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那白猿

2023-12-12 05:01
广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猿猴鱼缸房间

顾 骨

喘息声收集月光,在夜里显得清亮。白元沿着这声音往上走,仿佛是被钓起来的鱼,渐渐窒息。她走到自己的房间前,已知门会吱呀作响,还是把它推开了。灌满小楼的喘息声骤然停下,隔壁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躲进房间里,放了书包,拿起鱼饲料去喂鱼,也等另两个人上钩。

鱼缸里空荡荡的,父亲留下来的那两只观赏鱼不见了,房间里多出一个不具观赏性的人。母亲披着半开的衬衫,头发散在肩上。她的发丝黏成分散开的许多缕,像钟乳石湿漉漉地往皮肤洇水,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刚洗的头发没吹干。白元隔着满鱼缸的浊水,看着母亲发呆。母亲问她,谁让你回来的?

托管班的男生欺负我。

你被你爸宠得不懂事,天天惹人欺负。

没有回话,她盯着鱼缸。水浑浊,鱼粪沉浮,能闻到些臭味。父亲买回来的假水草依旧飘摇着,她知道还有许多微生物在缸里交媾,它们一起织成了这汪浑水,再摸不出鱼来。

母亲说,你明天回去。我没空送你上学。

你该换水的。

我换了。

你没有。

我没空管你那些破鱼。

透过鱼缸,她看见男人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阴暗的房间里。他问她,元元,没想到你会回来的。你吃饭了吗?冰箱里有点剩下的鱼汤,我给你热热?

她看着鱼缸,说,没吃,谢谢叔叔。

她又看向妈妈,说,你该换水的。

没有回音,男人把头抽走了,女人也连带着抽离出去。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盯着鱼缸。

什么时候死的呢?

无人解惑。房门被掩上大半,房间更暗,她才想起开灯。她走到书桌前,揿攀在墙上的开关。灯闪了一下,又灭了。她又重新按了一遍,光出来。她向口袋求索,找到钥匙。俯下身正待打开,发现抽屉的锁已经被撬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拉开抽屉,里面只装了一个应付老师检查的日记本和两张父亲的照片,都是上学期留的。她蹲下,看着那两张照片发呆。她蹲在那里,突然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她说,我知道你会撬开的。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再次站在了门口。我是你妈,我爱干吗干吗。

女人在门口扎根,宛如一只胡乱甩鼻的大象,尽情抛洒语句。房间很快被这些话弄得凌乱了。女人说,你以后不要随便回来,我们都很忙,没有空管你。女人说,你真是被你爸惯坏了,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女人说,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白元用手指按住父亲的笑脸,抬起头说,下楼吧,叔叔热好饭了。

母亲走出去,转过头下令,你明天就回托管班。

她不出声,跟在母亲后面,从楼上流向厨房。她的影子跟着一起滚下去,映在饭碗上。她注视着那团黑乎乎的影子,用筷子一点点剔鱼骨。母亲坐在她对面玩着手指,偶尔看她一眼,透出不耐烦来。旁边的男人给她夹菜,赔着笑。他们三个人像三具尸体一样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男人开口了。他问,元元,在学校学得怎么样啊?

还好。

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啊?

她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挑刺。

还好。

有没有喜欢上的男孩子啊?

这话让母亲的眼神亮了片刻,白元死死盯着碗里的影子,吐出鱼刺。

没有。

一秒复一秒,男人在脑海里捞着话。他把能想到的一股脑拖到岸上,又被她捡起来抛回去。两个人无聊地对垒着,她可以感受到男人的热情在迅速耗尽,那是得胜的征兆,在闲谈中,她抬头盯着母亲,与她径直对视。在这样的交锋中,母亲败下阵来,她搭在男人肩膀上站起,说,我们先上去休息了,你待会自己洗个碗。

男人解脱出狱。他被女人挽着手拖出去,又在楼道里放慢脚步,留一声叹息钻到白元耳朵里。饭很快就吃完,倒鱼骨时,白元又想起什么,拿起塞在灶台柜最里面的火钳,一点点挑着垃圾。

如果鱼是刚死的呢?

或者,如果鱼死了,他们没来得及倒垃圾呢?

她想多了。满满当当的垃圾桶里只剩下她刚倒进的鱼骨在翻滚,炒着她的胃液。她感觉一股热气从喉管里涌上来,但她没有吐。强忍着那股反胃感,她放下火钳,很快洗好碗,拾级而上,捡拾失踪不久的喘息声。

没有了。母亲的房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挤出半点声来,也不透出一丝光亮。六根清净,仿佛整栋楼都已搬空。她独自回到房间,伸手去拉那扇门。门锁早就坏了,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就坏了,她把门用力拉上,又把书桌上的椅子搬过去挡着,才终于止住门的叫嚣。这一切做完,仿佛经历一场车祸,她被撞倒在床上,侧过身子注视起那个鱼缸。浊水里的鱼粪还在升腾着,她看着那水,几乎要哭起来,但没有。

她不想倒掉那些水。

她坐起身来。

她又躺回去。还是继续看鱼缸。水幕朦胧,透过水幕,她可以看见摆在书桌上的爸爸和她合影的照片,可以看见照片旁边摆着的那只断了臂的白猿。它们都泡在污浊里。她的目光一点点陷进照片里父亲的笑中,再把目光拔出来时,也连带着把她自己的身子从床上拔起来了。她抱起鱼缸去换水,把门口的椅子踢开。椅子摔在地上,响声惊动隔壁房间的母亲,她笑,并不理会,在卫生间高举着鱼缸把水尽数倒掉了。想到鱼缸已无用,她没再装水,也懒得把鱼缸洗净,就把鱼缸摆到房间的角落,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不着,便想着父亲。

父亲蹲在山上,俯首啃石头,瘦成一阵风。

这是后来她在洛夫诗里拈出的父亲的形象。白元记得父亲就如诗中所写般背对着她。明明始终在父亲身后发呆,自己却记得父亲的眼睛是通红的。那一天,如同许多次值夜班前要给她讲故事般,父亲抛过来许多炭,扔进她的炉子里,这些火光至今还在辉映。

父亲说,这座山他小时候也来过,那时候几乎已经没有猴子了,树也比现在少至少一半。猴子和树,大概都是这些年重新活过来的。奶奶告诉他,这座山上曾经有个呼猿洞,晋朝时有禅师在这里养了两只猿猴。一只黑一只白。两只猿猴是猿父,能号召满山的猿猴。凡是高僧,到这里来,就能遇到猿父,或者是白猿,或者是黑猿,总之会有一只猿到场。如果那个人是高僧,那黑猿白猿都会跟在身旁。

奶奶说,能唤出一只猿猴的人,都是极大的善人。

现在没有了。因此后来人,十呼十不应。

父亲说,我会叫出来一只猿猴的。他不愿回去,守在山里,他喊不过漫山的钩机声,就静静坐在山顶,一直等到伐木的村民全都回家。到奶奶来挽他的手臂,他也还是愣在那里。他告诉奶奶,我能唤出一只猿猴的。

他等了整整一夜,从兀自喃喃直等到对着半山黑树怔忡不语,终于还是没有猿猴出来。奶奶陪他等猿,边等边安慰他。她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黑猿就已经跟在他们身边了,那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只有特别善良的人,才能叫出来另一只猿猴的。

他没有听,依旧守在那里。他固执地相信自己能唤出那只白猿。

奶奶说,并不是只要有白猿出现,才代表你叫出来那只白猿。我也有白猿的。

父亲不信,奶奶指着爷爷的坟说,你看,这难道不是我的白猿吗?

父亲信了,与其说是相信奶奶口中白猿的存在,更像是相信了爱情。但此后的许多个日夜里,他依旧还在山上,边等奶奶伐木,边等那只猿猴。等不到的,他读书、成人、在外闯荡,然后和母亲在一起了,再然后有了她,还是等不到那只白猿。

父亲说完,转过头对着她说,元元,爸爸一辈子都没有唤出来那只白猿。

他由蹲转坐,颓在山石上,愤愤。爸爸一定会给你一只白猿的。

他瘫坐着,就着夕阳的残光,手拿锉刀替她刻白猿。他们的身后是奶奶的坟。许多年前,爷爷的坟被洪水冲没,再寻不见,奶奶便让父亲把她葬在这座山上。她站在奶奶的墓前,想着父亲说的话,心念道,奶奶失去了她的白猿。

那爸爸呢?她的眼神趴在父亲倾斜的背上不肯走。这次清明扫墓,母亲没有跟他们一起回来。一路上,父亲都缄默着。好几次,父亲想问她什么,终于都没有问。他们在沉默中来到这座坟山,又在沉默中达成了并没有商量过的刻猿的契约。

她知道父亲的刀工并不好,后来父亲刻出来的丑陋白猿也恰恰证明了她的识见。不过话说回来,她很庆幸当时她没有说出过我才不要呢这样伤害父亲的话。

她知道父亲想问她什么。她知道的。他想问母亲的事,那些事已经人尽皆知,连她放学独自回家时也撞到过好几次。母亲像一只猿猴,挂在男人的身上,在县城的每一个街道辗转腾挪。白元去邻居家逗猫时,也听到过那些邻人当着她面述说母亲的风流,他们有意对她说这些事,却又刻意压低嗓音,仿佛从喉管里滑出的大家熟知的秘密是不经意流露的。她不怪他们,至少他们怜悯父亲。

这些事父亲知情吗?她不知道。父亲整日在林里照顾白头叶猴,并不常回家。他总要在山里陪那些猴子睡觉。偶尔,不念书的时候,父亲会给她讲白头叶猴的故事,说这些猴子精得很,会开锁进他的小木屋偷吃。规定还让放鞭炮的时候,父亲会买很多摔炮进山,图个响,像吓年兽一样吓那些野猴子,后来猴子学精了,不再怕,他也没了办法,就和那些野猴子同吃同住,反而熟稔之后,猴子开始收敛了许多。好几次,父亲在山里住了两三个月回到家里,身上带着一股野味,透着厚厚的尿臊,便被母亲从房间里赶到她房间里来。她想,自己是有些怀念那股臭味的。

她记得那天在山上,她问过父亲,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猿猴呢?

他说,因为奶奶说的那个故事。她问,为了当好人?

父亲说,为了有只白猿。

其实,人不一定要有只猿的。

她转头看父亲,低声。奶奶坟前的香还燃着,那气味荡到她鼻尖,很难闻。父亲拿锉刀的手悬在空中,他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像某种坚持多年的执念被证明是空无。他没有再和白元讲话,只坐在石上,继续挥舞那把锉刀替她刻猿。他的刀工并不好,耐性也实在算不上佳,每隔几分钟,就会被藏在林里的猿猴气到一次,把锉刀狠狠戳在一旁的废料上。太阳把夜幕拉下来时,父亲又雕错了,他的手被锉刀戳到,一丝血渗进木里,父亲转头看她,长叹一口气。

元元,爸爸一定能给你刻出这只猿猴来的。

父亲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后,才刻出了白猿。那是他们回程前夜的事了。父亲摩挲着那只白猿,递到她面前,塞进她手里。奶奶的坟上香已燃尽,新买的幡自招摇,父亲指着黑夜里远山的那群乱影,说,元元你看,这是白头叶猴。

它们算白猿吗?

不够彻底。

父亲笑,他举起那只被刻好的白猿,高过坠落的夕阳。

在白元的印象里,那天的天,比这两年的都晴。此后的日子里,镇上不是雪就是雨,永远湿漉漉的。

她睁开眼,仰着脑袋,伸手勾开窗帘。窗外下着雪,没有声音,她对着模糊的雪影发愣,把窗帘又掩上了。她坐起来,习惯性地把视线投向鱼缸。然而父亲买的两条鱼的确没了,她就到书桌前透过薄薄的窗帘布看雪。朦胧上又叠着朦胧,父亲的脸在这淡淡的白幕前闪过,仿佛在唤她。她把那只白猿木雕握在手里,摩挲那断掉的一臂。她的手也断过,痊愈了,但这只白猿的手,永远不会复原了。

书桌上还摆着父亲未读完的《水浒传》,她爱听这书,但也不全听。她喜欢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等书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名自投罗网,哪个细节在耳膜里敲响了,她就睁眼让父亲细讲。她清楚记得最后一次问的问题。倒也确实跟断臂有关。父亲讲鲁智深坐化钱塘江,讲得声泪俱下,他几乎盘坐起来,极其庄严地念: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父亲念完这偈,像是完成了一种仪式。他陶然着,白元却不知足地问他,那武松呢?

父亲问,什么武松?

她睁开了眼照着记忆里父亲刚念过的句子复述:“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这许多年里武松做了什么呢?他断了手,谁照顾他呢?”

父亲安静了,他久久不说话。满屋子蝉鸣在叫嚣,还穿插进几声乌鸦叫,她自觉无趣,便开始把精力放在父亲的眼睛上。她看到正在思考的父亲眼里忽然泛起了泪光,而她的视线却不愿知趣地给父亲的眼珠松绑。她紧紧盯着那双眼,大概注视了一刻钟,她听见父亲说,这许多年里,武松都在呼猿。

呼猿?

父亲笑,是啊,念佛呼猿,每个人都想有一只白猿跟着的。

那最后白猿找到他了吗?

或许吧。

她说,叫出一只白猿真难啊。

父亲没有说话。

她把手从《水浒传》上挪开,并没有翻开看。太困了,她要尽快睡去的,明天还要早起上学的。她躺回床上,喘息声毕竟是响起了,她知道母亲有在刻意降低分贝。她捡起那些声音的贝壳,擦拭着,竟然有些感动。她在声音的浪潮里搁浅了,很快被沙子埋没,沉进梦里。

雨还在下,父亲带着她从山上匆匆赶到客运站,买了票要上车。车厢里空旷,没有几个乘客,白元觉得奇怪,问,爸爸,怎么比我们来时少那么多人?

父亲说,待会人就多了。

她不知道县城里的大巴是可以中途停车的,车子刚开出去没多久,她就看见远处的商超外堆满了人。司机在那里停车,人开始挤上来。父亲说,在这里上车,客运站会少收点钱。

她告诉父亲说,那我们应该在这里上车的。

父亲没有答话,他看着司机攥紧那沓小钞点钱,过了许久才幽幽叹气。

我忘记了。

她坐在座位上,倚着父亲,无聊地数起人头。车子超载了,司机多放上来一个小孩。没有人见怪,只她扯着父亲的衣袖,爸爸,为什么有人没有位置啊。

那个弟弟转过头来瞪她,用手拍着走道上的小板凳,像在说,你才没有座位。

父亲笑,惨白着脸笑,他曲着臂环住她,帮她绑上安全带。她把父亲的白猿木雕握在手里。车子闯进雨雾里,没多久就离开了县城。车才起步,走的路便和来时不太一样,父亲抚着她的脑袋,说,元元,这是旧高速,穿过隧道,爸爸可以把平时在的那座山指给你看。

于是就盼着,隔着满窗雨雾数背后影影绰绰的群山,直到山在面前,坐在过道上那个孩子站起来,指着山洞,兴奋地大叫,又被他哥哥按着衣袖扯回板凳上了。它们像走进了夜,她觉得父亲在看她,便转过头去对着父亲,不眨眼睛,等光闯回来。

出隧道的刹那,果然父亲正含泪看她,他哽咽着伸出手,指向极远处的那座矮山,说,元元,爸爸平时工作的保护区就在那里。她把眼神挨过去,靠在那座山上,才发现那座山和别的山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甚至,她觉得那座山很软弱,软弱得扛不住她视线的捆绑。那一刹,一切都纷杂混乱了起来。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父亲立刻曲过身子,把她锁进怀里。那个刚刚还在拍凳子的孩子,如同一只飞鸟掠出去。世界摇滚,手里握着的白猿将飞出去,又被父亲抓住了,在电光火石间,她只感受到木头的棱角刮抚她的掌心,父亲说,元元,不要弄丢你的白猿。雨淋在脸上,满地的金属、人、布匹,都随着碎玻璃一起破碎。她最后睁眼,看了一眼那座摇晃的远山。

手开始痛起来,雨声被取缔了,窗外只剩下雪,剩灰尘一团。她看向挂钟,挂钟已停转。

几点了?

她爬到书桌前找手表,六点半,家离学校只十分钟的路程,完全可以再睡一个小时,但她走出去,让死掉的门继续腾挪身躯,随着转轴的凄啸,她又把目光投向鱼缸的方向。现在,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她仓促地撞开门,爬到书桌处,俯身捞摆在桌面上那只白猿,也用目光浸润照片里父亲的脸。风灌进窗子里来,她没有去关,只用五指锁住那根木头,出了门,下了楼,去淋雪。

邻居家的猫在阳台上俯瞰她,隔壁养的鸡在打鸣。雪埋下了,把声音和味道都冲散,她感觉到尿急,但不想回家了,便靠捏紧那根木头转移注意力。她想起那天父亲站在山里,像院子里一只发疯的恶狗,对看不见的行人发吼。

就在奶奶的坟前,在她的面前,那身影很模糊,但是声音印在了山里。父亲对着山林一遍遍喊,余欲锤碎之,白猿当自出!她后来在百度上查到这句诗,把它抄在了日记本第一页。她知道,母亲看不懂这句子的。

喊累了,父亲跌坐在地上,握着刚刚刻好的那只白猿,告诉她说,我一直以为,能形影不离的白猿,会是你妈妈的。

父亲抱着膝盖在奶奶坟前哭了,她把手搭在父亲肩膀上。父亲说,世界上,永远只有黑猿一样的影子跟着你,没有人有白猿。

我不是爸爸的白元吗?

你出生时,我以为你是的。

父亲抬头看着她,她于是知道了,以为并不代表就是。她是白元,她不是父亲的白猿。她有些委屈,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父亲。但父亲把自己撑起来,朝她伸出手,她还是靠过去。

父亲摸着她的脑袋,说,元元,我们回家吧。

已经没有家了。她用左手擎住右臂,骨折早已痊愈了,但还是会在下雨天隐隐作痛,她没敢告诉母亲这事,她知道说了母亲也不会管的。在这样的淋雪穿行中,她真诚地想念父亲。她想起她的头发散在地上,血一点点渗出又被雨冲淡的样子,想起冰凉的雨水舔舐她脚掌的触感。雪渗进鞋子里去,她感觉到冷,又不愿回去换雨鞋,她握紧白猿,默念着,我不想回去的。

那两条父亲买的鱼,像在她眼前游着,她有些头晕,眼睛忽白忽黑。她迈步去追那两条鱼,没几步就倒在雪地里,脸瞬间像被铁板拍到一样冻住。她在灰沉沉的雪里抬起头来,看见父亲站得遥远,在视线的边界对她笑。几乎是在爬,她在雪地里翻滚过去,父亲却更远,永远触碰不到似的。她沮丧,握住那根木雕,感觉到肚子传来奇异的冰冻感。天开始有熹微的紫光透出,她用手抚着肚子,感觉自己腹中藏着无数冰块。撑起身子来,她把手里的白猿木雕揣进口袋里,没有放好,白猿从口袋里脱逃,径直摔到地上。

血出现了,先是一滴红落在白猿的木胎上面。她以为是鼻血,惶惑地伸手摸鼻尖,再把手指移出来,没有看到红。于是她开始低头环顾,寻找血迹的来源。尿急感如潮水般消失,血却一滴滴滴出来。她这才注意到源头所在,这让她更感到害怕。她没有受过任何启蒙,没来由地,心里面并不觉得这是初潮,反而担心起自己是流产了。这一想法让她惶恐,她想转身躲回家去,还没有转身,记忆里的贝壳就打开,放出早已消失的喘息声呵斥她。她咬紧牙关,被雪撑起身子,站在那里想自己能去哪,又实在觉得无路可去了。她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一定要诞下什么。就对着白白的雪地用力。于是更多血滴下,一滴两滴,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未及捡起白猿。她低头俯身,那只白猿在血迹的晕染下变得丑陋,本就不白的黄木在血中变得昏褐,她握住那根木雕,连带着自己的手也染了这血。

实在是该回家了,但她没有。

她握紧那根木雕,像握着一块碎玻璃,几乎把它握碎。更多碎片滴在雪地上,白元对着遥远的父亲低声,爸爸,是你吗?

没有回应,眼前的男人坍塌下去,像失去肉身的茧,一只白猿从中蹿出,消失在漫天的白里。她又听到了父亲的呼号。

余欲锤碎之,白猿当自出。

她举起那根白猿木雕,尽全力朝那只白猿抛去。那木雕落在地上,埋进雪里,瞬息便不见。雪落下的声音,却如猿啸般,哀转久绝。她倾耳听,真切地听到一声凄厉的猿啸。那声音,既像是猿啸,又夹杂着父亲的啜泣声。在这声漫长的叫魂声中,她一步步向托管班走去,没有回家。雪地里的褐色斑点,只瞬息就被白雪染去。在雪的淋浴中,她觉得自己正在成为一只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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