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9号羊正等待被数

林以昼

夜幕轻轻覆盖在大地上，月亮像一枚莹润的扣子，被缝在了幕布上。羊静静地站在羊圈中，等待那一道呓语的到来。

那是一道只有它才能接收到的召唤，类似惊蛰过后，天空中猛地响起的雷鸣声，枝头突然冒出来的桃花苞，或者七月的正午，耳畔冒出来的稠密蝉鸣。总之到了深夜的某个刹那，那个声音一定会到达。

即便没有签署契约，但羊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它和远方某个人之间的约定。

这个夜晚和其他任何夜晚都没有区别，牧羊犬累了一天，早早趴在旁边睡去。牧羊人也在不远处的小屋里歇息，昏黄的灯光从狭小的窗口漏出来，给平静的原野涂抹上一点暖色。身边的其他羊，要么在啃食坚硬的草茎，要么在闭目养神，有的将脑袋放在木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每一头羊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每一头都没什么要紧事儿。

只有这头羊，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因为它有一个特殊的编号，是那个召唤它的人给予的。原本它只是一头普通的羊，是原野上成千上万的羊当中的一头，可自从那个人三番两次地点了它，又被它听到后，它就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了。

就像人类世界中流传甚广的那个故事一样，小狐狸原本只是极为普通的小狐狸，小男孩也是没什么特别的小男孩，但他驯服了它，从此小狐狸和小男孩彼此需要，从此小狐狸和小男孩在彼此的世界里，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第一次听牧羊人上小学的女儿讲述这个故事时，羊的心里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不过那时它只是向往而已，并没有进一步去想象。直到那个声音传来时，它才意识到，自己也遇到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王子。

当然，也可能是小公主，或者老国王、老王后，或者其他任何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羊认为自己和小狐狸一样，也和遥远的某个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而自己身上，更是打上了看不见的来自对方的烙印。

879，每次那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时，羊听到的都是这串数字。第一次听到时，羊感觉自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于是羊知道，自己身上一定也和春天到来后的大地一样，发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

后来，这个声音每晚都会到来，有时是十二点，有时是凌晨一点，最晚的一次，是清晨五點。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原野尽头的黑暗被驱散开来，天边逐渐泛白。

正当羊以为那个声音不会来了的时候，它却姗姗来迟，钻入羊的耳朵。 879，又是这串数字，这是属于羊和那个人之间的暗号，是一种无需多说就能确认的契约。

从此，羊有了名字。

即便牧羊人总共只有不到两百头羊，它依旧给自己命名为“879号羊”。它不知道878号羊在哪里，也不关心880号羊是什么样，它只知道，这是那个声音的主人赠予自己的一个特殊的礼物，比二月里第一撮鲜嫩的草芽还要美好。

羊一次次在心里默念这串数字，它不知道879代表的数字到底有多么大，或者是多么小。它只是在想，这一定是个奇妙的号码，读起来时，嘴巴要变换三种形状，先是双唇微微张开，接着牙齿咬合、吐气，再噘起，像一朵喇叭花在快速打开。

原本漫长的夜晚，羊多了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喊出自己的号码，让它感知自己区别于其他羊的那一刻。

等待是最为无聊的事情。

即便知道那个声音会到来，但一味的等待只会让人受不住，就算是羊也一样，羊只能在等待的同时，想些其他的问题来舒缓情绪。

这些问题都是围绕那个遥远的、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而展开的。

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听声音是个男人，兴许未成年，那就只能称之为男孩。他有多高呢？是胖是瘦？头发是直的，还是和自己一样有着非常时髦的自来卷？他喜欢吃什么东西，是土豆饼，还是涂抹了花生酱的藜麦面包？他脾气怎么样，会不会像牧羊人那样，喝醉了酒就喜欢在草地上打滚，用鞭子抽打闯入自己视野的任何一头羊？

……

羊把这些问题琢磨了个遍，却始终没有答案。当然，也没人能够给它回答。

它唯一拥有的是那个号码——879，一串平凡却又不普通的数字。

真好啊，守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像蜜蜂肚子里装满了蜜，沉甸甸的，坠得连飞起来都要多费许多力气。可那是蜜啊，甘甜的蜜，一想起来就会让人鼓足了劲儿。羊现在就是一只装满蜜的蜜蜂，只是它不知道自己的蜂巢在哪个方向。

兴许在东边。往东边走上三天三夜有一个村子，牧羊人每年冬天都会驱赶羊群去那里。回来时，羊群总是会少掉许多羊，牧羊人的脸上却会增加许多笑容。

也许在西边。西边很远的地方，听说有个巨大的城市，那里的房子密集得像是火柴盒堆砌在一起，住在里面的人们像极了一根根火柴，拥挤不堪。

也可能在南边。往南一直走有一片大海，海上有很多大船，有不少人以船舶为家，在大陆和大陆、岛屿和岛屿之间穿梭。如果真是来自那边，那羊会很开心的，毕竟它从没见过海，连贝壳都未曾见过。

绝对不会是北边。北边冷得很，也住不了人，数不清的风从那个方向涌出来，害得草木凋谢，不然牧羊人也不至于每年都要带领羊群寻找新的草原。

羊一直想，一只巨大的金雕落在了它旁边，它都毫无察觉。其他的羊在金雕落在草地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时，敏锐地跑开了，唯独这头羊，依旧一动不动。它想得正入神。如果能听懂动物的话语，大概可以听出它在喃喃念叨着：“会是哪里呢？”

金雕被它古怪的表现所吸引，原本张开的利爪又收拢了，它好奇地眨了几下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的同伴一起逃走？”

羊不理解：“为什么要逃走？如果你真想追上我们的话，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羊的话让金雕笑了。

金雕鼓动几下翅膀，四周掀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草叶疯狂摆动；吓得其他羊原本探出来看向这边的脑袋，又迅速缩了回去。

“你很特别。”金雕打量了一阵羊，下了结论。

那当然，我是879号羊，独一无二的一头。羊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它发现这只金雕看着不大饿的样子，不然的话，自己就算再特别，应该也避不开被金雕撕碎的命运。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草原上发生，羊见惯不怪了。

金雕准备再说些什么，这时，因追赶一只野兔而短暂离开的牧羊犬发现不对，向这边跑了过来。它试图驱赶走巨大的金雕，又十分惧怕，只敢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狂吠，声音四下扩散。眼看牧羊人就要发现这边的状况，想到那人时常背在背上的猎枪，金雕拍拍翅膀，腾空而去。

羊微微仰起头，看着金雕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儿，最终消失在天边。

金雕离开后，羊圈里的其他羊都开始觉得这头羊不对劲儿了。羊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传言和杂草一般四处丛生，连牧羊犬也知道了879号羊有些问题。

对于这头特别的羊，它觉得自己有必要盯紧一些。

牧羊犬想的也有道理，任何羊一旦有了特别的想法，就容易出逃。它这一生曾经抓住过五头意图逃离羊圈的羊，最终那些羊都提前走向了那个必然的结局。好在它一连观察了这头羊许多天，羊除了会在深夜里静静地竖起耳朵站在那儿，倒也没表现出其他异样，这才让它不再那么关注。

可羊终究还是出逃了一次。在一个风大雨急的夜晚，羊圈的栏杆被掀翻，羊们吓得挤成一团。就在这时，879号羊又一次听到了那个遥远的声音。风声，雨声，羊叫声，混在一起，都无法湮滅那个声音。

羊下意识地向前走，穿过倒塌的栏杆，穿过牧羊人的领地，穿过这片苍茫的原野，去遥远的地方找那个人。不用靠近，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会持续不断地在夜里召唤自己。

夜幽深似墨，羊成了墨水中的一点纸屑，仿佛随时会被浸染透，沦为黑夜的一部分。羊一直倔强地向前走，跟着脑海中那个声音走，它无法辨别方向，它的远方，只有那一道缥缈的声音。

羊走啊走啊，直到那个声音消失后，它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风停了，雨歇了，黑暗被驱散，东边天空聚满云霞，已是破晓。雨水渗入地底，昨夜的狼藉被抚平，只剩草叶上还沾着点点水珠。羊抖了抖身子，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直到太阳攀上天空，世界变成了金色，突然一道阴影将它笼罩住。

羊抬头一看，是一只金雕。

金雕停在羊前方的一棵枯树上，说：“我记得你。”

羊也记得它。

金雕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羊摇摇头，它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金雕问它：“你要去哪里？”

羊也不知道。

它想了想，还是决定回羊圈。它从出生起就待在那里，一直跟着牧羊人和牧羊犬在这片草原上迁徙，它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彻夜的冷雨让羊清醒了，它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

可羊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找到正确的路，昨夜的风雨让它失去了方向，草原上的每一处又没太大区别。被雨打湿毛发的羊，浑身沉重得很，只得在草原上胡乱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像一朵被风摆布的云。

好在有金雕，它们生来就能够记住所有去过的地方。它决定带这头有趣的羊回到羊圈。

金雕在天上飞，羊在地上走。

金雕的影子引导着羊，像一只飘移不定的风筝，在地上游动。

不知走了多久，羊发现四周越来越熟悉，远远地，它似乎听到了牧羊犬的吠声。羊快走几步，牧羊犬察觉到了，飞速向这边奔来，并且又大声叫了好几下，牧羊人被惊动了。金雕没来得及和羊再说话，一枚子弹飞快地射来，金雕的翅膀被击中。

金雕下降了数米，地上的影子陡然变大。羊看着金雕的翅膀在流血，可它的眼神依旧锐利。用力鼓动几下翅膀后，金雕没有告别，就迅疾地向着草原彼端飞去，跟在它身后的，是第二枚、第三枚子弹。

“砰——”

“砰——”

羊又累又饿，被巨大的枪声吓得跪倒在地。

牧羊犬走来，驱赶羊回羊圈。羊沉默地服从着，就像从未逃离过一样。

牧羊人扛着猎枪来到羊群中巡视一周，盯着879号羊看了一会儿，又离开了。当然，在他眼中，这只是自己一百多头羊当中的一头，他分不清它和其他羊有任何差别。按照以往的习惯，出逃的羊是要被处置的，好在那只金雕的出现，让牧羊人暂时遗忘了这件事儿。

其他的羊却没有忘，它们越来越疏远879号羊，吃草时躲得远远的，连在羊圈中，也不肯挨着它站。因为它们发觉这是一头特别的羊，而跟随特别而来的，往往会是意外——也许是意外的惊喜，也许是意外的惊吓。胆小的羊善于逃避一切意外，它们理所当然地选择远离可能的源头。

即便，一头羊的存在与消亡，本身也是一个意外。

羊知道身边的一切事，然而这与那个声音无关，与它的879号无关。它才没空去辩白什么，它担心，就在它应付其他事情时，会错过那道稍纵即逝的声音。

每次那个声音响起，羊都会微微点头，脸上呈现出笑的神情。这让羊看起来有些傻。有一次牧羊人见了，笑得前仰后合，连手上的鞭子都拿不稳，掉落在地。他甚至一度想拍下羊笑的样子，分享给其他人看，又觉得这个行为很蠢，才没有实践。

羊习惯了那道呓语的陪伴，也习惯了远方那个在深夜召唤自己的人，它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持续到自己被卖到东边的村子为止。

然而有一天，那个声音不见了。

羊记得那天月亮不大圆，风和往常一般，充斥着湿润的气息。羊等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那个声音也没出现。它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耳朵病了，可其他羊的每一次叫声它都能听到，牧羊犬的吠叫还是那么响亮。

声音的消失，就和声音的到来一样猝不及防，让人毫无准备。

羊不会生气，它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呢？就像一场雪，下了一整个冬天，正当人们以为全世界都要被雪永远覆盖时，结果春日暖阳一晒，雪又迅速融化，彻底消失，就和完全没下过一样。

也许是那个人忘记了。

羊这么想着，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夜里。

可是第二天夜里，那个声音也没有响起。如果这时有人注意观察羊的眼睛，会发现那里似乎盈满了泪水。可羊不会哭，只会咩咩叫，这声音听起来像极了笑声。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过了好久好久，那个声音都没有再响起过。

每一天深夜，再也没人从遥远的地方发来讯号，召唤一头名为879号的羊。这让羊无法适应，它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就像原野上的草被挖掉，变成一片无趣的耕地一般。羊花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习惯这个改变。

那个人已经不需要通过数羊来入眠了，还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也许是后者吧。这么久了，羊早已知道那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个失眠的人在孤独的夜里，对睡意近乎恳求的呼喊罷了。

羊突然想到了那只金雕，那只再也没有出现在草原上的金雕。羊不知道后面的两枚子弹有没有击中金雕，它只是记得金雕翅膀上那个血红色的伤口。每一次金雕卖力挥动翅膀，血都会加速流出，一滴滴落在草原上，又被大地吸收。

它会不会已经死了呢？就和那道莫名其妙消失的声音一样。

也可能它只是受到惊吓，去了远方，或者是它早就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吧。不过，没有和金雕告别一声，羊觉得不好。

金雕的离去，让整个羊圈里的羊都格外高兴，它们觉得悬在头顶的那一双利爪消失了，从此可以安心地埋头吃草，不用再害怕随时会到来的危险，即便身为一头羊的结局始终未曾改变。

就像自己从此失去了“879号”这个特别的名称，可曾经做过“879号羊”的它，不是一头普通的羊。

羊仍然在等待那个声音响起，偶尔实在等得受不了了，它也会在心中默数，数白天时见到的每一株没被吃掉的草，数夜晚天空中亮着的每一颗星，数从自己头顶掠过的每一只金雕。

它想，其他的羊也许又在笑，笑自己此刻如此像一个人。

某个会在深夜睡不着，胡乱数羊的人。

羊还会忍不住想，这辽阔无边的原野上，那些被自己数到的每一株草、每一颗星星、每一只飞在空中的金雕，它们能够接收到自己的特殊讯号吗？它们也会每天等待自己去召唤它们吗？它们会不会好奇，是什么样的事物在召唤自己呢？

羊不得而知，只是每一个深夜，它都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仿佛这个习惯打它生下来就有，仿佛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从来都是如此。

创作谈

我是个睡眠不好的人，时常要到凌晨两三点才睡得着。有时候想逼自己早些睡，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焦虑，反而更加睡不着。试过褪黑素，没用；也试过冥想，还是没用；至于数羊，更是试过无数次，遗憾的是，每次我都是数着数着就开始分神，忘记自己数到了多少，又得从头开始数。

某天夜里，我突发奇想，我们睡不着的时候数羊，那羊会知道吗？被我们数到的那些羊，是否真实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们在深夜的低吟，它们是否可以听到，会和我们产生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吗？我甚至还想，我们睡不着了会数羊，那羊会失眠吗？它们失眠时会数什么东西，是吃过的每一株草，还是夜晚在天空中见到的每一颗星星？当一头羊意识到这些后，它是否仍是原本的那头羊，还是说，它早已成了一个新的自己？

也许无数年前，尚处于灵智未开时期的智人，也曾被遥远宇宙中的某些神秘强大的存在这样呼唤过。自此，他们才产生了情绪，知道了思考，向着未来的我们迈出了前行的第一步。好吧，越说越玄乎，总之，这篇文章是我失眠时闪现的一个脑洞。它的出现，令我在深夜振奋了几分钟，于是，那一晚，我再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