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访苏记

2023-10-22 12:31韩玉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眉山故居苏轼

□文/韩玉

十月深秋,天已经很凉了,西北高原上秋意尤其萧瑟浓烈。清早草露泠泠,天边微露一丝鱼肚白,迎面风来,人像坠入清水中,浑身凉津津的。从陇地金色之城出发,一路西风吹送,白杨树如掌的叶子在天风中哗哗作响,西北的秋太辽远太空旷了,令人生出莫名伤感。大路笔直如星剑,让人多少有一丝扬鞭东指的意绪。

暮色四起时,车入蜀中,秋气渐渐温和柔软。青山、细雨、绵密秋风,一扫西北秋天的伤怀。一入蜀中才知何谓地势险峻,峥嵘崔嵬的剑门关,耸立于大小剑山的连峰绝壁之间。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天下大乱时,成为西蜀赖以偏安的天险。黄巢之乱,烽火延烧到京师,惶恐中的熹宗皇帝,想起玄宗曾经以为这个四境崇山的盆地,是理想的避难之所,于是车架长龙入蜀。让李白噫吁嚱危乎高哉的蜀道,并未挡住蒙尘的帝室、落魄贵族的脚步,大批大批离乱之人到了蜀地。

往更早追溯,春秋战国时五丁开山的情景,化为李白笔下诗句,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如今的蜀地,险虽险,但已被现代技术极尽能事,斩妖除魔,凭借双脚可以稳稳当当丈量天险了。

蜀地之显著,不止一个险字,当年跟随熹宗皇帝入蜀的,除了帝室、贵族还有贵族附庸的文化人。其中一个粗人王建在此建立了前蜀国。到了五代十国,中原大江南北,藩镇之祸不断延续。前蜀,却成了遗世独立、最静谧的乐土。中原大户,为保身家性命,宁冒蜀道险难,来蜀地寄身,带来无尽财富和历代收藏的文物,使西蜀空前繁荣起来。来此避难的人,将最成熟的长安文化带进了西蜀。西蜀这个凹陷的盆地,成了中国文化的重镇。

此次游历蜀中,连日来脚步不息,一路走鸟道,过剑阁,看江流,去眉山,往青城,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宿客舍,在茶室饮蜀地新茶,窗外夜色清朗,回味眉山夜色,东坡故居一草一木、一宅一室,他于儋州老境悲凉而生的故山之思。

一个感情丰沛之人,一个少年宦游之人,总难免生出乡愁。乡愁,属于蜀人特有的禀赋。蜀地与众不同的地理环境,使蜀人有一份独立天地的思想,进而化为深沉的乡土之恋,他笔下的怀乡之作,俯拾即是。宋史说,蜀人不好出仕。苏轼与其弟子由出蜀至京师,是因族里破败,家业凋零,不得不出仕。但一到京城,尚在应试时期,便已思及早退还乡,寻求夜雨对床之乐。正是未举鸿鹄,已怀归志。

车过成都,再行百余里,即入眉山。这座饶有古意的小城,气息温和,风光明丽,岷江支流流经县城东郊,江水碧透,号称“玻璃江”,江两岸遍植桃柳,枝叶披拂水面,泛舟江上,有经游世外之感,是以人称眉山“小桃源”。城里的人仿佛真的身在桃源,悠游自在,不疾不徐。

这座城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淀,扑面而来的是淳朴宁静的气氛。街巷宽阔,大块青石板路面,洁净古朴,路两侧槐柳长荫覆地,人家门前多置有庭院,用来种竹养桃、栽花莳草,处处透出古典气息。

清秋时节,池中莲花已败叶离披,但似乎还能回望到夏日花开十里的淡淡清香。莲花,是眉山的名物。我此来眉山,不为赏莲花,是为了一个人,于我而言,眉山,只代表着一个人。

午后天色阴灰,似往古纱幔,细雨如牛乳,清洒面庞,此时的纱縠行人迹稀少,静静沐在秋雨中。站在纱縠巷口,细雨迷蒙中眯着双目,望向巷子深处,欲寻一点古往踪迹。

巷道一侧,酒招、药幌、饭庄,比肩林立。另一侧三苏祠,即东坡故居,树木殊为繁茂高大,争挤着伸出并不算高的红色院墙。

九百八十三年前,这座中等住宅庭院,植有一株高大梨树,一座荷花池,一片菜畦,一个读书处,叫南轩,后名为来风轩。花园中,蔬果花木清疏,院墙外,千百竿碧竹成林。一个惊动后世文坛的婴儿,在这里出生。据说,他出生时,天地为之变色,眉山一山草木皆为之枯,直待六十四年后,他离开人世,草木方重新返青。一个天才的出世,总有一些异象,才正合这个元气充沛淋漓之人。他的出生,让这座西南小城眉山,闻名遐迩。

这个千载之前的人物,我半生喜爱着他,惦记他,读其诗文,感受他一生高妙心思与境界,举世无伦的才华,天然率真的品性,而站在他故居前,竟有些踌躇,大有宋之问近乡情怯之意。故居门前比肩摩踵的人群,皆是慕名而来,却不知有几人真正懂得他。要了解一个人、懂得一个人,是要有与之同样的心思、近似的情怀、同等的理解力,与类似的文学、历史、哲学的认知。林语堂曾说,要了解一个死去的人,是比一个活着的人更容易的事,因为他所有秘密皆在死后彰显于世。

这个下午,天色淡淡的,慕天才之心却不淡。东坡故居并不很大,不必费时很久,便可以走上一遍,漫步其间,只觉草木葱茏,气息温良疏阔,似乎可接受天才的灵气与才气。

故居大门正上方悬有“三苏祠”三个大字,字体雄浑豪迈,笔力遒劲,乃清代书家何绍基亲笔题写。门匾两旁张贴一副对联:“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进入大门,大道两旁古木指天,绿荫如盖,倦鸟乘落日余晖纷纷归巢。沿大道向前,一路清香扑鼻,眼前赫然一座雄伟的大殿,这便是“三苏祠”的中心建筑。踏上殿前石阶沿廊仔细辨析余晖中的匾额、对联。

正殿中央悬两幅明清木刻像,其中一幅忘记了名字,另一幅是《东坡笠屐图》。刻像因年代久远略显模糊,但苏轼父子峨冠博带、飘逸洒脱的形象仍清晰可辨,尤其是苏轼雨笠屐鞋,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神情,令人遐思。

在纱縠行家宅的居堂前后,竹子桃树间生,杂花满庭,鸟雀时时飞来筑巢。九百年前也是如此。苏轼母亲程夫人曾告诫童仆严禁捕捉鸟雀。鸟雀们巢居数年后,越发与人亲近,渐将窝巢筑到近人的树枝上,既得人类保护,又可驱逐鹰蛇,小孩子亦俯身可见。天资颖悟,少时便敏于常人,且生性好动,尤其贪玩的苏轼,常与弟弟苏辙下学归来窥探鸟窝,有时也捉食来喂小鸟。在苏家筑巢的鸟,有名桐花凤的,羽毛美丽异常,是难得一见的珍贵鸟类,人们认为是苏家祥瑞的象征。也许这些良好而有生机的童年生活,奠定了他人类与万物生灵同为主宰的人道精神。

故居庭院西侧,紧邻船坞、八风亭,有一石牌,上书“天石砚”三个字。来眉山前,在他的著作里见过这三字,字里藏着一段童年趣事。成年后他在《天石砚铭》中记过此事。那年苏轼十二岁,在住宅空地上与一群孩童挖土游戏,不意挖到异石一块,惊喜中发现,这块美丽的石头晶莹润泽,呈浅碧色,并布满银色星星,以手叩之,发出铿然清脆之声。很适合做砚台,老父亲苏洵说这是一块天赐砚石,于是将它赐给苏轼,以祝苏轼将来文名大显。苏轼也将这块砚台视为宝物,并为之作“砚铭”。对于一个读书世家,文房四宝,上等的好砚台,常常成为他们的掌中宝。得此宝物,以示未来文名大畅。

眉山少年诸多事迹,预示着苏轼未来不平凡的一生。

我想在眉山应设一处苏轼问道处,就设在他的故居纱縠巷也好。想起昨日初到眉山,日暮投宿,与居处侍者闲话,问她可知苏轼,她回答也简便爽利,眉山人哪有不知苏轼的呢。又问可知苏轼少年事,她便微微摇头。最好在眉山再设一苏轼讲堂,讲他在眉山二十年的朝升月落。

一入眉山便想来故居,一入故居,便想见其塑像,欲知后人眼中的苏轼如何形容。站在他的塑像前,静默无语,细细感受,虽是一块石像,仿佛也散发着其人神韵。容长脸面,眉峰高起,目藏炯炯之气,额高为峰,包藏浩繁卷帙。苏轼身形高大,虽是坐像,不减威仪。历史上他留下过不少画像,此石像近似了。望着塑像,仿佛也看见童蒙时的他,聪敏有头脑有见地有胆识。

庆历三年,苏轼七岁。西夏元昊不断发兵骚扰宋朝边境,仁宗皇帝几回发兵御敌无功,断然改组政府,任用了十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其中声名远播后世的有:晏殊、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余靖。朝廷气象一时更新。当时石守道作了一篇《庆历圣德诗》,盛赞此事。

此事也传到了眉山。不过七岁年纪的苏轼问先生,这十一人是何等样人?老先生回道:“童子何用知之?”苏轼慨然答道:“若是天人,则不敢知,如果也是人的话,为何不可知?”老先生很惊讶,这孩子竟口出此不凡之语,便对他详述这些人,并说:“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四人,乃当今天下人中豪杰。”小小年纪的苏轼虽还不能完全了解,但心里对这四人印象已深。眉山,远居南端,与朝中日夜不闻,朝中事却牵动了这个眉山少年。在他未来人生岁月里,除去范仲淹,未及亲见,常心怀遗憾,欧阳修等三人,在他人生中,不同程度地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是欧阳修,终身以师父事之,亦师亦父。后欧阳修于扬州建平山堂,苏轼曾三往凭吊先师。

苏轼童蒙时,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私学里,同学近百人,苏轼头脑聪敏,常常擢拔自显,老师独独青睐他与陈太初两人。后来贬谪海南,还梦见自己回到天庆观,听张易简讲解道教经典。他的同学陈太初后来被载入《仙鉴》。据《志林》记载,苏轼贬谪黄州时,陈太初在汉中羽化仙去,留下许多缥缈的故事。

苏轼晚年,坎坷波折,有时回想起来,或许后悔没有像同学陈太初那样一心向道,洒脱离世,成就无上功德。肉身始终居于儒家世界,精神未尝不在儒释道三家之中徘徊不去,星月长叹。

想去苏轼当年读书的私塾一观,想拜一拜他的启蒙老师。问同行当地人,回说,往古已然寂灭,道人了去无踪迹,苏轼当年就读的私塾也不复有旧址。颇有些遗憾,只好做如是想,仙人未必皆仙去,尚在人间人不知。

苏轼故居居中有一古香色雕花窗的居室,两间屋那么大,售卖东坡纪念品,折扇、戒尺、木书签、竹笔筒、毛笔、石砚、东坡全集、单行本。每一样都烙有东坡的印记,或雕其像,或刻其诗词,或印其法书画作,皆令人爱不释手。戒尺书签笔筒,几册单行本,收入囊中,留待他日清风明月,竹影摇曳的夜晚,一个人细细品味。戒尺上书一首浣溪沙词,右上方刻一老者像,手执木杖,身形短小,仿佛一身道袍。想起苏轼少年时在眉山常见的矮道士李伯祥。

这道士爱作诗,但诗格不高。每见苏轼,总要赞赏道:“这位郎君,是个贵人。”后来苏轼在《题李伯祥诗》中提到此事:处山老道士李伯祥好为诗,诗格亦不甚高,往往作奇语,如“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句,皆可爱也。余幼时,尝见余,叹曰:“此郎君,贵人也。”不知其何以知之。

中国人也惯以三岁看大的眼光衡量人,道士李伯祥之言不虚,苏轼可以说是中国所有文人的贵人,光辉映照千古;可是有无大半生贬谪流落的贵人,横贯古今,怕是独此一个吧。

我在秋雨中,立在这个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大文豪书阁前,思绪穿越古今。这就是在他诗文中无数次见过的南轩。书屋不阔大,但文雅古典,雕花轩窗,青砖铺地,每一块青砖下似乎都藏着千年前的文典,窗外一丛疏密相间的绿竹,竹下一池塘,令人想起他一生的水竹村居之乐。窗下碧竹似乎也染了一身文气。文心千古,百尔君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间书斋,恍然还回荡着这样的气息。

书斋最早名南轩,后来父亲苏洵不知何故更名为“来风轩”。这是小苏轼与弟弟幼时读书之所。苏轼大约十岁,老苏出川游历,小苏轼便从道士张易简处退学回家,由母亲程夫人教授,这间书斋记录了他少年时的一腔鸿鹄之志。

东坡母亲能干有见识,果断聪明。她教儿子读《后汉书》,至《范滂传》,有一幕令人难忘的画面。

范滂,乃东汉名士,正人君子,因遭污蔑被朝廷捕杀。范滂的正直勇敢,慨然宇内之志,都令小苏轼大为感动。他问母亲道:“我若做范滂一样的人,您答应吗?”

“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吗?”

然而,少年苏轼,怎能想到自成年至儋州北归,四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他少年时见识的澄清宇内之气,青年时致君尧舜之志,历经坎坷,到头来皆是一场又一场悲凉的大梦,人事转头成空。当初的一腔鸿鹄志,日后却都成了塞上长城空许约。

父亲苏洵离开纱縠行,外出宦游,二年间,举进士不中,再举再不中,他忽然清醒意识到,科举埋没人才,人各有长,亦各有短,苏洵不长于“声律记问”,而考官又只以“声律记问”量人,于是老苏下决心,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庆历七年,苏轼的祖父苏序病故,苏洵归家居丧。于是开始了他临窗课子、自修学术的生涯。他先为两个儿子起了学名,轼与辙。轼者,车厢前用做扶手的横木,取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至于辙,则是车行之后留下的印记。儿子的名字,寄予了苏洵无限期许之意。一个登轼而望,风神潇洒,一个沉静其下,笃定静守。

苏洵是个严厉的父亲。多年以后,苏轼被贬儋州,淡然无一事,静极生愁,夜深忽忆少年事。在纱縠行后园的来风轩中,父亲在这里教兄弟二人读书用功。每日规定要完成一定的功课,苏轼年少贪玩儿,限日读完的《春秋》,只粗粗读了一半,内心惶急不安,像吞了钩子的鱼儿。他在儋州某一日夜梦醒来,写下了一首《夜梦》诗,回忆老父教子读书的严厉,字里行间又饱含抹不去的故山之思,梦中童子嬉游,老父督学,童年生活的幸福与老境悲凉的儋州生活,殆非人居的环境,萧然默坐的孤独,使诗人大有秋风起,莼鲈故乡之思,读来令人宛然泪目: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坒春秋余,今乃初及桓庄初。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刘书绕缠。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犹然仙。如我当以犀革编。

纱縠行,是他儿时的乐园,亦是他成年后他乡水远,永远惦念不下的一块圣地。他后来多次梦到、写到纱縠行: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谷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

语浅而情深。有人说,苏轼无一刻不深情,无一刻不知人生如梦。南轩是他梦始,也是梦归之地。

故居庭院的一侧,来凤轩之南,有口不大的古井,旁植一株老槐。传说是苏家当年遗留下来的旧物。据说,井水清澈甘美,兄弟二人乃饮此井水长大,苏氏父子因饮此井水,文章才会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众人饶有兴味地觅得一吊桶从井中汲水品尝,果真清甜纯美,不知饮后文章是否能大进如苏门父子。这口古井孕育了中国历史上两位光耀千古的文豪,真是功德无量。

古井前约十米处是“启贤堂”,精巧别致,门窗均为雕花漆木,韵致古雅,堂内存有他诗文书画,悠悠千年,似还散发出淡淡墨香。笔法风姿疏朗、骨力劲拔,如同其人风范,高迈超拔,正是他天然心性的流露,古来书法家难以企及。

堂内所存画作,均以竹画为主,自然清美中透出劲节之气,使人想起他那句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的竹石图,与好友北宋墨竹大家文与可在伯仲之间,文与可曾教授他画竹法,“画竹必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胸有成竹至今仍是不可更易的绘事之道。

苏轼与文与可偶有书信往来,文与可信中说,“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苏轼复信曰,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温和静厚的与可无言以复,只好承认自己是妄言是戏语,善辩的东坡安慰他,“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后来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图送予东坡,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乌台诗案前东坡正在湖州任上,一天在院子里晒所存书画,见此偃竹图,废卷而失声痛哭,与可已在这年二月没于陈州。睹物思人,昔年所历犹在眼前。人亡物在,令这个无一刻不深情的人却无法诉说内心的隐痛。

来眉山前,读到他一趣事。应是上皇帝书后,苏轼自求外放赴杭前,一老友来访,他说:“我所虑者,是担心朝廷要杀我。我死没什么,唯有一事……”友人以为诀别在即,伊要托孤,不禁悲从中来,问道:何事?东坡不紧不慢道:“杀了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二人大笑了好一阵。吾每读东坡至悲凉处,便回转来,看他这一戏语,白衣灯下,亦笑到泪湿。

苏轼向来钟情月色。启贤堂前为“木假山堂”,沿堂边小径向前,一口约三亩见方的水塘平铺于眼前,这便是苏家的遗池:瑞家池。池中设有一亭,名曰“抱月亭”,取自“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之句。此时此景,驻足于“抱月亭”内,想象对着一轮沐浴过苏轼的皓月,遂有“乘风归去”“青天揽月”之意。“瑞池亭”一带还点缀着许多雅致的亭台楼榭,如“云屿楼”“披风榭”,其中地理位置最佳的是“百坡亭”。亭台楼榭依旧在,斯人早已如入云飞燕,渺不知所终。

故居中部,一方小庭院中,一棵粗壮的老荔枝树根,端然盘踞在庭院一角,为保存便宜,树根外部涂满粲黄色保护层。对于过往,一个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谁能没有深沉而萧索的离愁别绪呢。

熙宁元年,老父苏洵病逝,苏轼回眉山居父丧期间,与眉山故老王庆源、杨君素、蔡子华游。将离眉山时,亲手栽下这株荔枝树,并与三老言:荔枝长成即归眉山。这一年他三十三岁。然而世事难料,他乡水远,苏轼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眉山。故乡,自此便真的成了梦会之地。故乡寄我无限意,我输故山一段情。

二十二年后的元祐五年,他写了寄蔡子华诗,诗中满是悠悠故山之思与老境凄凉之意。“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做江南未归客。”眉山,纱縠行,成了他梦寐以求之地。这故乡,这根脉,是他一生怅然相望、永不得归依之所。中国人落叶归根,安土重迁的思想,他直至临终也未能如愿。

离开纱縠行,雨早已停住,白日西沉,风渐渐凉了,零星秋叶飘落青砖上,桂花香气起起伏伏,像落日余晖,明净清透的香,好闻极了。回首这条看上去普通的巷子,淡黄色霞光,漫洒其间,故居变得朦胧而神秘。九百六十三年前的一天,他离开这条巷子远行,出川入京,也是万道霞光为其送行吧,如同他自身的光辉映照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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