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在欧洲的传播*

2023-12-14 12:21刘绍晨
国际汉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欧洲日本思想

□ 刘绍晨

一、引 言

不言而喻,汉学是一门国际性学问。然而,中国与西方的对话,直至明末耶稣会传教士来华后才算真正实现。而在此之前,作为汉字文化圈一员的日本就已在汉学研究上取得了斐然成绩。汉学构成日本文化的重要内涵,可谓越了解汉文化,也就越了解自己。“日本汉学”可作两种定义:一是从广义上指汉学传到日本,经本土化以后,逐渐衍生出自己的问题意识与表现形式,形成独立发展的学问,如日本儒学、日本汉文学等概念;二是将“汉学”限定在中国学问的范围内,是国别归属的概念,也是区域研究的概念,这个词语意指日本人所研究的中国学问,并深深影响了近代中国学术的建立。①张宝三、杨儒宾编:《日本汉学研究初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2—3 页。

明治维新后,中国学成为近代日本学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日关系中的一个重要领域,甚至是东西文化交流、世界文明发展史上一个值得重视的分支。日本的中国学研究起步早、涉入深,在世界中国学研究领域具有领先地位,加之日本文化原本即带有大量汉文化因子,因而日本中国学特别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尤其是20世纪20 年代末出现的中学西传研究②本文所论“中学西传”主要指精神文化层面,即中国哲学思想在欧洲的传播和影响,而非四大发明等技术物质层面的传播和影响。此外,在学术史梳理时也以专著为主,必要时举例单篇论文。,更是为日本中国学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日本对于世界中国学研究所作出的重要贡献,更加丰富了世界中国学研究的内容和层次。正如张西平教授所呼吁的,“东亚各国的学者应尽快建立一个学术网络,整理出东亚西学汉籍书目,共同致力于东亚西学汉籍文献的研究,将以往的国别研究提高到东亚整体研究的高度,从而建立全球化初期东亚文化史研究的新体系。”③张西平:《近代以来汉籍西学在东亚的传播研究》,载《中国文化研究》2011 年第1 期,第200—212 页。在此视域下,作为日本当代中学西传研究的代表性著作,筑波大学井川义次教授的《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以下简称《宋学西渐》)进一步深化了东亚中学西传研究。

二、《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述介

在《宋学西渐》一书中,井川义次教授将中国哲学与德国思想史的脉络——以莱布尼茨经沃尔夫至康德为主线——相结合,把德国思想史从欧洲思想史的知识框架中分离出来,为我们重新思考德国思想生成发展的另一源泉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德国“哲学之父”莱布尼茨最早通过与传教士们的交流接触到中国哲学思想①莱布尼茨于1697 年将传教士寄往中国的六封信编辑整理成书,并作序,取名《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Nоvissiта Siпiса.Нistоriат поstri tетроris);1699 年再版时,收录了白晋(Jоасhim Воuvеt,1656 —1730)的《康熙皇帝传》(Роrtrаit histоriqие dе l’етреrеиr dе lа Сhiпе)。该书收录的信件主要介绍了有关中国的一些最新信息。,至其晚年的著作《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Disсоиrs sиr lа thеоlоgiе паtиrеllе dеs Сhiпоis,1716)也 都 充分说明了二者间的关联。因此,在讨论中国哲学与德国思想之关系时,一般都是以欧洲近代理性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莱布尼茨为切入点。众所周知,从莱布尼茨单子论的本体论思想到“最好的世界”的神学理论②莱布尼茨认为道德是客观的,上帝也需要遵守。既然上帝是完美的,那么他做的事情在道德上也一定是完美的,所以上帝在创世时一定会创造一个最好的可能世界,而真实存在的世界就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都具有浓郁的理性主义色彩。另外,沃尔夫(Christiаn Wоlff,1679 —1754)作为从莱布尼茨向康德过渡的哲学家,其创建的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使莱布尼茨哲学通俗化,并席卷了整个经院哲学。本书作者井川教授将研究的重中之重放在深受莱布尼茨影响的沃尔夫身上,围绕其与宋明理学的关系,正面关涉沃尔夫哲学的形成发展,探讨其在德国思想史和启蒙运动中的重要作用,在欧洲思想史研究上提出了一个新的重要课题。

《宋学西渐》结构如下:

序章

第一部分 柏应理编著《中国哲学家孔子》的中国哲学观

第一章 《中国哲学家孔子·序论》

第二章 《中国哲学家孔子》对儒家经典的释义

第二部分 卫方济《中华帝国六经》对儒家伦理的称赞

第三章 《中华帝国六经》对儒家经典的解释(I)

第四章 《中华帝国六经》对儒家经典的解释(II)

第三部分 沃尔夫——儒家对欧洲启蒙思想的影响

第五章 《中国人实践哲学演讲》(I)

第六章 《中国人实践哲学演讲》(II)

终章

《宋学西渐》第一部分通过《中国哲学家孔子》(СопfисiиsSiпаrит Рhilоsорhиs,1687)的序言分析了柏应理(Рhiliрре Cоuрlеt,1623 —1693)等耶稣会士的中国哲学观,指出柏应理以张居正的《四书直解》而非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底本③《中国哲学家孔子》由柏应理、殷铎泽(Рrоsреrо Intоrсеttа,1626 —1696)、恩理格(Chrétiеn Неrdtriсh,1625 —1684)、鲁日满(Веlgium Mааstriсht,1624 —1676)等人共同编译,该书的中文标题为《西文四书直解》,事实上只有《论语》《大学》《中庸》,独缺《孟子》。该书参考的《四书直解》原名《四书集注直解》,是明代两朝帝师、万历首辅张居正同翰林院讲官为万历皇帝量身定做的白话文宫内读本,其次序和绝大部分内容都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基础,内容大同小异。另,在井川教授之前,除龙伯格(Knud Lundæk,1912 —1995)和孟德卫(Dаvid Е.Mungеllо)认识到张居正在东西交通中的重要作用外,尚未有研究正面关涉传教士汉学与张居正注解间的关联。,就神和人类理性作出与基督教相适应的解释。柏应理等人通过翻译“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重新阐述基督宗教中的神的概念,并试图在“上帝”“天”等概念中论证神性的存在,甚至将其视为人类理性的根源。究其原因在于,“按照利玛窦‘适应政策’,古代儒家保持了原来的一神教信仰,后来因为佛教的传入以及宋明理学的发展,原先的信仰几乎消失了”。④梅谦立(Тhiеrrу Mеуnаrd):《耶稣会士与儒家经典:翻译者,抑或叛逆者?》,载《现代哲学》2014 年第6 期,第68 页。柏应理主张古代中国人对神的崇拜可以追溯至伏羲,他认为《易经》的哲学体系不仅是有神论,也是为了认识神性而有意识地“阐明事物的秩序和法则性”。①井川义次:《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东京:人文书院,2009 年,第37 页。在第二章中,井川教授以《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以及《中庸》的“天命”“性”和鬼神论为切入点,详细对比了朱熹、张居正的注释与柏应理译文的异同,细致详尽地梳理了程朱至明清时期关于《大学》《中庸》的注释历史,并从庞大的思想群落中找出了柏应理选用张居正《四书直解》解释中国哲学的原因——张居正的注释具有有神论的倾向,尤其指出“但凡强烈认识到张居正的注释带着有神论倾向,以及发现比张居正的注释更能读到孔子敬神意识的资料时,柏应理都会将其采纳使用”②李新德指出,柏应理等耶稣会士所译“四书”以张居正的《四书直解》而非朱熹的《四书集注》为底本,这与扬“先儒”抑“今儒”的利玛窦路线有关。利玛窦生前曾旗帜鲜明地反对程朱理学,即所谓的“后儒”“今儒”;利玛窦将儒家“上帝”等同于基督教的天主,而朱熹等对古经书所称的“上帝”“天”等概念的解释明显与走利玛窦路线意欲“合儒”“补儒”的耶稣会士的追求不同。参见李新德:《耶稣会士对〈四书〉的翻译与阐释》,载《孔子研究》2011 年第1 期,第102 页。。柏应理肯定了宋明理学的价值,并认为宋明理学是中国哲学之正统,他在向欧洲人传达儒家思想有神论的同时,也将以“性”“理”为中心的宋明理学的世界观传入了欧洲。

在第二部分《卫方济〈中华帝国六经〉对儒家伦理的称赞》中,井川义次教授深入讨论了卫方济(Frаnçоis Nоёl,1651 —1729)的译文与朱熹和张居正的注释之间的异同。《中华帝国六经》(Siпепsis Iтреrii Libri Сlаssiсi Sех,1711)是“四书”的第一部完整译本,卫方济在翻译“四书”的基础上,又翻译了《孝经》和《小学》。卫方济所译《大学》《中庸》《论语》等的基本概念大多取自朱熹的注解,而在检证《孟子》性善论和《孝经》的“孝”时,卫方济则更多地阐发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其中不仅有朱熹的注解,也吸收了司马光等人的解释,整体上他对朱熹及宋明理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相信儒家哲学“通过人类本性、理性及德性的涵养与陶冶,可谋求人格的完善和他者的自我实现,或者整个世界的有序和安定”③井川义次:《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第351 页。。卫方济借助翻译把“孝”的观念导入欧洲,让欧洲人真正认识到中国思想的根本价值和宇宙论的核心内容,同时也为欧洲提供了一面反观自我的镜子。从《小学》的编辑过程来看,整本书都体现了朱熹的意图,卫方济本人也认为这是朱熹的著作。④井川义次:《欧人关于中国初等教育之初次介绍》,载《人间科学》2004 年第13 期,第324 页。卫方济“因为重视朱熹的哲学而翻译了《小学》,并将其传播到欧洲”⑤井川义次:《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第351 页。。总之,柏应理在编译《中国哲学家孔子》时主要以张居正的注解为主,而卫方济的《中华帝国六经》则结合了朱熹和张居正的注解。显然,二人在基督教教义与宋明理学的结合方法上有着本质区别。⑥利玛窦对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持批判态度,认为理学背离了先秦儒学的有神论传统,而诸如柏应理等人都承继了这一观点。然而,卫方济的态度与利玛窦等人泾渭分明,显然他并不赞同以往耶稣会内部忌避朱熹或宋明理学的态度。究其原因,柏应理是为了论证中国哲学有神论,而卫方济则是强调儒家典籍中的人的理性本性,及不断发展进步的、事物秩序的规律性。相较于柏应理,卫方济的翻译更直接地把宋明理学传入欧洲,是将“一阵新风吹入欧洲的关键人物”⑦井川义次:《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第351 页。,而首先接受这股新风洗礼的便是建立莱布尼茨 —沃尔夫哲学体系、对康德前期哲学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克里斯蒂安·沃尔夫。

在第三部分中,井川教授以沃尔夫的《中国人实践哲学演讲》(Оrаtiо dе Siпаrит Рhilоsорhiа Рrасtiса)为对象,深入研究沃尔夫与卫方济、柏应理以及宋明理学间的联系,认为沃尔夫通过柏应理和卫方济的翻译,在宋明理学中找到了自己的发展方向,促发了自身理性主义思想的形成。《中国人实践哲学演讲》发表于1721 年,其中充满了理性主义的光辉,被视为无神论的典范,也因此招致哈勒大学(Uni Наllе)虔敬主义者的批判。这篇演讲内容以卫方济的《中华帝国六经》为蓝本,但在1726 年付梓之际却增加了原文四倍之巨的笔者注,而这些笔者注来源于柏应理的《中国哲学家孔子》。彼时,《中国哲学家孔子》风靡欧洲大陆,添加巨量注释或许是为了迎合当时的读者,但是沃尔夫对卫方济的评价要高于柏应理。在井川教授看来,这是因为沃尔夫通过卫方济的译文认识到宋明理学主张不以“神”的存在为前提的理性自律。沃尔夫通过卫方济和柏应理的注解,从《易经》和《孝经》中学习宇宙论以及由此生成的秩序形成理论,亦从《论语》中学习到了自然的法则。他摈弃了柏应理的有神论观点,否定了“天”与“神”的联系,将“天的法则”定义为“自然法则”。不仅如此,他认为以理性为核心的中国哲学有一股实现“人民之幸福”“实际之幸福”等实践性课题的力量。沃尔夫通过不断阅读《大学》中关于幸福论和德性论的内容,在柏应理和卫方济对宋明理学的注释中,展望到人和世界的“完全性”。在保证人类理性的同时,沃尔夫不断追索启蒙主义“完全性”的课题,并在孔子从“志学”到“从心”的过程中,发掘出不断进步的人性要素,认识到追求与宇宙规律相协调的“完全性”的人类使命。正如井川教授所言“通过在中国宋明理学中积累的注释群,沃尔夫认识到中国哲学中的理性带来了人的形成和完善”①井川义次:《宋学西渐——欧洲迈向近代启蒙之路》,第468 页。。

井川义次教授师承日本著名学者堀池信夫教授创建的文化相对性理论之学统,指出“宋学在西欧近代理性的形成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近代理性思想并非仅源自欧洲世界本身,如果没有东西血脉的交融,它是绝对不会形成的。”②同上,第469 页。井川教授的研究横贯东西,对中国典籍和拉丁语译文施以详细的分析解读,为中学西传领域的新研究奠定了基础。然而,18 世纪的欧洲进入了理性思考的动态格局,呈现出百家争鸣的思想态势,启蒙时代的理性主义必定不会在沃尔夫这里终结,因而有必要深入讨论受中国思想影响的沃尔夫学派在启蒙运动中的地位与作用。另外,沃尔夫学派主张的国家学说等政治哲学理论与沃尔夫对宋学的评价有何具体关联亦值得我们探讨。此二者都是《宋学西渐》带给我们的思考。

三、日本学者之中学西传研究的学术史爬梳

众所周知,16 世纪天主教东方传教的第一站并非中国而是日本,中国教区在日本管区管辖范围,而其修会之一的耶稣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视中国和日本为一个整体。彼时,在传教士们的努力下,罗马收到了大量载有东方历史、现状及传教情况的书信和报告。此外,梵蒂冈图书馆等欧洲机构收藏了大量16 世纪至17 世纪的日文文献,亦表明日本在东西交流中长期扮演着重要角色。日本保留的大量汉文和欧文史料,③如日本三大汉学研究重镇之一的东洋文库。该文库是以中国与中国文化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研究型图书馆,馆藏中国图书文献24 000 余册,地图画卷1000 余份,主要是以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瑞典文、波兰文、匈牙利文、希腊文和芬兰文等十几种语言撰写的有关中国、西伯利亚及南洋各国的论著,涉及政治、外交、法制、经济、军事、历史、考古、艺术等领域,并保存了包括马可·波罗《东方闻见录》(Lе Dеvisетепt dи топdе,1298)在内的珍版善本以及15 世纪的14 种刊本。另外有500 余册中文辞书,大都是在华传教士们在17 世纪至19 世纪编撰的中国地方方言与欧洲语言对译的各种“手册”。除东洋文库外,日本的内阁文库与德川幕府藏书、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天理大学图书馆、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爱知大学图书馆、静嘉堂文库、尊经阁文库等也都藏有大量汉文文献和欧语文献。以及日本深厚的汉学研究功底,都为日本学者的中学西传研究积累了深厚的文献资料和方法论基础,形成了良好的学术氛围,而对日本中学西传研究学术史的梳理有助于我们反观自身的中学西传研究思路与方法。

20 世纪20 年代中后期至40 年代初期,是日本中学西传研究发生发展的重要时期。石田幹之助率先著成《欧美中国学界现状一斑》,之后又写了《欧人之汉学研究》《中西文化之交流》《欧美的中国研究》等系列著作①其中《欧人之汉学研究》(东京:共立社,1932 年;增补版,东京:日本图书,1948 年)、《欧美的中国研究》(东京:创元社,1942 年)的复刻本于1997 年合辑为《欧美、俄国、日本的中国研究》,由日本科学书院出版。中国学界对于石田著作的译介主要集中在民国时期,如《欧人之汉学研究》1934 年由朱滋萃翻译并在北平中法大学出版社出版,2015 年又由山西出版社复刻出版;《中西文化之交流》于1941 年由张宏英翻译并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参见钱婉约:《石田幹之助的东洋史研究》,载陈戎女编《比较文学》(第1 辑),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502 页。。石田幹之助网罗了欧洲各国语言、阿拉伯语、日语等语言的书籍,并从中整理出中国学研究的基本文献资料,详细梳理了古代至19 世纪中叶以前欧人对中国历史文明的认识状况,展示了当时中西文化交流情况及汉学研究不断繁荣发展的盛况。尤其在《中西文化之交流》中,石田幹之助不仅讨论了古代至明末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以及各时代的艺术、学问等知识产物的西渐,而且意识到在清代初中期的东西文化交流之中,欧洲人的中国研究及中国艺术、学问传入欧洲在思想上对欧洲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可见,石田幹之助早就认识到“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具有伴生性、共时性,是一个整体②在国内学界,最早由张西平教授提出这个问题。张西平教授批评了中西文化交流史单向化、片面化的研究现状,提出应该把“西学东渐”和“中学西传”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并指出“对于中国古代文献的西译,传教士的‘西学汉籍’和中国历史的西语文献报告和著作的研究,是改写目前世界史和中国史研究的关键所在。对于它们的细致研究,将是解开全球化秘密的关键所在。唯有此,历史的真相才会呈现出来。”参见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96 页。,为此后的日本乃至世界中国学研究奠定了方法论基础。

20 世纪20 年代末,五来欣造的博士论文《儒家之于德国政治思想的影响》(1929)出版。该书可谓日本最早的中学西传研究专论③五来欣造:《儒家之于德国政治思想的影响》,东京: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29 年。该书后由刘百闵、刘燕谷译作《儒教对于德国政治思想的影响》,于1938 年由长沙商务印书馆出版。。六年后的1935 年,五来欣造又于第48 期《财团法人启明会演讲集》中刊发了《儒家之于西方思想的影响》的长文。《儒家之于德国政治思想的影响》厚达700 页,阐述了儒家思想所具有的政治哲学性质,认为儒学具有教化和社会治理的功用,并认为其对德国的政治思想,尤其是启蒙主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第三章起,五来欣造从儒学进入欧洲学界入手,着墨于莱布尼茨,指出莱布尼茨创建的二进制与伏羲从阴阳二元素中阐发的易学世界观是相通的。同时,五来欣造在书中一并探讨了沃尔夫及保尔·亨利·霍尔巴赫(Раul-Неnri Тhirу Ноlbасh,1723 —1789)等人,以及菲列特大帝和普鲁士王国之政治与儒家学说的关联。

1933 年,后藤末雄的《中国思想西传法兰西》④该书原系后藤末雄的博士论文,最初由东京第一书阁于1933 年出版,后于1956 年修订增补并由奈良养德社出版,被认为是比较思想史领域的先驱作品。出版。该书第二篇《孔教典籍之翻译及其价值》是日本最早介绍《中国哲学家孔子》的文章。因此,后藤将无名氏的《中国哲学家孔子》法语抄译本《中国哲学家孔子的道德》(Lа Моrаlе dе Сопfисiиs,Рhilоsорhе dе lа Сhiпе,1688)、普 吕凯(Frаnçоis-André-Adriеn Рluquеt,1716 —1790)的《中华帝国经典》法译本(Lеs Livrеs сlаssiqиеs dе l’Eтрirе dе lа Сhiпе,1784)以及《北京耶稣会士中国纪要》(Метоirеs Сопсеrпапt I’histоrirе,lеs sсiепсеs, lеs аrts, lеs таеиrs, lеs иsаgеs еtс, dеs Сhiпоis, раr lеs Мissiоппаirеs dе Реkiп, А Раris,1776 —1814)所收《大学》《中庸》的开篇部分翻译成日语,并对三者的内容做了比较分析,全面揭示了中国思想对法国百科全书派思想的影响过程,尤其是儒家仁爱政治、民本主义等中心思想的重要作用,法国知识阶层以此为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基础,推翻了路易王朝的统治。后藤以东西文化间的碰撞交织作为主线,思考并重新认知东西思想交汇下的新思想生成及其价值,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开创性意义。

1939 年,小林太市郎的《中国思想与法兰西》出版,此前他的《中国与法国的美术和工艺》⑤小林太市郎:《中国与法国的美术和工艺》,东京:弘文堂书房,1937 年。业已面世。小林太市郎梳理了春秋战国至宋代,儒家思想自孔子向新儒学发展的过程,认为中国哲学具有较高的普适性和体系化,并着重选取莱布尼茨、伏尔泰和魁奈(Frаnçоis Quеsnау,1694 —1774)为研究对象,具体讨论中国思想对法国的影响。例如他认为程朱理学具有普遍价值且完成度高,是道德、政治、艺术等一切事物的根本原理①小林太市郎:《中国思想与法兰西》,东京:弘文堂书房,1939 年,第24 页。,并提出莱布尼茨哲学的重要概念“前定和谐”受到了理学的影响。又如他认为伏尔泰在《自然法赋》序言中所强调的从宗教专制中解放出来的普遍的道德,以及教育的目的是教人顺从理性的实践行为等观点,实际上就是儒家所强调的道德修养方法的翻版。

“二战”结束至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日本的中学西传研究以文献译介为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其中矢泽利彦的贡献尤其令人瞩目,而20 世纪60 年代后藤末雄《中国思想西传法兰西》的再版则推动了日本中学西传研究新的发展。譬如,矢泽利彦、长南实于1965 年翻译了门多萨(Juаn Gоnsаlеsdе Mеndоzа,1545 —1618)的《中 华大帝国史》;矢泽利彦在1970 年至1974 年连续翻译了《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六卷,之后又于1977 年、1980 年两年陆续翻译了《中国之医学与技术》《中国之传教与迫害》等耶稣会传教士书简两卷;后藤末雄于1970 年翻译了白晋(Jоасhim Воuvеt,1656 —1730)所著《康熙帝传》;田中正美、三石善吉、末永国明于1971 年翻译了雷蒙·道森(Rауmоnd Dаwsоn)的《欧洲之中国文明观》;栗本一男于1999 年翻译了葛兰言(Mаrсеl Grаnеt,1884 —1940)所著《中国人的宗教》等。关西学院大学西尾朗分别于1964 年、1971 年、1972 年撰写的系列论文《英国的中国映像》,从文学及工艺美术和庭院设计等方面,考察了中国文学、思想及工艺对17 世纪英国的影响。

当中国哲学和思想史学家堀池信夫的《中国哲学与欧洲的哲学家》(上下卷本,1996 —2002)出版之际,日本的中学西传研究迎来了新的高潮和转型。《中国哲学与欧洲的哲学家》上卷的考察范围从13 世纪至17 世纪初,下卷的研究范围自16 世纪至20 世纪,是一部关于中学西传的通史性研究,称得上是日本在中学西传研究领域的集大成者。堀池信夫教授在书中提出了文化相对论的研究思想,并认为该理论和方法在东方思想的西方传播和接受问题上极具创新性②堀池信夫:《中国哲学与欧洲哲学家》(上),东京:明治书院,1996 年,第471 页。,开创了从文化相对论角度研究“中学西传”的先河。他全面梳理了13 世纪以来的中国思想在西方的传播与接受情况,分析讨论了欧洲哲学家接受中国的思想(哲学)和宗教的过程,以及对中国思想和宗教的评价。2009 年,与堀池教授有师承关系的井川义次教授在《宋学西渐》一书中,运用文化相对性理论的方法论探讨了16—18 世纪耶稣会士向欧洲输送的中国哲学思想及其对欧洲理性精神之形成所起的作用。除《宋学西渐》外,井川教授在1996 年至2022 年期间还撰写了《十七世纪耶稣会士对〈易经〉的解释——关于〈中国哲学家孔子〉“谦”卦的有神论观点》《法国革命前夜欧洲对〈帝鉴图说〉的接受》等系列论文,较为全面系统地整理探讨了西传欧洲的中国思想对欧洲启蒙及革命运动的影响。

综上所述,日本的中学西传研究可分为译介型和研究型两大类,以整体研究为主,也有个案研究,开展早,发展快,细致深入。然而,除堀池信夫和井川义次外,学者间的承继关系较弱。译介型研究主要依托学者个人的研究兴趣,译介和研究对象不成体系,没有稳定的研究方向和学术传承。究其原因,首先主要是日本只是中学西传的参与者而非当事人,没有形成稳定的培养体系和研究队伍。其次,日本研究者个人能力突出,一般都具备深厚的汉学功底,精通多国语言,能博览古今中外群书,具备会通东西的良好素养。如井川义次教授精通古汉语、现代汉语、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等语言,能翻译和研究拉丁语等欧语文献和研究成果。最后,多采用实证性研究方法,重视一手资料,具有较高的文献解读和分析能力,为阐释一个事实或者论证一个观点,日本学者往往同时参考多种文献,通过语言学、文献学、历史学、宗教学、哲学等多种方法开展实证研究。如井川教授论证“孝”的概念及其西传时,不仅将卫方济的拉丁语译本翻成日语,还将拉丁文译文与《孝经》的内容逐一比较,考察卫方济对“孝”的理解和解释。

四、他者之眼与自我之再发现

费孝通(1910 —2005)先生指出,我们既要承认自己的文化,并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创造现代的中华文化,又要了解和认识其他国家的文化,学会处理解决文化交涉的问题。①费孝通:《费孝通在2003:世纪学人遗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第164 页。16 世纪、17 世纪以后,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传教,在将欧洲科学文化传入中国的同时,也把中国哲学经典介绍到欧洲。正如剑桥大学李约瑟(Jоsерh Nееdhаm,1900 —1995)教授讲演《中国文明》(Сivilizаtiоп iп Сhiпа)时所说:

当余发现十八世纪西洋思潮多系溯源于中国,余极感欣忭。彼十八世纪西洋思潮潜流滋长,固为推动西方进步思想之根据,十七世纪中叶耶稣会教友,群将中国经籍译成西文,中国儒家人性本善之哲学乃得输入欧洲。吾人皆知彼启蒙时期之哲学家,为法国大革命及其后诸种进步运动导其先河者,固皆深有感于孔子之学说,而曾三复致意焉。不论个人表现于人类真正性格距离至何种程度,吾人对于社会进步之理想,唯有依赖人性本善之学说,方有实现之望,而此种信心,吾人固曾自中国获得也②转引自朱谦之:《中国哲学对于欧洲的影响》,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198 页。另见1942 年8 月31 日《大公报》,李约瑟演讲稿《中国文明》。。

17 世纪、18 世纪欧洲发生了启蒙思想运动,而启蒙运动的蓬勃发展标志着上升的资本主义和衰亡的封建制度两种思想体系的矛盾斗争。启蒙思想重视理性,主张自然法则和自然权利,提倡平等,要求法律公平。他们抨击旧制度下的专制政治和阶级制度,批评罗马公教教会及在教会的精神支配下社会的愚昧和迷信。有些启蒙思想家还主张改变整体,但多数人希望有一位开明专制君主出现,实行自上而下的改革,实践启蒙运动思想。上升的资产阶级是欧洲的革命因素,他们的思想与封建制度水火不容,他们反对封建特权和封建社会制度,反对僧侣,反对上帝,积极主张资产阶级的自由权利,并拥护自然神教和机械唯物论甚至无神论。也就是此时,欧洲受到了宋明理学的影响。法国启蒙主义学者达郎贝尔(Jеаn lе Rоnd d’Alеmbеrt,1717 —1783)曾 论 及18 世纪的思想状态,认为15 世纪、16 世纪是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的全盛时代,17 世纪是笛卡尔哲学的胜利时代,那么18 世纪的特色是什么呢?他的答案就是“哲学的时代”③千代田谦:《西洋近世史序说》,东京:三省堂,1935 年,第373 页。。

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欧洲人认为西方文明已经走进死胡同,彼时“圣德在东方”(Lа sаgеssе еt l’Оriеnt)的观念一度成为欧洲思想界的主导。事实上,“圣德在东方”的观点曾风靡于18 世纪的欧洲。当时腐败的专制政治使得西方文明走到了尽头,卢梭等人发出了“回归自然”的呼声。在这一时代,欧洲盛行研究儒家学说,产生了启蒙主义思潮,其代表人物伏尔泰崇尚儒学,深受孔子思想的影响。但从儒家思想在欧洲的传播来看,德国要早于法国。尽管法国耶稣会士最早将儒家思想带入欧洲,但正是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宣传,欧洲学界才真正认识到儒学的价值,其后的沃尔夫和伏尔泰也被儒家思想所吸引,继而将儒学引入菲列特大帝和普鲁士的政治思想之中。莱布尼茨、伏尔泰、魁奈及百科全书派等启蒙运动思想家通过耶稣会传教士的译介,接触到了中国的儒家经典,借此认识中国和孔子,继而称扬中国文化,赞颂中国式的“仁君”和“仁政”及儒家以德教人的伦理思想,主张欧洲以中国为榜样,借此来批判旧制度下的欧洲政府、教会和社会。最具说服力的例子即德裔法国思想家保尔·亨利·霍尔巴赫,他的实践哲学完全继承了儒家的哲学体系。甚至法国重农学派的创始人魁奈及其弟子勒梅西耶·德·拉里维埃(Lе Mеrсiеr dе lа Rivièrе,1719 —1801)也深受儒家的影响。启蒙时代是中国文化传入欧洲的极盛时代,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承前启后的历史时期。

如前所述,日本的中学西传研究起步早,并取得了一系列可观的重要成果。日本地处中华文化圈,受儒家思想之影响可谓深厚。因而翻译研究日本学者的中学西传研究成果,以多重视角解读“他者”与“自我”的关系,是从东方视角审视儒家及其思想在东西交通中的特殊地位及历史作用的重要一环。17 世纪后半叶,来华耶稣会传教士柏应理研习并解读儒家思想,并将翻译成拉丁文的儒家学说带入欧洲。他将《论语》这一标题译作“做出理性探讨的人们的言辞”。标题的翻译既非误译,也没有采用西方哲学术语翻译时的牵强附会和曲解。“理性”是当时的一个全球性话语,在“理性”的引导下,东西文明有了共同语言并进一步融合。不言而喻,中学西传研究是双向互动的,具备特殊的意义和价值——中国学者得以借助作为“他者”的传教士丰富了对“自我”的认知,于长远而言有助于重建中国人的文化自信,破除“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霸权,而西方学者借助作为“他者”的中国思想,发现西方文化中存在的中国文化因子,促使他们从更加客观的角度审视西方文明源流的非单一性,重新评价中国文化的世界性意义。同理,日本学者的中学西传研究有助于我们审视中日关系。明治初期,日本倡导“和魂洋才”“脱亚入欧”,全力推动近代日本的西化运动。然而,亚欧是世界的亚欧,二者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日本学者研究中国思想对欧洲的影响,既能从日本视角明确欧洲近代启蒙运动及资产阶级革命中闪耀的中国文化的光辉,又能为日本的“自我”再发现提供重要依据,促使人们反思近代日本所谓的“脱亚入欧”政策。不难理解,福泽谕吉所谓的“脱亚入欧”实为一个伪命题,东西方文明从未停止过互动交融。成功吸收和融合东西文化的日本不应该一味站队,而应该明确自己在世界史中的责任和地位,发挥自身特点,积极促进东西交流及世界的和平发展。

翻译研究日本学者中学西传研究的成果,不是为了否定中日学者中的任何一方,而是为了更加肯定彼此在中学西传研究中的成绩和贡献,从而互通有无,共建东亚中学西传研究的学术网络。回归中学西传研究本身,其意义在于求同存异、和而不同,肯定中西文化的互识、互证和互补,彰显中国文化的世界性意义,以助我们增强文化自信,正确认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他者”的观照下深化对“自我”的认知,进而实现东西方文明真正的彼此了解、相互融通。

五、结 论

欧洲的启蒙运动与中国文化有着深刻渊源已是学界共识。中西文化的接触与碰撞是世界走向文明的强大动力,一是以物质文明的交流为主线,二是以思想(哲学)交流为主线。前者诸如13 世纪至16 世纪中国的重要发明由蒙古人和阿拉伯人带入欧洲,为欧洲文艺复兴之物质基础创造了条件。克拉普罗特(Неinriсh Julius Klарrоth,1783 —1835)在巴黎刊行《与洪堡论罗盘针发明书》(1834),力主罗盘针、火药、印刷等都由中国人发明,经阿拉伯商人和航海者传入欧洲①石田幹之助:《欧人之汉学研究》,东京:共立社,1932 年,第256 页。。后者如16 世纪以来耶稣会传教士的东方传教,同时将中华典籍悉数翻译输入欧洲,中国哲学思想得以西传,间接影响了欧洲近代思想的形成发展,成为推动17 世纪、18 世纪欧洲启蒙运动发展的重要外部力量。

中国文化虽为地域性文化,却具有进步意义和世界性价值,为欧洲启蒙运动思想家们所借鉴吸收,他们凭借中国思想的力量,吹响了摧毁中世纪思想的号角。②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第153 页。同样,“在重建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意义时,我们不能将儒家思想和启蒙思想完全对立起来。相反,我们可以从启蒙思想家对中国文化的跨文化理解中,纠正偏误,赋予儒家文化以符合现代生活的新意,开出启蒙思想之新意”③同上,第163 页。。然而,正如张西平教授曾指出:“对中国学者而言,在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中,最缺乏中学西传的研究。”①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前言》,第3 页。要实现从学理上对中西方文化多元复杂的关系作出综合性解读,除不断创新西学东渐研究外,更需大力补足我国中学西传研究的短板。中学西传研究讨论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思想文化如何传播到西方,又如何影响西方世界的形成,展现中国文化在塑造西方文明的过程中起到的积极作用,证明“欧洲近代思想的形成并不是产生于单一的欧洲思想内部”②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第130 页。,而是受到其他古老文明的启发,生成于东西方文明的交流互动之中。对此,张西平教授指出儒学在欧洲的早期传播是整个“中学西传”历史的根源,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同时,它也是一个漫长和复杂的精神交往过程③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前言》,第6 页。。

如上所述,在我国乃至世界中学西传研究领域,张西平教授所著《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等系列研究成果具有极高的学术创新意义和价值。在张西平教授等专家学者的努力下,我国中学西传研究业已形成稳定的研究方向和内容,确立了较全面的研究人才培养机制,构建了优良的学术传承体系。然而,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吸收国外优秀的研究成果亦十分必要。译介和研究日本在传教士汉学、东西方思想文化交流史等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多元化的视角呈现儒家与西方文明的关系脉络,即站在日本视角观照明清时期的“中学西传”和“西学东渐”,在更深广的范围和意义上探讨“中学西传”的研究内涵和方法论,构建东亚的中西交通研究学术网络,既可补益国内相关研究成果,为我国的相关科研人员提供新的研究思路和可借鉴的前期成果,又可为国人了解16—18 世纪东西方思想文化的交流状况、传教士及其汉学研究对东西方交流所起的重要作用提供有益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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