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碧

2023-11-18 14:22居何竹知寒
南风 2023年10期
关键词:掌门灵山母亲

文/居何 图/竹知寒

我刺你一刀,你回我一剑。多年前你救我一命,如今又把这条命拿走。我们,也算两清。

楔子

我在将死之时重新见到了十八岁的江绪。

他穿着群青色的衫袍,眉似远山,斜压春水。我高兴极了,顾不得胸口偌大的血洞,急忙伸手想拽住他的衣角,却扑了空。

有雨缠绵地落下来,濡湿他乌黑的发和苍白的唇。乱风把他的话语也吹远,依稀是:“长歌,你走吧……”

“你要我去哪里?我哪儿也不去!”我惊慌失措,胡乱去触碰他,却是徒劳。于是终于带上哭腔:“师兄,你别丢下我……求你……”

江绪或有一笑,摇了摇手,就这样消弭在四野茫茫得云雾水汽里。而在这时我感到小腹传来一阵剧烈地疼痛,低头去看,是那把贴身藏了二十二年的冶绯刃,握在二十三岁的江绪手里。

我被江绪拣上灵山孤诣峰,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春夜。

那天熏风和软,江绪代表灵山剑派参加比武大会,理所当然地拔了头筹。回程路上他发现山脚下的我——身负多处刀伤,最深的一道自左胸起,延至腹部,深可见骨。软纱罗裙被血浸透,紧贴皮肉,散发铁锈得腥气,引来贪婪的虫蝇。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住他的裤脚,求他救我性命。

江绪那时心软,又有少年侠客的豪气,当下不顾同门阻拦,决意将我带回灵山疗养。灵山素有“西南第一险”之称,山势陡峭高耸,隐隐有接天之势。但他将我护在怀里攀登,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周箫凝在死前对我讲,她平生最悔,就是在满门沸议时同意将我带进孤诣峰。

那时我手上沾满她的血,想不到自己竟上演这一出恩将仇报——灵山孤诣峰人才济济,但除了江绪和周箫凝,满门再找不出第三个对我好的人。

带我上山那天,江绪求见掌门却吃了闭门羹,门派长老恰在此时经过,看见他浑身污血,紧皱眉头道:“何苦招惹冤孽。”

于是众人对我避而远之,唯有江绪和周箫凝坚持留下我。

周箫凝剑法不精,却极擅医术,她怜惜苟延残喘的我,像怜惜任何一只濒死的小兽。清创换药,熬煮药汤,桩桩件件,皆是她亲力亲为。

刀口长出粉色的新肉后,周箫凝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姓名。我咽下碗底最后一点药汁,告诉她:“楚长歌。”

周箫凝替我擦药的动作一滞,面露惊疑:“是关中楚氏?”

楚氏一族,是关中一带声名赫赫的武学世家。族人善使双刀,以男女分之。女刀迅捷奇诡,男刀刚劲磅礴,若双刀齐出,则有飞沙走石,又有百鬼夜哭。

我摇摇头:“我的父母,不过引车卖浆之流。”

我同样告诉江绪,双亲的性命陨于寻常盗匪之手。社稷动荡,百姓流离,灵山脚下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是以江绪不疑有他。

灵山不养闲人,很快我就被安排做些劈柴烧水得粗活。我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使不出十成的力气,柴也劈得较常人更慢些。江绪练完剑后往往带一碗清凉止渴的青梅露来看我,顺手用他那把满门艳羡的寒天剑随意划出一道剑光,将所有木柴一次性劈完。

江绪天资颖慧,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剑法就已臻化境。我请他教我简单的招式,好应付每日的杂事。他便就近捡了一根木柴,三下五除二削成一柄木剑,稳稳塞进我手里,然后教我最基础的动作。刺、劈、撩、挂、云、点、崩、截,一招一式,极用心,也极耐心。

十日后江绪再来,我已用他做的木剑将满院的木柴全部归置完毕。他不掩讶异,试着教我剑法。第一道剑气在一个时辰后呼啸而出,我随即被江绪推举,正式成为灵山剑派弟子。也自那天起,我有了资格唤他一声“师兄”。

灵山脚下有一处秘境,内有猛兽横行。百年前,灵山剑派为防凶兽伤人,首任掌门以剑气化障,将其封锁。又为试炼门下弟子,每三年将剑障撤去三日,秘密放入镇门石兽,令门下弟子入境寻找,是为“灵山剑试”。

我成为江绪的师妹后,又过两年,便逢三年一度的试炼。江绪放心不下,叮嘱我务必随他同行,我乖乖点头答应。他是大弟子,位在首列,穿玄色金纹袍服,寒天剑佩在腰侧,越发显得气度无双,清俊无俦。

境门开,万兽来。我站在江绪后头,还未入得境内,便听得一声虎啸震天,如霹雳乍响,令人胆寒。右前方的周箫凝瑟缩着往江绪身旁靠了靠,他觉察到她地紧张,轻声出言安慰:“箫凝莫怕,有我在。”

我看得眼疼,连忙转开视线。

初到孤诣峰不久,我就从旁人嘴里得知周箫凝和江绪的婚事。周江两家是世交,江绪和周箫凝本就是青梅竹马,后又一同拜入灵山门下,互相扶持照应。

灵山年轻些的徒众,往往津津乐道于一桩三年前的旧事——是前度试炼时,江绪执剑破关,驱厉兽,散毒瘴,所向披靡。镇门石兽被藏匿在秘境最深处的千年古槐树冠,彼时江绪已仗剑将树前环伺的豺豹尽皆封喉,以为凶险已除,便御剑纵身去取。却不防槐叶最密处探出一条粗壮巨蟒,蛇信猩红,毒牙尖利。

江绪被它一咬,当即从空中坠落,跌在树下不省人事。

众人惶惶无措时,是周箫凝第一个冲上去,为江绪吮出毒液,使他不致丧命。但周箫凝先天体弱,极少量的残毒竟也令她卧病一月有余,于是江绪日日前去看顾。自此后,两人情深意笃,水到渠成般定下婚期,在灵山传为一段佳话。

我拿眼睛去看自己的鞋尖,不动声色地碾死一只行经的蚂蚁。

以江绪为首的队伍里除却我和周箫凝,还有两个中上水平的灵山弟子,一个名叫济舟,另一个叫作安舆。秘境内迷雾重重,险象环生。周箫凝右手持司南,谨慎地辨认方向。风摇树影,日光婆娑在她细白的手腕上,仿若上好的羊脂美玉。可惜白璧微瑕,当劲风吹掠她的袖管,竟露出左臂肘心一块素日被藏起的圆月形青斑。

我状似惊讶,问她这块瘢痕的来由。周箫凝秀气的柳叶眉细细拧出愁结,语气却平常,只道是胎里带来的印记。

倏忽一声鹰啸,江绪机敏,立刻抽出腰侧寒剑。好在苍鹰盘旋片刻后并未逗留,伸展翅翼,径直离去。刚要松一口气,天色却在瞬间沉沉如墨。我抬眼去看,竟是成千上万只蝙蝠,结队成群,遮天蔽日,俯冲而来。

一行五人皆挥剑以对,一时间剑光缭乱。奇的是蝙蝠仿佛砍杀不尽,竟愈战愈多。我的剑术虽胜过周箫凝,但毕竟刚入门,逐渐体力不支。江绪右腕转剑,将迫近周箫凝后背的一只蝙蝠劈作两半,转而看见她满面惊恐,立即吩咐道:“济舟!安舆!你们护着箫凝先走!”

周箫凝自是不肯丢下他。江绪无奈,只好放低了声音对她解释:“方才济舟师弟手臂被蝙蝠咬伤,如若不尽快医治,恐怕难保。”见她仍旧恋恋不舍,少不得又硬了语气催促:“箫凝,大局为重。”

这之后他看向我,面色沉静,道:“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但他显然失算。周箫凝走后,铺天盖地的蝙蝠仿若发狂,只只眼瞳赤红,来势愈发狠戾。我被缠斗至崖边,脚下一软,重心直直向下坠去。

身体被弃置在旷野的风里,耳畔隐约传来江绪的呼喊。我不敢睁眼,却在极速坠落的过程中感知到被环抱的错觉。

醒转时,身边躺着昏迷的江绪。有他护着,我并没伤到紧要,只左肩有些许青肿。我伸出手想探他的鼻息,指尖却鬼使神差地落在他的鬓角和眉梢,又在看见他睫毛微颤时急忙将手收回。

不敢对上他的眼神,我轻声道:“对不起师兄,是我……”

江绪抬手制止我表述歉意,略显吃力地站起,还未张口却先吐出一口污血。随后身形一晃,竟是再度陷入昏厥。我大惊,顾不得男女之防,细细在他身上搜寻伤口,很快在左侧颈窝找到一处不断渗血的啮痕。

砰然雷动,瞬时雨落倾盆。我费了一番功夫将江绪背起,踉跄着找到一方低矮的洞穴,堪堪能够避雨。只是才将他安置妥当,他的两颊就已晕染起可疑的红云。

我急忙去摸他的额头,果然触到一片滚烫。

江绪整整睡去三日。第四日的晨光透过裂隙照彻山洞时,他终于苏醒。我告诉他这三日来我在山洞附近找到医治伤寒的草药,又寻到结实的叶子编成药碗,用不远处的溪水熬煮汤药,上天庇佑,总算令他完好如初。

江绪的目光却落在我缠着裙角布料的左腕。我立刻将它背到身后,强笑道:“不知什么时候被野草割伤了。好在伤口不深,倒也没流什么血。”

江绪却不愿意移开视线。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嗓音极暗哑:“长歌,是我对不住你。”

我一愣,连忙否认:“师兄说错了。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流落至此……实是我连累你。”

他勉强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说什么傻话。”

我望向他那双澄湖一样的眼睛,几乎想在这一瞬间告诉他实情——若非当日他将我从山脚救起,我一早就死在楚氏地追杀里。

可惜这样关乎身世的隐秘,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宣之于口。

江绪醒后,我心中悬空多日的巨石终于落下,是以这晚睡得格外香甜,很快在梦中看见了母亲。

母亲穿一件蓝色裙装,扎染芙蓉花瓣,头戴银冠,是常见的余族妇人打扮。她满头苍发,形销骨立,这让我意识到自己步入了三年前的记忆。

她手边摆着药碗却不肯服药,只拉着我说,楚氏薄情无义,所以即便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也断不可和他们扯上半点关系。

我一向听话,于是承诺不会和任何楚姓之人产生瓜葛。但母亲叹一口气,又说,我的血对习武之人有奇效,怀璧其罪,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明珠蒙尘,失却一切生机,只在看向我时依旧温柔和煦。我在日光下伸出手腕,细细查看皮肤下如丝如线的淡蓝色血管,好奇至极:“是什么奇效?”

母亲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不死之药,百治百效。”

我立刻想到用自己的血治她的病。母亲素来对我的想法洞若观火,只一笑出声终止我的幻想:“长歌,唯独我的病,你医不得。”

她轻轻摩挲我的手腕,长长地叹息后终于愿意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

十五年前,她在余族灯会上遇见楚敛。玉壶光转鱼龙舞,流光溢彩里人人摩肩接踵。她踮起脚尖去看一只莲花灯上的谜语,想不到自己原本悬挂腰间的荷包突然出现在眼前:“姑娘,这是你掉的吗?”

她循声望去,只一眼便永远记下了荷包后蓬勃风华的楚敛,二十岁的楚敛。

母亲说,我的眉眼像他。于是我凑近那面泛黄的铜镜,试图从平缓的眉峰和下垂的眼尾拼凑出未曾谋面的父亲。我问母亲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母亲偏过头去,数九寒天的冰雪化在她眼眶里,柔软地一滴滴烫在我手背上。

她是余族的巫女,本该嫁给大巫祝的儿子,却因为怀了汉人的血脉而背弃了族群。

当她身怀六甲一路颠沛寻到关中,只发现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以楚氏嫡支独子的身份,一早与世家大族缔结了姻亲。

母亲下葬后,我因为那一串眼泪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带着一柄从小贴身藏着的短刀进入中原,成为楚宅的打杂丫鬟。

那时楚敛已是关中楚氏的当家人,因为繁忙的事务鲜少露面。我在内宅做尽粗活,终于能够在他大宴宾客时混到前厅侍奉。在端上一盏老君眉的间隙,我偷偷抬眼看他,比对母亲的描述,在肖似的眉间眼角看见十五年间留存的历历风霜。

对于楚氏全族而言,那是喜气洋洋的一天。楚敛唯一的掌上明珠与南郡江氏的嫡长子定下亲事,每个下人都分得一只大大的红包。我从中抽出银票,暗暗传到管事的袖中,悄声问:“老爷姓楚,怎么小姐却姓周?”

管事拢一拢袖口,压低声音:“小姐自小身弱,三灾两病不断。老爷夫人请来大师推算命数,说是要改姓避父才能得一世周全。”他吁一口气:“所以小姐就随了夫人的姓。可怜,六岁就被送上灵山修行剑法,至今也未再见过老爷。夫人为小姐祈求平安,终日礼佛,闭门不出,算算也有十余年了。”

我默默无言,心里却很明白这位小姐体弱的根由。

母亲弥留之际咳出大口的鲜血,锦被的芙蓉绣面染出一朵又一朵绯色。意识昏乱时她凄厉地喊:“楚敛!你负我!你负我!”又在醒转后满眼含泪,唤我至床畔:“长歌,楚敛无情,我亦行无义之事……十四年前我以血为咒,诅他与周氏所育骨肉世代受噬魂之苦……”

她努力撑起身子,将一双枯瘦的手按在我肩头,把十四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叮嘱又严肃地说一遍:“此咒唯你心头血可解……你千万记得,切莫与楚姓之人往来!”

我想,她一定恨透了楚敛。那个多年前自愿将传家女刀赠她的男子,曾脉脉含情,在余族圣湖摇荡的水芙蓉里,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那时太年轻,因为这句轻飘飘地诺言,不惜毁坏婚约,在楚敛回中原后,带着暗结的珠胎叛离本族。她没想过一个被余族神祗选中的巫女,却让全族蒙羞,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遥隔千里的大巫祝雷霆震怒,秘密在她身上施加天罚,用的是最恶毒得诅咒:至亲血脉,祸福两极,自相残杀,不得善终。

于是当她双目泣血,以满心恨意为周氏产下的女儿施加咒术后,发现怀里襁褓中的婴孩啼哭不止,心口处同样浮现出一块圆月青斑。那时她才意识到大巫祝得诅咒——楚敛血脉分流两支,同为咒术所困,竟然一是剧毒,一是灵药,注定不死不休。

巫女所习巫术,本作济世之效,用以咒人,必定加倍损己。母亲穷尽毕生心血,不过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过早耗损心神,以致三十岁便油尽灯枯。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有愧。

积攒十四年的爱恨,一夕之间被黄土掩埋泉下。尚且留存在世地见证,不过一把由我自小保管的楚氏女刀,名曰冶绯。

恍然有热气拂面,我睁开眼,入目是江绪的背影。他正架火熏烤一只不知从何处猎来的野鸡,大概是听见身后地响动,熟练地撕下鸡腿递来:“趁热吃。”

洞口外熹光破晓,镀上江绪袍袖滚边的金纹。火光飘忽,映出他瞳色如墨,深处仿佛燃点两星幽微。

我想开口问问他的伤势如何,却又隐隐觉得这样的问题越过了分寸,于是只沉默下去。周箫凝救他一命,他也救我一命,冥冥之中,是否我在他心中亦有分量?

江绪熟悉秘境路径,在恢复了大半体力后带着我重回正道。只是三日之期已过,秘境大门已被厚重的剑障重新封锁。

江绪垂下眼帘,默默无言。我正要出声安慰,却见他右手抽出腰侧寒天剑,锋冷剑气瞬时如潮浪漫溢,险些将我推开数丈之远。而他立于咆哮的剑气中岿然不动,只提剑屏息,将熠熠剑芒汇聚一点,直刺障壁而去!

剑影迅疾如风,我尚未辨认得出招式,只听得簌簌声响,如冰河开裂。定睛一看,茫茫障气化去,巍峨灵山毕现,孤诣峰一枝独秀于眼前。

十八岁的江绪,单凭一己之力,破开百年剑障。

武林豪侠,尽皆哗然。

江绪本就受灵山器重,名声大噪后我便更少有机会见他。周箫凝忙于救治济舟的臂伤,也甚少与我碰面。倒是有不少灵山徒众深恨未亲睹江绪一剑破障的风采,一窝蜂地要来向我探询当日情形,我懒怠做说书的,索性闭门谢客。

灵山剑术讲求修心炼性,抱元守一。我心不静,自然无所进益。正要摒弃杂念,忽然听得扣门声,启门一看,却是那日与我同在队中的灵山弟子安舆。

他面上带笑,我却无甚好脸色:“若是想听故事,请回吧。”

“楚师妹这是说哪里的话。”他笑意愈深:“在下此番前来,不过是要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一柄柳叶剑自他袖中飞出,直劈面门。我闪身躲过,在这一瞬确定他的来路:“你是楚氏的人。”

柳叶剑旋回,被安舆稳稳接住。“师妹好聪明。”他不改笑意,出招却愈发狠绝:“只不过,可惜了。”

周箫凝六岁离家,楚敛爱女心切,必不会让她孤身上灵山。试炼时济舟紧紧跟着江绪,我落在后头,看见安舆时刻护在周箫凝左右,寸步不离。

安舆的剑法远在我之上,我用江绪所赠之剑格挡他地杀招,很快被逼至死角。他嗤笑出声,灌注真元,意欲将我一击毙命。我咽下喉头腥气,咬牙问:“是楚敛命你动手?”

他扬起半边眉毛,言简意赅:“是。”

我想起母亲落下的眼泪,胸中郁气升腾,肝胆俱裂。

三年前,宾客散尽后我潜入楚敛书房,告诉他我的身份和母亲的死讯。楚敛沉默许久,在更漏滴尽前出声询问:“是你的母亲为你取名长歌?”

我点头。他沉沉一笑:“这名字,是我当初定下。”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那是一段母亲几度梦回的好时光。久远的记忆里天高云轻,有芙蓉花影,有桨声私语,有年轻纯澈的诺言。她是如此贪恋那一点陈旧的甜蜜,即便此后年年岁岁被恨意缠裹,也如作茧自缚的枯蝶,始终不愿清醒。

想到她,我几乎堕下泪来。情动于衷,竟哽咽一声:“父亲。”

“好孩子。”楚敛向我伸出一只手,万分慈爱:“冶绯在你身上,是不是?让我看看它。”

我不疑有他,顺从地将那柄短刀从怀中取出。在递交的一瞬间,楚敛转腕凝力,短刃的尖端精准插入我的右胸,鲜血汩汩流出。

事发突然,我竟没感知到伤口地疼痛,当下只愣愣问一句:“您要杀我?”

双膝一痛,我被迫跪在地上,两条手臂同时被身后鬼魅出现的护卫反剪。胸口的血滴在地上代替了更漏,我终于回过神来,声嘶力竭:“母亲那样爱你,至死不忘!你竟然要杀了我?”

“那个余族的妖女,竟敢给凝儿下如斯恐怖的咒术!”他似是恨极,咬牙切齿:“她死有余辜。”

我悲痛万分:“难道只有周箫凝是你的女儿?我……”

楚敛甚至没有耐心听我说完,用一记打在我左脸的耳光结束了对话:“凝儿是我心头至宝。至于你,不过是孽种。”他蹲下身来,下垂的眼角漫出讽意:“你的血能解凝儿的噬魂咒,已是此生最大的造化。”

我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开桎梏,拔出胸口刀刃,狠狠插在那只与我相似的眼睛上。

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安舆,我抽出袖中藏着的冶绯,重施故伎。

深红的颜色从他的眼眶溢出,安舆惊叫一声,完好的那只眼里迸发冲天的杀气:“贱人!我这就送你上路!”

母亲说过,我根骨绝佳,是习武的好苗子。但她被楚敛所伤,对武学避如蛇蝎,在世时从不肯让我接触。

为了自保,她教我余族的巫术咒语。其中两咒伤人,一是噬魂,一是吞魄。噬魂咒人,如钝刀割肉,是永生不得超脱地磨折。吞魄则反其道而行,咒出,即死。

当日我深恨楚敛有眼无珠,剜去他一只眼后祭出吞魄咒,不料修行未深,只重伤了左右护卫,争取出逃跑的时间。楚敛不肯放过我这个药饵,因此虽派出追杀者如影随形,只意在重伤而非毙命。那日若非江绪出手相救,我早已血尽而亡。

在灵山时日虽短,但剑法炼心修性,机缘巧合之下,自剑试后我竟突破大关,炼成咒术。我念动咒语,只见黑雾如藤蔓,从掌心生出,千丝万缕,随风而长,迅速缠绕安舆周身。他被雾气捆绑,仅存的一目赤红,脖颈青筋暴突,七窍俱被黑烟封堵,呼救无门。

我两眼茫茫,思绪如麻,下意识抬手收紧咒术。于是藤蔓肆虐得愈发繁密,吞啮安舆血肉,滋滋有声。不过须臾,地上便只剩一具白骨。

这是我第一次用咒术杀人。神思清明后竟然张皇失措。好在江绪及时出现,那双深海一样的眸子未翻波浪,仿佛眼前惨象早在他预料。

我懵然讷讷:“师兄……我……”

“长歌,”他或有轻微地叹息,字句分明落在我耳朵里,说的是:“你走吧。”

被江绪赶下山之后,杀死周箫凝之前,我花费五年时间摆平楚敛地追杀。吞魄咒得杀手血肉滋养,终于突破最后一层。这之后,我主动找上了楚敛。

咒术蚀去宅院内外所有护卫,让我畅通无阻地站到他面前。我唤出黑雾,却并不急着要他性命,只想先让他解决我地疑惑:周箫凝的身体每况愈下,以楚敛得拳拳爱女之心,在灵山有内应的情况下,怎会容许我过上近三载的安生日子?

楚敛的半边脸被浓黑得雾气缠绕,另外半边脸空了一只眼眶,森然可怖。五载光阴,杀的人多了,心也硬起来,再看向这个与我血脉相融的中年男人,心头徒剩厌恶。

他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意味深长一笑:“从前听安舆回报,你很在意江家那小子。”

我神情突变。自从江绪救我性命,我的眼中便再容不下其他人。他待我那样好,即便与我非亲非故,却依旧处处护我周全。我像看待孤诣峰上飘渺的青云一般看待他,不敢表露半分逾越,亦不敢显露丝毫亲近之心。

楚敛窥见我的脸色,居然大笑出声:“芸娘,芸娘,你害了凝儿,可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恐怕不知你女儿今日境况,更在凝儿之下!”

杀意陡增,我加重咒力,怒喝:“谁许你提到我母亲!”

黑雾幻化出一把利刃,没入楚敛心口。他喷出一口鲜血,笑声却更加癫狂:“你今世最爱之人,亦是最想夺你性命之人!可笑,可笑……”

楚敛死于母亲传下的咒术。

消息传到灵山,周箫凝匆匆下山奔丧。奇的是周夫人并未在葬礼上露面。我隐在灵堂后看昔日师姐哭红双眼,几度晕眩,怪异地感到舒畅。

虽然,她也曾帮过我。

江绪是楚家的女婿,自然相伴同来。我已许久不见他,一袭素白衣衫,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我到底按捺不住心中悸动,在墨色吞噬天地后偷偷来到江绪的住处,想再见他一面。室内一点烛火如豆,我意识到房内另有他人,于是在门外藏匿身形。

“今夜天赐良机,你可准备好了?”嗓音苍老沉郁,我辨出这是灵山掌门。

江绪有片刻哑然,随后开口:“婚期将至……弟子想先迎娶箫凝过门。”

我心中酸涩,尚来不及伤怀,便听见掌门勃然大怒道:“混账!你私放余族巫女已铸成大错,如今还想保下周箫凝?”

“掌门息怒。弟子查明,长歌并非灵血之身,箫凝自小为术数所伤,根骨疲弱,亦绝非炼药之材。”

“余族大巫祝所言,怎会有错?此二女,一为药引,一为药材,若能炼成灵丹,将助我一统武林!”他冷笑出声:“我知你素来心软,便将周箫凝囚禁密室。江绪,江家与灵山签订契约在前,莫非你要为一己之私,将南郡江氏满门置于死地?”

我心念电转,猛然醒悟。急急奔向周箫凝的小院,果然人去楼空。

在楚宅为奴时,曾听下人窃窃谈论,言道宅中有水下密室。我飞身前往花园,潜入池塘,果然在水底发现一道暗门。推动机关后,水浪排涌,出现一间斗室。

周箫凝跪坐在地,手足俱缚,面如金纸。见到我,她虚弱一笑,双唇开合,喊的是:“姐姐。”

我不由悚然:“你早就知道?”

周箫凝颔首:“母亲说,她见过芸姨。”

我的母亲芸娘是余族的巫女,自小学习巫术,不过为治病救人。一旦为情意蒙蔽,居然违背本心,对襁褓婴儿痛下恶咒。这之后她自觉愧悔,以至寝食难安的地步,于是趁周氏去寺庙祝祷时向她忏悔,将自己与楚敛的过往恩怨一一剖白。

我绷紧唇角,面颊滚烫。但周箫凝说:“母亲告诉我,芸姨不过是一个可怜人。恶因,实是父亲种下。”她苦笑一声:“见过芸姨后,母亲便闭门礼佛,不愿再见父亲。眼下父亲去了,她也不肯见最后一面。”

我恍悟楚敛对母亲得恨意深厚,原来还有这一层夫妻离心的缘故。而今楚敛人死灯灭,昔日情仇也该一并作古。我对周箫凝说:“我救你出去。”

“不必白费功夫。”她露出肘心,那一块青月竟已腐蚀成洞,露出当中白骨。我吃了一惊,周箫凝却十分淡然:“大巫祝传授掌门炼丹之法,欲以你我血肉为祭。掌门已然催动噬魂咒,姐姐,我活不过今晚。”

我忙道:“母亲说过,我的血可解噬魂咒。箫凝,往日种种,是我误会你……”

“好一出姐妹情深。可惜啊,来不及了。”

我转头,只见灵山掌门踏步走来,扬袖放出一只蝙蝠,与秘境中出现的蝠群一般无二。我立刻了然:“是你捣的鬼!”

“试炼时江绪昏迷,你关心则乱,不惜割血为他疗伤。他喝了你的血,所以功力大涨,一剑破障。大巫祝,诚不我欺。”他自眼中放射贪婪的精光:“若果能将你二人炼成丹药服下,我必能称霸武林。”

秘境种种,原来是掌门一手策划。想到江绪那日古怪的神情,我心底一沉,莫非他也有份参与?

掌门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江家是我的同盟。江绪与楚家缔结婚约,不过一叶障目。只是楚敛前些年回过神来,急着用你的血救他的心肝宝贝,反倒被你所杀。”他嘿然一笑:“至亲血脉,自相残杀。有趣,有趣!”

我冷笑:“那日我既救得了江绪,今日也能救下箫凝。”说着,就用刀刃割破血脉。

“我劝你还是省省罢。”蝙蝠于头顶盘旋,迟迟不落。掌门胜券在握,怡然自得:“噬魂咒一经催发,便无药可解。如今你的血,对她来说,反倒是剧毒。”

有血珠自我腕间溅落在周箫凝的胳膊上,她的皮肉立刻开始腐蚀。周箫凝吃痛呻吟出声,我抽出冶绯,咬牙道:“老匹夫!我要你血债血偿!”

他却不急不躁,扬手指挥蝙蝠冲我飞来。我闪身躲开,顺势用手中刀刃向蝙蝠胸口刺去,却扑了空。回头一看,那蝙蝠仿佛幻影,竟于一瞬裂变出多重分身。

我应接不暇,胸口陡然剧痛。低头看去,锁骨下那块圆月瘢痕竟同样开始腐蚀,露出深红的血肉。我骇然大惊,想凝聚心力催动吞魄咒,却头晕目眩,昏沉不定。忽然手背一凉,扯回几点神思,定睛看去,是周箫凝握住我掌心冶绯,居然向自己的胸口直刺而去!

幻境瞬时破裂。心口瘢痕仍是一轮青月,蝙蝠依旧单只盘旋头顶。只是我手心握着的冶绯,刀尖已然没入周箫凝心脏。

掌门桀桀笑出声来,重复那句诅咒:“哈哈!至亲血脉,自相残杀!”

周箫凝的嘴唇失尽血色,颤抖着说出一句:“抱歉……姐姐……我悔极了,当日……不该让你进入灵山……”

她在我面前没了气息。我如遭雷击,几欲疯魔,唤出黑雾迅速弥漫斗室,恨不能与面前奸邪小人同归于尽。掌门好整以暇,正要再度利用蝙蝠编织幻境,但一柄剑影如虹,竟从背后将他当胸穿过!

是江绪。

掌门呕出黑血,还未转过身子看清始作俑者便当即毙命。江绪收回寒天剑,以剑气涤荡剑刃血迹,冷冷道:“得罪了,师父。”

我愣在原地,犹疑地唤一声:“师兄?”

江绪阔步走来,素衣皓冠,世无其二。他拉起我的手,温声道:“长歌,师兄来晚了。”

“师兄,真的是你?”

他一笑,眉目敛尽春风:“这还有假?长歌……”他脸色陡变,因为我用冶绯刺中他的左肋。而那柄令我数度仰慕的寒天剑,此刻也正悬于我的心口,鲜血淋漓。

奇怪,此刻我竟能冷静地陈述事实。我说:“师兄,你不会留我性命。”

恍然间,我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江绪。碧云衫,凌波目,一笑如万木生春。

但眼前的江绪是千年霜冰,春风不度。他自肋下抽出冶绯,送入我小腹:“不错。江氏上下一百五十三口,性命攸关。”他并不看我,垂下头,像是自言自语,却有泪水滚落:“长歌,留不得,留不得啊……”

我当然明白。灵山掌门素性多疑,他既能以江氏全族为筹码要挟江绪助他炼丹,恐怕江氏族人尽皆中咒,如此方能成为筹码。说来好笑,那么多无辜性命,竟都需我的血解救。

“我刺你一刀,你回我一剑。多年前你救我一命,如今又把这条命拿走。我们,也算两清。”

我累极了,闭上眼,只想回到母亲身边。

尾声

“传说那南郡江氏,全族上下一百五十三口,一夜之间竟都中了咒术,只有在灵山修行剑道的公子逃过一劫。”台下一片唏嘘,惊堂木立刻拍起:“那公子为救族人,不惜翻过天山,越过死海,去到番族,向那里的大巫祝求来灵药,救了全族性命!好一个英姿飒爽的江公子!”

我坐在药店门口,嘴里咬着一根糖葫芦,听说书的相公舌灿莲花,口若悬河。

周姨买好了药,走来牵起我。我问她:“周姨,你不是说姓江的都很坏,让我不要靠近吗?”

有一天,我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前尘尽忘。伺候我的下人说,周姨是个吃斋念佛的菩萨心肠,可惜女儿早逝。她看我晕倒在门口,于心不忍,便把我收作义女,取名长歌。

我虽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却始终不肯叫她母亲,她也由得我喊她周姨。周姨握紧我,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佛偈:“长歌,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吃完最后一颗山楂,我挣开周姨的手,拿着光秃秃的签子瞎比划,不巧戳中一人的衣衫。

我尴尬地顺着衣料上破了一洞的祥云图纹向上看,恍惚是凌波双眸,一笑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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