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魇

2023-11-18 13:28蓉仙儿枕上浊酒
南风 2023年7期
关键词:元朗岐山天子

文/ 蓉仙儿 图/枕上浊酒

他仿佛是累极了,双手软软落下不再动弹,唯有不肯闭上的双眼依旧光华灼灼,透着如释重负般的坚定。

雨水潺潺,酒气弥漫。

温热的,黏稠的血从尸体上滚落,浸润了片片花瓣,将泥土染成一滩暗红……

四月早春,又至一年牡丹季。

城内三大“红顶花王”之一的燕府正在举办赏花晚宴,处处牡丹盛放,玉笑珠香。

我跟随礼部侍郎赵元朗一同赴宴。

人头攒动间,我经主桌旁缓缓向女眷席行去,转身时却撞上一位仪容华贵的妇人。我忙不迭连声致歉。

那妇人一笑了之,匆匆而过,神态间自有一股富贵逼人,原来正是另一位“红顶花王”,叶家家主叶岚秋。

我静静坐在席间,透过随风而动的锦帘绡幕,微笑地注视着外间活色生香的一切。

良辰美景,琼瑶佳酿。不多时众人便意兴风发,酒酣耳热。

燕府家主燕岐山因近年颇受天子恩宠,被宾客们频频敬酒。只见他不停拿起桌上的汗巾擦拭额上汗水,少顷便独自离席,步态蹒跚……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我略感气闷,起身行至后院。约莫一盏茶后回到席间,却仍未见燕岐山的身影。

尚未落座,突闻南面花厅传来一声嘶吼,像是天边滚来的闷雷,突地炸响在岑寂的夜空……

不少宾客纷纷循声前往,却被眼前一幕所惊呆。

半个时辰前还在宴席上侃侃而谈,谈笑风生的燕老爷,此刻却已气息断绝。尸体上铺满牡丹花瓣,经脖颈血洞中涌出的液体滚落而下,状如泣血……

下一秒,人群骚动起来。女眷们的尖叫声像是折断的匕首,飞溅四射,星星点点的哭声波涛起伏。

我立在一众宾客中,顿觉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插进心坎。须臾,忽觉肩头一暖,一个纯净温和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欣儿,别怕,有我在”。

回首望去,是赵元朗正在为我披上他的裘衣。

唉,我不禁心叹,眼前人仿佛生来便属于这长安城,温润、明朗、洒脱。

阴雨绵绵,雷声滚滚……

一如三月前,风雨之中,是他选择了我。

那日,恰逢赵府每季一次的花奴遴选。精于此道又流浪失所的我携着一盆刚冒芽的绿种牡丹“碧纱笼”,一身素净地立在一众跃跃欲试者中,显得尤为不群。

长安百姓皆知赵府少主赵元朗虽出身微末,历经艰难方崭露峥嵘,却待人谦和,温文尔雅。穷苦人家的儿女能进入赵府是莫大的幸事。

只是赵府虽每隔几月便在全城遴选,但多年来只招录精于栽培绿牡丹者。因此,入选者寥寥无几。

蒙蒙细雨中,一顶纸伞在我面前停下。

伞下人轻抚盆中碧叶,衣袖素净,手指纤长。随之出现在伞下的是一双清透的眸子,明净的笑容。

“寻寻觅觅终不负……”,伞下人凝视着我柔声道。

就这样,我,一介流民刘欣,成为了赵元朗的贴身花奴。

此时一阵喧哗声,将我从思忆中拉回来。

收到消息的大理寺官员连夜赶来,园内顿时站立着不少衙役,皆清一色的玄青长身罩,甲革带皂靴。

大理寺少卿李纲已开始指派分工,把守出入口,监视在场众人,搜寻现场痕迹……

不多时,一名衙役手捧一块汗巾来到李纲面前。李纲观察半晌,又将汗巾凑近口鼻,顷刻间面色一凛,旋即把目光投向宾客中的一位贵妇人,正是先前我撞上的叶岚秋。

原来衙役手中的汗巾隐隐透出一股极淡的幽香,乃叶府独有的牡丹名品“玉楼春”所特制而成的安息香,有助眠安神之功效。

就在众人讶异间,又一名衙役递给李纲一枚混合着泥土和血渍的乌金簪,其上刻有一个小小的“叶”字。

观其簪子的大小形制,均与燕岐山的伤口吻合。而在场众人,唯有叶岚秋一人姓叶。

“叶大娘子,请问这枚簪子作何解释?”李纲目光炯炯,直逼叶岚秋。

一身贵气的妇人面带惊疑,目光死死地盯着簪子,咬着嘴唇却始终未发一语。

人人惶恐,气氛压抑。

此时,宾客中忽有人道:“我曾见叶娘子独自去往南面花厅。”

一语激起千层浪。

世人皆知,燕叶两家皆为天子亲封的“花王”世家,数十年来专为皇宫大内及达官显贵培育供给名品牡丹,几成垄断之势。

但多年之前却曾结下嫌隙。

只因燕岐山年轻时与叶府独女叶岚秋曾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就在众人赞叹二人为天作之合之际,燕家竟突然违背诺言,迎娶了当朝兵部侍郎之女。

从此,叶岚秋便闭门不出,将全部心血用于侍弄牡丹。几年后便凭借名品繁多,艳色绝妙,成为特供天家的最大花商,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不久后,叶府二老便相继病逝,而叶岚秋则至今尚未婚配,孑然一身。

叶大娘子独自去往燕岐山的花厅暖阁,意欲为何?是否会因素日情怨,一时激愤下了杀手?

人人都不自觉地齐齐望着她。

只见叶岚秋轻轻倒吸一口气,眸光悲切,“我的确去找过燕岐山,意欲洽谈与朝廷合作之事。只是当时他俯身趴在案几上,称身体不适,我只好独自离去。”

蓦然,又一个声音响起,“叶大娘子并非凶手!”

此番,出声的竟是我身旁的赵元朗。

一语出,满座皆惊。

场中静得可闻落针,仿佛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唯恐错过了谜底。

“从宴席到花厅的必经之路有一段是露天的碎石小径,而叶娘子的衣裙、鞋袜均干燥洁净,未沾染丝毫泥土和雨水,且现场亦未发现丢弃的衣物,可见她入府后仅在殿内行走。因此凶手是栽赃嫁祸后,逃离现场!”赵元朗面色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字如千钧,重重地捶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低如蝇虫的议论声又悄悄浮起,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乍然明灭,将昏翳的园子映亮了一瞬。

“快看,地上有字!”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尸体的鲜血越流越多,蔓延到青砖石上竟渐渐显出了两行似有若无的血字——

“柳已折,燕血尽,枯叶火中燃;从此花中不见王。”

暗红发黑的字迹在灯烛下闪着诡异幽芒,令人毛骨悚然。

在场所有人似是经历了一场可怖的梦魇,满脸交织着难以言表的惊惶与恐慌。

众人皆知,早年“红顶花王”共有三位。但五年前,柳家因进献天子的牡丹中藏有蠹虫而招惹圣怒。家主柳清河被判腰斩,柳氏一族从此没落。

至此,当年盛极一时的“红顶花王”只剩下燕叶两家。

不料五年后,燕岐山又惨遭刺杀,失血而亡,正应了那句“柳已折,燕血尽”。

那么“枯叶火中燃”莫非意指叶岚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视线齐刷刷地落在那个尊贵的妇人身上。此时的叶岚秋则如遭重击般,整个人在微微战栗,面色苍白如纸。

雨越下越大,水积成流,漫眼而望,尽是血红色的牡丹花瓣……

一夜之间,满城风雨。

这首恐怖歌谣在长安城大街小巷流传,连三岁小童都会哼唱。民间亦是谣言四起,关乎天数、关乎运道,玄乎其玄。

不知是这歌谣将叶岚秋渲染成了受害者,还是终因证据不足,身为嫌犯的叶岚秋不久即由太后做保被释放。燕岐山被杀一案由此悬而未决。

三日后,春雨方歇,烟云荡尽。

我应赵元朗之邀,随他来到城外的一处僻静小院。犹自忐忑间,赵元朗含笑轻轻推开木门,“你是第二个踏入此间之人。”

刹那间,满眼皆是盛放的牡丹,如云似锦。各色花朵在霞光里尽情延展,处处弥漫着花草的香气……

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眼中的干涩渐渐转为久违的湿润。

“这是你种的?”我轻声问道。

“不错,一草一木皆是。”赵元朗微微仰头,金色的阳光便铺了他一脸……

那一刻,他眸中光彩点点,令我无端想起多年前的某个春日。

那日恰逢我十岁生辰,父亲一早便带我去逛了庙会,还买了我最爱吃的“珑香记”芙蓉糕。

回到府门前,我一下车就见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臂缠黑纱,满脸污渍,狼狈不堪地捧着一盆牡丹站在阴暗的角落,显然正在被一旁几个到附近学堂求学的富家子欺辱。

我曾见过少年跟随其父一同卖花,可怜不过总角之年却已失怙……

我上前将芙蓉糕递与少年,又接过他手中牡丹,朗声道:“小哥哥,这个送你,你的花我都要!”

此时,正有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落下来。少年不自禁地向那片阳光挪了挪,眸中携着浓浓谢意,整张脸恍若笼罩着金色柔光……

我冲他莞尔道:“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倏忽,耳畔似有风动。

“送给你!”赵元朗的声音响起。我尚未回过神,鬓间已多了一朵绿牡丹。

“欣儿,我们离开长安,去山水田园间种花如何?”他轻轻拉起我的手,眸中满是期待……

我不由呼吸一窒,刹那间心跳就似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自我入府后,赵元朗虽然亲自为我安置院落和下人,每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却仍是不解,他为何要为我放弃如斯锦绣前程?

沉默半晌后,我垂首问道,“明日叶府有场斗花赛,带我去吧。”

暮色四合,远处霭霭的炊烟中,一群群的乌鸦翩翩起落,静谧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翌日清晨,位于叶府西南侧的长乐园内人声鼎沸。

此园虽是叶府专属的牡丹种植地,但叶岚秋为揽名声、聚人气,将泰半区域常年对世人开放。

我与赵元朗亦随着众人入园。

在行经一丛绿牡丹时,我的步履变得异常缓慢,脑海中又一次忆起从家中送出的那些花,忆起那个整日追在我身后唤着“囡囡”的父亲,已化为白骨许多年了……

忽闻有人惊叫起来:“好一株牡丹花树!”

只见园中一棵茎高六尺的大树牡丹亭亭而立,树冠分外宽广,粉色的花朵中黄蕊若贯珠而出,仿佛润玉含金,点缀枝头。

我看过不少牡丹花树,仍禁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心知此花决非凡品。

喧豗之中,我却瞥见一旁的叶岚秋兴致寡然,原本眉宇间的傲然之气此刻竟化为一股莫名的凄郁。

此时,人群中冒出一位蒙面黑衣少女。正是那名向叶岚秋下战书的女子。

她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湖泽前。宽广的水面上覆着凹凸不平的玄色纱锦,少女轻轻挥手,整块锦布顿时被揭开,湖面上出现一片高低起伏的牡丹花丛。千重万叠,连绵不绝。

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切,更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湖中牡丹竟能朝为青碧,午作粉红,暮则皓白!短短大半日,三重色彩,三番变化,谁见过如此花色?

人们仿佛被钉在了牡丹花池旁,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第一景葱郁盎然,第二景铿锵娇媚,第三景高洁无暇,这便是稀世名品‘娇容三变’!”蒙面少女的声音分外冷肃,露在面纱外的眸子凝视着叶岚秋,寒若冰霜。

目睹这一切的叶岚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立时面如死灰。这是一场惨败!

依照赛前约定,若叶家输了,需焚毁园中所有牡丹。而这对于世代凭牡丹为生,以牡丹为傲的叶府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赫赫有名的“红顶花王”叶岚秋竟在大庭广众下,完败给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正在众人皆唏嘘不已时,忽闻一阵惊呼,“园子起火了!”

长乐园中火光跃动,烟气缭绕。偏偏此时又有强风吹过,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霎时形成一片火幕……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叶岚秋已不顾一切地奔向火海,很快与火光融为一体。

人一绝望,便离死亡很近了。

她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只是眼中除了怨恨和不甘,竟浮起了一丝细微的悲怆,仿佛一块千钧冷铁将我的心坠得往下沉。

所有人都看出叶岚秋是一心求死,火势又起得太快,现场混乱不堪,众人未及救助,已眼见她被火焰吞噬,渐渐没了声息……

得知消息的衙门很快派员控制了局面,在场所有宾客顷刻间被疏散。

夜色深沉,赵元朗与我骑着马一前一后行在静谧的长安大街。

晚风潮湿清冷,拂在微微发热的皮肤上本应舒畅至极,可我内心却起伏杂乱,握紧缰绳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赵元朗好几次回首看我,似喉间压着千言万语,可终究是一字未提。我自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游弋在我们之间不足两尺的空间里,恍若凝固……

叶府噩耗骤至,然而叶岚秋确系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加之此前的风波,衙门并未多加干预。朝廷亦只是派员上门聊表慰问。

而一战成名的那名蒙面女子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既未借此机会成为皇室新宠,名利双收,亦未在民间再掀波澜,成为达官显贵的供花商,令人百思不解。

一连三日,不见赵元朗身影。我没有询问,没有疑心,仅有些许好奇。

这日晚膳后,我正窝在锦榻上看话本,冷不防赵元朗一脸肃然地进来,拉起我就往外走。

沿着青石小径,我们来到一扇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鎏金牌匾,上书“赵氏祠堂”四字,龙飞凤舞,高高在上。

祠堂?!我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下一刻,赵元朗推门而入,霎时满园芬芳碧绿扑面而来,园中竟是数千株绿品牡丹!

原来他失踪这些日,是去搜寻全城的绿牡丹。

要知牡丹绿品自柳氏一族没落后,花市上已是鲜有。不少花匠倾尽心力,虽也培育出少量绿牡丹,但不论是花形还是色泽都无法与当年的柳氏相提并论。

正念及此,赵元朗已牵着我步入祠堂。堂内四角点着数盏烛灯,紫铜小香炉里燃着檀香。

他扶着我一齐跪倒在地,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元朗欲娶身旁女子为妻,祈祖宗恩荫,百年偕老,举案齐眉。”

言罢,赵元朗侧首看我,眸色深深,“从今后,你的一切我替你承担,是生是死,皆为所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极有拿捏的坚定,柔和却充满力量。

我心头狠狠一震,鼻头陡然酸了。那山盟海誓的话语,用最寻常语气道了出来,刹那滚烫地熨贴一颗孤寂的心。

赵元朗欲将婚期定在三日后,却被我以身份卑下,难于匹配为由,一拖再拖。

寒蛩无声,冷风幽咽,转眼将至清明。

一大早,我听闻赵元朗的上官,礼部尚书李庆宁将于晚间到府。只因李大人家慈新逝,不日即要返乡丁忧,赵元朗邀其临行前入府一叙。

我得知李大人祖籍川蜀,特意让厨子做了一道灯影牛肉羹。

是夜,觥筹交举,宾主尽欢。

翌日晨晓,赵元朗出府为李尚书送行。

晌午时分,我见他归来,立即起身相迎,轻声问:“李大人是否已安然出京?”

赵元朗笑着微微颔首,“放心,一切安好!”

我嘴角上浮,勉力挤出一丝笑颜,心却突然往下一沉。

正在此时,忽闻府中一声惨叫,很快有家仆急匆匆赶来禀告,府中豢养多年的那只犬竟口吐白沫,离奇暴毙。

赵元朗询问那犬近日可有异常。众人皆无语。

半晌,终有一人回忆道:“昨晚李大人称身体不适,不宜食辣,而我们少主打小就视辛辣为禁忌,因此那碗灯影牛肉羹分毫未动。小人觉得可惜,便将那牛肉羹拿来喂了狗……”

我脑中忽地“嗡”一声,紧扣着门框的指节已微微有些颤抖。

赵元朗似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牛肉羹怎会有异?定是这畜生偷食了府外的不洁之物,埋了便是。”说完便抽身离去。

那一刻,我却分明察觉到他眸中流露出来的一丝迷离和哀恸……

外有战事未息,内有国家动荡。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有饥馑之虞。

然暮春之际,长安城再度被点燃。日日游人如云,车马若狂,只因大唐再度迎来番邦来朝。

为展示盛世之堂皇,天子欲办赏花宴,大兴招揽天下绝品牡丹,入选者赏玉带,赐金银绢帛。

举国百姓纷纷跃跃欲试,四处钻营求访,更有甚者不惜耗费累累万金求得一株名品牡丹,只是为了得见天子圣颜,荣膺封赏。

是日傍晚,我与赵元朗正在书房泼茶赌书。下人来禀,称门外有位女子拜访。

赵元朗携我一同面见,方知来客竟是此前在斗花赛中击败叶岚秋的那位蒙面黑衣少女。

女子很快道明缘由,请求身为礼部侍郎的赵元朗为其引荐,在赏花宴上将牡丹绝品“娇容三变”献于天子。

我看出赵元朗眼中的犹豫,柔声道:“如此惊世珍品定是倾尽主人毕生心血,若被埋没,岂非我大唐之憾事?”

赵元朗眉尖轻蹙,眼睑低垂。良久,他忽仰首将手中半杯残茶一饮而尽,方对我浅笑道,“欣儿,我允了。此番之后,我随你归隐泉林可好?”

一句话中,淡淡沧桑,浓浓希冀。我心中千种滋味,百般思虑化成热流,一时竟哽咽。

春风怡荡,转眼便到了赏花宴那日。

赵元朗携我穿行于长安大街。他身着大红锦服坐在马背上,时不时回首看我,笑里尽是长安的春风。

我不觉看得痴了。

只是再长的路,也有行至尽头的那一刻。

御花园内,春光烂漫,低声笑语杂和风动宝铃连绵不绝,处处皆是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之气。

“这一日……终于来了。”身外春花明媚,我却只觉暗淡飘零,寒意蚀骨。

赵元朗与我落座于距天子不远的西席。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掌心温热熨帖……

吉时一到,赏花宴开始。株株绝色牡丹渐次入席,那名蒙面的黑衣女子亦携着“娇容三变”立于其间。

啧啧惊叹声中,当朝天子邀请番邦来使上前一同赏鉴。

待天子徐徐踱步至近前弯腰拈花时,倏地,破空声起,那名蒙面女子的右手陡然从花盆底部抽出,手中竟多了柄匕首,划出一道毅然决绝的弧光朝着天子横空刺去。

“叮”,寒光一闪。

女子的惊呼被截断,大内侍卫的长剑已戳进她的心口,鲜血四溅!

黑色面纱被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年轻女子丑陋的面孔,小眼塌鼻,皮肤黑黄。只是濒死的女子脸上毫无错乱之色,眼神虽有几分淡淡的哀戚,却清醒明亮……

“小月!”我失声恸呼,整个人因战栗而抖动,知道哪怕是飞蛾投火,也要刺出这一剑。

就在我腾身跃起的一瞬,几枚羽箭已“嗖嗖”向我射来。忽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挡在我面前。

然而下一秒,那个身影已然倒下……

是赵元朗!他救了我,却被羽箭刺中胸膛,血流如注。

倒地的那一刻,他仍不忘对着天子乞求:“陛下,所有罪行皆是我……一人所为,只求能保柳馨儿……一命!”

“柳馨儿”,我的名字,终于在五年后再次被人唤起。

竟不知赵元朗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我心中大恸,不知所错,只是俯身紧紧抱住眼前的那一点点温暖,像拼死抓住救命的稻草。

“馨儿,放下吧……”怀中的赵元朗勉力睁开双眼看了看我,用尽所有力气笑着对我说:“记得那日,你曾……对我说……”

喃喃呢语渐不可闻,他仿佛是累极了,双手软软落下不再动弹,唯有不肯闭上的双眼依旧光华灼灼,透着如释重负般的坚定。

我失神良久,紧拥着他悲唤数声。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我心底轰然碎裂……

不错,我正是三大“红顶花王”之一的柳清河之女,柳馨儿。被杀的蒙面女子则是我的义妹小月。

她因相貌丑陋,自小饱受欺凌,是父亲将其自街边带回,成为我的婢女。我亦真心善待她,二人亲似姐妹。于是,父亲认她为义女。

五年前,父亲送至宫中的牡丹被人动了手脚,花中竟藏有蠹虫尸体,血色淋漓。朝中立时传出流言,说父亲是暗讽陛下为国之蠹虫,遂引起天子震怒,当即下令将父亲腰斩,所有家眷被发配远疆为奴。

而我与小月在半途逃脱,为躲避官府追缉,四处逃亡。

此后的五年,我们一直暗中查访,终于得知当年燕岐山和叶岚秋为了击败父亲,勾连礼部尚书李庆宁在上贡的牡丹中做下手脚。而愚昧的天子竟听信谗言,不辨是非,赐死了父亲……

五年,于世人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可对我和小月来说,心底的怨与恨却像是发酵的酒,不仅没有风干消散,反而愈来愈浓烈。

多年后,我与小月已褪去当年青涩的形容,而官府也早已对柳氏孤女放松了追缉。

于是,我们选择接近礼部侍郎赵元朗。只因利用其身份可以堂而皇之地参与各项宴会,亦能接触到燕叶两家和李庆宁,且更有机会面见天子。

赏花宴上,我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却没想到赵元朗奋不顾身地挡在了我身前。

凌晨时分,我被拖入皇宫内殿。殿中烛光屏影相映,有几分诡秘的冷清。

软毯上织就的牡丹花色泽鲜亮,而此刻的我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虫,微渺而单薄,对面的人随时可以将我碾碎。

面对高高在上的君王,我终于说出了一切。

儿时的我曾听闻父亲提及燕岐山患有多汗症,汗巾必不离手。

于是在燕府的宴席上,我先是将“安息香”滴在燕岐山惯用的汗巾上致其晕眩,又借机偷走叶岚秋的发簪,让躲在暗处的小月刺杀了燕岐山,并嫁祸叶岚秋;

继而,我们提前布下机关,利用血字歌谣制造恐怖氛围,将杀意直指叶岚秋;

随后,我暗中将一封揭发叶岚秋当年罪行的密信传给她,令其心有忌惮,惶恐难安;斗花会上,又凭借家传花种,潜心培育多年后生成的“娇容三变”在众目睽睽下令心高气傲的叶岚秋一败涂地,终使其万念俱灰,投火自尽;

此后,得知礼部尚书李庆宁至赵府来,我又意图将其毒害。许是天意弄人,李尚书却因病未吃那碗牛肉羹……

天子的目光缓缓落在我的身上,目光中却毫无锋芒,像是不忍苛责一般,只带着淡淡的温柔与悲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同汝父一般,皆是刚烈之人……”

天语如雷霆般隆隆碾过耳畔,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原来,当年燕叶两家确实也曾勾连礼部,意图陷害,但却被父亲及时发现。因此真正令父亲遇难的原因并非如此……

那时我朝与番族斗花,在来使的挑衅下,天子曾许下万两黄金、五座城池作为斗败的代价。

父亲柳清河深感天子此举必祸及百姓,因此屡次谏言。奈何天子一意孤行,父亲便冒死劝谏,在花中放入蠹虫……

天子处死父亲后,命人毁掉牡丹时才发现埋在花泥中的血书,体悟到父亲的一片赤胆忠心。

岁月骎骎,命途恍惚。

太子因心怀对父亲的愧意,加之赵元朗的拼死相护,最终以“孝行可嘉,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为由,免了我的死罪。

世间的爱与恨、贪与欲,从来都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云波诡谲,从无止息。

奈何,在真相揭开的一刻,那些亏欠与恩惠、罪恶与可怜,都倏而闪过。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

赵府内一片岑寂,不闻人语,不闻鸟鸣。

我独自枯坐在赵元朗的书房内,回忆着此前种种,总觉得他那一双眼分明敛尽风雨,却时时平静得不合时宜,像是对一切早有所料。

蓦然,我灵台一闪,自书架上翻出他平日里最常翻看的那本《牡丹录》。书页抖动间,落下一页泛黄的白麻纸,有股熟悉的香气倏忽溢出……

“珑香记!”那是一张珑香记的包装油纸!

淡淡油渍间写有两行墨书,一笔一画,如嵌入金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我的双眼。

他写的是:“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将他认为最美好的东西收藏起来,亦将所有的爱与希望深埋在了心底。

那一刻,我只觉天旋地转。

原来,他年年遴选花奴,是得知柳家遭遇的一切,想寻到我,亦为我提供栖身之所;

原来,他说那句“寻寻觅觅终不负”时就认出了我,此后身边事件频发,亦是猜出了我接近他的目的;

原来,他为我种花寻花,娶我为妻,是在拼尽全力护佑我,亦是想将我从冷渊之内救拔到暖阳之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这世上竟有一个这么傻的人,会为了护我,放弃一切;会为了救我,不顾生死。

赵元朗,正是十年前我生辰那日,出现在柳府门前的卖花少年。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世中逢尔,恰似雨中见花。耳畔似乎又响起那个温厚的嗓音,不疾不徐道:“我随你归隐泉林可好?”

我的视线忽而模糊了起来,口中喃喃道:“好……”

天絮絮地下着雨,一叶扁舟顺河而下。三日后,我携赵元朗生前收集的牡丹花种离开了长安城。

日往月来,光阴荏苒,我从此隐于郊野,择山水而居。所到之处,牡丹无不生根发芽,开遍每一个角落……

惟心间植花,方能迎风沐雨,向阳而上。

过往经年,曾萌生的那些不安、悸动和怨恨,如今已随着这如许春色,烟消云散。

又至一年春日宴,泉林深处,朵朵牡丹生机盎然。

我伫立其中,举目遥望,仿佛有位白衣少年正沐浴在阳光下,眸中含着比春阳更暖的光彩,一笔一画写下女孩对他说的那句话……

字字认真,字字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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