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 人性悲剧的四维建构

2023-12-26 01:47康金阳
今古文创 2023年48期
关键词:失格良子太宰

康金阳

【摘要】《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代表作,是在二战之后日本社会动荡的情况下所写的绝笔之作,其中的主人公大庭叶藏寄托了他对人性的批判与思考,但正是这种思考造就了叶藏悲剧的一生。叶藏在思考过程中不断受到“他者”、罪意识因素的影响,加之自身戴起的“人格面具”与自身的懦弱,他逐渐失去为人的资格,走向自暴自弃的深渊。

【关键字】《人间失格》;罪意识;他者;人格面具;太宰治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8-00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05

一、创作背景

《人间失格》是日本小說家太宰治的一本自传体小说,也是他个人写作生涯的最后一部作品。全文分为前言后记,以及讲述主人公生活的三个手记,通篇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主人公叶藏从幼年到中年这段时期的自我内心折磨,直至彻底沉沦,走向毁灭的悲剧人生。太宰治在这部绝笔之作中融进了丰富的个人感情,主人公叶藏更可以说是太宰治的投影,同叶藏一样,太宰治出生于富裕家庭,从小就被别人视为有钱人家的幸福小孩,但家庭中父亲的严厉教育以及母亲的病症,使得太宰治从小就很少体会到父爱母爱,加上自身也体弱多病,无法与外界建立频繁的联系,所以常年的独处也铸就了他孤僻敏感的性格,和叶藏一样,他自小就开始思考人际关系,人类存在的意义以及灾难与幸福等三观问题,而最后的结果,太宰治开始惧怕人类,惧怕这个世界,也体验到了自身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异类感,面临这种内心的矛盾与无力,太宰治只能选择逃避,而他选择的方法与叶藏如出一辙——死亡与沉溺于烟酒和女性,先后的五次自杀以及嗜酒成性体现了他对这个世界与自我人生的绝望,在这内心撕裂般的处境下,他拿起文笔,创作了众多具有反叛性质的毁灭美学,尤其是在二战日本战败之后,整个社会的价值观与精神状态遭到重大打击,混乱无序,太宰治作为“无赖派”文学的代表,发出了“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的宣言,其文学作品中无不展示了对于人性的思索以及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其中《人间失格》是其对于人性剖析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主人公叶藏作为太宰治的代言人,是沉淀了作者对于人类人性的惧怕以及自身厌世情怀的情感载体,“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不仅是大庭叶藏的内心独白,更是太宰治的人生缩影。

二、“他者”的影响

大庭叶藏在自我意识构建中受到了大量的“他者”因素的影响,正是在这种与“他者”的交互中一步步束缚自己的内心。“他者”的概念源自西方后殖民理论,其中提及了“自我”与“他者”的对立以及联系,实际上潜含着西方中心的意识形态,二者互为参照。而“他者”的存在是自我意识确立的关键,在“他者”的存在下,主体才能够正确地认识自己,确立自己。对于叶藏的人生悲剧来说,“他者”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首先是在家庭之中,这里是叶藏对于人类恐惧的起源。叶藏出生于阔绰家庭,但自小缺少父爱母爱的他孤独敏感,但却仍有对于爱和幸福的向往,对于融入家庭的渴望。但是家庭的古板克制以及父亲的专制严厉,让他敏感脆弱的性格日渐不可收拾,在家庭中的吃饭礼仪都让他恐惧,“吃午饭时只见十几个人全都一声不响的嚼着饭粒,那情形总让我不寒而栗。”[1]在这种低沉的家庭气氛中,叶藏的恐惧无奈日渐累积,但他仍有对于家庭的向往,可是自身的异类感愈加强烈,在这种矛盾心理下,他只得隐藏自己,扮演起小丑的角色,来取得大家开心,为自己赢得了好像融入家庭之中的假象,但自己内心的折磨以及对于人类的恐惧却无法消除,此时无论是自身的伪装还是恐惧心理的增长,都离不开家庭这个“他者”的影响,叶藏在其影响下,自己的性格也开始异化扭曲,只为求得“他者”影响下的理想人格,在“他者”思维的引导下,自我意识以及品性的构建就再也不是自我自由意志所决定的,这也就在无形之中给自己铐上了枷锁。

这种渴望得到“他者”的认同还体现在叶藏的其他生活方面。在学校时,集体生活是令他恐惧又厌恶的“他者”,但灵魂的懦弱又让他不得不屈服,开始扮演小丑的角色来融入,但就如同在家庭中一样,对人类的不信任与恐惧不减反增,对于学校生活,他如是说道:“我根本无法过那种所谓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等等豪言壮语,只会在我耳朵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那种“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无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然而生活的秩序与自身的懦弱使他不得不在集体生活中苟延残喘,继续扮演小丑来伪装自己的真面目。

“他者”中是有朋友的存在的,叶藏也是有朋友的,即便如此他内心却没有得到丝毫的解脱,反而在与朋友的交往中对于自己的认知有了更深的理解,深化了内心的绝望。“像掘木这样的耍耍朋友暂且不论,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过痛楚”。这是叶藏对于友情的态度。他在上中学时为掩饰自己的恐惧继续在学校扮演丑角,可这种手段却被一个叫“竹一”的人识破,刹那间叶藏感觉整个世界被烈火包围,接下来的都是无尽的不安与恐惧,当自己在社会中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被无情的识破,拼命掩饰的内心被揭穿时,叶藏几近精神狂乱,于是乎他开始亲近竹一,欲要证明自己之前的“人设”,在与竹一的交流中,他对妖怪之画的看法让叶藏热泪盈眶,叶藏认为在这个虚伪的世界自己终于找到了同道之人,被人类伤害的自己对于妖怪却有着谜一样的向往,他毅然决然说:“我也要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可当叶藏真正画出来时,他才明白这是自己内心真正的自己,是自己拼命掩盖的本来面目,竟是如此的阴晦颓废,如此的阴郁。这是叶藏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外表开朗的自己内心竟是如此的阴暗,而他也将自画像藏了起来,继续掩盖自己的敏感脆弱。这是悲哀的,叶藏仍旧要以这种矛盾的心理继续生活,用懦弱来承接痛苦和凄凉,这可以说是他悲剧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而日后结识的掘木则是将还在现实中挣扎的叶藏推向了深渊,正是因为结识了他,叶藏开始沉迷于烟酒女色,走向沉沦,到最后落难时还要被自己瞧不起的掘木嘲笑讥讽,这无疑对叶藏有更大的打击,就此他向着更深的深渊走去,彻底地封闭了自己。

三、罪意识的影响

太宰治痴迷于对“罪”的思考,《人间失格》中叶藏也深受“罪”意识的迫害。“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对我而言,人类的生活无从捉摸”。这种对于人生的无力,对于自身脱离于世俗的状态,叶藏将其认定为罪,并且背负一生。叶藏第一次感受到“罪”是在参加非法运动的时候,但他却并非信徒,只是纯粹的在其中找些存在感罢了,即便日后他成了队长每天接手大量的任务,他依然在内心中嘲讽这是多么无聊。之后因为压力太大他叛逃了组织,他感觉到了背叛的罪恶感,“尽管逃走了,却没有换来好的心境,我决定去死”。承受罪的叶藏开始向往死亡,或者说是他终究想到了死亡是赦免和救赎自己的方式了。

之后,他认识了常子并相约殉情,可最终他却活了下来,并被冠上了“故意教唆他人死亡罪”的罪名,此时的叶藏虽然作为幸存者活了下来,可是内心却更加煎熬,他愧对于常子与他一起赴死的心意,深感惭愧,另一方面又要面对人世间的职责控告,身心俱疲,这时候的他被“罪”迫害的更深了。再之后叶藏一发不可收拾,他玩弄女人,拿走静子的财物,利用男女关系获得药店老板娘的信任,他听从欲望犯下一条条罪行,直到最后良子被侵犯,他也将信任他人称之为罪过,他认清和背负起了所有罪恶,内心的恐惧却早已泛滥。“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对世间的绝望终究让叶藏崩坏了。

“叶藏背负的不是个人的罪,他背起的是整个人类的罪,背负的是人性中恶的本源,所以他的一生如此沉重”[3]。叶藏自小对于人类的虚伪和欺骗甚是厌恶,更对于人类之间可以相安无事的互相欺骗这个事实感到恐惧,他对于纯真纯爱的追求让他承受了太多心理负担,他对人的存在感到绝望,不断地逃避,却也深陷“罪”的沼泽,“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尽管我在人世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与它顾影对怜,一同寂寞地玩乐嬉戏,或许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叶藏在这种“罪”意识下逐渐丧失了为人的资格,他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来逃避,来对抗现实,最终走向了毁灭。

四、人格面具

在叶藏的自我意识的构建中,丑角的扮演有着莫大的影响。叶藏内心上对于人类的虚伪与欺骗感到厌恶与恐惧,但无力反抗的他只得选择了扮演丑角,用这种方式来与人建立和谐关系并融入其中。

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了“人格面具”理论,大意是指人为了协调自我与外界之间的关系,会选择迎合外界的期待与要求,建构一个完全不同于真实自我的人格,即“人格面具”,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日常中的交际。叶藏的人格面具就是扮演小丑的姿态来迎合大家,营造融洽的氛围让自己安心,但是在带起人格面具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否定了内心真实的自我意识,这是痛苦与矛盾的。叶藏永远处于真实自我与外在自我之间的对立状态中,例如有一次叶藏在夏天仍然穿着鲜红色的毛衣,让家里的人大笑不已,可是叶藏内心深知自己是一个不知冷热,在夏天来回乱跑的怪人。自小对于人类的恐惧让叶藏觉得与人交往是痛苦的事情,可他心中却仍有融入家庭和社会的期望,这让他扮演起了小丑,可内心的痛苦与矛盾又侵蚀了他,这成了另外一种束缚,以至于让他觉得一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在《人间失格》的序言中有提到叶藏三个不同时期的照片,一开始的照片被评价为“这孩子真叫人倒胃口”“脸上只是堆满了委琐的褶皱而已”“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再到后来的照片是“相貌变化之大令人惊讶不已”“确实俊美得让人吃惊”,不过此时却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气”“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而诡异的青年”,可见后来的叶藏虽然是带起了人格面具,但内心仍然是挣扎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我的错乱,用束缚自己的方式换来的人际和谐终究是不靠谱的,是和他所塑造的人设一样是虚假的,这样的关系是无法让自己心悦诚服的,但叶藏的执迷不悟让他掉进了痛苦的深渊,他掩饰自我却又无法彻底抛弃自我,时常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就如同荣格所讲:“一个人不遵从他自己的法则,因而不能获得人格,那他将无法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2]这样的结果其实更是叶藏对于这个世界与人类的恐惧所导致的,他委曲求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渴望获得在这个世界的一席之地,“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当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自己时,就已经说明了他悲剧般的生活方式,小丑的扮演,是对他人的欺骗,也是对自己欺骗,人格面具的虚伪性永远带来不了对于世界的原谅与理解,只会将内心的恐惧无限放大罢了。

五、懦弱的灵魂

叶藏是清醒的,同时也是懦弱的。叶藏对于人性的认识深刻透彻,自小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了人性的趋利避害,虚伪欺骗。这种伪劣性让他寝食难安,他只得在惶恐不安与焦虑中面对人类,人类的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面对这对他来说如同人间炼狱般的生活,他没有勇气去对抗而选择了逃避,最终落入挣扎的沼泽,这种懦弱也造就了其悲剧的人生。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旧热爱生活,可惜叶藏却与此背道相驰,他在认清这世间的丑恶后,选择的是堕落地活着,即便知道自身因畏惧丑恶而沉沦,却也不会去做出改变,更是一种清醒的堕落,是一种连自欺欺人都不会去做的懦弱。叶藏与崛木相识后开始了他灯红酒绿的生活,叶藏也如同寻觅到了解脱的方式一般,近乎疯狂地沉浸其中,烟酒与女色成了他在世间唯一享乐的工具,甚至为了这些他都甘愿出卖自己,沦为男妾,这时候的他称之为行尸走肉也不为过,但他却不是真的失去了自己的内心,他只是欲图用这种方式隔绝世间的丑恶,寻得一丝安宁,这种清醒的堕落却是任人宰割的懦弱所选择的,这种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懦弱让他在地狱无法自拔,但最可怕的是,叶藏认为这是他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的现状,他承认了人类的恶,也承认了自己的懦弱。

但当叶藏一步又一步向深渊走去时,他认识了一个对他非常重要的女人良子,“良子那纯净无瑕的信赖之心恰如青叶瀑布一样让我神清气爽。”良子的出现让叶藏心里燃起了对世间美好的渴望,与良子生活在一起,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也开始慢慢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发出了“说不定当下我可以逐渐成为一个像样的人而不至于悲惨死去”这样的感叹。可惜造化弄人,当叶藏终于要直视这个世界的时候,命运却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当他看到良子被别的男人侵犯的时候,他崩溃了,并不是气愤男子的所作所为,而是悲痛于“自己信赖别人也是一种罪过吗”,当他重拾对于这个世界的信任时,回报给他的确实这样的打击,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世间的恐怖是他难以预料的。在叶藏终于开始不再逃避时,良子的遭遇再次直击他懦弱的灵魂,作为丈夫他不是去反抗,而是懦弱的接受与逃避,更意识到这世间的恶是他无法抗衡的,他意识到自己孤身与世界为敌,这种恐惧让他备受折磨,懦弱的他最终彻底走向了毁灭。叶藏灵魂深处的懦弱就决定了他无法抗衡人世间的丑恶,站在整个人类对立面的他太过弱小,选择逃避,选择毁灭,是他心中的自我救赎,也是他悲剧人生的必然结果。

六、结语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绝笔之作,他借用大庭叶藏这个角色,贯彻了对于人性的反思与深恶痛绝,但也如同叶藏一样,在对于人性的不断思考中会无形地给自己套上枷锁,背负起“罪”。无论是太宰治也好,大庭叶藏也罢,他们对于人性的恶看得太清醒,对于纯善的追求太过于理想,所以才会感觉到与人类世界格格不入,孤独脆弱的他们才会作茧自缚,缔造了自己的悲剧。但他们对于纯洁与光明的向往却不是伤害他们的根源,而是在他们刻意伪装下最真挚的自己。那么到底是什么伤害了他们?既不是这个世界本就存在的恶,也不是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错的,而是他们的逃避,这才是铸就他们悲剧人生的罪。对于叶藏来说,正因为灵魂上的怯懦,让他丢掉了真正的自己,无论是受到“他者”的影响抑或是带上人格面具,叶藏选择的生存方式皆是放弃展现真我,取而代之的是自我的放逐、隐藏和逃脱。叶藏的性格是悲剧的,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真正的自由是创造自己和否定规定性[4],人总会受到环境的客观限制,而自己能做的只有遵循自己,超越自己,培育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叶藏却是截然相反,他放弃了自己,不断否定自己的存在,为自己带上枷锁与束缚,彻底抛弃了自由,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直到最后其走向毁灭,才算真正地把握了自己的人生,这是他为自己的信仰献身,也是他悲剧人生的绝唱。

参考文献:

[1]太宰治.人间失格[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2]荣格.心理类型[M].吴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

[3]张婷.《人间失格》——大庭叶藏的罪与罚[J].电影评介,2016,(03):67-69.

[4](法)萨特.存在与虚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猜你喜欢
失格良子太宰
日子
日子
日子
日子
人间失格与教育失格——《人间失格》读后感
“深目”紧盯“失格” 驾驶人
“船长”失格
空洞
两瓶酒
清晨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