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2023-11-30 11:03王跃文
时代邮刊 2023年21期
关键词:水车紫云英小马

王跃文

《家山》里沙湾的地理环境、四季物候、社会结构和历史文化气脉等,都是依着我的真实村庄漫水虚构的。

我的村庄漫水,正像我在《家山》里写的那样,旧官道自北往南穿村而过,村北边的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下马田,南边出村的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上马塬。旧时是不准在村里坐轿骑马的,记得娘讲过村里“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老规矩,说村里抬进抬出的只有嫁过来的媳妇,她们年轻时坐着花轿被抬进村,老了躺在棺材里被抬上山。娘说这话时,没有流露半点哀伤。我在《家山》里写了好几场婚礼和葬礼,有详有略,但都不潦草马虎。写这些内容时,我会想起娘说的话,内心充满敬畏。红白喜事的礼俗,蕴含中国人朴实、庄严的生命哲学。

漫水田土多由溆水冲积而成,曾可三熟,或稻稻麦,或稻稻油,或稻稻绿肥。绿肥即紫云英,花开时节满田垄的紫红花。油菜花和紫云英同季,父亲替生产大队养蜜蜂,春天时,我看见黄花紫花间飞舞的每只蜜蜂,都感觉是自家人。蜂群有时放在野外,有时放在我家场院。我自小不知被蜜蜂蜇过多少次,眼睛肿成细缝。拿肿成细缝的眼睛望天,感觉太阳低到头上尺把高。父亲告诉我,蜜蜂以为自己会受到攻击才蜇我,蜂蜇了我,它也就死了。听父亲这么说,我便不记恨蜇了我的蜜蜂,回到家里也不再乱跑。

《家山》里写农民辛苦。福太婆感叹:“田是累字头。”但仅仅只是累,农民并不怕。我在这部小说里写有喜踩水车,“一个人车水太费劲,力气小的踩不动水车。有喜晓得想办法,拿竹篓背半篓石头,脚力就重了”。这个细节假如不来自生活,我虚构不出来。奶奶说,我父亲尚未长成时,家里没有得力帮手,爷爷便背着石头踩水车。爷爷替人打禾,一天能得一升半谷子。这个工价是低的,但当时稻谷产量并不高,最好收成是亩产四石谷,不及现在产量的一半。

我自小在乡下干农活,见证了中国人为提高粮食产量不懈努力。记得20世纪70年代贯彻“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每个字都做得非常认真。插秧是很辛苦的农活,要做到合理密植就更辛苦。有种叫“划行器”的农具,如今在农具博物馆都很难见到了。那时候,犁过的水田耙得平平整整,再用划行器划出小方格子,水田便像巨大的围棋盘。农民插秧就像围棋落子,插上去的秧苗“横平竖直”。

拖拉机耕地更让人满意,比耕牛快多了。漆得红红的“铁牛55”拖拉机,驰骋在收完早稻的田野上,翻过来的大块大块的泥卷曲着整齐排列,漂亮极了。大约十岁的时候,我看电影《渡江侦察记》,老班长同小马潜伏在芦苇荡里,老班长问:“小马,多大了?”小马脆声回道:“十八!”我听着这两句台词十分激动,因为我内心暗藏着一个理想:十八岁的时候,我要戴着草帽开拖拉机耕地。

当时,国家提出1980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那些年,农村到处可见一张宣传画:一位女青年头戴草帽,肩搭白毛巾,欣喜地驾驶着拖拉机,身后是广阔的田野,田野上有燕子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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