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三雪

2023-11-19 18:45叶嘉青由
南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老夫

文/叶嘉 图/青由

有些人自刻入骨血的那天起,便将成为人此生至死不忘的一枚印记,他于谢眉生如此,谢眉生于他亦如此。

(一)

十二月的北风卷入靳安城后,是年新雪便纷然而下,莹白润洁的雪花挂在枝梢上,铺在青地里,缀得天地满目银白。

暖阁里的药炉冒着鱼眼大的水泡,沸得正盛,谢眉生拥着白狐裘衣侧躺在美人榻上,一边听着热药翻腾的声响,一边望着西北方向,怔然无言。

巳时三刻,门外有人来报,道是长公主前来探病。

闻言,谢眉生那双染着病色的美人眸里总算闪起一点亮色,随即命人将她扶至妆台前整妆梳发。

待收拾妥当之后,谢眉生便让人扶着她起身出门,她的身子不好,没有办法像常人那样远行至正门相迎,但她总会竭尽全力走到力所能及之地再停下来。

婢女见今日风雪过大,忍不住开口劝慰道:“如夫人,殿下早已说过,您不必抱病远迎的。”

谢眉生闻言唇角浅弯,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出声应道:“君臣有礼,妻妾有别,殿下宽仁是好,我却不能放纵自己乱了规矩。”

谢眉生行至长廊尽头时,终于遇见了冒雪而来的靳佛美,谢眉生想要下跪行礼,靳佛美却伸手将她扶起,暖笑着道了一声“免礼”。

随后,二人相携朝着暖阁所在的方向缓步走去,随侍之人依着靳佛美的吩咐,皆远落其后,彼时,众人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无一不在心中感叹,贵家妻妾,身份悬殊如斯,却和睦至此者,实属罕见。

二人相携走过梅林之时,凌冽的朔风忽然而至,谢眉生被突如其来的寒气激起一阵清咳。

靳佛美看着谢眉生那苍白的唇色不由得蹙了眉心,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关切。

谢眉生见状,随即用帕子拭去唇角的残血,温和笑道:“殿下不必为我挂心,数月前我便已从大夫那里知晓病况了,虽然心中确有不甘,但生死有命,我认了,只可惜见不到来年春光了。”

靳佛美闻言心间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之感。自古以来,论及生死之事,众人大多讳言不已,若非经历过无数个苦痛日夜的煎熬,谢眉生岂能这般坦然地接受此番结局?

想到这里,靳佛美不由得垂眸陷入短暂的静默之中,谢眉生鲜少见到靳佛美这般,自然觉得奇怪,于是便忍不住开口询问,谁知她的话还未出口,靳佛美便抬起头来,伸手敛去了眼角的泪意,看着谢眉生定声道:“娘娘,昨日宫中已经收到西北捷报,王师不日便将凯旋而归,我即刻写信命人送往西北,夫君若是快马而归,应是来得及的。”

谢眉生闻言,霎时间僵立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闻,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靳佛美竟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并且主动提出让明颂早归见她最后一面,平心而论,靳佛美此举实在令她感激万分。

她想到道谢,可激动之时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有眼中的泪不断落下,砸进记忆的深池里,泛起无尽涟漪。

(二)

去岁隆冬,夜里。

京中最负盛名的琴楼迎来了一位贵客,谢眉生一听见“明颂”两个字,便惊得失手打落了茶盏。

“今夜可否换人,我身子有些不适,怕会扰了客人的雅兴。”谢眉生寻了个借口想要推脱,可管事之人却不应允,直言道:“方才我已打听过,明大人是为了听你那一曲《长相思》才肯踏入此地,今夜我若换人,惹恼了这位天子妹婿,明日我这琴楼怕是将不复存在了。”

谢眉生受这位管事之人的恩惠颇多,自然不能让她为难,闻言也只能认命般地闭上了眼,换上一身华服后,拾步朝雅室走去。

雕花木门阖上之后,幽婉动人的古琴音便自室内缓缓飘出,管事之人驻足听了片刻后便安下心来准备离开,可谁知她刚走下楼梯,耳边的清音便戛然而止,她脑中一震,随即奔上前去想要探个究竟,却被明颂带来的人拦在门外。

“大人有令,今夜非传不可入内。”

琴楼中也曾有过见色起意之事,琴客若是寻常商贾小吏,管事之人自然还有些办法,可面对这样显赫的人物,她纵然有心帮护,也是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在离开前为谢眉生道一句:“此乃琴楼,而非青楼,望大人三思而后行。”

室内,明颂显然听见了这句话,可他却置若罔闻,只是猩红着眸子一步一步地将谢眉生逼入墙角,直至再无可退之境。

门外之人听着声响,都以为要发生风月之事,可片刻之后,明颂却是将一张从谢眉生脸上撕下的人皮面具狠狠地掷于地上,气怒交加地看着满脸泪痕的美人嗤笑道:“我真想不到,昔日一国之母,陈郡谢女,竟要入此与风月之所几乎无异的琴楼,以色艺侍人。先帝九泉之下若有知,该是何等气恼?!”

“先帝?”谢眉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别人提及“靳宥”,喃喃片刻后按着绞痛的心间缓声道:“先帝若是在天有灵,他只会心疼我的境遇,而不是如你一般指责我。”

谢眉生的回答像一记闷棍敲在明颂的头上,剧烈的疼痛将他那方才因气恼而消失的理智寻了回来,待他冷静下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因为气急而导致言语不当,正当他思忖着该如何转圜时,谢眉生心如枯井般望着墙角孤灯自嘲道:“这些年来,每至夜深人静之时,我便常常在想,我这一生似乎过于可悲,少时失怙,青年丧夫,而今满朝朱紫皆是亲朋故旧,我却不知何人可信,何人可托……”

“何人可托?托付什么?”明颂闻言骤然生疑,不由得蹙起眉心想要问清来龙去脉,却不料刚开口,谢眉生便按着心口猝然倒下,待明颂命管事之人唤来大夫为她救治之时,他才知晓,原来谢眉生是为了给久病的孩子买药治病方才入这琴楼卖艺的。

“你可见过那孩子?”

“回大人的话,草民见过,如今已有三岁,生得眉清目秀,聪慧可人,可惜体弱多病,花钱如流水,寻常营生挣的钱是养不活这样金贵的孩子的。”

此话令明颂登时心间抖颤,懊悔之情溢于言表,是啊,他怎么会忘记,谢氏女子以清傲闻世,谢眉生若不是为了护住靳宥的遗腹子,她早已以身殉国,岂会偷生至今,与他在这琴楼里再见?!

是夜,明颂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为了不打扰靳佛美的清梦,他借口要处理军机要事,披上裘衣去了书房。

三更时分,明颂端正地坐在圈椅上,手中捧着军报,眼里看见的却尽是谢眉生。

事实证明,无论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有些人自刻入骨血的那天起,便将成为人此生至死不忘的一枚印记,他于谢眉生如此,谢眉生于他亦如此。

(三)

永安十年兰秋,中州起疫病,时任中州节度使的谢寰不忍见白骨成山,倾力救治城中百姓,奈何时值盛夏,连日不降的高温加速了疫病的传播速度,待京中派下良医抵达中州救援时,谢寰一家也已因病倒下,最后,众人竭尽全力也只保住谢寰幼女,时年不过十岁的谢眉生。

朝廷为谢寰表彰功绩之后,派人将谢眉生送回京中,养在祖母膝下。

谢老夫人痛丧爱子,自是格外珍视谢寰留下的唯一血脉,因为京中冬季寒冷,不适宜患有厥心痛的谢眉生久居,于是她便亲自带着谢眉生前往气候温和的明州长住。

当时,陈郡谢氏乃朝中的一流世家,男子入朝仕宦,出将入相,女子为后为妃,若不入宫,便为门第相当的士族宗妇,这些位子都不是无才无识之人能够坐稳的,因此,谢氏无论男女,三岁开蒙,五岁承教于名师,寒暑不辍,方才养出一代又一代的英才,守住这一门荣华长盛不衰。

“眉眉体弱,祖母不忍让你辛苦,但明叔父家中延请鸿儒授课,眉眉若能承教其下,必将获益良多,眉眉可愿前往明氏家塾读书?”陈郡谢氏与谯郡明氏世代相交,谢寰与明颂的父亲更有过命的交情,因此,明父极其怜惜谢眉生,甚至愿意破例让谢眉生入明氏家塾受教。

可当时,谢眉生还未从那场变故当中走出,也不想见到旁人可怜自己的目光,因此,她在思索片刻后窝在谢老夫人怀中缓缓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见状也不愿勉强,只能派人回去婉拒明父的好意。

端午那日,谢老夫人带着谢眉生前往明州城外的古刹礼佛烧香,一行人用过素膳后,谢老夫人入了内堂听高僧讲禅,谢眉生则带了个年岁相仿的小丫鬟前往池边喂鱼。

池中的锦鲤被香客喂得白胖可爱,谢眉生被鱼儿抢食的画面逗得开怀,丝毫没有注意到,池塘背后的密林里,有一条体型庞大的毒蛇正朝她们蜿蜒而来。

待小丫鬟发现危险之时,她除了被吓得惊声尖叫,什么也不敢干,谢眉生闻声回头,便见毒蛇已经抬起身子,吐着信子,做好了攻击准备。

就在谢眉生觉得自己难逃此劫之时,一道寒光倏然闪过,而后便是毒蛇身首异处的血腥画面,谢眉生被吓得嚎啕大哭,转身便扑进了救命恩人的怀中。

这一年,明颂十三岁,因为常年习武,身量格外高挺,一把便能将身形娇小的谢眉生抱起揽入怀中,谢眉生因为极度恐惧,早已顾不得生熟关系,躲在明颂怀中哭了许久,直到看见谢老夫人匆忙赶来,方才止下泪来。

明颂将谢眉生放下之后,便作揖行礼,问候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见谢眉生毫发无伤,自是万分感激,拉着明颂的手连连道谢,也是在这时,冷静下来的谢眉生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明颂,就是在这一刻,她才蓦然发现,原来记忆里的明家小哥哥已经长成了这般出类拔萃的模样,竟比画上的儿郎还要好看上几分。

数日后,谢老夫人带着谢眉生登上明府亲自道谢,明父直言多礼,用过茶后领着二人到后花园中赏荷,不多时,众人就被家塾中传出的议论声吸引了过去。

当时,明颂正就西北边患抒发自己的见解,谢老夫人出身将门世家,自然听得懂兵法谋略,待明颂阐发完毕后,谢老夫人便牵着谢眉生与明父缓步走出家塾,由衷赞叹道:“明大人好福气,有子如此,明氏来日可再上一层楼。”

明父闻言自是欢喜,脸上笑意盎然,但嘴上也只能谦逊道:“谢老夫人谬赞了。”

话音落下后,谢老夫人这才注意到,谢眉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家塾的那个方向,她眸光一转便意识到了一些变化,于是抓住机会再次开口询问谢眉生是否愿意入明氏家塾承教?

最后结果确如她所料的那般,这一次,谢眉生只是露出一丝害羞的笑意,却没有再摇头拒绝。

晚膳时分,当明父将谢眉生来家塾读书的消息告诉明颂时,他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底里已经欢喜地说不出话来。

在谢眉生来到中州后不久,家中长辈就为他论及议亲一事,明父偏宠他这个幼子,让他在定好的名单中自行挑选,他扫看一眼后便发现上面没有自己心仪的人选。

明父见他变了脸色,只能主动解释道:“眉眉未出生前,爹爹与谢叔父确实定过指腹为婚之事,但自从发现眉眉患有厥心痛后,你谢叔父便主动提出约定作废,爹爹虽也觉得眉眉明媚可爱,但为人父母,总有虑及长远之事,纵使不论延绵后嗣一事,爹爹也不希望看到你未过半百之数便要体会鳏独之苦。”

他自然明白明父的一片苦心,但是他自小便知道谢眉生是自己指腹为婚的对象,早已对她生出了情意,如今要他割舍,他如何能够舍得?

当夜,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吹了一夜的凉风,翌日便病倒在床,烧得胡言乱语,明父见状自是心疼不已,最后终于向他妥协,答应先将谢眉生接入府中读书,倘若谢眉生亦对他有意,方能促成这门婚约。

那时,他听了这话,身上的病便退了三分,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谢眉生竟然会拒绝明父的邀请,于是他只能买通谢府的下人给他通风报信,制造能够与谢眉生偶遇的机会,因此,这才有了前面英雄救美的故事。

明颂的兄姊都知道自家弟弟的小心思,自然乐得成人之美,自打谢眉生进入家塾那日起,便想尽办法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那时候,情窦初开的少年们,敏感地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看懂一切,不到半年的时间,明颂就可以确定谢眉生的心意,明父实在不忍棒打鸳鸯,与谢老夫人通过气后便答应依旧约行事。

从此以后,每日晴好暮时,明州城的百姓常常能看到节度使家的小公子牵着个明丽秀雅的小姑娘走在返回谢府的官道上,有道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现在牵住的就已经是他们的未来了。

(四)

永安十五年莺时,谢眉生及笄,就在明谢两家要为二人定下婚约前夕,西北边疆起了战事,朝廷下令命明父领兵出关平乱。

因为事出紧急,所以只能将二人的婚事暂时搁置下来,明颂想要功勋在身,风风光光地迎娶谢眉生,于是便跟着父兄上了西北战场。

在明颂离开的第三个月,朝廷开始准备为新帝靳宥择立皇后,于是便下旨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清河崔氏这四个世家中未定婚约的适龄贵女皆入京待选,谢眉生闻讯便觉心慌不已,因为她与明颂的指腹为婚乃口头之约,并未在白纸黑字上写下他们的关系,为免给两家惹来祸事,谢眉生只能奉命回京待诏。

因为谢眉生无心后位,所以在出席大宴时并未在打扮上费心思,甚至还用朱砂在手背上点出红疹,以示体弱多病,不堪重任。

当时靳宥不过十五岁,朝政大权皆在他的生母杨太后的手中,因此,皇后的人选自然也是由她来定。宴会之上,当谢眉生发现杨太后的目光几乎没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平安度过此劫。

谁知,宴罢三日后,礼部侍郎便带着立后圣旨来到谢府,直至这时,她才陡然知晓,原来杨太后一早看中的新后人选便是她,那场大宴只是按照礼数走的一个过场,也是因为如此,朝廷才故意派明父出征,借着西北战事拖住了她与明颂的婚事。

谢眉生为后的消息一传出,朝野内外都明白了杨太后心中的盘算——陈郡谢女,出身贵重,品貌俱佳,可堪中宫之位,忠臣遗孤,可显朝廷照拂之恩,无父孤女,可少外戚夺权之忧,年寿不永,可免后宫擅权之祸。

放眼阖京高门,确实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选了。

礼部定下的婚期原在子春之月,但谢眉生因犯厥心之症而卧床不起,谢老夫人也想让谢眉生以“假死”之计脱身,于是想尽办法将婚期拖到了明州军凯旋而归的冰月。

庆功宴罢,当谢眉生满心期待明颂能够带着她远走高飞之时,一个惊天的噩耗传来,将她数月来的希冀彻底毁灭。

原来,此次西北之战打得格外惨烈,虽然最后险胜敌手,但朝廷损兵多达五万人,明家五子,死三,残一,只有明颂一人跟着明父平安而归,昔日无忧无虑的幼子如今成了撑起谯郡明氏的唯一希望,叫她如何忍心让明颂舍下那千斤重担与她归隐田林,悠游山水?

谢老夫人见谢眉生痛苦地闭上泪眼倒在半人高的软枕上,以为她因为伤心过度再次犯病,连忙派人去请大夫,待大夫匆忙赶来想要为谢眉生把脉之时,她却将手腕从垫枕上移开,而后缓缓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的眼中再无半点晶莹之色,她只是苍白着唇色缓声道:“祖母,请您命人将宫里送来的凤冠与袆衣拿来吧,眉眉该试一试尺寸了。”

谢老夫人闻言便知谢眉生与明颂今生情缘已断,为免再惹事端,只能派人出去婉拒明颂想要前来探病的心愿。

明颂因为心中对谢眉生的愧欠而寝食难安,每日深夜都秘密前往谢府求见谢眉生,但始终被人拒之门外。

直到谢眉生大婚前夜,明颂最后一次坐着马车来到谢府的高墙之外。

与此同时,谢府内,谢老夫人拉着谢眉生的手,并肩站在高楼上,远远望着明颂所坐的那辆青灰色的马车。

“祖母,眉眉从未怪罪于他,他为何不愿放过自己?”

“你连日拒见,在他心中定是觉得你怨他至极,如何能够知晓你的心意?又如何能够放下这团心结?”

谢眉生闻言不由得蹙起黛眉,低声道:“祖母,眉眉不舍得见他这般难过,眉眉该如何做?”

谢老夫人闻言沉吟片刻后道:“往日在明州,祖母听闻你的明叔母偶尔也有与明叔父怄气的时候,气消之后为了彼此一个台阶下,便以《长相思》为信号,你的明叔父一听见明叔母弹起这首古琴曲便知当夜不必再蜷居于书房之内了。”

谢眉生闻言豁然开朗,谢过谢老夫人后便连忙下楼,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一盏茶后,坐在马车里的明颂在难以形容的震惊中听见了此生最为熟悉的古曲,从小到大,他听见自己的娘亲弹过无数次,原以为,他这辈子也能像自己的爹爹一样听谢眉生弹上许多次,只可惜,命运弄人,一道圣旨便将他的年少绮梦尽数打破,只剩下这一曲幽婉之音,解他愧疚之情,缓他心焦难忍之苦。

清音毕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明颂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他拾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雪幕下的谢府后,便吩咐车夫调转车头,连夜出京直奔明州而回。

自此,一直守在谢府周围的宫廷暗卫终于可以打道回府向杨太后复命,当杨太后得知明颂已经离京的消息后,她的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神情。

“这可真是一对玲珑剔透的人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担当,如此胸怀,能够为对方思虑至此,若不是为了这江山社稷着想,哀家还真不忍心拆散如此佳偶……”

是夜,杨太后的一声轻叹顺着风声飘出绮窗之外,而后缓缓消失在了漫长冬夜之中。

当翌日的高阳升起之后,朝野内外再无人敢提及明家小公子与谢家小女郎的旧事,余下的只有群臣山呼而出的那一声“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五)

明颂的回忆被屋外的更声打断,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后往窗外看去,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要出门上朝的时候。

“夫君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可要早些回府歇息?”靳佛美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明颂的背影和声问道。

明颂闻言,正在整理腰间玉带的手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今日下朝之后,他要先去探望谢眉生自然不可能尽早回府,可他现在不知是否应该让靳佛美知道谢眉生尚在人世的消息,于是,在一番的纠结之后,他选择对靳佛美暂时隐瞒此事。

他以为自己表现的十分淡定,却不知靳佛美早已从镜中窥见他那细微的异样。

明颂在朝上忙了一整日,暮色落下之后,他将朝服换成便服后自一个僻静小门入了琴楼。

雕花大门一开,明颂带着满身风雪入了谢眉生的房中,谢眉生靠坐在床头,微微抬眸便见明颂迈步朝她走来。

十年光阴倥偬而过,昔日清贵无忧的世家公子已然成长为执掌一方的封疆权臣,她知道很多东西都已改变,可在这一刻,她却惊讶地发现,他看向她的眼神,竟然一如旧时明般亮澄澈。

“昨日是我气急,才说了那些话来伤你,实非我的本意。”明颂坐在床边,诚恳致歉,一对卷翘的长睫上还落着今夜新雪,看得谢眉生心间一颤,哪里还怪罪地起来?

“你既不怪我了,那便与我说说旧事。昨日我想了一夜,实在不知一向思虑周全的先帝怎会没有做好安排,让你们孤儿寡母沦落至此种地步?!”

明颂语带愤懑之气,谢眉生听出他对她的心疼,却也听出了他对靳宥的怪罪,尽管她不愿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但为了解开明颂心中的疑团,她还是将自己的思绪拉回了多年以前。

其实当年都城即将被北狄军队攻破前夕,靳宥已经为她安排好了退路,钱财护卫应有尽有。只可惜,一行人在南渡长江之时遇到一场极大的风浪,巨浪吞噬了满载金银与卫士的那艘大船,却又放过了谢眉生所坐的那艘,待她辗转多时抵达南岸之时,东州王靳渊已在靳安城登基称帝,正式建立起了东靳政权,余下的卫士见她已无起复之机,便趁夜卷走剩下的金银后四散逃离,最后,她这位西靳王朝的皇后身边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病儿与几块散碎银两。

谢眉生话音落下之时,明颂只觉一口气堵在心间,几乎要令他窒息。他垂下眸子竭力将眼底泪意逼回之后,才敢开口询问:“当初你既已入了靳安城,为何不与谢家联系,累得孩子与你这般受罪?”

谢眉生闻言,不由得苦笑出声:“虽然衣冠南渡之后,陈郡谢氏依旧是朝中的一流世家,但当今圣上因为我的缘故,并不信任谢家人,谢家子弟在朝堂之上可谓是如履薄冰,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敢带着旧帝遗孤,这个对靳渊的皇位有着最大威胁的人回到谢家?正所谓人心隔肚皮,身家性命当前,除了已故的祖母外,谢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出卖我们母子来换取靳渊对他的宠信,我不敢赌这一把。”

“所以,你也不敢来找我,因为你觉得,我也有可能为了前程恩宠,出卖你们?”

“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谢眉生连忙否认道。

“那是为何?”

谢眉生蹙了蹙眉,不愿回答,明颂见她转过身去,连忙伸手拉过她,令她不得不与他对面相视。

当谢眉生抬眸撞进明颂那湿红的眼底时,她那收敛已久的情绪瞬间奔溃。

“因为你已有家室妻女,我不便上门打扰,也因你的妻乃靳渊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我不敢冒这样的风险。这样的理由,明大人可还满意?”

那一刻,明颂看着病容憔悴的谢眉生,眼中的泪瞬间凝聚成滴,“啪嗒”一声落下来,狠狠砸进了谢眉生的心底。

一盏茶后,明颂起身离开,谢眉生闭上眼睛假寐,脑中回荡的都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日,我派人来接你与孩子出城养病,我愿以谯郡明氏百年声望起誓,必以倾族之力保先帝遗孤此生无虞,你要信我。”

(六)

月余后的一个雪霁晴日,靳渊将散朝后的明颂单独留了下来。

“听闻你刚在城外买下一处别苑,苑中园林山水乃前朝名匠所设,别有一番风景,今日宫中无事,朕想出门透透气,不知你可否欢迎?”

明颂闻言眸色一震,心中慌乱不已,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连忙硬着头皮答道:“陛下所言令臣惶恐,陛下愿意驾临寒舍,那是臣的荣幸,臣这就命人先行返回别苑,准备迎驾事宜,以免怠慢陛下。”

明颂说完便想抽身离开命人回去报信,让谢眉生带着孩子先行出府躲避。

却不料靳渊今日之举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想要看什么山水风景,而是因为他收到密报,知道明颂接了一对年轻母子住进这座别苑,而那女子的面容与先后谢眉生极为相似。

当年,北狄军队攻入西靳都城后,靳宥不甘受辱,引火焚宫,所以最后靳渊见到的是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当时,没有任何一位仵作敢向他承诺,躺在靳宥身边的那具尸体一定是谢眉生的。所以,他一直对谢眉生的生死存疑,如今知道这样的消息,他总要亲自去瞧上一眼才能放心。

“今日是朕心血来潮想要出门,你不必如此多礼,随意一些更为自在。”

明颂见靳渊将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也不好再提离开之事惹靳渊生疑,只能顺从地跟在靳渊身后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在从皇宫到别苑的二十里路上,明颂绞尽脑汁地思考阻止靳渊进入别苑的方法,直到马车稳稳停在别苑门口的那一刻,明颂才想到可以用内力崩裂旧伤,造成旧伤复发的假象,因为靳渊还须用他的明州军屏障西北,所以必定会以他的性命为重,即刻将他送回宫中救治,如此,自然也就无暇再入别苑观赏。

然而,就在明颂准备实施这一计划之时,后方突然传来马车飞驰而来的声响,待他挑帘下车之后,便见马车已经近至面前,车帘一挑开,靳佛美便在婢女的搀扶之下稳稳地走了下来。

靳佛美意味深长地看了明颂一眼后,便上前给靳渊行礼请安,而后兄妹二人便屏退众人走到僻静处密谈。

(七)

一盏茶后,靳渊命明颂单独上前,对他道:“你身为驸马,竟敢金屋藏娇,朕本该重重罚你,但念在事出有因,佛美亦不怪罪于你,朕也不便插手此等家事。往后,将那孩子记到佛美名下,算作明家嫡子便是。”明颂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开口询问之时,却见靳佛美站在靳渊身后不停地朝他使眼色,明颂见状也不敢再吭声,只能恭恭敬敬地回应一个“是”。

靳渊见明颂态度诚恳,也无意再为难,只道想起宫中还有急事处理,便转身上了马车,再无来时那般兴致。

待靳渊的銮驾走远之后,明颂悬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放下,待他回过身去,这才发现靳佛美在这数九寒天里竟然冒出了满额的清汗。

“殿下到底与陛下说了什么,怎会吓成这副模样?”明颂眼中的焦色呼之欲出,靳佛美见状却觉得心中温暖,紧绷已久的心情也终于松泛开来。

“夫君不必担心,我只是从未对皇兄撒过谎,难免有些害怕。方才,我告诉皇兄,别苑中的女子是我早年亲自为你挑选的妾室,一为弥补我因难产之故无法再为明家添丁的遗憾,二则也想借着那张与先后肖似的面容笼住你的心。皇兄知道你与娘娘的旧事,也不相信我会大度到允许你将旧爱放在身边,自然也就放弃入府一探究竟的念头了。”

明颂闻言仿佛石化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闻之事,不知过了多久,靳佛美才听见明颂再次开口问道:“臣不知,殿下与娘娘素无往来,为何愿意为她母子二人牺牲至此?”

“如此说来,倒是夫君有所不知,其实我与娘娘并非从未有过交集的陌路人,只是那时,我害怕让夫君知道娘娘对我们母女的大恩,难忘旧情,这才依着私心瞒下的。”

当年,明颂出征西北平乱,杨太后担心明颂会拥兵自重,便将靳佛美诏入宫中常住,名为养胎,实为人质。中秋夜宴之上,有爱慕明颂之人想要趁着人多杂乱之时将靳佛美推入水中,造成她因意外溺毙的假象,从而取而代之。当时,距离靳佛美最近的便是谢眉生,动手之人深知谢眉生与明颂的旧事,打定谢眉生不会出手相救,谁知就在靳佛美失去重心,即将坠入湖中之时,谢眉生竟然向靳佛美伸出手去,最后,靳佛美被拉回了岸边,可谢眉生却因为脚底湿滑跌入水中,在低温的刺激下诱发厥心之症,昏迷长达半月之久。

“难怪那年我班师回京之后,虽见娘娘盛装出席庆功宴会,却难掩病弱之态,我心中忧虑,还特地寻了个借口近前询问,可娘娘只道自己素来体弱,只字不提曾经落水救人之事。”

“所以说,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终于得了机会报答,我自当竭尽全力,护她母子周全平安。”

就这样,谢眉生顶着明颂妾室的身份正式住进这座别苑之中,度过了她那短暂人生中最后一段闲适时光。

(终)

明颂自从收到靳佛美命人快马送来的家书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去,大抵是他们这一辈子实在无缘,明颂千里奔波而回,最后也只见到谢眉生闭眼而去的那一瞬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与她说上。

明颂为此抱憾终身,在谢眉生的葬礼之后,他便不再踏及此地,以免触景伤情。

直到迟暮之年到来,明颂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他才鼓起勇气回到这座别苑,谢眉生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放着一只箱子,是她带入府中的旧物,明颂想从那些物件身上找回一些谢眉生的影子,却十分意外地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小册子,娟秀的蝇头小楷记录下了谢眉生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心事,也让明颂在生命尽头恍然知晓,原来在谢眉生孤立无援之时,她打从心底里认为他是她此生唯一可托之人。

“如此,我这一生也算没有缺憾了。”

是日夜,明颂在别苑中一觉而去,走完了他长达七十九年的漫漫长途。

千年之后,明氏家族墓葬群因暴雨冲刷重现人间,虽然考古学家对其进行了抢救性的发掘,但那些陪葬的纸制品一见光便碎成了粉末,因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明颂手中握着的那本小册子究竟写了什么内容,也没有人知道那块墓志铭上刻的“妾,谢氏”乃何许人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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