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尽

2023-11-18 13:28本大滢河倾月落
南风 2023年7期
关键词:阿四

文/本大滢 图/河倾月落

想要娶她也是真的,只是沉浮半生,成败参半,到头来才知她心有万千丘壑,却唯独装不下他一人。

01

绿荫染窗阁,白日静无风。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叶隙洒落青石砖地,碎银斑驳的一片,仿佛冬末寒褪之时,一地将融未融的雪花。树间的蝉鸣嘶哑无力,如筵席将散,一曲终了,激昂磅礴后萦绕未消的尾音。建业九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仔细算来,宋亭被祁愿罚至此处为宋蕊守陵已有五年,这是五年来祁愿第一次临驾盛陵,他面色不辨喜怒,声音亦轻柔掠过,像是山洪突发前一缕微不可闻的风,“阿亭,半月之前,西北边陲外的秦国铁骑越过苍萦山,边防军反应不及,致定州和昌州两城被破,上千百姓被屠,如今战况危急,朕希望你能披挂上阵,率领八万祁军前去支援。”

自建业三年末的苍萦山一战,祁秦两国相安无事已有五年。

秦国去岁因忽遇大旱而收成减半,入冬又遭暴雪,以致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故而今岁集结兵马南下祁国,掠夺牲畜粮食以作补给。

因当年战事惨烈,百姓亟待休养生息,祁国圣上祁愿便下旨由刘玖领两万边防军驻守北地,其余士兵皆可解甲归田,与亲人团聚。如今秦军来势汹汹,刘玖所率领的边防军难以招架,半月内连丢两座城池,现下已后撤至明州城内。

宋亭携援军抵达边地那夜,恰逢两万秦军兵临明州城下,两军混战之际,她与敌军主将交了手。

那人身手矫健,打斗之中一记银枪朝宋亭脖颈刺来,宋亭顺势一躲,她的铁盔被银枪挂落在地,瀑布般的青丝散乱风中,秦遇时的银枪忽而一滞,莹润如雪的月光洒下来,两人皆看清了对方面容——原来是阔别多年的故人。

“阿四?”宋亭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

一阵单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的士兵朝秦遇时大喊一声:“太子殿下——上马!”夜色中径直飞来一柄暗刀,宋亭扬剑劈挡的刹那,秦遇时已飞身上马,扬鞭远去。

那声“太子殿下”如一支毒箭刺入她的心口,令她痛得几乎窒息。

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西北边地,可一晃五年,她不仅再度领兵北上,还见到了故人阿四,只是如今她才知道当初种种不过是他的欺骗与利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阿四,只有秦国太子秦遇时。

02

明州城保住了,被困城内的刘玖携残存的边防军出城躬迎宋亭及八万援军,城内百姓更是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宋亭当夜宿在城主府上,许是这些日子路途颠簸惯了,现在躺在软榻之上反倒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直至后半夜才勉强入梦。

梦里是建业四年的中秋月夜,圣上祁愿于行宫设宴,长安城中五品以上官员皆受邀赴宴共度佳节良宵。席间觥筹交错,歌舞曼妙,御座之上的祁愿正同一旁的宋蕊谈笑风生,她如今有了身孕,又新晋了婕妤的位份,如今瞧着愈发丰腴娇艳,风光无限。

廊外值守的宋亭隔着绰绰灯影远远望了眼殿内那对璧人,心头霎时涌起无限落寞,便只好领了一队羽林军巡视别处。

“有刺客——护驾!”尖利的呼喊声划破漫漫夜色,席间众人惊恐万状,纷纷四散逃窜。

宋亭心头一惊,不及反应便循声而去,忽见灯影交错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她疾步紧追而上与其打斗纠缠,那黑衣人身手不凡,接连化解宋亭数招,却又似急于脱身,未伤宋亭一分一毫。

她心间疑窦丛生,剑刃一偏挑落他面上的布罩,净润的月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洒下点点碎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声音破碎颤抖:“阿四?原来是你……”

长剑悬在空中,那一刻千头万绪闪过脑海,她却如何也下不去手——是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令她生了恻隐之心。在她犹疑的一瞬之间,阿四已足尖点地轻跃而起,身影消失在苍凉的夜色之中。

行宫主殿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宋亭在宫人们奔走取水的嘈杂声中回过神来,她此时心乱如麻,一路疾奔往祁愿暂避的偏殿赶去,还未踏进殿门,一阵宫人的痛哭声忽如惊雷乍起:“宋婕妤薨了——”

宋蕊是为救祁愿而死的。

夜宴之上众人皆因醉酒而疏于防备,当自暗处发出的毒箭朝着祁愿的咽喉直直射去之时,只有因孕而滴酒未沾的宋蕊清醒着,电光火石之间,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替祁愿挡住毒箭,鲜血淋漓地倒在他怀里,一尸两命。

偏殿内烛火幽暗,光影幢幢,祁愿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榻上躺着早已断了气的宋蕊。宋亭只觉得利刃穿心,疼得几欲窒息,行宫虽不像皇宫那般铜墙铁壁,却也防卫森严,布防图只有她这个羽林军统领才有,阿四必是偷了布防图才能顺利潜入行宫进行刺杀。是她掉以轻心,害得宋蕊一尸两命,是她一时心软,放走了害死她妹妹的凶手。

宋亭强忍悲痛,叩跪在地,“末将失职……”

“你是失职,”他的声音沉肃冰冷,像是一盆冷水朝她兜头浇下,“朕将羽林军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样护朕安全的?宋蕊活着时尚且留不住你,如今她走了,你必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在朕身边吧?”

她愣愣地望着他,他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太过幽深,教她看不透他此时的情绪。

“可朕偏不让你如愿,”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如汹涌潮水要将她淹没,“朕偏要将你困在这里,替朕挡腥风血雨,陪朕守万里江山,与朕同生共死。”

03

宋亭陡然惊醒,坐在床榻间大汗淋漓地喘着气,窗外的月华稀稀朗朗地洒进来,落在锦被之上熠熠生辉。

她此时已没了睡意,索性披了外衣踱步至庭中,万物沉寂,无边夜色幽深似海,她不由得忆起一些前尘旧事。

建业三年的凛冬,宋亭与几位朝中同僚共守玉河关,因玉河关地势险要,秦军久攻不下,便决定兵分两路,一面攻打玉河关,一面趁夜绕远翻越苍萦山垭口,宋亭辨出秦军计策,连夜领了九千精兵奔往苍萦山抗击敌军。

那一役战况惨烈,宋亭虽巧妙利用地形以少胜多,成功歼灭秦国三万人马,却也身负重伤滚落山崖,陷入命悬一线之境。

阿四路过时见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淋漓的鲜血如红梅盛放,妖冶绮丽,那时他自身都难保,却还是一时心软将她救下。他本是边地居民,因战火绵延,便打算举家逃难至长安城寻亲戚,哪知路上遭遇雪崩,一家数口只有他一人活下来。

重伤的宋亭昏迷了整整五日,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四面都漏风的破庙里,唯有面前那堆柴火散发着些许温暖。

“醒了?”阿四一边烤着火,一边语气慵懒地问道。

宋亭谨慎地打量他一番,从衣袖中摸出匕首横在他颈间,冷冷发问:“你是何人?”她遍体鳞伤,气息不稳,手上招式倒是利落。

“看不出来吗?你的救命恩人。”阿四面色如常,在她腕间轻轻一捏,似是触及伤处,她吃痛一哼,手中的刀便落在地上,他顺势抬脚一踢,那柄匕首便咣咣当当地落至肮脏的墙角里,“伤得这样重,还逞什么强?”

她身形戒备地注视着他,语气森然地问:“我的玉佩呢?”

阿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那个啊——”他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又指了指炉上正噗呲冒烟的药罐子,“卖给过往的商队了,换了些钱给你请大夫抓药,不然你以为你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我的东西,你怎能随意卖掉!”

阿四没好气地回道:“身外之物罢了,自然是命更值钱。”他想了想,嘴角不禁勾起弧度,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一块破玉佩而已,紧张成这样,不会是心上人赠的定情之物吧?”

她不由得一阵怔忡,脑中不禁浮现起祁愿的模样,她想,他说的倒也不算错,祁愿的确是她的心上人,但这块玉佩不过是他年少时随手所赠,算不得什么定情之物,而她那隐匿多年的钦慕也注定是永远也摆不上台面的一厢情愿。

04

宋亭初遇祁愿是在昭平十八年,那时候祁恒帝尚且在位,她和祁愿都是垂髫之龄的孩童,虽是年龄相仿,境遇却大不相同,她是寄人篱下的罪臣之女,而他却是温和如玉的当朝皇子。

宋亭生于簪缨世胄的宋家,父亲任太子太傅,母亲乃是圣上亲封的临安郡主,妹妹宋蕊虽小她五岁,却是个聪明伶俐的鬼灵精。她儿时家中美满和睦,门第显赫无二,只是这顺遂的人生却在她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昭平十八年春,太子意欲谋反一事败露,朝中多位官员受此牵连而遭查办,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斩首示众,而宋太傅被人揭发检举是此事主谋,盛极一时的宋家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七皇子祁愿之母李贤妃曾为宋氏说情,只是谋反乃是刑律中十恶不赦的大罪,李贤妃亦不敢失却分寸,最后只以自己与临安郡主的少时闺阁之谊为由,将宋亭与宋蕊收至自己膝下,这才保全了这对姊妹的性命。

大抵是妹妹宋蕊年少不知事,活泼机灵的性子讨了李贤妃喜欢,便被着意留在身边教养,而宋亭自小性子寡淡,遭此变故后更是阴郁沉闷,便被养在李贤妃的母族李氏府邸。

宋亭在李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她须日日习武,研读兵书谋略,若是稍有差错,更是连当日的饭也没得吃。昭平十八年的中秋佳节,宋亭来李府已有四月,那段日子她染了风寒,习剑之时总是昏昏沉沉不得要领,被剑师骂了个狗血淋头,独自一人躲到墙角抽泣。

正哭得伤心之时,忽有一道灰蒙蒙的影子笼罩而下,一盘精致的糕点摆到她面前,她早已饿得头晕眼花,见了糕点便狼吞虎咽起来,祁愿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濡湿的发丝,“你怎么哭了?”

祁愿今日是随李贤妃回母族李府省亲的,长辈们此时尚在前厅寒暄,他深感无趣,便端了糕点在后园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正好撞见了藏在角落里的宋亭。

他指尖的余温残留在宋亭脸上,她抬眼愣愣地瞧着他,秋日柔和的天光映在她的眼眸中,祁愿清晰地看见她眼中只有一刹的恍神,随即便只余一丝令他惊诧的韧劲与悻然。

那时候他年岁太小,看不懂她眼底无端的凌厉,只暗自惊叹于她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又失落于她那与生俱来的戒备与疏离。

哭什么呢?八岁的宋亭也在心头问自己。大抵是哭自己家破人亡,飘零无依;哭自己寄人篱下,受人折辱;可是万般情绪郁结于心,说出口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我生病了练不好剑法,剑师骂我了。”

祁愿握住她的手,将一枚色泽莹润的玉佩放到她掌中,他面上的笑意那样澄澈,如明月之辉,皎洁流光,“这玉佩是母妃自普陀寺替我求来的,能佑人无灾无病,我把它赠给你,你以后就不会生病了。”

手中的玉佩冰凉,宋亭的心底却生起一阵暖意,像是冻了整个冬日的坚冰遇到春日暖阳,在无声无息中化作温柔的涓涓细流。她面上微微发烫,本想向他道声谢,支支吾吾了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只道了句:“这糕点……可真好吃。”

这是宋亭与祁愿的初见,亦是她漫漫余生都同祁愿纠缠不休、难舍难分的伊始。

昭平二十四年,祁愿封王筑邸,宋亭亦随之迁入王府。昭平二十六年秋,祁愿之母李贤妃因病薨逝,她临终前曾召宋亭进宫交谈,那时候李贤妃已至弥留之际,她紧紧攥着宋亭的手不放,要宋亭向她起誓,答应竭尽所能助祁愿登临帝位。

宋亭素来心思通透,她一早便知李府对她的培养别有用意,想来无非就是为将来祁愿践祚肃清障碍。

当然她也一早便知道,这位芝兰玉树的翩翩佳公子,从来都不是自己该肖想之人。

05

建业三年的除夕之夜,阿四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坛好酒,他与宋亭二人苦中作乐,围着柴火堆把酒畅言。

酒过三巡,二人已喝得半醉,大抵是酒入愁肠愁更愁,阿四将头靠在破庙潮湿朽败的门框上,喃喃自语地说起了旧事:“我年少时也曾有一心上人,那时候我寄人篱下,卑贱如草芥,连念学也是妄想,于是我就每日去翻墙偷听别的同龄稚子上课,后来我从墙上摔下来,被一个小丫头发现了……”

他嘴角浮起笑意,似乎连凛冽的眉眼亦柔和了几分,“她替我包扎了伤口,还嘱咐我不要再爬墙,往后每日散学她都将自己的书拿给我看,一字一句地教我念诗文……”

“可是有一日,我同往常一样在墙根处等她,一直等到夕阳落尽,暮色四合,她也没有来……”言及此处,他面容凄然至极,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时辰已近子时,宋亭喝多了酒,拽着阿四的衣袖胡乱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枕着他的肩头就要沉沉睡去,细小的雪花自庭院上空飘飘扬扬地落下来,阿四轻拍她的衣袖,“先别睡……旧雪落新年……宋亭,陪我看场雪吧。”

阿四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他侧身一瞧,她靠在他肩头呼吸平稳,已经睡着许久了。

宋亭酒醒时是第二日午后,阿四已经收拾好了包袱,他将一只装了碎银两的荷包放到她面前,“这是之前卖玉佩剩下的钱,你自己好生留着,省着点花能挨到入夏。”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走,一时间慌了神,猛地起身想将他拉住,她腿伤未愈,只勉强能下地,霎一激动,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四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却又折了回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背对着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俯身上来,“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宋亭双手搂住他的颈项,将头靠在他坚实宽阔的肩背上,“你说要去长安投靠亲戚,可是长安城门守卫森严,你一介边地流民没有通关文牒,即使到了城墙脚下,护卫军亦不会放行。我本来也要回长安,只是如今腿脚不便,不如你照顾我一路回长安,到城门时我替你稍加通融,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初见之时对我利刃相向,如今倒是信得过我了?”阿四轻啧一声,话中隐约带着揶揄之意。

“我也不知为何,”宋亭伸长了脖子去瞧他的侧脸,“我初见你时便无端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大抵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

她的碎发扫在他脖颈处,仿佛有只调皮的猫儿用爪子轻轻挠他,他偏不舍得将其赶走,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你再这样动来动去,一会儿摔下来可怪不了我。”

祁军驻扎的玉河关离此只有两座山头,她如此舍近求远,宁愿跋涉千里赶回长安城,也不肯重返军中。

做此决定倒并非宋亭一时兴起,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祁军中的诸位将领皆非粗枝大叶之辈,如今大敌当前更是处处留意,为何偏生苍萦山垭口防守薄弱?若非那日她在布战阵图上觉察出异常,连夜领军赶往苍萦山应敌,恐怕祁国的数座城池都要落入敌国之手。

苍萦山一战宋亭赢得彻底,她并非在与秦军混战中负伤坠落山崖,而是在领兵返回营地的途中遭遇伏击,宋亭虽不知那群人的来头,但从交手招式来看,对方并非秦军。

种种反常皆指向一种可能,那便是祁军之中有将领通敌叛国,那人故意为秦军留下苍萦山垭口这一处薄弱,却不料被宋亭发现端倪,并领军截断了秦军的道路,那人见计划落了空,故对宋亭起了杀心。

她不知军中叛贼是谁,又重伤在身,若贸然返还营中,只怕是羊入虎口,必死无疑。

06

宋亭伤势未愈,一路上不敢太过舟车劳顿,回到长安城已近四月,而秦军在两月前就因兵力受损退回苍萦山以西,两国战事稍歇。阿四的亲戚为他在长安城寻了份能维持生计的差事,他平日里得了空便来宋亭宅邸拜访,同居家休养的宋亭闲谈两句,日子也算过得平静自在。

入夏后很快迎来祁愿的生辰,宋亭这日起了个大早,亲手为祁愿做了长寿面。阿四今日得空来宋亭府上瞧她,却见她在灶台前忙活,不免有些惊讶:“御膳房里什么珍馐佳肴没有,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知道阿四话虽说得难听,却是一片好意,便笑着道:“当初还在潜邸时,每逢圣上生辰我都会给他做一碗长寿面,若是我忘了做,他还要怄上好几天呢。这两年边地不安稳,圣上生辰我都来不及赶回来,难得今年回了长安,正好将之前欠的也一并补上。”

阿四神色恹恹,言语间透着失落:“看得出来,你很在乎圣上。”

时辰已近午时,宋亭将长寿面装入食盒之中,嘱咐婢女入宫呈给圣上,阿四沉默许久后起身告辞,宋亭叫住他:“怎么走得这样急,不留下吃午饭吗?”

门外微风袭过,屋前竹影晃荡,跳动的光斑洒在他的背影上,像是翩跹欲飞的蝴蝶,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透着哀伤,“不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后来婢女自宫中回来,犹豫许久才告诉宋亭,她将长寿面送去时圣上正在用午膳,满桌山珍海味一一陈列,圣上连眼风都不曾施舍给这面条,只叫侍立的宫人接过食盒,便打发她退了出去。

宋亭的笑容霎时间僵在脸上,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摔落,细碎的瓷片扎进心间,骤然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

原来阿四说的都是对的,一碗寡淡无味的面条罢了,哪里比得过满席炊金馔玉。就像她自己,一柄不该有感情的快刀罢了,哪里比得上后宫姹紫嫣红。

曾经那个温文儒雅的七皇子早已成长为杀伐果决的帝王,他大抵是不再需要她了。

她那日喝了许多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就那样带着一身酒气进宫面圣,祁愿对她一向宽容,见她乘酒假气不顾宫人阻拦闯进御书房,只是眉头微皱,“你伤势还未痊愈,怎么能喝酒?”

“多谢圣上记挂,臣的伤早已无碍了,”她跪在祁愿面前,正色道,“臣常羡闲云孤鹤之姿,奈何久居庙堂之高,未尝如意,如今山河无恙,河清海晏,还望圣上放逐微臣归隐山林,以偿所愿。”

偌大的御书房内是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祁愿忽然轻笑一声:“宋爱卿大抵是喝醉了,不然怎么这般胡言乱语?”

“臣酒量甚佳,区区几杯还不足以令臣酒后失言。”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瓷茶杯的边沿,缓缓开口道:“你就这般急于摆脱朕,连你妹妹也留不住你?”

“圣上同宋婕妤如胶似漆,琴瑟和鸣,臣自是放心。”

祁愿脸色骤沉,如数九寒冬里大雪压松,冰冷而阴郁,手中的茶盏被他掷落在地,碎瓷片混着茶水四处飞溅,吓得宫人们屏息跪地,噤若寒蝉。

“宋亭,朕记得你以前说过,只要朕还需要你,即便是赴汤蹈火,你也在所不辞。”他话语稍顿,微俯身子同跪在地上的宋亭直直对视,“如今恰逢羽林军统领一职空缺,既然你伤势已愈,朕今日便将此重任交与你,宋爱卿切勿负朕所望。”

他只是想要留住宋亭,一如曾经纳宋蕊为侧室以作牵制,一如宋蕊死后将她罚至盛陵。母妃曾告诉过他,利刃须掌握于自己手中,否则它既能杀敌,亦能伤己。于他而言,宋亭就是那柄利刃。

07

建业十年四月,战事久拖未决,愈发陷入胶着态势,宋亭几次精心排兵布阵总能遭秦军轻易化解,祁军所面临的局面逐渐被动起来。

夜色沉沉如墨,一抹黑影闪入烛火黯淡的营帐中,将一张字条呈到宋亭面前,“宋将军,这是属下自刘将军帐中发现的。”

纸条上仅“速报祁军内况”六字,却令宋亭心头大惊,她曾与阿四朝夕相处半年有余,自然认得出那是秦遇时的字迹。

宋亭心下明了,将字条交还给副将,“归回原处吧,莫要被他发现。”

当初她死里逃生辗转返还长安,曾向祁愿禀明边防军中或有里通外敌之人,只是暂无确切线索,不敢妄下论断。那时正值局势平定,祁愿便只留了颇为信任的刘玖领军戍边,其余将领皆被召返长安。

如今狼烟再起,她的战术又多次遭敌军攻破,这让她不得不对刘玖心生怀疑,便吩咐副将在饭食中下了足量的蒙汗药,趁刘玖睡沉后潜入他帐中寻找蛛丝马迹。果然不出她所料,刘玖就是那通敌叛国之人。

宋亭并未当即将刘玖拿下,既然刘玖会按时向敌国偷递军情,她便将计就计,故意在议事商讨中真假战术掺半以混淆敌军视听。

而她暗中则依地势精心布战,减少与秦军的正面交锋,转而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分散敌国队伍,再埋伏突袭,逐一击破。

建业十年十月,吃了几场败仗的秦军逐渐军心溃散,在祁军的一再逼进下终于选择撤军西退,与祁国停战议和。

次月,祁军班师回朝,队伍抵达长安城那日,灰蒙蒙的天空正落着薄雪,宋亭与刘玖照例入宫面圣述职,二人卸甲除刀后自承天门的偏门进入,皑皑白雪覆盖之下的宫道寂静异常,唯闻北风呼啸,呜咽如诉。

忽听窸窣两声,城垛之上坠下零星积雪,不待刘玖回过神来,洞开的宫门轰然紧闭,宋亭闻声迅速后退避让,眨眼之间几十名羽林军自两侧城垛上飞身齐下,如猎鹰展翅般俯冲而来,直逼手无寸铁的刘玖。

不过片刻,叛贼刘玖已被制服在地,祁愿由羽林侍卫簇拥着一路过来,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刘玖,言语间是难抑的愤怒,“朕对你信任有加,将戍边驻防重任交予你手,却未曾料想你是这般卖国求荣之辈!”

刘玖仰天大笑,状若疯癫,“那臣还要多谢圣上厚爱了?”他忽而眉目一凛,朝祁愿怒吼着,“祁愿,你能坐上这皇位,我刘玖有一半的功劳,你得了权势就翻脸无情,将我远放至偏僻荒凉的西北之地,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当年太子谋反一案,若非我……”

话至一半,忽听一阵砉然之声,祁愿手中的长剑猛然间直掼而下,一击刺穿刘玖胸膛。刘玖双目圆睁,鲜血喷涌,痛苦万分地倒在雪地之上,挣扎须臾断了气息。

宋亭心头一悸,直愣愣地望着祁愿,她从未见过他那样急切地斩草除根。当年太子谋反被废,朝中动荡不安,宋氏被抄满门,他不肯让刘玖说完的后半段话,又到底是什么呢?

祁愿将那柄鲜血淋漓的利刃随手一丢,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脸上沾染的血渍,熠熠的雪光落在他眼底,宋亭却觉得那双眼睛晦暗阴沉,十数年弹指一挥间,原来记忆中那个谦和温润的祁愿早就消失了。

08

宋亭再次与秦遇时相见是在两月之后,他作为秦国的议和使者抵达长安,她起初总是有意避开他,直到使团即将启程返秦,他托宫人递来一封信件,信中说有真相须当面告知,她才终于答应在临行前夕与他见上一面。

她在御花园北角的畅梨园中等到亥时,才见秦遇时醉意微醺地姗姗来迟。今夜祁愿于崇乾殿设饯行宴,他挨到宴会落幕才前来赴约,甫一见面,还未等她开口,他已将她拉至枝叶掩映的假山之后,“难得啊,你肯来见我。”

盈尺之间酒气浊浊,她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他的气息,动作敏捷地掏出匕首抵在他脖颈上,冷冰冰地警告道:“刀剑无眼,殿下自重。”

秦遇时沉默半晌,忽然凑近她耳边低笑一声:“你若想杀我,方才就该动手了。”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若不是你,我妹妹岂会一尸两命?”宋亭恶狠狠地瞪着他,紧握匕首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将他松开,“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历来的规矩。”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若不是因为你妹妹,我早已将祁愿除掉了,你和你妹妹一样蠢,你替仇人奔走卖命,她救仇人甘愿舍命。”

宋亭倒吸一口凉气,拽住秦遇时的衣襟急切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知刘玖当初为何主动来投奔我秦国?”秦遇时嗤鄙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来,“因为他当年同祁愿之母李贤妃沆瀣一气,诬陷祁国太子密谋造反,致祁国太子被废,七皇子祁愿由此得势。可祁愿继位后并未兑现当年李贤妃许他的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反而将他远调西北,多年难返长安。”

像是突然落入冰冷的深渊,窒息般的痛苦一点点吞噬着她的意识,她无力地靠着粗砺的假山,恍惚间觉得秦遇时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外,“你的家人皆因李贤妃的陷害而蒙冤枉死,你却是非不分,认敌为友,真是可笑至极……”

“胡说八道!”她慌乱无措地打断他的话,“若李贤妃是幕后主使,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救下我和宋蕊?”

“因为祁恒帝素来多疑,她唯有假意求情,才能令其相信太子谋反一事非她构陷诬害。”

“不……这不是真的……”宋亭一把将秦遇时推开,跌跌撞撞地跑出畅梨园,往祁愿起居的养心殿奔去。

秦遇时伫立在原处,静静凝望着她的身影愈行愈远,直到消融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之中。

09

祁愿早已在养心殿等候多时,宋亭一踏入殿内,只见刀光剑影霎时袭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十数名羽林军已将她团团围住。

端坐上首的祁愿缓缓踱步而来,手中握着一枚精巧的玉佩,宋亭定睛分辨,那正是八年前被秦遇时卖掉的玉佩,他声音嘶哑地问:“阿亭,朕该不该信你……”

原来在今夜的饯行宴上,秦遇时以此玉佩为信物,向祁愿求娶宋亭,一时间筵席之上百官哗然,议论不绝。祁愿自然认得那枚玉佩,那是儿时他亲手赠给宋亭的,她自小便贴身携带,从不轻易离身,可如今却成了她和秦遇时的定情信物。

祁愿虽是三两句话便回绝了秦遇时的请求,可此事到底是搅起了朝中风波。刘玖一事平息还不到三个月,朝堂之上人人心有余悸,唯恐再有里通外敌之辈,如今秦国太子手执信物,堂而皇之地声称与宋亭两情相悦已有数年,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警觉的朝中重臣纷纷在宴席落幕后谏言祁愿,要他彻查宋亭,以绝后患。

“阿亭,朕只问你一句,你可曾有背叛过朕?”

宋亭冷笑一声,一双眸子清明冷傲,“我宋氏一族百口人,皆死于令堂之手……祁愿,我不欠你什么。”

他猛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拽起来,面上浮起可怖的寒意,“所以你就恨朕是不是?宋亭,你恨朕……”

她忽然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泪水却如溃堤之洪汹涌不止,她方才说那番话不过是想试探祁愿,可他甚至不愿辩驳一句便满口承认,原来秦遇时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她这一生,从一开始就错了。

“秦遇时——”她凶狠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如同一只困境之中疯癫无助的野兽。

多好的离间之策,他并非真的在意她的家人缘何而死,亦非真心想要娶她为妻,她同祁愿的关系原本就这样脆弱不堪,秦遇时只需要稍稍挑拨两句,她和祁愿之间那点微薄的信任霎时间便可土崩瓦解。

祁愿只觉她的声音尖锐刺耳,烦躁不堪地将她松开,她笑声未落,却听砰的一声,她已起身撞向一旁羽林侍卫的长刀,飞溅的鲜血沾在祁愿明黄的衣襟上,像是黄昏之时满布天际的绚烂烧霞。

“太医!传太医!”祁愿惊叫一声,跌在地上将她搂进怀里,“宋亭,你给朕活着,你不是想要归隐山林吗……只要你活着,朕就放你走……”

眼前愈发模糊,像是无尽的夜色朝她袭来,她脸上浮起苍白的笑容,在祁愿的哽咽声中一点点阖上双眼,她想,原来解脱是这般快活的事。

第二日,秦遇时踏上了返秦的归途,他似是累极,一路上都闭目养神,直到车马出了长安城,他才撩开车帷回首遥望,暖阳和煦,春意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想,这世间这样美好,可宋亭却带着无尽的恨意死去。

秦遇时儿时曾被送入祁国为质子,那时秦国势弱,侍从们一贯是捧高踩低之辈,他这位无依无靠的秦国太子自然境遇艰难。

是宋亭的出现给他灰暗的生命带来了一束阳光,她为他包扎伤口,给他带糕点小食,教他念诗诵词。可那样好的时光却在昭平十八年戛然而止,她再也没有来赴过约,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他离间宋亭与祁愿的关系是真的,想要娶她也是真的,只是沉浮半生,成败参半,到头来才知她心有万千丘壑,却唯独装不下他一人。

也不算劳而无功吧,他默默地想着,世事无常,分合无定,秦祁两国的斗争或许永无止境,只是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心细如发、胆识过人的女子披挂上阵,与他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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