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客

2023-11-19 18:46苏轻浅竹知寒
南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云州阿爹

文/苏轻浅 图/竹知寒

他知道她在找他,也知道她永远也找不到他。即便近在咫尺,他们却隔了几十年的人间阳寿。

时雨纷飞,薄雾萦绕,云州城浸在一片漫漫春色中,江月宜站在房檐下,伸手接过一串串雨珠,雨水顷刻碎在掌心,她合掌一握,定定入神良久,眼中渐渐有了潮意。

她又回来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来云居寺上香,她曾在这里郑重许下一愿,虽历经万难,终得偿所愿。从那时起她每年都会回来,许一个愿,为一个人,遥祝他安乐顺遂,康健无虞。

雨还在下,江月宜撑起伞,走上湿漉漉的青石板,逐音桥泠泠氤氲在雾气中,桥边的卜卦摊子倒有几分热闹。大家闹哄哄地围在那个老翁身旁,都在翘首期盼新一年的运势。

江月宜看着人群里的老者埋首蘸墨,走笔龙蛇,不过须臾便有人欢喜,有人忧虑。她突然想起那人说过,占卜之事,窥得凶吉,若贸然干预,轻则阳寿折损,重则身死魂消。

她摇了摇头,正欲离开,却被人群中挤出来的大娘一把拉住:“姑娘莫摇头,这老头灵验的很,你若真心求问,他定能帮你圆了心愿。”

“难不成他比寺里的神佛还要灵?”

大娘左右四顾,悄声道:“平头百姓怎可攀得上佛祖,我三叩九拜,佛祖却不应,但这老头会说给你听。不不不,他生来便是哑的,只能写给你看,可若他不灵,怎的神佛会封了他的口,不让他说话,就是怕他泄露天机呐。”

江宜月笑了笑,不置可否。

“姑娘你莫要不信,前些年我来问,他说我家檐上要再添四块新瓦,那时候我以为他信口胡言,结果这些年当真添了四个孙女,今日再一问,他说机缘已到,合该求仁得仁,我们王家总算要添个大胖小子了。”

“今日真高兴,遇见姑娘也是缘分,不如我替你问一挂,你且看他灵不灵。”

江月宜不好驳了她的盛情,思忖片刻,缓缓在她掌心写了个鱼字。

不一会儿大娘挤出人群,递给她一张纸,龙飞凤舞的大字,鱼入潭渊,杳杳不见。

江宜月心口一窒,勉力弯了唇角:“谢谢大娘,我知道了。”

江家世代做草药生意,起初只是上山采药的药农,可她祖父颇有远见,不安一辈子困于山野,凭一己之力将江家的生意发展壮大,遍布各州县,成了颇有名望的药商。

这一次是江月宜毛遂自荐要亲自押运这一批草药入云州,谁知却被她无意撞破知县偷龙转凤,私挪草药之事。这一批本是御贡的药材,若有差池,岂是他们一个区区商贩可以承担的罪责,从前听说贪官污吏,她在祁州,远离朝政,百姓安乐,没想到仅仅只是京里的知县,却如此胆大包天。

她上告无门,便去敲了知府的家宅,本想说清原委便能讨得公道,谁知却被告知知府大人病笃,不宜见客。她接连去了几天,都被赶了出来。

这一日,她备好干粮,匆匆赶到知府家,想要整日守在门口,再得通传。哪知今日府门大开,她正暗自庆幸,却见一个清修道人连推带搡地被打了出来。

江月宜站在门内正欲张口,那管家斜睨了她一眼,厌恶道:“又是你,来人,把这两个人一道捆了,扔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在云州城再看到他们。”

俩人被捆了手脚捂住口鼻,扔到了城郊的荒山,挣扎到傍晚才从绳索里逃出来。扔掉口中破布,江月宜气急道:“你这道人怎地无端端连累人。”

旁边那人气定神闲地松弛着手腕,淡声说:“若姑娘没有惹恼他们,怎会得了别人的厌憎与我这恶人一道被扔进山里。”

“你…”江月宜恼恨道:“本姑娘不与小人争辩。”说罢转身就走。

“山野荒芜,野兽出没,姑娘若愿一人独行,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江月宜竖起耳朵,果真听见远处传来野兽的清啸,再见近前的山林苍苍莽莽,怪石异树,刚才的怒气竟也被吓退了大半。

那小道找了一处背风地,燃起一簇火堆,江月宜讪讪地挨着坐下,心想今晚只怕是个难捱的夜。谁知肚子却咕咕噜噜地叫起来,她斜蔑了那小道一眼,却见他一脸正色,从怀里掏出一张饼,分给了她一半,说:“吃吧,终究是我连累了姑娘。”

“知府大人当真病了吗?”江月宜问。

“嗯。”小道人点了点头。

“可严重?”

“因德行有亏,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你不会就是这么告诉他家人的吧?”江月宜一口饼哽在喉咙里,差点翻了个白眼。

他点了点头,“自然是卦象如何说我便如何解,这是他的命数,难道不该据实已告?”

“你是第一次下山吧,虽然预知天命,却不懂世情,如果一直这么口无遮拦,只怕会有无妄之灾。这次下山前,可有为自己算一算?”

“入世本就是为了修心,若预知前路,循规蹈矩,那便是白来走一遭。不过我看姑娘…”他收了话头,仔细打量起江月宜。“此次既误了姑娘,那便为你算上一卦吧。”

江月宜刚要拒绝,只见三枚铜钱飞入半空,翻转变幻,而禅机就藏于其中。这次运草药入京甚为蹊跷,知县胆大妄为,知府沉疴难愈,桩桩件件都透漏着古怪。她一时新奇,便凑过脑袋去瞧。

铜钱落地,她看不出什么端倪,却见小道人蹙眉在掌心涂涂画画。

“如何?”她问。

“大厦将倾,亲缘离散,令尊不久将逢灾厄。”

“你、你、你这无知道人,红口白牙,却尽吐诛心之言。”她说着扬起烧红的柴火就劈过去,“是不是还想讨打?”

小道人收好铜钱,背对着江月宜躺下,自若道:“卦象如此,姑娘若不信,只当我没说过。”

这一夜,江月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中一直闪现那三枚飞在半空中的铜钱,连滑落的轨迹都呈现出大凶之兆。

天刚刚露出一线白,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旁边的小道人呼吸轻浅,还在睡着,火堆里只剩下些零星的光,山野的地上又潮又硬,他倒睡得安稳。可昨夜自己噩梦连连,险些逃不出梦魇。

“喂,醒醒,天亮了。”她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人。

宋青虞睁眼就看见她眼下硕大的乌青,“姑娘可睡得好?”

“承你吉言,一夜好梦。”江月宜咬牙切齿地说。

他低头一笑,“那我便不向姑娘讨赏了。”

“赏,怎能不赏?你初次下山,人间险恶,便赏你和我一道去云居寺求神佛庇佑。”

云居寺是云州有名的佛寺,香火长盛不衰,皇帝每年都会来此祈求国运昌隆。直到跪在巍峨的大殿,受佛祖怜悯众生的俯视,口鼻被香烛漫浸,江月宜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此刻才稍稍安定。

宋青虞看她小心翼翼地从签筒里摇出一根签,望着签上的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蹙眉深思,只觉得好笑。正笑着,却见她突然回过头来看他,忙敛了容色。

“小道士,若让我发现你信口胡言,就等着挨揍吧。”江月宜扬了扬手中的签。

她那样子单纯无忌,虽时常跟他念着大道理,看着也像个未经事的少女。他心下倒忽然希望那解签人能美言几句,他一向睡得轻,昨夜,她一夜辗转,呼吸时轻时浊,梦里也在唤着阿爹。

不过须臾,他再望去,解签的摊子前竟空无一人。“江月宜。”他四处喊着她的名字,找遍云居寺,才在一处水井旁找到她,手里握着一张下下签。

“你、你不会想要跳井吧。”他吓了一跳。

江月宜抬起朦胧泪眼,气恼道:“小道士,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喜欢胡说八道。”说罢,把那张下下签团成个纸团,扔到宋青虞脸上。

“那你坐在这干嘛?”

江月宜抽噎道:“听说有水汇聚的地方灵气最盛,这井里兴许住着神仙,我若求求他,他兴许会救救我阿爹。”说着一把拉住宋青虞,哭道:“你同我一起求,便更诚心些。”

宋青虞哭笑不得,“若当真如此,谁还会去大殿里敬香,只在这井边排队就好了。”

“那你说该如何?”少女仰着脸,泪珠一串串从脸颊滑落,“小道士,你既算得出吉凶,也能救我阿爹对吗?”日光徘徊在她脸上,照亮她的悲切和无助。

“我…”他看了看江月宜,垂下了眼。临行前师傅的话,乍然出现在耳际,“若贻误天机,更改命格,便会天罚加身,必将替他人受过。”

清晨,江月宜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江月宜,起来了吗?今日不是要回家吗?”

她摸摸昏沉沉的脑袋,才想起来,昨日她坐在井边哭了很久,许是担心她真的会跳井,宋青虞就站在一旁陪她,直到她累了,倦了。可她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记忆混沌处,是她趴在一处宽阔温暖的地方睡着了,只是有些硌人。

吃了早饭,江月宜便一路疾行出了城,想要早点将此事告诉爹爹。走了半日又累又饿,正懊恼没有在城里买点干粮带上。回头却见宋青虞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你怎么又来了?”她没好气地问。

“昨日是你让我陪你一道回家啊。”他气定神闲地回道。

“我?让你陪我?”江月宜睁大眼睛问。

宋青虞咬了一口包子,点了点头。昨日,她伤心难愈,他亦劝了许久,直到答应她随她一道回家,她才安静下来。没想到只一夜她就忘得干净。

“你若不需要我,我走便是。”说罢就转身往入城的方向去了。

“喂,小道士。”本想装装样子不理他,可那包子的肉香不停扑进鼻子里,本就饥肠辘辘,便再抵不过五脏庙的催促。“还有包子吗?”江月宜咽了咽口水,说:“我饿了。”

宋青虞听见,收住脚步,止不住地笑。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把包子扔给江月宜,说:“给,还热乎的。”

“喂,小道士,送我回去后,你还要去哪儿?”江宜月咬了一口包子问。

“踽踽独行,不问前路,尘缘了断,便是归期。”

“你们算命的都喜欢说这种云蒸雾罩的话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她瘪着嘴揶揄他。

宋青虞扭过头看着她,眼里是坦荡的澄净,“我确实不知道。”复而缓了缓又说:“本就是游历红尘,在哪儿都好。”

“若你遇到了困难,就来江家找我吧,虽然你这人时常口不择言,但大抵上算是个好人。”

“是看在肉包子的情分上吗?”宋青虞低眉轻笑。

江月宜恼羞成怒,霍然起身,“宋青虞!你讨打!”

入了祁州,江月宜的心情明显松弛不少。这一路,宋青虞给许多人卜卦,在别人的悲欢离合里,他一直持心中正,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咄咄逼人,有时良言相解,有时婉言相劝。他渐渐褪去山中修行之人的神性,学会在这世间游刃有余的行走。

只是祁州近日不甚太平,听说是京里来了大官,整肃官纪。城中宵禁,官兵四处巡逻,百姓议论纷纷。京里每年都会来人,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这次的阵势却突然让江月宜的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不安。

玉横街上到处都是官兵,过了转角就是江府。她小跑着向前,却在一墙之隔外听见府内传出阿娘悲切的哀求,接着是数记重重的鞭响,像是顷刻抽碎了谁的骨头,哀求声和嚎哭声此起彼伏。

“阿娘,阿娘。”她踉踉跄跄地哭喊,透过围观的人群她看见阿爹的手脚被锁了铁链,满脸是泪,凄惶地立在门口,阿娘死死拽住他手,却被官兵一脚踢开。

江月宜再不能忍,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被宋青虞一把拉住,那声孤绝的阿爹被他截断在掌心。他紧紧捂住她的嘴,用手臂把她箍在怀里,带离人群。等二人挣扎着离开江府,掌中鲜血已经顺着宋青虞的手臂染湿了外衣。

“放开我!”江月宜在宋青虞怀里拼命挣扎。“我要回去,你放开!”

“江月宜,你冷静点,你回去若不能帮忙,就不要枉送性命。”

“冷静?你要我如何冷静,像你一样没血没肉无心无情吗?他们是我的爹娘,府里都是我的亲眷。”

她的盛怒在他眼前如火花四溅,可他却看得见那些惊惧之下夹杂着摧心剖肝的痛楚。突如其来的灾祸已远超少女的想象,她像是在灭顶的潮水中奋力求生的困兽,只求不顾一切为爹娘搏命。

见她情绪激荡,不能思考,宋青虞一掌劈上她的后颈,少女软软躺进他的怀里,眼角的泪水倏而落在他手上,是滚烫的。

“阿爹!”江月宜从梦中惊醒,“我在哪里?”许是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们在回云州的路上。”

“我阿爹呢?为何去云州?”

“你爹的案子已被移交京里审理,现下他也在去云州的路上。”宋青虞默默看了一眼江月宜,端来炉子上一直热着的粥,“先喝点粥补补力气吧。”

这几天她一直高烧不退,昏睡中也一直喊着爹娘,他看着她瘦弱的身体一天天塌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好像随时要被吞噬,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

“江月宜,你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为你爹伸冤。”他拿起勺子,把粥喂到她嘴边,她仍是呆呆的,像是散了魂失了心,任他摆弄。

“好。”过了许久,她好像才回过神,木木地应答。

再次站在云州城,街市一如从前,车马喧阗,人头攒动,可江月宜站在街上,望着四通八达的街巷,却不知哪一条路才能觅得达官清贵,救阿爹于水火。

昨日她去了官衙,去了大理寺,却都被搪塞,江信年乃是朝廷重犯,羁押候审,不能过问。她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一抬头,竟又回到了云居寺。

父亲被抓的缘由,她一路几经打探,线索却越来越指向云州的那座皇城。她自小生活在祁州,却不知从何时起父亲跟皇家有了牵扯。

心中迷茫深重,她便跪在佛祖面前以求明示。这一跪,便跪了三天三夜。面前的香烛一刻不曾熄灭,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要如何才能救江家。

宋青虞只能在云居寺默默陪着她,看着她的身影在香雾袅袅中,越来越单薄。“江月宜,起来歇歇吧,我替你跪着。”

跪着蒲团上的人摇了摇头,他走到她身侧想去拉她,却看见她一直在流泪。宋青虞躬身拂去她脸上的泪,说:“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正欲起身,一只纤白的手拽住他的衣角。

“神明不应我,是不是爹爹当真做了错事。”她抽噎道。“小道士,你再帮我卜一卦吧。”

三枚铜钱落在大殿的砖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宋青虞看见她的肩膀一颤。“如何了?”

他沉默半晌,江月宜轻笑:“还是不好吗?命定之事,果真强求不得。”

她勉力起身,却膝头一软,险些一个踉跄撞上香案。宋青虞忙伸手扶她,她摇了摇头,“不必扶我,这条路再难,我终将都要自己走完。”

“今日我又出去打探,你父亲的事还没有消息,却听得那些官吏们说,皇帝这些年喜食丹药,亏空了身体,太后因此事已与他势同水火。因太后的禁令,皇帝这些年已无法在云州炼制丹药,而祁州自古盛产草药和矿石,只怕你父亲这次被抓与皇帝私炼丹药有关。”

“私炼丹药?”江月宜缓缓抬眸,眼中晦涩难辨。

她突然想起押运的路上,有一队官员以查验是否有人借官船私运货物为由,上船巡视草药,江月宜和船家被隔在岸上许久,等再上船时,捆扎的草药已有了被翻动的痕迹,莫非他们在找丹药?

第二日,江月宜是被抬回来的。人到客栈门口时已经晕过去了,衣裙满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宋青虞拉住送她回来的衙差。

“这姑娘也是疯了,一大早到我们衙门里闹,说要状告皇帝,说、说…”那衙差赶紧低了声,环顾四周说“她说皇帝私炼丹药,胁迫她阿爹,害得她家破人亡。这事关乎天家颜面,谁管得了,我们县爷说她若再闹,就施以仗刑,可这姑娘倔得很,就是不走,县爷话已出口,只能打了板子,谁知不到十板子人就已经晕了。我们县爷到底仁善,派我们给送了回来。”

十大板。宋青虞心里默念。这些日子她一直长跪佛前,若不是宋青虞苦苦相劝,她才每日勉力吃上一点,那把孱弱的骨头架子已然被悲伤贯穿,若不是求助无门,她怎会寄心于神佛。朝廷里的腥风血浪,掀起来,落在平头百姓身上,非死即伤。

她应了这十大板,只因这是在因果相循里,她能抓得到的唯一一点实质,即便对手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亦舍身不悔。

等到江月宜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她告诉她,宋青虞已经离开了,临行之前,雇她来照顾江月宜。

她黯然一笑:“他离开了也好,原就是清修道人,这红尘俗事本不该牵累他。”

和玉忙道:“他说他还会回来,也许十天半月,也许稍久一些,请姑娘务必等他。”

在宋青虞离开的日子里,江月宜终于等来的阿爹的消息,判了流放,家眷没奴。阿爹年岁大了,不知他能否撑过千里苦行,到达那个僻寒之地。家里姊妹从小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了寄人篱下之耻,母亲近些年身体也一直三好两歉,更加耐不住这样的磋磨。

曾经繁华锦绣的江家,顷刻便被君王碾成指间沙。他大手一挥,从此骨肉亲缘便如星飞云散,天各一方。

江月宜不想再等,不管是去围堵皇上的仪仗,还是在皇城门外为父亲疾呼,她都只想为江家讨回公道。

却不知此时,云州突然乱起来,听说盛王借势兴兵,一路北上,已经逼近云州城。当年,太后怜爱幼子,力排众议扶幼子上位,逼得长子盛王远离云州,偏安一隅。可谁知,皇帝自在位以来,政务荒疏,贪图享乐,后又广招江湖术士,迷上丹药,日夜吸食,一发不可收拾。

而盛王远在东州,却治下有方,东州这些年物阜民熙,百姓安乐,二人之能相形见绌。如今盛王兵临城下,不知道太后心中可有一丝后悔。

当夜,宋青虞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江月宜在客栈庭院见到他时,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数月未见,面前的人瘦了许多,可脸上的笑容却如明珠生辉,璀璨明亮。他大跨步上前,对江月宜说:“你父亲的事很快就会有转机,不必再担心了。”

“你去哪儿了?”江月宜的眼落在客栈门外,那里站着两个人,虽静默在黑暗中,可衣着和身姿一看就不同于常人。

似乎是有些忌惮那两个人,宋青虞伸手拉住她,“我们进去说。”

江月宜昏迷后,宋青虞坐在她身边卜了一卦,死门内,隐隐有紫气盘踞于东方,微弱却未俱神形。病榻上的女子,呼吸轻不可闻,满身鲜血,他攥紧那三枚铜钱,枯坐到天明,第二日,他雇来和玉照顾江月宜,独身奔赴东州。

在东州,不出几日,他便因神机妙算在民间打响名气,又为达官贵人释道解惑,渐渐引起了盛王的注意。

盛王府内,他洁白道袍纤尘不染,行止吐纳自有风仪,明明淡泊如云外青松,一开口便撼天动地。

“龙啸出于东州,紫气汇聚云顶,此地大兴也。”

第二日黄昏,紫气乍涌,翻卷如浪,从海的尽头奔涌而至,落日金光与磅礴紫气直冲云霄,远处隐隐雷动,突然天破云开,有人惊呼,真龙现世,福泽东州!

自此,宋青虞被盛王奉为上宾。他这才发现,原来盛王早已广纳贤才,这些年韬光养晦,此刻,他也正在等待一个契机。

莹莹烛光下,宋青虞的脸有些苍白,江月宜望着他:“你去了东州?盛王造反这一卦你又算得如何?”

“必能成事。”

“你如此行事是为了救我阿爹吗?”

他的目光沉了沉,里面枝枝蔓蔓的情绪缓缓流泻,却只化为一叹,道:“君王无道,置黎民于水火,若能另觅贤主,开辟盛世,倒也是一件功德。”

在东州,他亦借着盛王之力查出皇帝吸食丹药,已经气血亏虚,有了瘾症,太后不得不横加干预,在各州县安插人手,逮捕江湖术士。那日上船搜查的官员正是太后的人。后来江月宜入云州,皇帝通传知县去货船寻找丹药,却一无所获,皇帝无药可食,瘾症复萌,勃然大怒,这才派人去祁州抓了江月宜的父亲。

“可你说过,如果逆天改命,便会有惩戒加身。”

他眉间堆叠起淡淡笑意,轻声道:“这是盛王命定之事,我不过推波助澜,借他一缕东风罢了。”

盛王攻入皇城时,皇帝跪地称降,不费一兵一卒,江山便已易主。盛王依照宋青虞所言大赦天下。那日,江月宜从天牢接回阿爹,傍晚的风把霞光一寸寸撕碎,遍洒漫山粼光,金乌西坠,盛光大涌,晃得她睁不开眼,宋青虞便消失在了这片金光中。

江月宜把阿爹送回祁州,安顿好家人,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可那日的情景,她一闭上眼,还好似发生在昨天,那个少年融在那片金光里,微笑着和她挥手告别。

他终究还是为她违逆了天道,从此永堕虚无。

她想起那夜,她说:“你救了我阿爹,我要怎么谢你?”

“就给我煮一壶茶吧。”

宋青虞从小修习于天极山,山中有一片茶园,春时,雾起于山峦,师傅便带着他,背着竹篓去采茶,园中茶叶芽尖肥嫩,色青而润,师傅取名雾里青。

在师傅与他讲授的时间里,常常沏一壶茶于案上,茶香袅袅,静气凝神,师傅便教他了悟世间之道,如何持中正之心。这茶香伴他从蒙昧到开悟,从童稚小儿到天才少年。

相识以来,这是宋青虞第一次对江月宜提起个人好恶,第二日,江月宜跑遍云州,也遍寻不到这味叫雾里青的茶。她买了城中最好的青茶,细细煮了一壶,对宋青虞说:“对不起,我找不到雾里青,你尝尝这个如何,可有你记忆中的味道?”

宋青虞淡淡一笑,:“无妨,师傅种下的茶,自然世间少有。”

见他饮下,江月宜迟疑问道:“可有几分相似?”

“此茶不如雾里青沉郁醇厚。”他抬眼望向她,“却轻灵甘美,让人流连。”

依循记忆中宋青虞的只言片语,江月宜终于找到了天极山。山门大开,无人拦阻,她四下环顾,正如他曾说过的那样,云雾缭绕,苍翠雄奇。举目远眺,山间果真辟了一片园地,那大概就种着他记忆中的雾里青。

沿着山间小路拾级而上,江月宜看见一个老翁正在采茶。“请问是云机道长吗?”

老翁抬起头,“可是江施主?”

江月宜讶然道:“道长如何知道?”

“我在此地等你许久了,自他下山那日起,我就知道定有一人是为他而来的。”

“那道长可知他现下身处何地?是否真已坠于红尘之外?”

老翁没有应答,只席地而坐,眺望前方雾海茫茫:“青虞天资聪颖,下山前,我曾让他为自己卜得吉凶,他说方外之人,但求无挂无碍,若命已天定,便随缘而解,不必强求。可我却算出,他注定会有一难。”

原来东州并非龙兴之地,紫气虚而未定,而宋青虞逆转天象,只因借命而为。盛王本不该承嗣大统,皇帝也龙气未熄,他强行改天换命,形同自毁。

“只是他实为助你,却也帮助百姓渡灾解厄,帝王无道,百姓受苦,他也算做了好事,所以本该神魂俱灭,却也最终留了一命。”

“那我要去哪里找他?”

云机道人摇了摇头,“即便他还活着,也是灵识俱毁,形同痴儿。”

“不论他在何处,不论是生是死,我一定要找到他。求道长指点迷津。”江月宜跪在地上,神情哀戚,却满目坚毅。

“罢了,罢了,万般皆是命。情起云州,若有机缘…你便在云州等他吧。”

江月宜走的时候,向云机道人讨了些雾里青,她说:“即便他忘了我,也不会忘记这一缕茶香。无论他在何处,我一定会找到他。”

自从父亲回到祁州,就把家中生意渐渐交到她手中,这些年,江月宜为了方便留在云州找寻宋青虞的下落,便在云州开了间药铺,每年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自文帝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减轻赋税,深受百姓爱戴,云州城更比从前热闹。月至中天,逐音桥上游人如织,卖馄饨的摊贩,依旧热气腾腾,江月宜站在桥边的柳树下,静静看着对面人来人往,车马穿行。

却不知哪位贵人酒后惊了马,马在人群中突然冲撞起来,江月宜站在桥这边,只听得对面一阵阵惊呼,似乎要撞上什么人。

“小心。”随着一声断喝,对面的人声也似乎一松,江月宜的心也跟着落下来。

可不过刹那,她脑中却有如闪电惊雷,江月宜提起裙子,大跨步跑上桥,却见对面人群已经散了,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她忙往她手里塞了颗糖,急切问道:“妹妹,刚才救你的是谁?”

小女孩环顾四周,道:“他已经走了。”

“那你可看清楚相貌了?”

“是…是月珠河旁大柳树下给人算命的老伯。”

宋青虞也以为自己会死,那日他被金光吞噬,再醒来,已在城外的林子里。可是此时的他,皮肤已形如枯木,头发如覆霜雪,唯有声音还一如少年人。

他悄悄去祁州看过江月宜,看她从少不经事渐渐变得从容,坚定,游刃有余。他不该再去打扰她,不能让她带着对他的愧疚生活。无处可去,他又重新回到云州,在月珠河旁支起算命摊子,维持生计。

只是他没想到,会再遇到她。她在月珠河旁租了间铺子,闲时常坐在河岸对着河水喃喃自语。有时从云居寺回来,看着手里的解签一路和丫鬟笑谈,虽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但那深深的笑意大概是应了她的心事。

他知道她在找他,也知道她永远也找不到他。即便近在咫尺,他们却隔了几十年的人间阳寿。落雨了,雨丝缠绵,是他不该再继续的痴念,他看她执伞亭亭立于雨雾中,心中钝痛,却提笔写下,鱼入谭渊,杳杳不见。

雨还在下,像是在为他送别,这些年无声的相伴,他已然知足。红尘于他,已不过弹指刹那,寻一处清幽地,了却余生罢了。

他没有打伞,慢慢地行走在雨中,像是希冀这雨能洗清多年的牵挂,亦或是将这份思念,遥寄在春深更深处。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深浅不一的喘息,在他身后停住:“宋青虞,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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