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鸥》看契诃夫戏剧的现代性

2023-11-11 03:34张若千
戏剧之家 2023年27期
关键词:果林妮娜特里

张若千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00)

现代主义戏剧是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产生的各种戏剧流派的总称。它们往往以叔本华、尼采的唯意志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等西方现代哲学思想为基础,展示了垄断资本主义时代背景之下,人们面对血腥屠杀与经济危机后逐渐崩溃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以及人们饱受精神折磨、人性异化扭曲后的精神危机。现代性在戏剧艺术上的最早表现可以追溯到易卜生晚期戏剧创作中区别于传统写实戏剧的某些特质,如大量象征手法的运用。正如斯泰恩所说:“新的戏剧形式向旧的戏剧形式提出挑战,而旧的戏剧形式又反过来为新的戏剧形式提供基础”。[1]而在传统戏剧向现代戏剧过渡的阶段,我们可以发现契诃夫也以同样弱化戏剧冲突、大量运用象征手法以及抒情、叙事的方式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壁垒,“给契诃夫的艺术带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能赋予它恒久魅力的特点”。[2]而创作于1896 年的四幕悲喜剧《海鸥》正是契诃夫一系列经典戏剧的起点,它以勇敢的戏剧革新为舞台带来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形式,表达出契诃夫戏剧创作中最深刻的主题。

一、散文化的戏剧风格

散文化是现代戏剧的一个重要特征。自戏剧从古希腊时期诞生以来,戏剧冲突都被剧作家们视为创作的生命;文艺复兴时期后,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冲突更成为了戏剧创作的主要内容。正如黑格尔所言“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但契诃夫并不青睐这种凸显情节曲折性的性格冲突,他曾说:“按照人们的要求来说,戏剧应该有男男女女的英雄和舞台效果,可是话得说回来,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他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聪明话,他们做得更多的倒是吃、喝、勾女人、说蠢话。必须把这些表现在舞台上才对,必须写出这样的剧本来!在那里,人们走来走去、吃饭、谈天气、打牌——这倒不是作家需要这样写,而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本来就是这样的”。他认为,戏剧应当描写普通人的平淡的日常生活,可是在写的时候,要使这一切平淡的、日常的事物被内在的诗意的光辉照亮。因此契诃夫在写作中并不把重点放在矛盾冲突的刻画上,而是关注几个矛盾爆发的节点,如特里波列夫找特里果林决斗、特里波列夫自杀、妮娜被特里果林玩弄感情等冲突性强烈的情节都没有进行直接描写,而是让它不动声色地发生在暗场,在舞台上只展示事件发生前后看似平淡的对话。因此他的作品没有传统戏剧要求的连贯统一的事件或是充满指向性的戏剧动作,而是如同散文一般,呈现出一种静态的、淡淡的抒情氛围。

契诃夫戏剧中人物的语言也是其一大特色,正如焦菊隐先生在《契诃夫戏剧集·译后记》中总结,其剧中人物“永远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为他们而存在的,除了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没有同类,没有责任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谈起了什么问题,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谈的是自己……所以契诃夫的人物对话,往往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的”。[3]如《海鸥》第二幕中,特里果林与妮娜展开了一段关于艺术与创作的对话,在这段对话里,特林果林在妮娜的追问下诉说了自己对创作的感受,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的作品……我什么都写,急急忙忙,人们从四面八方鞭策着我,都在对我生气,我东奔西窜,就像一只被猎狗追赶的狐狸。我看到,生活和科学在不断前进,而我呢,却像误了火车的乡下佬,愈追愈落后了。所以我觉得,我只配写写风景,要是写到别的,那就全部假到骨子里头去了。”这里,看似是特里果林对妮娜的回应,实则这种自说自话已使对白这一人际交谈形式成为独白式思考的容器。独白性的增强和对白性的减弱都使戏剧走向叙事艺术,这也是契诃夫对现代戏剧发展做出的革新。

二、内容与主题的创新

《海鸥》的情节并不复杂,它讲述了一对年轻人在追逐艺术的道路上,一个经受住了生活苦难的考验成为了真正的艺术家,一个却被艺术吞噬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但它的主题思想却并不简单,并不容易被直接领会,就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时目睹或身处在某种复杂的情境中不能马上理解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人物、关系、事件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契诃夫自己曾总结《海鸥》:“这是部喜剧,有三个女角,六个男角,四幕剧,有风景(湖上景色);剧中有许多关于文学的谈话,动作很少,五普特爱情”。由此可见,《海鸥》的主题具有多重性。

《海鸥》中充斥着恋爱情节。小学教员麦德维坚科爱着玛莎,玛莎爱着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爱着妮娜,妮娜却爱着名作家特里果林,连年迈的舅舅索林都对妮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但这些爱情都是不幸的:玛莎为了斩断自己的爱恋,选择和不爱的麦德维坚科结婚,但内心深处仍未放弃对特里波列夫的单恋;特里波列夫和妮娜因艺术观、人生观的不同分道扬镳;特里果林在迷恋结束后火速抛弃了单纯的妮娜,与庸俗的阿尔卡基娜纠缠。契诃夫并未企图通过理清这几段混乱的情感关系来向观众说明何种爱情观是正确的或错误的,他只是将这些感情清晰明白地展现在观众眼前——爱情的无望就如同生活的无望。

而爱情主题的表象下更潜藏着另一个艺术的主题。剧目一开始便是特里波列夫的戏剧上演,特里波列夫希望能创造艺术的“新形式”,他批判传统戏剧:“现代的戏剧只是老套子和偏见罢了”。但他的创新却得不到理解,他的母亲毫不客气地批判他的作品:“这有点颓废派的味道”;而妮娜也说:“你的剧本很难演,人物都没有生活”“你的剧本缺少动作,全是台词”。

所有生灵的肉体都已经化成了尘埃;都已经被那个永恒的物质力量变成了石头、水和浮云;它们的灵魂,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个。这个宇宙的灵魂,就是我……我啊……我觉得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和莎士比亚,拿破仑和最后一只蚂蝗的灵魂,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人类的理性和禽兽的本能,在我的身上结为一体了。我记得一切,一切,一切,这些生灵的每一个生命都重新在我身上活着。

这是特里波列夫戏剧中的一段台词。他的作品充满了象征主义,他想脱离自然主义对现实生活庸俗琐碎的复刻,创造出高度诗意概括的戏剧。契诃夫通过多恩医生之口,首先对特里波列夫追求形式革新表达了赞赏:“你从抽象的思想领域里提炼了情节。这很应该,因为一件艺术作品原该表现一种伟大的思想。只有严肃的东西,才是美的。”然后又对特里波列夫的创新提出忠告:“必须有一种清晰的、明确的思想。你必须知道你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如果你在这条风景怡人的道路上行走,而没有一定的目标,你就必然会迷路,你的才能反而会毁了你”。

这里契诃夫明确地指出了特里波列夫失败的原因。他虽然追求革新,却缺乏中心思想,没有明确目标,他的象征主义是脱离现实生活的,对生活提出的问题毫不关心。在最后一幕中,特里波列夫终于在妮娜的身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于是他对妮娜说:“你找到了道路,你得救了,而我毁了”。

而与特里波列夫形成对照的正是走上演员之路的妮娜。她怀揣着演员梦想,充满希望地走上了逐梦之路,却接连遭受了来自生活的巨大打击——被爱人抛弃、幼子不幸夭折、演出不断失败。但她没有被生活打倒,她全盘接受了生活赋予的苦难,她在与生活的抗争中逐渐成熟起来,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在于奋斗本身。“主要的不是荣光,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过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这个十字架便是妮娜的演员才能,当特里波列夫还固步自封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时,妮娜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她要将自己的艺术生命献给千百万人。

通过对比特里波列夫和妮娜两个人追求艺术道路的过程,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确《海鸥》的主题思想:“人应当有追求自由创造的意志,应当追求幸福、追求光明,向一切障碍、一切黑暗、肮脏、丑恶作斗争的意志。因而,这个剧本充满了契诃夫式的严峻的、艰苦的乐观主义精神——克服障碍的乐观主义,真正坚强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绝不会在生活的困难面前低头,而是要勇敢地振翼高飞,冲破一切障碍”。[4]

三、象征主义手法的应用

象征主义认为宇宙万物与人类精神之间存有某种相互契合的“对应”关系,主张通过某种具体的外在的形象来表达抽象的思想概念和精神内涵。在戏剧作品中是否有象征符号是判断一部剧是否运用了象征手法的重要标准。余秋雨在《艺术创造工程中》对“象征”一词的解释是:“那些能够产生‘佛像效应’的直觉造型,既包含着造型借以构建的客观媒材的习惯意义,又大大超越了这种意义,这就是象征”。[5]基于上述概念,我们再欣赏《海鸥》时,便能发现《海鸥》从作品名字到具体内容都充斥着大量的象征内涵。

故事的开场,特里波列夫在湖边搭了一座戏台,准备向大家演出自己的戏剧。在其他人的对话中可知这天天气并不好,即将会有一场暴风雨。玛莎说:“天气真闷!今天夜里准会有一场暴风雨。”波琳娜说:“空气潮湿起来了,回去穿上你的套鞋。”这里的暴风雨既预言了特里波列夫今晚的戏剧演出会失败,也象征着妮娜和特里波列夫追逐艺术道路上将会遇到挫折。如果不能忍耐坚持,便会被打击得狼狈不堪最终倒在狂风暴雨之中,只有冲着明确的目标坚持下去,才能跨过风暴的袭击到达艺术的彼岸。而湖边的戏台,在戏剧结构中也具有象征意义,它仿佛是特里波列夫本人命运的象征,搭建于暴风雨的前夕,上演了特里波列夫寄予了厚望的戏剧,却因遭到众人的蔑视而导致演出中断,最后它在风雨中衰败,成为一具废弃的骷髅架子。正如特里波列夫的人生,在充满希望中开始艺术创作,却因缺乏明确的思想和目标,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迷失了自己,陷入了自身幽怨空虚的情绪之中,最终走向毁灭。

“海鸥”这个意象在剧中反复出现过多次。“一片湖边,从幼小就住着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一片湖水,也像海鸥那样的幸福和自由。但是,偶然来了一个人,看见了她,因为没事可做,就把她,像这只海鸥一样,给毁灭了。”在这里,被射杀的海鸥具有双重象征意义,它既是妮娜,也是特里波列夫。这两位年轻人从同一起点出发,那场被中断的戏是他们追求艺术的开端,也正是在这场戏中,二人在艺术方面产生了分歧。特里波列夫想要创造新的艺术形式,他追求的是脱离生活的抽象的高度概括,而妮娜却支持剧本应当有生活、有爱情,人物应当有动作,这次分歧也暗示了二人的结果。当生活的挫折如子弹般向刚预备起飞的两只海鸥袭来时,妮娜被打碎的是年少无知时对艺术浪漫主义的幻想,她曾经羡慕过特里果林的成功和荣誉,但当她成为真正的演员并经历了一系列失败后,她才明白了艺术并非空中楼阁,必须要靠坚定不移的信念才能忍受并跨越生活的重重磨难,曾经天真脆弱的她在过去倒下,坚韧成熟的她却会在未来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深刻的、有思想的、真正的艺术家;而特里波列夫却因为缺乏对生活的认知和信念在失败后一蹶不振,失去了作为作家的信心,无法忍受失败的痛苦,更无法接受自己的能力与想象中完美的艺术具有巨大差距的现实,所以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永远倒在了逐梦之路的路上。

正如高尔基所说:“《海鸥》是新型戏剧艺术,在这里,现实主义是激动人心和深思熟虑的象征”。契诃夫不仅继承了俄罗斯现实主义的传统,更通过象征、对白式独白等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实现了戏剧形式的革新,使现实主义戏剧在更贴近日常生活的同时,成为了现代戏剧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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