以真宝鼎送齐国)、“屈柔从俗”(无论穷达,皆与人为善)的种种行迹,以展现其谔谔君子的情操,以罗其德行达到“敬传其名”的目的。而刘文全篇主情,展现个人主观内心的哀情与悲怀,开篇“述德”亦非政治勋德,而是赞扬丈夫的才德(才情、品性),中间叙事用务虚笔法,抒写闺中韵事和儿女私情,却始终受到情感的牵引,后用大量的篇幅忆昔抚今,以表达自己痛无穷之遗憾,至高潮处其“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句由于沉痛之极而被后世收入辞书,后“百年何几?泉穴方同”“生死虽殊,情亲犹一”之句屡屡迭出,肆意哀恸,充满了浓郁的诗性风格。自始至终,抒写失爱之伤痛是其最直接的目的,记录逝者的德行反而是余事。

(三)思维方式:轻他向思维,重我向思维

按心理学观点,人类思维有“我向思维”与“他向思维”之分。“他向”重现实,“我向”重自我,反映到艺术创作中,他向思维注重现实的再现,更能适应于社会风尚、时代精神与民族传统,而我向思维更为重视自我情感的抒发。柳诔统篇礼赞其夫道德、政治,看重的是家国政治、社稷黎民,而治国平天下、忧国忧民属公共领域和公共话题,创伤意图是面向社会,写给同道的。文中虽有惋惜伤感,但本质上抒发的是一种不突出个人而强调群体的哀情创作视角,集中在书写对象身上而非作者自己身上,未留给自己表现个人情感的空间,故情感发乎情却止乎礼,显得雅正克制,这显然与柳妻生活于注重礼制的春秋时代有关。而刘文中个人感情则压倒了社稷之重,笔墨集中描绘的多是自己与丈夫的私人日常以及亲密关系中的情痴雅趣,属私人领域的私人话题。所抒之情也是自己坦率无饰的哀伤之情,不与礼节、世道相联系,而是个人内心纯粹的本真情感的流露,创作意图更多是面向自我心灵,写给自己和同好的,是一种典型的我向思维。

总之,我向思维的创作方式、重述哀轻述德的书写内容、与自抒的抒情方式,共同凸显了刘令娴祭文中浓烈的自我,而这种创作中浓烈的自我一方面来自刘令娴文学创作的个人风格。刘令娴出身于梁代江苏徐州的书香望族,父亲是齐代大司马从事中刘绘,哥哥是梁代大文学家刘孝绰,后嫁出身东海徐氏望族的徐悱,自小良好的文学教育加上宽松开明的生活环境,成年后行为放达,文风大胆。《玉台新咏》录有其《光宅诗》《摘同心栀子赠谢娘因附此诗》二首,因内容涉及佛门艳事与同性恋情,曾被唐代高仲开评价为“形质既雌,词意亦荡”,充满了争议。而其行事风格与文学风格的放旷其实也是魏晋南北朝女性较之先秦妇女自我意识普遍觉醒的一个缩影,“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最苦痛的时代,然而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6],彼时强调礼法伦理的儒学衰微,玄学应运而生,注重个体自我成为如“竹林七贤”一般知识分子们新的价值观念,而在这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作風影响下,魏晋南北朝的女性亦拥有了相对开明的空间,她们在社会活动、诗文才情、婚姻爱情方面也开始冲破了先秦至汉末束缚女性的礼法纲常,任性而动,率性而为,出现了一大批以才女谢道韫为代表的高情超越的秀雅名媛,文坛上也涌现了如左思之妹左芬、鲍照之妹鲍令晖、沈约之女沈满愿一样的风雅灵秀的文学女诗人走入了女性文学史,也包括徐悱之妻刘令娴,她们的诗文一定会带有时代的风尚,展现出不同于先秦女性的自我意识。

二、情爱的觉醒

相较于其他种类的哀祭文学,祭夫(妻)文,由于作者与祭主之间具有更亲密的私人关系:婚姻关系,故文中主客体之间或明或暗的情感书写亦是后人关注的焦点。就文本内容而言,柳诔多礼赞,属道德书写;刘文重述哀,为情感书写,故夫妇之情的表达,是刘文对柳诔的突破,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

(一)情爱角色的转化:由景仰变为爱重

从抒情色彩来讲,柳诔雅正平和,刘文则肆意哀恸,柳诔虽也有“嗟乎异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的缠绵悱恻,但纷沓而至的深情却规限于对柳下惠旌表节烈的道德表彰上,痛失伴侣的哀伤也限制在忠君事国的伦理大义内,礼阻遏了情,抒情方式如戴着镣铐跳舞,故情感基调显得雅正克制。究其原因在于,家国一体的宗法传统中,婚姻伦理为男主外,处于引导与支配地位;女主内,多为依附与尊敬。柳下惠的家国大义代表着男性的父权权力与社会资源,柳妻对其政治勋德的颂扬与礼赞,透露着两性关系中女性对代表着君国宗庙的丈夫的景仰与敬重,其本质为精神地位的依附。

而刘令娴于《祭夫徐悱文》中,述哀部分真情喷薄而出,昔日之欢、今时之哀、吊奠之悲、回首之痛——种种情感交织一体,内部张力大开大阖,情感节奏激荡跌宕,自我真情抒写得坦率真挚。作者本身须是多情之人才能将一般人共有的夫妇、儿女之情表达得深刻感人,不同于柳诔之“拘礼”,刘文通篇乃“缘情”。即使在“述德”部分,刘文亦无任何道德面孔,对丈夫之家国伦理大义一笔带过,而着力渲染其夫之绝世才华、风雅情趣、超逸品性,而两性关系中,对对方本身才情识性的重视,才是平等对等关系的价值体认。刘令娴对婚姻生活的往昔回忆很少涉及任何大德大义,多是伉俪情深的点滴乐趣,而这种才子佳人模式的爱情,才体现了双方的精神对等。故在婚姻中的情爱角色上,刘令娴超越于柳下惠妻的地方在于一为景仰,一为爱重。

(二)情爱表达的创新:意象选择与镜头呈现

祭文多是在积悲满怀的基础上驰骋才华、展现才情。徐悱之父睹文搁笔之举,除了是感动于夫妻间的伉俪情深,更亦是折服于刘令娴对真情与悲情的艺术呈现。

柳诔意在回顾柳下惠一生的操行大义,回顾的中心仅局限于柳下惠一人,属典型的“他传”,而刘令娴情感回顾的中心从一人变成了两人,字里行间读者能明确感觉是“二人传”——作者和作者所爱之人,以二者去日之爱情美好来反衬生者今日之悲怀。才子才妇的婚恋生活为人所艳羡者莫如李清照、赵诚明之“猜书斗茶”、席佩兰之“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宝黛共读《西厢》的风雅,刘文虽不如宋元明清时期成熟的忆传文那样将伉俪间的柔情艳事不避琐屑地日常道来,但也有其独特的表达方式:抒情意象的运用。文中有“式传琴瑟,相酬典坟”“敢遵先好,手调姜橘”“昔奉齐眉”“从军暂別,且思楼中”“薄遊未反,尚比飞蓬”之句,而其中“琴瑟”“典坟”“齐眉”等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语境中多蕴含着夫妻志同道合、品性相怡、恩爱和谐的文化内涵,“从军”“伯游”句则是游子思妇的分离相思,“手调姜橘”“素俎”等是对去日夫妻生活中的描述性意象,过去生活中常见实物、所用物具、伴侣的音容笑貌,气息虽存而形神已逝,一切都烘托了物是人非的深切之悲。

述夫妻难舍之情最动人之处在于刘令娴忆及丈夫弥留之际的情形:自己守在丈夫的病榻之侧,陪伴丈夫至口合眼闭,并且亲自为亡夫收入敛入棺“躬奉正衾,亲观启足”,配以“雹碎春紅,霜雕夏绿”的虚拟画面,这些现实场景与虚幻之景如一个个镜头,虚实相间,用蒙太奇的手法依次推过,发出“一见无期,百身何赎”的哀号,恸抑失声,递涕交挥,将恩爱夫妻的离歌挽唱推向了高潮!

文本的深情体现了刘令娴婚姻的质量,除此祭文之外,文学史上夫妻二人有曾一组著名的赠答诗,组诗以温润婉转、情深意长闻名于世,也是六朝女性不再囿于先秦两汉时期如柳下惠妻一样因礼法约束在婚姻中三从四德与夫君相敬如宾,而是直率真挚与情郎平等相爱的情爱意识的写照,是文学的进步,更是时代思潮的进步。

参考文献:

[1]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1.

[2] 莫道才.李清照佚文《祭湖州文》为挽联考[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8(67):24-26.

[3] 刘向.古列女传[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9:5.

[4] 王人恩.刘令娴《祭夫徐悱文》的写作时间及其在古代祭文发展史上的地位[J].社科纵横,2008:89-91.

[5] 陈恩维.先唐诔文的文学化进程[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2.

[6]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作者简介:王凡(1971- ),女,湖北荆州人,汉口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