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以现代意识指导架空类历史剧的人物塑造

2023-11-04 11:21崔凯翔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历史剧君王

崔凯翔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北京 100020)

引言

新世纪以来,架空历史剧成为了中国电视剧市场上一个重要的创作类型。架空历史剧以虚构的历史时期为背景,大多以帝王、后妃、官僚、游侠为主要角色,以夺嫡、争宠、解密为主要情节。架空历史剧既满足了观众对封建历史的猎奇心理,又提供了丰富的情节元素和强烈的戏剧冲突,因而能够在电视剧市场上稳定地获取受众。《琅琊榜》《鹤唳华亭》《庆余年》等一批叫好又叫座的优秀架空作品更是为中国电视剧市场带来了更加丰富多元的色彩。

与此同时,历史剧对权谋和宫斗的表达和对帝王将相的塑造一直受到评论界的质疑。从世纪之初,评论家就指出“权谋文化决非‘民主的精华’,而纯粹是为封建专制服务的”。同样的怀疑也来自史学界和文学界,有史学家质疑这些电视剧会给观众灌输一种“对圣主、明君的依赖心理,似乎只要有一个好皇帝,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而《当代中国的诡谋文艺》一文则批评历史剧中“对权力尤其是皇权的歌颂和对诡谋的有意无意的欣赏”。

架空历史剧取材于历史,其创作主体所把握的对象依然是封建时期的客观社会生活;而观众所审美的对象也包含经过艺术处理的封建社会风貌。所以,架空历史剧同样难免传递出创作者对封建秩序和封建伦理的褒贬,也同样影响着观众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创作者在进行架空历史剧创作时,也就必须考虑如何塑造帝王将相、如何描写权力斗争的问题。

在这一点的处理上,前文所提及的《琅琊榜》《庆余年》和《鹤唳华亭》三部作品都有值得称道的部分。其中,《琅琊榜》追求正义、反抗权威、宣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尽管其中也有大量权谋情节,但决定胜负的却并非斗争技巧,而是人心向背,这就使作品中的权谋成为了“人民群众的斗争在上层建筑的反映”。而《庆余年》则以现代人的视角反观封建社会,叶轻眉所宣扬的平等、民主意识,范闲对权力规训的反抗都体现了创作者对封建落后文化的批判。而在《鹤唳华亭》中,创作者则塑造了萧定权这样一个不满于冰冷的封建秩序和残酷的权力斗争的反传统太子形象,并通过表现他与周遭人物和环境的冲突,传达出对封建社会的批判。

与前两者不同的是,《鹤唳华亭》并没有采取善恶二元对立的模式,而是全面地展现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封建社会下结构性的困境。创作者塑造了一个初具现代意识的主人公,并以他的视角深入发掘封建社会之下的压抑与规训,赋予了《鹤唳华亭》思想内涵上的高度与深度。接下来,本文将从“对主人公萧定权的塑造”和“对次要人物的表达”这两个方面探讨《鹤唳华亭》中体现的现代意识对“皇权书写”和“诡谋书写”的突破,以期为历史剧和古装剧的发展提供一点思考。

一、萧定权:初具现代意识的反传统太子形象

(一)重视人伦情感,厌弃权力斗争

对父爱的渴望,对母亲的怀念,对老师、舅舅的眷恋以及对妻子、恋人的爱意构成了萧定权的核心人物动机;权力斗争对人伦情感的压抑和萧定权对亲情、友情、爱情的渴望则构成了《鹤唳华亭》中最重要的戏剧冲突。围绕着皇帝、太子、齐王与赵王之间的博弈和斗争,《鹤唳华亭》以“家视角”展示了“权力对亲情的倾轧和剿杀”。

萧定权作为太子,忠孝仁善、聪慧纯良,但就因为他与执掌重兵的舅舅顾思林亲近,便从始至终被萧睿鉴所猜疑、打压。由于无法从萧睿鉴那里得到父爱,幼年丧母的萧定权更加依恋舅舅和老师,这又带来了萧睿鉴更深的不信任。与《甄嬛传》中谋求上升的甄嬛、《琅琊榜》中谋求复仇的梅长苏不同,前两者主动投身于权力斗争,并通过在权力斗争中获胜来实现人物动机,萧定权所追求的人伦情感与权力斗争的残酷机制在根本上相悖。人伦情感成为萧定权在权力斗争中获胜的阻碍,权力斗争中的失败又使萧定权所珍视的亲人、朋友离他而去。《鹤唳华亭》对萧定权人性、情感的细腻表达,达成了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社会的批判。

然而,我们也应当承认,在封建历史时期,皇权、相权、将权以及由此延伸出的权力机制和权力斗争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客观存在,既有其审美价值,也有正面社会作用。在艺术创作时,如果能恰当地进行运用,权谋文化与权力斗争本身也能够成为重要叙事资源。《鹤唳华亭》主要从萧定权的视角出发,批判权力斗争对人伦情感的压迫,产生了极具新意和深度的审美效果。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优秀作品主要侧重于表现权力斗争中正义一方勇敢、坚强、智慧的品质,此类作品如果能够避免对封建体制与权谋文化的过度认同,那么同样是值得鼓励的。

(二)追求精神自由,反抗封建规训

在《鹤唳华亭》中,萧定权反复慨叹“可得解脱处,唯山水间”,体现出强烈的出世倾向。

出世理想长久以来在中国文人官僚的精神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与儒家入世理想互为补充。无论是魏晋门阀贵族面对残酷政治迫害所选择的“对政治的退避”,还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式的“对社会的退避”,本质上都带有强烈的消极色彩。萧定权对“解脱”的渴望同样来源于对政治斗争与现世生活的疑惑,个人政治理想与封建体制的不可调和性与封建时期社会状态的不可改变性,促使萧定权不得不向世俗之外寻求解脱之道。

然而,萧定权的“出世”又与传统文人所寻求的“出世”有根本上的不同。他所寻求的不是对政治责任的逃避,更不是对社会关系的逃避,而是对束缚人身体的金匮玉堂和压迫人精神的封建礼法的逃避;他所渴望的也不是归隐于山林中的封闭世界,而是融入天地间的无限世界。由于封建礼法的规训和君王权威的压迫,萧定权被要求压抑自己的人性而成为国家的礼器。在遭遇诬陷和冤屈时,他不仅无法为自己辩解,还被要求保持冷静的态度;在爱上陆文昔后,他因萧睿鉴制衡各方势力的考量而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最终不得不因利益交换而迎娶素不相识的张念之;哪怕是妻儿被无辜毒杀,萧定权也被父亲要求隐忍。面对种种规训和要求,萧定权始终采取抵抗与拒斥的态度——对“山水间”的渴望,本质上都是渴望通过向外的追索摆脱封建社会施加于其肉体和精神的种种压迫,以保持内心的自由意志,避免被萧睿鉴、张陆正乃至顾思林所代表的封建话语体系所同化。

最终,萧定权“以身殉道”,完成了对封建话语的最后反抗。相比于《甄嬛传》《延禧攻略》等作品“在有限的抵抗之中隐藏着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萧定权的出世理想反而带有更强烈的反抗封建规训、追求精神自由的色彩,这也是其积极意义所在。

(三)强调权责统一

在要求齐王离京时,萧定权阐释了自己对皇室治国责任的理解,即百姓尽到了奉养皇室的责任,因此皇家子弟也必须为天下履行好职责。这种阐释虽然还略显粗糙,但已经初步具有了现代有关部门“权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和“权利与义务相统一”的意识。

在历史剧中,如何对封建官僚的政绩进行呈现同样是一个引发讨论的问题,这种讨论在“清官戏”中尤为激烈。一方面,清官代表了古代人民理想中的官员形象,“代表了民心,维护了人民群众的某些利益”,而且具备某些在当下仍旧值得倡导的高尚品质与道德风范;但另一方面,清官仍是封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依附于“明君”存在,不能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可见,当代古装剧、历史剧在塑造好皇帝和清官时,应当注意表达和宣扬人物身上那些具有永恒性、在当下仍有积极意义的优良品质和道德风范。

《鹤唳华亭》借萧定权之口传达出的治国思想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现代人对有关部门和公权力的理解,在其思想中,君王的权威是天下万民奉养的结果。与之相对的,官僚的权力是源自其利用治国才学和军事能力为生民造福的功绩。因此,无论是君王还是臣子,都需要在享受天下人供养的同时履行对天下人的义务。这种治国思想与“君民观念”明显有别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观,是萧定权这一人物身上现代意识的体现。

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君王以这种理想化的态度对待臣子,则其权力往往被权臣或大将所威胁;朝臣为避免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则被迫用“术”自保。这时君王与臣子的关系以及朝臣之间的关系由合作转向博弈,萧定权理想中的清平朝政在“人治”主导的权谋世界中不可能实现,这也是造成其悲剧性命运的重要因素之一。

二、次要人物:突破二元对立模式,多维度展现人性异化

(一)突破“明”“昏”二元评价,揭露君权根本性弊害

在影视剧中,创作者往往以史学话语体系中的“明君”“昏君”标准对君王角色进行评判,其人物性格、戏剧功能和治国政绩往往是统一的。即一位能力出众、政绩优良的君王在个人品格上通常表现出善的一面,在戏剧功能上往往成为帮助主人公实现其动机的正面人物。这种处理方法较为便于叙事,也有利于观众快速对人物产生认同感。而《鹤唳华亭》在进行人物塑造时打破了“明君”“昏君”的二元模式,塑造了一个有极高政治素养但手段狠辣的复杂君王形象,从而完成对封建皇权的反思和批判。

在《鹤唳华亭》中,萧睿鉴既是最高权力的掌控者和封建秩序的维护者,也是被权力束缚和异化的受害者。为了保持对权力的掌控,也为了克服身处权力中心的恐惧与猜疑,萧睿鉴不得不压抑自身的情感,将知己、子女和爱人都视作随时可被舍弃的棋子。

值得注意的是,萧睿鉴与萧定权作为君王与储君,两人之间既有不信任、不认同,但也有诸多相似之处,二者共同构成了《鹤唳华亭》对皇权和君王的表达。在前文中主要论述了萧定权身上现代性的、被压迫者的一面,但在电视剧文本中,萧定权的身上同样体现着封建的、压迫者的一面。

《鹤唳华亭》大胆地展现了主人公和反面人物所共有的时代揭破了观众心中对人治的幻想,反思了封建皇权的根本性弊害,完成了对君主和皇权的质询与批判。

(二)突破“忠”“奸”二元标准,呈现异化的官僚体系

在对朝臣的塑造上,《鹤唳华亭》同样没有遵循传统的二元标准,而是全面地展现出每个人的利益诉求和情感变化。顾逢恩为给父亲报仇而起兵叛乱,却给天下带来了动乱和战火;殿帅李重夔内心同情太子的遭遇,却不得不遵照皇帝的旨意封锁东宫。

一方面,臣子为了个人的经济利益和政治立场,枉顾职责、道义,而真正亟待解决的问题却无人在意;另一方面,无论文臣武将、忠臣奸臣,其生命和命运均掌握于上位者手中,使每个人都无从彰显其自由意志。通过张陆正、顾逢恩与李重夔,创作者全面地展现了仇恨对理想的侵蚀。

三、结语

不可否认的是,《鹤唳华亭》作为艺术作品还有诸多不足之处。在剧作逻辑上,许多案件存在逻辑漏洞,大量无意义的反转也容易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而在故事节奏上,主人公几乎一直被反面角色压制,这种处理方式尽管是为主题服务,但也会使观众接受较为困难,如果创作者能在不违背整体悲剧性的前提下使主人公运用其个人智慧获得暂时性的胜利,抑或在主人公占据上风时增加延宕的时间,或许会为观众欣赏增添更多的快感。

但总体而言,《鹤唳华亭》以现代意识反观历史,在呈现中国封建时期的客观社会情态这一基础上,展现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和封建秩序对个体肉体与精神的压迫,批判了皇权体系与封建伦理,依旧是一部兼具艺术性和社会性的优秀作品。对该作品的创作思路和创作手法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对未来古装剧、历史剧的创作也会有较为深刻和丰富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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