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2023-10-07 00:06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垃圾

文 米 青

天还是阴的,好像一个情绪低落的人不乐意高兴起来,天天就那么灰青着脸,间或哭一哭,总也不笑。降雨充沛到地下车库终日有一摊干不了的积水。雨也从房顶上漏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垃圾桶里。

元凤总是夜里来挑垃圾,免得被人撞见。有一次她翻到底的时候,从一只袋子里跳出一只青蛙,跳到她的胳膊上,极小,像是刚孵出来不久,吓了她一跳。她挑的是保洁挑剩下的,难有多少收获,但她要的东西和保洁要的不一样,所以会得到意外之喜。就像一星期前,她翻到一张折了四下的A4 纸,凭本能觉得这是个好东西,便立刻停了下来,把它塞进裤兜带回了家,捋平夹进一本时装杂志里。

以后她每天来负二的垃圾桶里找,守株待兔,目的性很强,单单是为了找一张或几张A4 纸:正面是打印的学习资料,小学内容,背面是手写的钢笔字,成年人的,字迹潦草,有大片的划线和涂抹,自左至右整体向上倾斜,像由一个斜眼将军带出一队队斜向走的士兵。

但她只捡到了两次。第一次一张,第二次三张,后来的几天就不再有了。不可能是做保洁的韩姐拿走了。元凤知道她要什么。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涂改太多,阅读起来颇为费力,好在语言平白,故事简单,主角是一个年轻女人,有丈夫,有两个孩子,比元凤小十多岁。

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人在用手写。她知道现在写书的人很多,大家一点儿也不缺乏语言,不缺乏表达的欲望和野心,不缺发表的机会,不像她年轻的时候。

元凤最近工作很忙,但她还是定了零点的闹钟,每天准时醒来,下到地下停车场,她急于读到故事的进展。但那似乎是个有头无尾的作者。也许他/她最初的热情消退了,便将这个刚刚萌芽的故事弃之不顾;也许他/她很忙,写故事不过是闲来消遣,就像元凤,白天上班,业余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捡垃圾。刚开始她是羞耻的,后来也就渐渐释然。没人知道的事等同于没有发生过。在翻弄别人的生活遗迹时,她好像参与到了很多人的人生里。大多数东西都不够资格让她带回家,她只是享受查阅的过程,那些垃圾从不撒谎,像是蜗牛爬行留下的黏液,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会留下作为见证的垃圾,简直就像是她在整栋楼的每一户人家里安装了摄像头。她渐渐能从这些轨迹中看到别人的秘密,有些秘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元凤等了半个月,没有再等到半张手写的故事,每晚从负二回来,她都失落得无法入眠,身心俱疲,再也找不到以前的乐趣。

白天,她在一家服装公司管仓库,忙季时要去车间剪线头、钉扣子,或者叠衣服、扫垃圾。元凤也爱翻公司的垃圾桶。通常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大家在工作的地方会尽力掩饰自己,不透露他们作为自己的那部分。唯一有趣的是一幅春宫图,被撕成碎片后团成一团,元凤连夜拼起来,粘到硬纸板上,夹到杂志里。她一眼认出那是一个新来的设计师助理的作品。助理是个年轻的男孩,矮小沉默。而女主角是车间一个丰满的女工,头发浓密,皮肤很白,有一个半岁的女儿,时常坐在缝纫机前哺乳,露出气球一样饱满的乳房。男孩没过完试用期就走了,女工又生了第二个孩子。通常元凤所能捡回家的就是一些亮闪闪的假钻和动物形状的扣子,或者缝了一半被偷偷丢掉的衣服。

某天傍晚下班后,元凤在单元门口看见一个牵着泰迪狗的女人,她跟在女人后面,径直走过了一楼她自己的家,和女人一起进了电梯。女人问她是几楼,元凤回答说三十二楼,以为她会提出疑问,但女人帮她按下三十二,什么也没说。元凤看着她在三十一楼出去了,门口铺着米黄色的地毯,鞋架非常高,摆满了鞋子和各式各样的鞋盒。凭着直觉,元凤觉得她有可能是小说的作者。她戴着眼镜,而小说里的女主角深度近视,但又从不戴眼镜,有一对双胞胎,十岁的男孩和女孩,想养一只泰迪狗而一直没有养。

元凤凭借着直觉把握到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微妙关系,就如同她通过垃圾窥伺到邻居们的生活。她猜到就是五楼的白净男人,每隔三天扔掉一箱空易拉罐。而男人出差的那两天,他的妻子曾经买过两只女用自慰器,她把包装盒剪得很碎,撒到用过的厕纸里。二楼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瘦老头有强迫症,吃剩的鸡骨猪骨总要按照尺寸逐条摆好,包在薯条袋子里捆扎起来。老头的孙女住在十八楼,每次经期都要用掉数量惊人的卫生巾,大多数上面只留有一两滴血。三十一楼的女人喜欢写字,写在卫生纸上、烟盒火柴盒上、发票上、一截长指甲盖上、皮鞋上、孩子们做过的卷子上。女人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念三班一个念十三班,女孩常常得满分。有人频繁地用各色染发膏染发,有人将零钱卷在旧袜子里一起丢掉,有人每天用胶带清除体毛。他们不认识她。住在一楼和其他楼层的住户处于两个空间,电梯将她和他们截然断开。偶尔她像散步一样来来回回乘坐电梯,人们有时会相互交谈,但她沉默着隐在角落里,尽量将身体缩小。这样上下几遭便能沾染些人气,使她独居的夜晚不至于太漫长。他们有时对她表露出一点点好奇,但仅仅停留一瞬间。

雨季过去之后地下车库里的水洼照旧存留了半个月。元凤的鼻子几乎嗅不到气味,但还是戴上口罩。尽管是午夜,但也有撞到人的可能。年轻的时候丈夫喝酒后打断了她的鼻梁。他是个高而壮的男人,浑身覆盖着蜷曲的毛发,一双大手能盖过她的脸。伤好了以后元凤就闻不见了,倒也不觉得是缺陷。这世上好闻的东西少,更多的是难闻的气味:大街上的尾气味、公共厕所的屎尿味、脂粉和香水的刺鼻味、垃圾的腐臭味。

最有可能撞见的人是韩姐。只有她知道她捡垃圾的事,把元凤当成同行嫉妒。今天的垃圾满得堆到了地上,还有一只马桶和一堆渔网,网上粘着一条风干了的鱼,鱼眼是两个空洞。韩姐也许休班了,她的女儿们有时从外地来看她。那几天她家的鱼刺和瓜皮就会格外多,卫生纸也是。她有个爱涂黑色甲油的女儿。盖在冒尖的垃圾上面的是一堆楼市宣传页,然后是一卷绷带,然后,她一眼看到了一只折成青蛙形状的手写稿,目测有两张,角上沾了一点血迹。在青蛙的背上,印着一句唐诗:“有枝撑夜月,无叶起秋风”。元凤把手稿塞进兜里,打开那卷被血浸透了的绷带,看过之后按照原样卷好放了回去。血还是新鲜的,摸上去有些潮湿,也许还散发着腥气。没有垃圾袋,无从推断这东西是否与作者有关。

元凤上到三十一楼,站在女人的门前听了片刻。鞋柜里有只蛐蛐,发出铁丝拨动般的铮铮声。除此之外别无声响。元凤回到家洗了澡,剪了指甲,换了新的睡衣和床单枕套,浇了窗台上的花,如同进行某种仪式。她又坐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菜园,一只蜗牛从一片几乎被啃光的菜叶上滚落。然后她把夹在时装杂志里的前三页手稿和手上的两页放到一起,按顺序排列好,这才拧亮台灯,脚心相对盘坐在床上,开始阅读。她从头读起,怀着矛盾的心情,急切而又不舍,读完了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天边渐亮才倒在床上睡去。那不是一个好结局:女主角割腕自杀,被人看到,打了急救电话,在等待期间,男人用绷带缠住她的手腕。女人已休克,男人绝望地看着她死灰的脸,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故事到此处戛然而止。元凤知道这不可能是全部的故事,她错过了中间情节:女主角自杀的原因和男人的出现。他显然认识她,他们应该很熟,也许女主角知道他要来所以才会割腕。

元凤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着,上班时也无法安心,两次拿错了辅料导致生产事故被主管通报批评。她不想再错过任何一张手稿,所以一日三次检查单元里的垃圾桶,周末连小区门口的也去翻。但故事再次中断。她前脚走韩姐后脚便来了,好在韩姐的宝贝还留在垃圾桶里:五个快递盒、一箱矿泉水瓶和一只崭新的花瓶,包装都没有拆。韩姐总算发现她不是同行,元凤也就不避着她了,把能换钱的东西帮她挑出来捆扎好放在楼道里。这之后两人冰释前嫌,有时并肩工作,仿佛很要好。韩姐话多,说的无非是她家里的事,四个女儿四个女婿,小女儿天天爱穿黑,指甲油也涂黑的,好像死了娘。她从来没见过什么手稿,倒是知道三十一楼的女人从前吞过一次安眠药,给救过来了。韩姐投桃报李,替她找到了两本旧书和一本日记。日记是孩子的笔迹,稚嫩而不情愿,每页上只有三五行,琐碎的流水账,大概写日记是出于被迫。没有名字。韩姐猜是十八楼的男孩的,他上初一。元凤认为是三十一楼的孩子,但他刚上二年级,应该不会写这么多字。没有年份,只有月日,从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日,一天不落。元凤视如珍宝,把皮革封面用酒精仔细擦拭了,打了油,看哪页就用钢尺压平哪页。她一口气读完了一大半,后半截放缓了速度,打算拿它来填补手稿故事带给她的失落。第二天是十月五日,她恰好翻到这一页,同样是十月五日,上面只有一行字:今天我们家里来了小偷。

十月六日中午,韩姐来敲元凤的门,她在午休,一年到头她都需要午休,这是她丈夫活着时养成的习惯。韩姐在门口说:“割腕了!”她捂着胸口喘气,脸色苍白,情急之中元凤差点以为是她割腕了。结果是三十一楼的女人。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叫的救护车,招呼邻居帮忙。韩姐肯定他不在这栋楼里住,她在这儿干了五年,这栋楼里的一百七十户人家没有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元凤跟着韩姐跑出来,已经有些人在围观,担架从她们眼前跑过,元凤只看见一截垂下来的长长的东西,黑色的,被一个紧跟其后的老头踩了一下,他跌了一跤,又利落地爬起来。一瞬间元凤觉得一股血腥气穿过鼻腔直冲大脑,像一只结实的拳头狠狠砸中她的太阳穴,让她摇晃了一下,幸好韩姐的手抓住了她,她的手很有劲,大而粗糙,像个男人。穿白大褂的人大声呵斥:“有什么好看的?”砰地关了救护车的门,看热闹的老头执着地追了几步,救护车驶过路口,他才回来和其他人凑到一起讨论。元凤还待在原地,回忆嗅觉恢复的一刹那。韩姐拿着她的工具扫起那根长长的东西,很多头伸过来,韩姐把簸箕拿开,单单举到元凤眼前:“看,多少血,都流光啦。你晕血?”元凤摇头,认出那是一条绷带,沾了土,足有两米长,每一根纤维都完全吸收了血液,变成黑色。元凤努力翕动鼻翼,但没能再嗅到任何气味。

三十一楼的女人死了。元凤和其他人看着她的丈夫带着孩子,接送上下学,买菜做饭。三个人一只狗在电梯、整栋楼甚至全小区里制造了一种尴尬的气氛。人们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小心翼翼,不知道该不该看该不该微笑。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们有种亏欠感,所以愈发不想看到那三张晦气的脸。大家把三十一楼女人的割腕归因为抑郁症,连老头老太也知道如今流行这个词。狗大约遛得不够,韩姐时常向元凤抱怨它又拉在了电梯里,有人向物业投诉它彻夜吠叫。元凤说:“那不一定就是它拉的屎。”韩姐说:“就是它拉的。这里每一只狗拉什么形状的屎我都一清二楚。”

秋天结束之前这三人一狗搬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元凤很后悔,之前每次看到那个男孩,她都想问他关于日记的事,但每次都张不开口。十一月四日早上,元凤翻开日记本——

糖豆今天流了很多血。妈妈用绷带给它包好了。它一直趴在柜子后面哭。我睡着了之后,看见了上次的那个小偷,他又来了,妈妈说他不是小偷,还和他说话。他还把我妈妈写的小说折成青蛙。第二天早上,我问我妈妈,她说我做梦了。我想了想,也觉得是个梦。我问我妈:“你写的小说呢?”我妈说:“扔了。”我说:“折青蛙了吗?”她说:“折了。”我说:“你给我也折一个。”她说:“我给你折很多很多。”她把我的那些语文知识点都折了青蛙,给我和妹妹玩。

元凤一到公司就遇到了两年前那个画春宫图的设计师助理,那七张图还夹在她的书里。她有时在睡前把它们摆在床上自慰。虽然他穿了一件名牌夹克,元凤在上一季的发布会上见过的,但背影还是那个背影。元凤和他打招呼,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转过头来,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元凤,说出一个大品牌的名字,他是那里的正式设计师,老板想买稿子,特意请他过来。后来有人对元凤说他只是个行政,陪着别人一起来的。无论如何,元凤一直觉得他有才华,画风独特,春宫图上的两人全程穿着衣服,花色和款式大概是他自己的作品。他走之前来仓库找元凤,支支吾吾打听一个人,元凤知道他问的是谁,直接说:“夏天离职的,听说离婚了,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他待了片刻,也许还想问但终于没有再问。

元凤想找韩姐问糖豆的事,但一连两天没有见到她,扫地收垃圾的是一个老头,三十一楼女人抬走的那天,就是他踩到了绷带。元凤还想告诉韩姐她捡到很多纸折的青蛙,其中有三张手稿。普通的A4 纸,笔迹和以前的不一样,并且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主角是一个普通的师范女生,只是嗅觉异于常人,某日很晚才从学校回家,在路上被卷入一场斗殴,一只拳头砸断了她的鼻梁,她失去意识倒在街头。元凤反复读了几十遍,推敲了每一个字每一处细节,最后确定:除了被打断鼻梁的情节,故事里的女孩和她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她只念到高中,没有一个酗酒的父亲,也没有哥哥,也没有在街上被人打过。

但是关于嗅觉异于常人这点,元凤模糊有一些记忆。记得幼时的一个黄昏,她忽然要跑出去,说娘回来了。姐姐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闻见了娘的味道。大家都笑,随后便听到院门响,娘的大嗓门也响了起来。上学以后,她裤兜里总放着两团棉花,去茅厕时用棉球塞住鼻孔,怕被臭吐了。家里人说她像条狗。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能力逐渐弱化,成年后便与普通人无异,直至鼻子被打之后彻底丧失了嗅觉。不论是嗅觉敏锐的幼年期,还是什么都闻不到的成年期,元凤都因为鼻子的问题被归为异类,交不到朋友。

十一月五日的日记写道:她死了,糖豆失踪了。

晚上下了班,元凤站在厨房里看着菜园。没有胃口,她此刻更关心的是,后面的日记写了什么。她想翻下去一口气读完,又觉得不该这么做,正在犹豫着,有人按门铃,是韩姐。她提了两只塑料袋,不经邀请就坐到沙发上,从一只袋子里拿出鸭头鸭肠,从另一只袋子里拎出啤酒,摊了一茶几,她本人明显是喝过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他们都在我家,女儿,女婿。喝着呢,吵起来了。”瓶嘴在茶几上一磕,元凤来不及阻止。韩姐连磕两瓶,瓶盖滚落,又递给元凤一瓶,元凤勉强接了。

“你不用回去看看?”元凤说。

“不用。没有不吵的时候。”韩姐说。

“你挺会开酒。”元凤说。

韩姐不说话,她自己吹了一瓶,元凤象征性地抿了抿。韩姐不同意,逼着她喝。

元凤说:“我不能喝酒。”

韩姐说:“我这儿有好东西,你干了我给你。”

元凤说:“什么好东西?”

韩姐头一别:“就你爱搜罗的那些劳什子,垃圾呗。”

元凤没再推辞,不喘气地喝光一瓶,没等韩姐催又主动要她再起一瓶。她忽然急需酒精帮她完成一些事,弄明白一些醒着时明白不了的前因后果。看着韩姐起酒,元凤像看见她死去的丈夫。二十五年了她极少想起他。关于他的回忆全部和酒有关。在一起的每一个晚上他们都像现在这样。他这样起酒,让她也陪着喝;她不喝他便逼她,她如果执意不喝,他便打她。也是这样的黄昏,在这间客厅里,这个茶几上,那时阳台外面的菜园还荒着,酒瓶盖丁零零滚到地上,很快铺了一大片。当他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她就起来把它们扫掉,收拾桌子,处理伤口。如今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没觉得有多坏,还有一点温馨。

元凤摇摇晃晃地坐在马扎上,韩姐低头啃一只鸭头,白天最后的阳光很亮,她头顶像扣了一只金色的碗。元凤的酒量本来就差,已经醉了,感到有东西从肚子里往外冒,好像自己是一瓶啤酒,被人剧烈晃动之后突然拔掉塞子,酒泡从身体里窜出来。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她感到吃惊。那些事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可是她的嘴巴却好像记得很清楚,憋得太久太委屈似的。她先说起小的时候,十岁,或者十三岁,记不清了,过年她和家里人一起去一个亲戚家拜年,后来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走了,只剩下她和一个大爷。他让她坐过来,元凤坐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让她坐到炕上,元凤很听话。他也坐到炕上,对她笑着,聊着家常,嘴里的酒味很臭,突然按倒她。元凤蒙了,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喊,只觉得疼,流了很多血,大爷怕弄脏被子,给她下面塞了一小卷绷带。后来他老婆回来了,大爷对元凤说,我在炕上睡着半天了,一睁眼你还在这儿,你怎么还不回家?天都黑了。她走出去,院门在身后啪地关上了。刚出门就下雨了,还有雷电,心里很怕,但是走不快。她把那卷绷带弄出来丢进路边的沟里,到家时浑身湿透,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姐姐问她死哪儿去了。元凤洗衣服洗了很久,把裤裆都搓烂了,娘打了她两下。第二天上学,她听女同学说,在沟边看见一只癞蛤蟆腿上拖着一条绷带,几个人约元凤放学后一起去看,元凤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到了那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女孩们很失望。那件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起。几天以后,她才觉察到她的鼻子没那么灵了。她拿这安慰自己,她娘说得没错,凡事总是有好有坏,要往好处想。

她说话的时候,韩姐不吭声也不喝酒,不吃东西,低着头听,眼睛看着一只鸭头空空的脑颅,元凤以为她睡着了,却又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等元凤停下,她又开了酒,两只酒瓶在茶几上方交错着碰一下。元凤想起来狗的事,说:“糖豆你知道吗?”韩姐说:“什么糖豆?人名?”元凤说:“狗。三十一楼死的那个女人,她家的狗叫什么,你知道吗?”韩姐说:“这栋楼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她的眼睛直视元凤,分外明亮,是头脑清醒的那种亮。元凤又一下想起她的丈夫。他喝了酒也是这样,不容易醉,眼睛像个兽类。年轻时的他很英俊。但是她不能生育,他认为上了当,开始是为这个打她,后来打她的理由就各种各样:他说她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垃圾味,夏天腐烂的那种;他说涂指甲油的女人都是荡妇,都应该打死。元凤问:“她那条狗是不是叫糖豆?”韩姐没听清,元凤又说了一遍。韩姐说:“你别喝了,舌头都打结了。”元凤说:“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知道到底是谁在写小说吗?我一开始以为是三十一楼那个女人,可是她死了,还有人在写,笔迹不一样,是另一个故事。你不是说这楼里没有你不知道的吗?这个楼里有多少人在写作?”她自以为表达得很清楚,倒是韩姐说的她一句也没弄明白,她和家具在元凤眼前打转,她以为是她丈夫打了她耳光,所以头晕了。

半夜里元凤醒了一次,头很疼,窗帘没拉,月亮很亮,床的另一侧躺着个人,脸朝外。元凤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天夜里,一个大雪夜,雪光把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他也是这个姿势躺着,贴着床边,离她很远,像是宁可睡在悬崖上,她看着床中间的巨大空白,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屈辱。但元凤马上看到窗边那棵一人高的芹菜,老迈粗壮,茎干遒劲,叶子有巴掌大,不知冬季将临,还以为自己是一棵树,会和时间一起长下去。元凤立刻清醒过来,他已死了二十五年,化为菜肥,躺在床边的是韩姐。元凤下了床,赤脚走到另一边,果然是韩姐,她熟睡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与醒着时完全是两个人,染过的短发灰扑扑的,嘴角用力抿着向下耷拉,很生气的样子。元凤走到阳台,门外就是菜园,混着杂草野花,枯了一大半,也有趁着鲜嫩被人摘走的,她有时在客厅里坐着就看到偷菜的人,屋里黑着灯,他们以为家里没人。元凤从来不管,由着他们偷。她的菜长得格外旺,单只是往地上撒菜籽,比邻居家扎了篱施了肥的都长得好。她自己从来不去摘,凭它们霜打了、枯了、死了,第二年春天再翻到土里,重新变化成新鲜的茎叶。

茶几下面压着一只折好的青蛙,这就是韩姐说的好东西。元凤拿起来拆开一角,犹豫片刻又放回去,打开抽屉取出那本日记。

十二月一日,晴

今天上午妈妈带我去表哥家玩,后来妈妈和大姨出去了,只剩我和表哥,我让表哥陪我玩,他把门关上让我滚一边儿自己玩去。后来他又来了,说陪我玩一个医生和病人的游戏,我很高兴,他说这个游戏有点疼,问我能不能忍住,我说能。

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后面的字迹全被涂黑了,无法辨认。这是整本日记里最长的一篇,两页纸的正反面全写满了,只有前五行是清晰的。

元凤放下日记本,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她的嗅觉恢复了,世界在她周围重新打开,无数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击向她的鼻子,如同一记重拳,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慢慢分辨出周围每样东西的味道:发霉的日记本、空气中的酒精、辛辣的食物、地板残留的消毒水、韩姐的染发剂,床单上有体味,她自己身上有垃圾味,屋外那株芹菜发出苦香,菜叶和石头上覆盖的霜,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蛇,新鲜的人血混在冰冷的白雪的气味里。不不不,那是二十五年前了,她的鼻子的记忆出了差错。这也难怪,对于她的嗅觉来说,过去的二十五年并不存在,它一直在沉睡,二十五年前的雪夜只是它昨天的记忆。元凤飞快地翻完了所有的日记,但后面的每一页只在第一行上写下日期和天气,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内容,直至十二月三十一日,大雪。与此同时,元凤确定嗅到了从卧室方向传来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她叫了两声韩姐,声音细而胆怯,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而像从一个小女孩的嗓子里挤出来的。没有回应。她再次用力大喊,但声音一出口即被空荡荡的黑暗所吞噬,元凤屏息聆听,捕捉不到任何活物。小小台灯笼罩下的光明里,她像被诅咒了似的,无休无止地独自存活着。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僵硬得无法移动,她放弃了,从茶几底下取出纸青蛙打开,快速瞟了一眼,纸张窸窣有声,她的手指在抖动。只有一页,大致写的是一桩谋杀案发生的当晚,一个孩子躲在柜子里,看见了一切。

——停电了,也有可能是他拉下了电闸。但是院子里的雪光照进来,屋里很亮。我看见他把妈妈捆在茶几上。

元凤不知道这是不是整个故事的开头。如果是的话,那么这是一个老练的作者。但这已不再重要了,她已经不再期望着一个完整的故事。她自己的人生也不过是碎片的拼凑,像是由从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员那里随机复制的一段段代码拼接而成。

谋杀过程细致残忍,令人怀疑作者本身即是一个凶手。元凤紧张得无法思考,不得不反复阅读同一段落,才能让大脑领会眼睛看见的文字。

——他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衣柜上。我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然后我听到了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像在敲一面鼓。他立刻向这边走来。

元凤读到这里,光线忽然暗下来,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纸上,从茶几延伸到地面。元凤慢慢抬起头来,韩姐站在那里。

“你刚才叫我了吗?我听到你叫我了,可是我起不来,怎么用力都起不来,我好像魇住了,有什么压着我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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