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殇

2023-11-18 14:22蓉仙儿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10期

文/蓉仙儿 图/枕上浊酒

我头挽云鬓,眉眼如昨;可如今,识人无数的目光下已是一颗学会隐瞒的心。

栖梦泽位于长安城郊外,人称深不见底。

有童谣唱道:“栖梦泽,栖梦泽,但见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一、重逢

七月的长安,酷暑逼人。

南郊野外的栖梦泽夜夜白烟升腾,好容易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雨脚收过,但见波平如镜,碧水潋滟。

翌日,翰林院侍讲学士郑大罡将在湖上设宴,邀请上月甫经民间画院萃选出的魁首画师白南及众书画经济一同随楼船南下游览。

要知这民间画院每三年才办一次萃选盛会,众画院各选一幅门下画师最好的作品一齐亮相,并携手请来宫廷翰林画艺院的几位泰斗作宾,当场点评。

魁首者便能一举成名,画作价值连番数十倍不止。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竞相观摩收藏,而画师本人也自然成为翰林画艺院有意笼络之人。

暮色四合之际,我、教坊司头牌舞姬“倾燕”受邀应局。按司中惯例,我提前一晚来到宴集场所,筹备一应事物。

船上未点灯。映着月色,只见宽大的船体上拔起三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层层鱼鳞亮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很快,有一小厮引着我摸黑里曲曲折折绕舷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专为舞姬伶人准备的寝阁。

湖光侵轩,夜色宁谧,仿佛阖船的人都已睡熟,无人知觉。我亦早早安寝。

翌日拂晓,我自沉睡中醒来,只觉头脑昏沉,双眼发花,口鼻间隐约还有股幽香。

恍惚间,我唯恐误了时辰,便轻唤昨晚与我一同前来的婢子晓嬛,却无人应答。我忙环顾四周,未见人影。等候片刻,仍不见其归来。

“这丫头身居他处,怎会擅自离开恁长时辰?”念及此,我起身出门寻她,行走间却略感眩晕,脚步虚浮。

舷栏外晨风乍起,远近山水黑幽幽模糊一片。三五个船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

我顾不上矜持,逐一向他们询问晓嬛行踪。

几人却面面相觑,连连摇首道:“我们伙计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

我心中愈发焦急,忙不迭奔往后厢。

只见一间寝阁的门虚掩着,我正待敲门进去,蓦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门口何人?”

那一瞬,我脑海中似有东西瞬间炸开,浑身微微一震,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人一身墨色官袍,一步步朝我踱来。

浮云悠悠七载,山水枯荣,星移月换,似是故人来。

还是一张隽秀英挺的脸,褪去年少的青涩愈发温润如玉,唯有那微挑的眼梢还流露出些许倨傲。

空气瞬间陷入了凝滞。

我眼中浮起蒙蒙雾气,泪水一颗颗滴落下来……

没想到,再次与他重逢,竟会是这般情景。

七年前,李庭安和我于北州离散。

七年后,故人重逢,却不曾想我已流落风尘,鬻技求食;他却入朝为官,锦衣华服。

恍如隔世的迷惘。

李庭安深海般的黑眸闪过一丝惊诧,失声喃喃:“琬儿……”

这两字传入我的耳中,万千往事烙心头,却一句也问不出口,再多思恋终究只是化作唇畔苦笑,“庭安哥哥。”

二、缘起

李庭安携我至轩内相对而坐。

四面风来,水动生凉,凛凛波光与室内灯影相映合,明亮而迷离。

我的耳畔,他温润的声音响起,“我已吩咐后厨做了你最爱吃的青梅毕罗。”

矮几上,白瓷盏中满满一盘蜜点,上面堆着细碎的玫瑰蜜饯,殷红碧绿。

而我此刻却无心于眼前美食,急急问道:“庭安哥哥,你看见我的婢女晓嬛了吗?”

李庭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话音低沉而平静:“我听说你昨晚乃一人独自前来,未携婢女。”

我愕然睁大双眼,怔怔望着他,“独自前来?昨晚引我上船的那个小厮呢,问他便知。”

李庭安略一思量,便面露难色,“郑学士为确保此次宴会无虞,已用府中家丁将昨日船上的小厮全数替换。再想寻人,恐怕……”

刹那间,我只觉头痛欲裂,几欲晕厥。

“琬儿!你莫不是病了?”李庭安轻轻握住我的手,目含关切。

他的手指,依旧白皙纤长,仿若当初那般轻轻抚过我的掌心。我终究未能挣脱……

十二年前的初夏,我第一次遇见李庭安。

他奋力救下在街头卖艺,被恶痞凌辱的我时,屈膝替我捡拾掉落在地的舞扇,伸手递到我面前,柔声道:“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炎炎夏日中,面前的白衣少年如洗净尘埃的一枝新竹,清颀匀长,端雅澄澈。温柔的口吻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令那个初懂人事的女孩瞬间羞红了脸庞。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我的鬓发……

是日,我进入李府,成为李庭安的义妹。

李父是翰林书画院的画师,受人敬仰。因而李府虽非大富大贵,却堪称书香门第,衣食无忧。

很快,李府中人都知道我这个新来的野丫头。每每遭人鄙夷、戏弄时,李庭安总会挺身而出,骄傲地护着我:“琬儿不会书画又怎样,她的舞艺谁人能比?”

漫山花开,天灿星斗。

每当我翩然起舞时,总听到面前少年口中吟道:“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我不懂何意,只是见他笑,我便也傻傻地在逆光煦风中笑弯了眼。那时想,如果时光静止在这一瞬该多好……

我荒芜人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便是在李府的五年。

虽然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情景还时常在梦中出现,但我有了新的义父义母,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我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年,李庭安。

可惜静谧时光并不长久,义父不久竟惨遭意外,坠河而亡。义母半年后也因病离世。李府很快一贫如洗,家丁纷纷自谋出路,只剩下李庭安与我整日为了生计四处奔走。

彼时,天子病弱,大权旁落。外有番邦之忧,内有连年灾荒与匪患械斗,官府也无暇顾及。

厄运终于在那一晚降临。

几个粗莽汉子闯入李府抓住我。我认定他们是无法无天的莽匪,大声呼救,“恶贼!我不走,庭安哥哥救我!”

李庭安死死抓紧我,却奈何势单力薄,少男少女的手很快被分开。我被强行拖走,不停回首,泪眼模糊中只看见李庭安跪地祈求的模样……

一别经年,我望着青山隐隐,江水长流,悲恸在眼中凝成泪水。

蓦然,一双手为我拭去眼角的晶莹,略显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自那日后,我四处寻你无果,只好随饥民南下,凭父亲遗存的几幅画作艰难度日。好在三年后,我一举中第,从此踏入官场。”

我朦胧地看着他,他深深地望着我,眼底映着朝阳,全是我的身影,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少顷,李庭安携我进入寝阁四处查看,果然未见一星半点属于晓嬛的衣什物件。我不由阵阵晕眩,回想昨夜种种,确是恍如梦中。

“琬儿,定是你病中昏沉,记错了。”李庭安郑重拉过我的手,细细摩挲,“勿须多虑。当初我们被迫分开,今后我们又可一同吟诗赏舞,曲水流觞……”

我口中唯唯,心中稍解。

三、惊雷

新阳初上,山风习习。

码头上人头攒簇,数顶凉轿连成一队,一派箫韶,响遏行云。

李庭安身着官袍,玉带束腰,面带恭谦的笑容,率众人等候在趸船前。

我远远瞧见他身后立着一个玄衣秀士,干瘦细条,面上却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心中料想必是那位刚刚摘得魁首的白南画师。

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缓缓荡向栖梦泽深处。

午时,宴集开始。

一身玄衣的李庭安位于郑大罡左首,白南画师在其右首,诸位书画经济分列两侧。我则被安置在隔壁梳妆间,透过疏朗的隔板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宴席内的场景。

席上,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俱列。

郑大罡旋即举盅敬道:“值此良辰,在下聊备水酒恭请诸位,稍后还有歌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日务必尽欢!”

不多时,楼船已停在湖心。我由小厮引领,揭开轩厅的水晶珠帘,徐徐入内。

立时笙箫琵琶齐发,热闹非凡。我伴着弦管交响轻挪莲步,翩然起舞。旋转腾挪间,我只觉郑大罡的一双鼠目始终黏在我身上,须臾不离。

一曲舞毕,我正欲退席,却被郑大罡邀请坐至其身侧。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李庭安忽向白南问道:“听闻白魁首酷爱收藏名画,连那幅蒙获圣上亲笔题字的《日映江山图》也已收入囊中?”

白南正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闻言蓦然一惊,“你是如何得知?”

李庭安尚未回应,郑大罡已出言道,“哦?《日映江山图》我早年就听闻此画收纳万里河川,意境非凡,未想到竟在白魁首处。不知能否借本官观摩一二啊?”

厅中一寂,仿佛图穷匕见,人人望向白南,要看他作何应对。

白南的表情僵了僵,颤声道,“不,不瞒大人,此画已于……一年前卖与他人……”

“你竟敢卖出去!卖与何人?”郑大罡逼视着瑟瑟发抖的白南,面带愤懑之色。

“禀……禀大人,那买家皆是吩咐下人前来,只知是位女子,却……不知姓甚名谁。”白南浑身哆嗦着,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郑大罡闻言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不久,白南便称身体不适,离席而去,其余宾客也纷纷散去。轩厅中,只留下李庭安和我。

一场盛宴落得如此收场,郑大罡的脸色异常冷峻。

他直视着李庭安,语气平淡,却眸色如刀:“当年众人皆以为《日映江山图》毁于江中,没想到……天子如今时常提起它,若得知此画竟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定会对书画院有所不满。”

突然,他话锋一转,语中金石之声暴涨,“李典籍,你认为该当如何呢?”

我只觉得身旁掠过一阵冷气,眼见郑大罡眼中射出两道冷箭,将李庭安死死钉在原地。

李庭安面色一紧,旋即叩首道,“大人请放心,卑职定当竭尽所能寻到此画。”

看着李庭安谦卑的身影,我不由心中一酸,当年那个挺秀如竹的少年,终是被现实压弯了腰。

郑大罡冷哼一声,拂袖出门,临走时却还不忘瞥我一眼,目中满含暧昧之意。

我佯装未见,紧跟在李庭安身后。待郑大罡走远,方轻声道:“申时到我房中,有事相告。”

四、生变

我沿左舷返回寝阁。行至船尾处,忽见脚边不远处有一细小物件闪着绿莹莹的微光,俯身拾起,竟是一枚碧玉耳坠。

再一细看,我不禁心弦一颤,这耳坠竟是我赠与晓嬛的那对……

虽不甚名贵,却也色泽翠绿,玉质晶莹。晓嬛爱不释手,终日佩戴。

我心内骇然,“晓嬛果真随我一同前来!可为何船上竟无一人见过她,又为何影踪全无?”

两日来的事,在我眼前一幕幕飞闪而过,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行至寝阁内,我仍不由心惊肉颤,反复摸索那枚耳坠,乃信是实。

忽闻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李庭安已入房中,笑容优雅至极,“琬儿,何事?”

我透过袅袅香烟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向白南问起那幅画,可是要证实义父当年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被白南觊觎,谋害至死?”

此言一出,李庭安脸上得温润笑意倏地散了,整个人瞬间迸发出一种冷冽的气息,目光沉沉,一寸不让地压迫在我身上,缓缓道:“不错,正是此意。”

彼时,义父李云逸凭借一幅《日映江山图》,被刚刚承袭大唐江山的新帝叹为观止,一时兴起在画上题字,“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可谓圣宠无限,风头无两。

李云逸一日之间身价倍增。

不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返乡途中,义父竟被人发现尸沉江底,那幅举世至宝《日映江山图》也不知所踪。

此后李家败落,我被贼人卖入教坊司。多年来,我一直留心探寻义父之死的真相。

在一次舞会上,我竟偶然耳闻酒醉的白南透露他手中有那幅名画。事后,我暗中多方探查,终于寻到了当年惨案的蛛丝马迹……

“我们去揭发他,如何?”我的声音在空气里颤动,近乎哀求。

“琬儿,你有确凿证据吗?你可知这么多年我为何隐瞒身份?”李庭安轻叹一声,目光温润如故,“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刹那间,仿佛回到当年。我永远不会忘记每每唤他时,他那声不疾不徐的“我在……”

只是如今偌大的房中,只剩下一站一坐、寂寂无语的两个人。

月正当空,皎柔的暖意和透彻的清冷是如此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调和在一起,恰似我与他故人相逢,却已身份迥然的微妙处境。

他临走一刻,我几欲出言,可攥着碧玉耳坠的手终究还是硬生生收了回去。

原来,这些年被岁月改变的,不止李庭安一人。

我头挽云鬓,眉眼如昨;可如今,识人无数的目光下已是一颗学会隐瞒的心。

五、毒杀

晚宴如期而至,珍肴迭出,异香纷错。众宾客齐齐聚至轩厅。

郑大罡环顾四周,很快发现白南缺席,立即吩咐小厮:“白画师呢?快快去请。”

不多时,方才那位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急促地喘息道:“白、白画师出事了!”

顿时,人人惶恐,气氛压抑……

宾主皆匆匆赶往位于二楼的白南寝阁。只见门并未打开,一旁小厮战战兢兢道:“小的方才敲了半日,里面毫无声响。我觉察有异样,便在纸窗上戳破一个窟窿,这才发现……”

郑大罡忙命人砸开房门,抬眼望去,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

白南躺在床上,面色乌青,七窍流血,一望便知是中毒身亡。身旁案几上还有半盘残留的河豚鱼鱼脍。

我看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板也无破损,只在抬首时瞥见房顶上有一处缝隙。

正凝神思虑间,忽闻郑大罡气急败坏地高声嚷道:“李庭安,速速查清白南死因!好好一个宴集竟出了命案,真是晦气!”

李庭安面色一凛,躬身下跪道:“大人,白南身处闭室,应是误食有毒的河豚鱼而亡。卑职现已遣人离船报案,还需明日一早靠岸后,待府衙彻查。”

话音未落,郑大罡已打断他,怒目圆睁,“哼!此次行程皆由你李庭安负责,出了命案,你也难逃失察之责!”言毕便大步流星离去。

一席欢宴被突如其来的惨案破坏,众人皆在惊惶不已中散去。

踏出白南寝阁的那一瞬,我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竟与昨晚我房内气味相似。

暗自忐忑间,我默默随李庭安来到他房中,方才发觉他的寝阁位于白南卧房的正上方。来回徘徊间,我突然顿住,心口不由自主地搐动起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在胸前弥漫开来……

“琬儿,怎么了?”李廷安问道。

“庭安哥哥,你还记得……年少时,我们最爱捉弄阁楼下的……那些马儿吗?”我死死盯着地板上的那道缝隙,嗓音发抖,心狂跳不止。

李庭安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顿时脸色煞白。旋即,他的面容却如同雕塑一般全无表情,就连吐出的话语仿佛也一并凝固起来,“是吗,有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记得。”

我怅然若失,颤声道:“庭安哥哥,白南并非误食有毒的河豚而亡,而是……你将毒液顺着缝隙垂下的丝线,送入沉睡的白南口中的是吗?”

刹那间,李庭安的眼神变了又变,最终面露凄然,“琬儿,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我谋划了很久,已将所有痕迹抹去。郑大罡畏首畏尾,定会以河豚之毒为由息事宁人。可眼下他对我似有偏见,处处刁难,该如何是好?”

望着眼前的男人微微扭曲的面容,和鬓角上生出的些许银丝,我心中莫名一酸。

“琬儿,你能帮帮我吗?”暗夜中,李庭安的声音似带着铺天地悲哀和无际地孤独,我心中竟是痛的。

他深深地看向我,就像多年前,还对爱情一无所知的我第一次遇见他,看见他的双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这个世上,无人知道,我在那一瞬间,已由女孩长成少女。

心念电转,我轻声抚慰道,“庭安哥哥,你说……”

“随我到郑大人房中去,为他献一次舞……”

六、诡局

夜,无星无月。

我身着一袭绯红色绸衫长裙,随李庭安来到郑大罡房内。

甫一进门,郑大罡眼已直了,一个劲点头说好。李庭安布置好一切后,默默躬身退出。

房中只留我与面前那个色欲熏心的男人。

“李庭安让你来的?”郑大罡眯着眼问我。

“是,他对大人关怀备至”,我微微颔首。

“哼!关怀?你别看李庭安表面上斯文忠厚,谁又知在他恭谨的态度、温良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心机!”郑大罡面色一寒,一口饮尽杯中酒。旋即又斟满两盏,拿起其中一盏送至我面前,“别管他,倾燕姑娘,我敬你!”

我佯装饮下,却借抽身献舞之际,将酒水悄悄吐入水袖。那一瞬,我竟似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

少倾,我不禁额丝汗润,蝉鬓微湿,脚下舞步愈发虚浮。再抬眼一看,郑大罡竟已伏首在案,不省人事。

我勉力支撑,渐渐地,周遭声响听在耳中已缥缈恍惚,四面景物也开始迷离扭曲。终于,我脚下一软栽倒在地,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恍恍惚惚中,听得脚步声响,下一瞬,又似有人将一硬物塞入我手中……

待我清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还闻到一股刺鼻腥腻的气味。

伴着一室烛火,眼前一幕令人魂飞魄散!

碧纱橱旁的椅子上,郑大罡一动不动地垂首坐在那里。在他的心口上,一个血洞正汩汩流血,在溶溶月色下闪着森然的荧光。

我低头一看,方察觉自己衣着凌乱,手中竟还握有一把沾满血迹的匕首!

那一刻,夜色仿佛已凝固。浓雾散去,血淋淋的真相一点一点被撕开……

蓦然,一道墨色人影推门而入,正是我心心念念的李庭安。

我刚要开口,就听他高声叫道:“快来人!郑大人被杀了!”

来不及反应,船上侍卫已闻声赶来。

尸体,刀伤,匕首!所有一切证据皆指向唯一在现场的我!

我一脸惶恐地看着李庭安,只喃喃道:“不是我……”

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锋利,一寸一寸审视着我,顺着我的额头一路滑落到到脖颈。

当年这双明净眼眸中,对我有温柔,有欢欣,有宠溺。而如今,只有深渊寒冰般的冷,让我整颗心仿佛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坠,下坠,下坠……

李庭安冷冷道:“不用说了!定是郑大人贪图你的美色,意图不轨,你情急下误杀了他是吗?”随即他命人夺下我手中染血的匕首,“这是重要物证,务必保管妥当!”

我脑中嗡嗡一片,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望着这个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我心口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我抓起身旁的茶盏,向着他狠狠扔了过去,“李庭安!你为何这般待我?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亦是如此!”

李庭安猛一愣神,不闪不避,任由碎片打在他满身满脸。旋即,他吩咐侍卫看守好我,便夺门而出,再未回首。

门缓缓地合拢,我只觉心一寸寸地凉下去……

万不曾想,他不听我一句辩解,就认定是我杀了人!不做丝毫审理,就将我当成阶下囚!

深远记忆中的少年曾这样对我说,“琬儿,有我在,便会护你平安。”

那时的他可真是温雅,在我记忆中总是一团亮光,温暖,美好。此次重逢,我亦满怀期望。

以为,从此有人为我遮风挡雨,从此有人护我衣裙无尘。

原来,一切只是我以为……

时日如刀,冰凉刻骨。曾经的诺言,早已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空中。

七、情错

水墨江南,烟雨青山。

翌日黎明,楼船已靠岸,当地知府在众衙役地簇拥下上船。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众衙役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一般在甲板两边排列。

“本府暂就此楼船,盘审郑学士及画师白南死亡两案。”知府言罢命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李庭安身着墨色锦袍自我眼前经过,却似未见跪在甲板上的我。面对众人,他神情泰然,言词温恭,所叙述的一切像是一幕了然于胸的戏本。

未待知府开口讯问,我陡然高声道:“李庭安!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杀了郑大罡?”

“当时房中只你一人,且手持血刃,不是你又是何人?”李庭安嘴角衔了一丝笑谑,目光一片森冷,有如寒冰。

我的心口顿时涌出一种难以言喻地灼痛,几乎令我窒息。我跪在甲板上,抱紧双膝,拼命地喘息……

良久,我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开口道:“李庭安,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昨晚你将我带至郑大人房中之前,已在熏香和酒水中下了迷药。乘我二人晕倒之际,你潜入房中刺杀了郑大人,又弄乱我衣饰,再将凶器放至我手中。随后待我醒转立即推门而入,又喊来侍卫目睹房中一切,坐实我自卫杀人的假象!”

“大胆舞姬,竟敢血口喷人!你有何凭据?”李庭安总如春风般的那张面容,也因愤恨转为暴风,那目光深深刺入我的心口。

我强自压抑心中震骇,一字一句道:“请知府大人呈上昨晚凶器,那柄染血的匕首!”

立时,衙役手捧托盘而来,揭开盘上覆盖的丝布,一柄染血的匕首顿时呈现在众人眼前。仔细打量,只见镶着金边的匕首上端赫然刻有一个“安”字!

一片暗流涌动的骚乱。

“不可能!刀是你换的,你有意陷害我!”李庭安满面惊惧,喉咙嘶哑。

我蓦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冷笑道,“哈哈,换的?你怎知是换的?莫非你知道这不是那柄用来杀人的匕首?”

李庭安闻言,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面色惨白,“我……我一时口误……”

“廷安哥哥,你可还记得当年送我匕首时,曾对我说过什么?”

湖光之上,长风之中,我凝望着李庭安的面容,仿佛望着自己永远逝去的少女年华,笑着湿润了双眼,“你说的是……愿卿长安……”

天际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天地。我仰面,零星冰冷的雨点滴进眼中,灼痛无比。

举目阴雨,不见长安。

八、永诀

蓦然,船上有人发出惊呼,“又有人死了!”

我循声向船舷外望去,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我,隐隐有两汪恨水。

竟是晓嬛!

她一头乌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鲜血斑斑……

“是沉湖而死,却为何会浮起尸身?”知府大人道出众人心中狐疑。

栖梦泽中从未浮起过死尸。只因湖中有一种巨鼋,喜食荤腥,不食生人,却食尸肉。

有衙役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晓嬛尸身托起,只听“嘶”的一声,晓嬛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晓嬛裙角,尸身幸未沉底。

当冰冷僵直的躯体被搬至船板上的那一刻,李庭安竟长吁一声,好似浑身骨骼都被瞬间抽去了一般,蓦然颓倒。

众人这才发现死者的手中还紧紧握有一根极细的玄色绸带,色泽、布料均与李庭安所着衣饰一般无二!那是用于系牢袖中内袋的一根丝带,由于平日甚少使用,事发后李庭安显然并未察觉。

我望着他因极度不安与煎熬而变得阴鸷的面容,心如刀绞,长叹一声,“天网恢恢!你为何要杀晓嬛?!”

兔起鹘落,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李庭安蓦然间恸哭失声,当哭声止住,却又是狂笑。

满堂死寂中,他双目赤红,冷冷看着周遭所有的人,脸上隐隐浮现出一种铁青得可怕颜色,如同石雕般不带半点生气,“怪她自己命薄,偏巧看到我半夜将迷药放入白南房中……”

我又惊又怒,“你杀白南是为了复仇,可你为何又要杀郑大罡?”

“我是被逼的!他说我要是找不到那幅画,就把我发配到边疆做小吏,我会死的!”李庭安恨声道,脸上唯有抑制住一切感情后剩下的冷酷。

人一旦有了欲望,再纯洁的心也会蒙上尘埃。

他忽引吭狂叫:“一夕之间波澜横生,唯余孤身孑立于世。十数年忍辱偷生,你受过被当成狗使唤地滋味吗?你尝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吗?我无时无刻不想出人头地,报仇雪恨,可奈何总是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说罢又大笑不止,两眼放射出目空心大、睥睨万物的光芒。

“将他拿下!”知府厉声喝道。

四名兵丁一声答应,待要铁链拘套,不料李庭安已自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身子摇晃了几下,合扑跌地。

一股殷红的血流从脖根涌出,汩汩有声,染上了衣袍。

雨后绽晴的阳光洒下,照着他渐渐涣散的目光。万籁俱寂下,李庭安向我缓缓伸出手,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琬儿,对不起……”

我立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幽幽道,“李庭安,你可知一年前买下那幅画的人就是我,那是义父一生的心血和荣耀。”

最后一刻,他苍白无比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溢出的鲜血已没入衣领,不见痕迹……

犹记那日,我曾问他为何总穿墨色,他说:“沉稳、庄重。”

实则,他未说的是,只有穿墨色,别人才看不见染了多少血腥,藏了多少肮脏。

一念魔鬼,一念佛陀。

此刻,暖阳无声。朱雀大街初见那日,亦是在这样的晨光之中,他对我说:“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是锦水汤汤,与君永诀。

骤雨方歇,烟云荡尽。

我深吸一口气,回身取出那幅三年前穷尽身买下的《日映江山图》,推开房门,迎风而去。

天地间,除了璀璨日色,隐约雷惊,再无其他。

番外

十四岁那年,我被卖入教坊司。

彼时羞愤不已的我,拼命挣扎,哭闹不休,口中不停喊着:“人贩子!强抢民女,罪不容诛!”

少顷,从游廊袅娜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描画的长眉下,一对星眼间眨不定。

她渺目冲我一笑,将一张卖断文契放在我面前,“丫头,你且看看!是你的兄长李庭安亲手画押,将你发卖,与我何干!”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仓皇地仔细打量,只见文契上清清楚楚标明我的身价为十两黄金,并附有北州署户签押的朱印和办牙人的手戳。而发卖人落笔处赫然写着“李庭安”!

这三字骨肉停匀,锋芒毕露,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却如同一把匕首,刺痛了我的双眼。

“不可能!庭安哥哥绝不会如此待我!”我克制不住地发抖,从心脏处蔓延地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将我劈成了两半。

那时的我,笃信相遇即是有缘,就像江南道上的绵绵细雨亘古不变,英雄与少女的故事永不会停歇。

我始终抱有一丝幻想,认为李庭安是被人胁迫才会签字画押,更盼着能有一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此后岁月,我在教坊司内日日练功习舞,观人摹相,渐渐从一个纯真少女蜕变为一名妖娆舞姬。坐坊中一日,受人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

而我也正是凭借经年积蓄,以累累万金买下了白南手中的《日映江山图》,期待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待到重逢那日,我见到李庭安的第一眼,方恍然惊觉,那些曾笃定憧憬,所谓才子佳人的童话,却只能教人霜鬓成丝,风情倦怠。

岁月终究是回不去了。

之后,连连发生蹊跷之事。房中诡异的香味,晓嬛的离奇失踪和遗落的耳坠,一桩桩一件件,更让我对李庭安存了疑心。

那晚,我到郑大罡房中亦有所提防,并未饮下药酒,因此所中迷香不深。李庭安潜入房中行凶时,我已清醒大半,假装昏迷。

随后,情急之下我心生一计,调换了那把放入我手中的凶器,欲诱导李庭安。果然令其在紧要关头露出破绽……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

原来,与我初遇时的那个李庭安早就死了。当年温良的少年与懵懂的少女,终有一天会不告而别。

我闭上眼,嗤笑自己苟活的半生。

不远处的街边,一个男孩撑着伞,停下脚步,抬起袖口替伞下的女孩轻轻擦拭额上汗水。女孩抬头朝他一笑,笑容娇憨,微带晕红……

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一抹夏日风荷,夕光璀璨。

某一年的夏日,某一个人,为我捡拾掉落在地的舞扇时,脸颊上也是蹭了一片尘埃。那时的我,亦是这般用袖口替他轻轻拭去,与他相视而笑。

他幽深清杳的眸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影……

但随即,一闪即逝,再也不见。

我仰头望天,骄阳刺入双眸,让我眼角湿润,让我记起——

我曾是少女,他也曾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