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无边

2023-09-23 02:36胡笑兰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二姐米粉母亲

胡笑兰

处暑时节,炎阳不再炙烤,盛夏渐行渐远,秋意愈来愈浓。妩媚的秋色在天地万物间如水墨画般,一点一滴地铺陈晕染开来,再弹一曲秋声赋,一场秋雨一场凉,日头一天短一线了。儿时,在母亲的絮叨声里,秋尝、秋祭就已经来了。

母亲通常会把祭祀放在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也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元节”。

记忆看不见,只有去抚摸。

《中华风物志》中有诗云:“礼魂本楚俗,设食哦灵篇。”这祭祖和祭鬼神源于古楚“秋禊”之礼,与“秋尝”之俗。在我的家乡,人们很少提到“中元节”这个名词,而是直呼“七月半”。七月十五,是“月半”,也是“年半”了。稻子熟了,菜蔬滴翠,瓜果丰盈。民间照例要秋尝庆贺丰收,要祭祀,酬谢大地,追怀故人。这一天,乡人必备新稻米,或者新豆谷煮饭,杀当年生已经开鸣的公鸡等珍馐置办祭品,是为备菜碗。就祭祀菜碗供品来说,各地不尽相同。我的老家备菜碗,少不得一碗新稻米粉做的米粑,有吃粑能“粑魂”的寓意。

于是,“七月半”同样是我值得期许的节日。因为那一天,有母亲用新米做的米粉粑,有许多庄重而新奇的祭祀活动。

日子挨近了,母亲便寻思置办祭祀的物品。第一要备的是“枯衣”。街面上买了花花绿绿的光面纸,一面着色,一面无色,纸挺刮有型。母亲操刀弄剪,手法稔熟。剪出成人服,剪出童装。对襟中式,上衣下裤,惟妙惟肖。一套套精巧的“枯衣”热热闹闹地摆在蔑萝里,赤橙黄绿青蓝紫,酷似世人衣着的样子。最庄重的是折荷灯,母亲屏息凝神,折着,叠着,生怕哪个地方不周正。母亲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她将她的精细揉进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

那一桌子的热闹,七彩花哨也撩起了我的兴趣。我跃跃欲试。

“我的兰儿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了,可以自己梳小辫子了,也可以祭祖烽香了。去,洗洗小手……”

梁武帝萧衍有诗《河中之水歌》,他在诗中道:“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十二金钗,十三豆蔻,十五及笄……”金钗之年的女孩,该梳发带钗了,也知道脚下轻踏丝绣鞋,用五彩的花纹点缀,着意妆容了。母亲没读多少书,但一点也不妨碍她在民间知道这个古礼。她递给我的眼神是鼓励的,流动着暖暖的光。

方正的绿色、红色、粉色、黄色的彩纸铺开,一张张对折又剪成长方形,长条彩纸四角内折,对中轴线面折,向后折。如此几个步骤,一条有棱有角的小船就出来了。将这些彩船罗叠,绿色是荷叶放在底层,做成一组。如此六七组,用细线绑住,然后一组组拨开。见证奇迹的时刻来了,一层层小心翼翼地翻起、打开。碧绿的荷叶衬托,莲花盛开,开出大红、粉色的花瓣,花蕊透出隐约的姚黄,起伏有致,生动极了。

母亲耐心地指点着,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手工。盛开在掌心的莲花,也生长出一个孩子的自信。我拿眼得意地瞄向母亲。此刻,母亲弯弯的柳叶眉微微上扬,细长好看的眼睛奕奕发亮,樱桃小嘴闪烁着优美的弧线……母亲赞许而舒心的笑,沉静而温暖,温暖着我的记忆,铸刻在我生命的年轮里。

最让我魂牵梦绕的还有母亲的米粉粑。米粉早几天就备下了。乡里亲戚送来了刚刚下场的新米,母亲带着我们推起石磨。“噶噶……”转轴推送,磨盘倾泄粉白的瀑布,满屋新米的芬芳。

十五这天一大早,母亲便吩咐我去街上称肉,买豆腐干。她自己去菜园子里摘些小菜,预备做米粉粑的馅。这馅也很讲究。

母亲到达她的菜园,晨雾还没散去,一团团挂在那里。豇豆,母亲专挑那细脆碧绿的,豆荚还没有长出籽粒的来摘。它们还沾着晨露,纤长又不失丰腴。一掐,咯嘣脆响。嫩嫩的豇豆,被切成细碎的颗粒;三肥七瘦的黑猪肉、豆腐干、青辣椒一并切成丁,头茬的韭菜做香料……这些食材以它该出场的秩序在油锅里大火爆炒,待七分熟,红是红绿是绿,一款喷喷香的馅便做成了。那年月,吃肉见油荤也算得上一件很隆重的事,米粉粑的内容颇能看出主人的家境。

锅里的水沸腾了,米粉下到开水锅里,快速翻炒。母亲说,这粉也要用心揉捏,还得趁热,揉搓到粘腻,那粑的皮壳才綿软有筋道。刚煮开的米粉可真烫,母亲下意识地捏一下自己的耳坠,好像这样能缓解灼烫感。她又下手,大力去揉。

该做粑了。揪一疙瘩粉团,再搓揉,顺着一个方向旋捏,面团成了个窝头样的巢窠。装馅、合拢、团揉,一个粑便成了。很快,竹簸箕上摆满珠圆玉润、大小一致的米粉粑把堂屋的方桌都排满了。

天色向晚,西边的夕照把天空涂抹出橙黄、赤红、粉紫,远山也披上霓裳羽衣。炊烟升起来了,在各家的烟囱升起来了,一团团的,忽浓忽淡,也带着夕阳的妖娆。平房,白墙灰瓦,四檐滴水,素朴。间有几栋青砖瓦屋,我家齐檐封火的青砖大屋便是走南闯北的父亲得之于徽州的灵感。它们沿街一路铺展,并未见多豪华,但却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富于烟火气。

各家门前都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叫晒场,或者院子,地面是细沙黄土的组合。拿把水壶在院子里四处洒水,再扫干净,地面也清爽了。搬了方桌长凳,搬了竹床,摆起。烧水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夏衣,一件琪琪格短袖小纱,搭一件短裙或者一条西裤。一切都准备好了,似乎有点仪式感,充满期待地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不一样的晚餐。风是温和的,绝不燥,往往从辽阔处,从刚刚收割的田野吹送过来,带来一阵一阵新稻菽的气息,带着湿润的淡香。这样的风摩挲着颜面,轻绕着肩腰。空气明净。这些已经让人的身体无比的舒爽了,心无比的愉快了。

近处,苦楝树上的黄麻雀归了巢,梧桐树上的知鸟也收了鼓噪,声音也柔细了许多。村街的官道上,人渐渐地多起来。下班的,赶街的,下田的,回家的,步伐都带上了急促。隔壁村的王大木匠,膊弯里挎着他的大板斧,那把标志他身份、也陪伴他左右的大板斧提前回家了。

油锅烧热,米粉粑一只只贴到铁锅面上,贴锅旋一瓢水,压上盖焖烧。水汽蒸腾,渐渐地就听见锅里“哧哧”地响,那是水汽快蒸发干了。米锅粑的香气从锅盖的缝隙一缕缕飘出来。

可以揭锅了。母亲先捡起一大海碗,那是留着晚上祭祀用的。又装了几碗说是送到隔壁张妈曹叔家,让他们也尝尝我们家的米粑。我便热烈响应,欣欣然而往。像这种母亲分派的给邻居送东送西的事情,我打小就喜欢去干。每有这样的差遣,我跑得比小兔子还快。好的东西分享,从对方的眼神里、举手投足中能感受那种欣喜,也让自己感到温暖,自己又把这种温暖传递出去,是非常有成就感的。小小的我很懂得也很享受母亲一次又一次给我这样的情感体验。

十五的月亮是满月了。这一天的月亮又大又圆,也来得很早。天一擦黑,它就爬上了杨家山的山尖。穿过厨房的偏厦,走过廊,穿过堂屋,就到了场院。方桌铺满了香喷喷的菜,铺满香喷喷的米粑。

这些秀美,这些寻常,像画似的一帧帧铺展在面前,且供大家闲暇地观赏、闲暇地品嚼。

秋夜的微风凉丝丝的,秋夜的月色也溶溶的。一家人围坐一起,天高地阔地吃起来。吃粑,一开始真用不上“闲暇”这样的词汇。迫不及待咬一口,粑皮儿香糯。眼见着开了一个小天窗,从天窗里露出红的椒、绿的豇豆,茶色的豆腐干、粉红的肉丁儿。馅炒制的火候决定了它的色泽,也决定了它的味道。这样的颜色预示着口味的多变和原真,菜肉的鲜香相互拥抱,和谐完美,一重重地袭击着你,引诱着你,让你欲罢不能。

全家那期待已久的米粉粑,揉进了母亲一颗细致的心。母亲做的米粉粑皮薄馅大。新米粉的香甜糅合了菜肉的鲜香,咬一口滋滋冒油。贴锅的一面带着微微焦黄,酥脆得香。我一吃停不下,吃到肚腹滚圆方罢。我一边打着心满意足的饱嗝,一边就等着接下来的秋祭了。

菜碗准备就绪。在门前路口,将菜碗、饭碗、酒杯、筷子依次摆好。父亲母亲领家人施礼祭拜。烧表纸,烧枯衣,点香烛,燃炮,祭祀仪式完毕。收菜碗时,母亲挑些饭菜弃于路口,请那些路过的孤魂野鬼们。

祭祀的“菜碗”,颇为讲究。有“三碗”与“五碗”“六碗”之别。三碗,公鸡、鱼、肉;五碗,三荤不变,另加两素;六碗,三荤三素。其中素菜必有豆制品生腐。生腐是一样油炸的果子,取谐音,生腐有“升、富”的寓意。作为祭品时,鱼的选择也有道理。大多的人家用鲤鱼,有跃龙门的寓意;鲢鱼,年年有余的寓意;鲳鱼,昌盛发达的寓意。凡此种种,无一不寄予祭祀人家美好的愿景。

这菜碗是“三碗”还是“五碗”“六碗”,完全取决于家境。在灾荒年时,乡人无力置办菜碗,独敬一碗新稻米饭也同样可以完成祭祀仪式,心诚则灵吧。

脚下的土地丰饶,在土地之上繁衍生息的人拥有许多民间习俗、民间信仰。天人合一,阴阳感应,理想与精神寄托等等。这一切杂糅着道教和佛教的宗教观念,构建了中国的传统神学、传统文化,几千年来活跃在人间,就这样被传承着,一直传承着。

月上柳梢头,月亮将她如水的光华倾倒在尘世间。鞭炮的炸响东一下、西一下,接着响成一片。燃烧纸钱的火堆在村头、在河畔也接续起了火龙。

大人们的祭祀活动庄重,也活跃着孩子们的身影。他们一路打打闹闹朝着烟火闪亮的地方奔突。主家会热情地送上一捧铜钱般大小的米粑,是吉利亦或是应景。孩子们图的是热闹,是心劲,并不是真的为了那口吃的。

立秋后的夏夜凉爽而深阔。夜,青黑,星星很低,低到像是在身边环绕。萤火虫在茂密的草丛中闪现,虫儿在草丛里起劲地鸣叫。它们的藏身之地由狗尾巴草、白花鬼针草、喇叭花和辣蓼草组成,是我孩童的眼光喜欢观察的美丽植物,也是蜻蜓蝴蝶的藏身之所。

中元夜点亮了孩子们的童真。“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清代诗人庞垲真切地描绘了这样的中元夜里儿童持荷叶灯结伴游乐的情景。

夜的黑越来越稠,越来越浓,黑夜是出奇的静,岑寂。某种沉默的心思就存在于这种岑寂中。月上中天,走过没草的小径,我陪着母亲来到屋前的浣河。浣河上承山泉清溪,下接滔滔长江,水色清亮,在我的少年心池便似个不染风尘的美少女。十五的月亮真圆真亮,月华在清幽的水面洒下了点点碎银。凉风习习,河面波光粼粼,水声拍岸……

河畔,母亲摆起祭祀的供品。

“你二姐在時就喜欢这口米粉粑呢!”岁月经年,母亲叹息的声音尤是浸满了酸楚。放荷灯了,点燃荷心的蜡烛,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地将荷灯放到河里,一只接着一只。风吹荡着河水,推移着荷灯,渐渐地远了。那荷灯在深幽的河面蜿蜒向前,宛如一条烛光闪烁的小路。

“云儿,珠儿,回家吧……”母亲念叨的声音很小,从胸腔里一个字一个字透出来。那是她在喊我那青春早逝的二姐,还有我那早夭的四妹。

二姐的离去是因为肺病。那年的秋天,她正当十八呀,青春的画册还没来得及打开。二姐的房间有一天突然传来父亲母亲的哀嚎。他们抱着有传染病的女儿不肯撒手,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屋里屋外跑来跑去的人影……二姐离去时的印象于年幼的我,模糊又清晰,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令人痛惜的是,这在当时回天无力的病倘若是在今天,那病已不再是索命的紧箍咒了。我还会有二姐相伴左右,看见她美丽的生命如莲盛开,就像浣河的荷花一样。四妹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鹅喉”,来势汹汹,一夜之间母亲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一岁的四妹,于今还在我们家惟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快活地朝我们笑着,睁着她明亮天真的小眼睛。从她身上的衣着,我能看出来母亲是怎样地爱着她。及至我六七岁时,我指着照片和母亲说:“妹妹比我长得乖,也穿得漂亮。”其实我们都穿得漂亮,只是四妹的衣服更袖珍可爱,玲珑一些。四妹着棱角小帽,穿虎头鞋,花色裤,斜襟花毛袄,蓬松又合体,可爱极了。二姐青春的样子也在另一张照片里,沉静,温柔。我常常对着照片发呆,想她们。

月亮照着母亲,她的心上仿佛有一片沼泽、一片林地。失去的孩子是她心灵的灸烤,她无数次沉陷于这片沼泽;她身旁活泼的孩子是她生活的曙光,看见她的孩子,她就觉得世界明亮了。她一直小心地呵护这片生命的林地。

说是被吓着的孩子魂魄回不来家,在外游荡,就会发烧生病。今天看来,玩累了或者受惊吓了都会发烧,那是孩子免疫力的应急反应。年少的我生病的次数很多,而这往往发生在在突如其来的夜里。我在床上梦谵胡言,我身上的疼痛到了母亲那里都是被成倍地放大。她半夜起床,一个人拿了我的一件小褂,去那丢魂的浣河。夜路阒寂森然,只有风陪着她,月亮陪着她。

“兰儿呐——兰儿呐……”她一遍遍唤我的乳名。月光浸透河水,湖波拨弄着我的乳名,唤声一声声连缀,随着母亲捂热的小褂,从浣河一直延伸到我的床头。我枕着自己的乳名入睡了。母亲焦虑、担心,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遍遍给我用冷毛巾敷额降温。终于,她看见我皱着的小眉头舒展了,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母亲知道那是要退烧的吉兆了。我一夜好睡。第二天醒来,我像槐树枝上照拂的阳光,又在母亲的面前蹦跳了。因为常常有这样的奇迹,母亲以及窑街上所有的母亲都固执地信服喊魂。是的,那是母亲的安魂曲,没有什么比母亲温柔的声音更让人心安了。一夜安眠,梦香甜,可不就元气满满了么。

月儿幽美,月儿恬静,月儿温润。月华如玉,月亮的清辉照着母亲,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光晕。母亲脸上的面容愈加柔美,漾着母性的光辉。但我依然看到月光里她不时透露出来的忧郁与伤感。她那逝去的爱女是她心荷里一盏不灭的灯。

深蓝色的天空那样迷人,空中缀满一颗颗的小星星。它们越来越多,像从浣河里刚拎出来似的,在闪动。

母亲说一颗星就是一个人,凡间每离开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我凝望夜的深邃,见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我想象着哪一颗星星是我的二姐,哪一颗星星是我的四妹。我说天上的星星像宝宝,月亮是妈妈。你看宝宝偎着妈妈,妈妈抚着小宝宝,那钻石一样的光是她们脸上灿烂的微笑。一闪,一闪亮晶晶,多么像宝宝闪亮的眼睛呀!在星空,在黑夜,在不可知的遥远,也能看到她们想要看的人。“妈妈,二姐、四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肯定地说。

我发现母亲脸上的忧郁之色,在一点点淡去眼睛里也亮起一颗星子。

我凝望着湖,湖水幽蓝,树影在幽蓝下粼动。满目幽蓝从我的脚下延伸,一直延伸到狮子山脚下,延伸到枞川河。我向来喜欢蓝,在这丝绸一样的蓝里,我能感受生命在干净中开阔、沉静,让人捕获最想要的东西。这面湖水在月光下尽情地铺展着自己,安静又不安静,犹如人满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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