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浒

2024-01-11 03:49胡菊人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水浒传红楼梦小说

星宿·水流·小说

大自然中的事物,莫不“有机”。坚如顽石、柔若溪流。轻风、崇山,莫不有自存的自然之理。人体的肌肤、天上的星宿、大地川流与森林树木,无不有自成的“有机”序列。此种对大自然的“有机”观念,当中国人民自古老的道家思想中承袭过来了以后,用之于绘画,即成美制;施之于音乐,立生妙音;有用于科学,有成于文学,在诗词、文章、文学批评(《文心雕龙》《诗品》,乃取用自然观),莫不有有机观念的存在。它对中国各方面的文化成就,影响之大、习染之深、浸润之厚,自当引起国际学术界广泛深入的研究与重视。它在科学以及在西方近代观念之辐射,则已由李约瑟指出了。

用之于小说的撰作,把小说当作自存自成的有机世界,《红楼梦》是最成功的。但《水浒传》亦已具备。要之,“人为”的“机械”的“巧合”的“牵强”的“抽象观念”的迹象愈少,则有机自足的成分就愈高,就愈是好小说,在这点上无一部能及《红楼梦》。在文艺批评上,这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看一部作品,是否作者跳出来,将情节、人物,硬生生地撮合安排,使读者看来无头无尾可循寻,便是无机之失。

《水浒传》十七回杨志要夺二龙山安身立命,在山头无端端拼上一头胖大和尚,大打数十回合,原来是鲁智深,为什么如此巧合?这乃是作者乏术,为了要安置鲁智深与杨志,要设一个立足点,但他们怎样能遇上呢?不得不设此巧合之计。誠然,并不是完全无理,因为鲁智深也是要夺那二龙山,恰巧相遇,也说得通,只是有点勉强,不尽合自然之机。反之,《红楼梦》里绝少这样巧合的事,但《水浒传》此段与同期及此后西方数百年间的小说相比,却绝非大瑕疵。

为什么在梁山泊之外,要这两位英雄独占二龙山,为什么不直入《水浒传》?这二龙山后来还有武松入伙。又为什么,同是梁山英雄的朱武、杨春、陈达三人,在书开始时是占据了少华山,不径直地就向梁山泊“回归”“认同”?又为什么在各个山头据点之外,又在全书立了许多山下据点:东溪村的晁盖和石碣村的三阮兄弟、渭州小种经略、十字坡黑店,还有柴进的巨宅,登州、十里牌,所有这些据点,便都是肌理,是组织的一部分,在小说中作用非常大。用有机观来看,它们就像天空星宿在纵横系列的线索之中,一丛丛的星座,似江河横直相间里的湖泊沼泽,作用是读书中的人和事自然的相通相连。

偶然的与自然的

凡是“肌理”细致的小说,作者不得不逼着自己,尽量去“写实”。这里所谓“写实”,不是纯照人生社会现象白描之谓。而是说,任何情节和事件,其发生、进展和结果,都是有“因”有“理”可循,都合于人世事象的。用个普通的话说,就是写得真切,就是令人信服,不会令人有“哪有此事?”“真不真?”之感。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它气力过人之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这段金圣叹的批语,有助我们的讨论。《西游记》每到“弄不来”,弄不来就是作者至此无策,给不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转折来,便借神助与法力,来解开作者无法自解的纠结。也许用《西游记》和《水浒传》比,并不适切,以《红楼梦》来和《三国演义》《水浒传》比,或较适当。由于《西游记》本就是神怪法力的小说,不能这样要求它,其他三书,都讲世间人事,就可以此为标准,来衡断它们的进步性。

我们不能说这部小说也伟大,那部演义也了不起,各有优劣,难分高下,但是我们怎样来定判断的标准呢?“偶然”之事之多寡,便是判评的准则之一了。

“偶然”得可以不重视合不合理。例如在战争中,借东风火烧连环船、孔明借箭、空城计,都是精彩笔墨,但以空城计为最上上,因这完全是心理战,为事理可能发生的。借东风则要借助法力,毕竟令人将信将疑。借箭又稍高一筹,因为算定天文,将有大雾,不必诸葛先生登坛作法也。

《三国演义》的撒豆成兵、呼风唤火之类,仍有不少,而《水浒传》,则大减了。但每读至公孙胜作法,常恨金圣叹删书时,不一并去之,留此赘瘤,在“肌理”上生了病。

话说回来,我们一旦将一百二十回本拿在手上,又觉金圣叹已经将此病医好大半,因为“繁本”多出许多神神怪怪之事,都是作者想不出“策略”“战术”上的制胜之道,“弄不来”的关要处偷懒敷衍而成的。

反之,《红楼梦》就完全没有了。书首的发梦,我们把它当作寓言,像《浮士德》之魔鬼天使一样,借助于文化中的宗教观来解释,《红楼梦》之梦,有佛教“宿命观”的意思,生有前定。除此之外,书中道婆纸人害人,也是社会上确存在的事,不必当神怪解。《红楼梦》每一人物相会分离,悲喜死亡,每一件事之出现和矛盾,都莫不有“因”有“理”,都不是“偶然”而是“自然”的,所以肌理自存。

志怪·历史·现实

《三国演义》一开始,张角就能呼风唤雨,符咒救人;张宝作法,风雪大作,飞沙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后来那左慈又画龙取肝,千里取鲈,杀之不死,能使黑风,群尸起立。《三国演义》事涉神怪者不少,但比之在此前后的神魔志怪小说,已是大进步,迷信色彩减了。至于《水浒传》,宋江梦受天书,发梦自无不妥,真的得了天书,而到了战而不胜,情节弄不转时,又略翻天书而得救,却有“谈何容易”之感。戴宗日行八百里,在没有电报、电话的时代,战争斗智,总得有快捷的情报人员,使千万里外的消息捻指间而得,戴宗此人实不可少,而写得有趣。但他和李逵访公孙胜,独劈罗真人,李逵为黄巾力士所戏一段,却颇为荒唐。以使又有与高廉斗法,那公孙胜,口中念念有词,宝剑一指,反败为胜。

然《水浒传》之比《三国演义》,却又神怪迷信之笔墨大收,尤以金圣叹截去七十回以后,那些撒豆成兵的段落,随之俱去,显得爽利清洁。从七十回以后之神怪情节特盛,可以大致肯定是罗贯中的续貂。由此可见,到了金圣叹的时代,人们的观念已有改变,不再毫无怀疑地接受这些神法怪术,删之不足惜。中国伟大小说,到了《红楼梦》,神怪色彩几乎在书中完全绝足了。那块自出生即衔在嘴里的“玉”,应该与小说其他人物自胎里就带来的“瘸”等视而观,这是作者寄意,人类一生下来就有不可避免的“本能”与“欲求”,有人生必伴的苦痛。发梦的段落,可以从心理矛盾的角度来看,亦借佛家之宿命观(并非道家)以喻人生。绛珠仙草的神话,当为寓言,即《浮士德》的魔鬼天使。所以,自《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可以窥见人们观念进步的脉络,神怪色彩减少,表示“理性”色彩相应而增,亦显示愈来愈“现实化”“人间化”“现世化”。与早期的神魔志怪摆在一起看,更可为证。

写神怪、写历史,到写现世人生,不必斩钉截铁地说必有先后。但今天我们读《封神榜》,怪夸不入信而趣味萧然,历史小说之《三国演义》《水浒传》自然有味得多。又读《红楼梦》,乃真真实实的“现世”,又觉比湮远年代的古代历史故事更为亲切。而神魔在过去有市场,后来人们观念改变,作家不再写,可见与时俱进,愈进而愈入现世,乃为文学的途径。到后来,谴责小说出现,就更是活生生的当下世界。这不必与西方的宗教故事、英雄传奇、浪漫爱情、社会写实那种进程视为完全相同的发展,但现实化、人间化、社会化,似乎并无大异。

九命与一命

人说“猫有九命”,乃是猫的生存力特强,九死而不死,在生理上是有根据的。只是有些小说,里面的人物,千次万次不死,都在临死的紧要关头,给解救了。《西游记》《封神榜》之类,属神怪小说,原无大伤,作者特逞其架空乱想之才,读者亦不要求情节是否合理,与《水浒传》《红楼梦》自不必同时而论。

从《水浒传》的肌脉理路看,乃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小说。正是金圣叹说的“章有章法、句有句法”。“法”者,有组织之纹理也。不过,在某些关节眼上,仍存在着过分“巧合”的地方,又在某些重大的人物事件转折上,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宋江是“人”,不是“猫”,但像“猫”一样有九命,临危而不死,一而再、再而三,故无多少合理精彩之笔,来给出他所以脱险的理由。其中大概以杀阎婆惜之后,躲在地窖,以及题反诗后被捕至劫法场得救,较为合理,但在九天玄女庙之死里逃生,却又属于神异的“招数”。

第三十一回(通俗本三十二回)题曰“锦毛虎义释宋江”,宋江被捉了上山,三个头领要剥了他,取出心肝来醒酒,王矮虎说是“取下这牛子心肝来,造三份醒酒酸辣汤”,那些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水直泼到宋江脸上时,他才叹了口气:“可惜宋江死在这里。”一说“宋江”二字,当然得救。但一次巧合如此,何堪再用?

第三十五回宋江误投李俊、李立兄弟黑店,给麻药迷了,已经把他放到“人肉作房”的“剥人凳”上,李立在门前张望,等伙计回来就开剥,却恰李俊回来,谈起买卖,说是“捉得三个行货”“莫非是黑矮肥胖的人?”,于是又得救了。与前述是大同小异的巧合。

又隔一回宋江再遇难,搭张横、张顺的“贼船”,作者是换了“招数”的,相当有趣,兄弟一个扮乘客,一个做强盗,吓劫过渡客人。做强盗的问宋江和两个公人,“你三个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描摹尽是生动,不过后来又因知悉原来是宋江,给救了。

同类的例子,其他水浒英雄亦有发生,巧合偶然,使《水浒传》在若干方面,不能脱尽“传奇”本色。诚然,我们可以解说,不如此,又何以显宋江“及时雨”,为天下英雄爱戴?只是,人有一命,猫有九命,严格说来,是有牵强。

有些人只爱《水浒传》不读《红楼梦》,却不知真正伟大的小说在彼不在此。

最先进的特例

《水浒传》的作者,最伤脑筋的事,莫过于将一百零八员英雄好汉,一一介绍出来。一百零八是个大数目,势不能全部都让他们一下出场,怎样定出个先后,极费心思。其次,定出先后了,又如何将他们聚在一起,不能都径直往梁山泊的方向跑,纷纷上山,东南西北天下英雄,像四面八方而来啃骨头的蚂蚁一样,太没意思了。又次,他们为什么要上梁山落寇,每个人都要有个理由,而又要各有分别,将这些问题摆在任何大小说家之前,都得大皱眉头。

《水浒传》与《红楼梦》,最大的分别亦在于此。《红楼梦》是颇合于希腊戏剧之“三一律”的,主要活动都在贾府,在大观园,重要人物都很早就全部出齐。不像《水浒传》,凡是大的情节几乎都不在梁山泊上发生,而是在天下各地,人物则一直到完卷时,仍在出场,如董平、张清。按金圣叹删书标准,人物出齐,书也该完了。

《红楼梦》给人的印象,场景如此鲜明,组织这样严密,描写如此细致,亦在于此。《水浒传》则难得此种效果,甚至不可避免地有松散之感。这是就《红》《水》对比来说,就《三国演义》来比,《水浒传》当然紧凑得多。

不过,放在世界的水平上,《水浒传》的作者是大才。我们只要打开回目一看,便知人物出场的安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可惜我们现在对作者的资料,几乎空白,他怎样写出这部书,写了多少年,经过怎样的艰苦,都不知道。编撰这样的大书,总不仅是将现成的故事编编删改而成。

小说与列传的不同,是在于人物和故事彼此关联,共成一个世界。《史记·刺客列传》有小说笔法,却无小说机体,因此严格说不是小说。宋江等人本来也是历史,但是我们不称记述他们事迹的“宣和遗事”为小说,亦无小说的机体。小说要有如真的世界、如真的活动。

人物出场是这个世界、这些活动的最基本的骨干。《水浒传》第一回先交代时代,一个寓言,接着引出王进,从王进引出“九纹龙”,又引出鲁智深,鲁智深又遇了林冲,再接到柴进,柴进介绍他上梁山泊,接上杨志的故事。一个连一个,各有事故,各有情节,彼此如网之相扣,那是第一大段落,写得极不平凡。在世界文化史上,就同时同代的发展言,应该说是“天下独步”的了。西方当然没有这样的小说出现,日本虽早有长篇,但与《水浒传》相比,在这线脉上,又怎定高下?

肌理与引线

《水浒传》这样一部大书,人物和事情又多又杂,让俗手来写,当必东拼西凑,这里一笔,那里一画,像乱涂乌鸦一样的。中国许多“通俗”说部,所以不及《水浒传》,所以不能登“小说艺术”的殿堂,正因无法把这个问题好好处理。

《水浒传》比一般通俗说部为优秀,比《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诸书为进步,先决的条件不是由于它的题旨和内容。

我们前面已说过,自《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一部比一部取得更重大的成就,乃是“艺术性”愈来愈完美之故。这不是我们现在才有的看法,在清朝已有人這样说,所以人们慨叹,若是金圣叹能及身读到《红楼梦》——“恨不得由圣叹来一评”,是基于“艺术美感”的要求,因为《水浒传》已被金圣叹誉为天下奇书,不知《红楼梦》更奇也。

我们说艺术上的完美,是“技巧”,而技巧之最根本者,莫若“肌理”——这是解说《红楼梦》时笔者已提出过的标准。那些通俗说部之欠缺者,最严重的毛病,就是无法处理小说肌理问题。

肌理也是在小说自成的那个世界中,能做到事事相关、人人相连,彼此呼应,在这些相关相连的人物和事情中又各有宾主、起伏、轻重、转承、始终,又在这些人和事的大情节和小情节的关系之网里,设计出它们自行作合理的进展——不是由作家硬跑出来,天马行空地让它们发生。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能懂得什么是好小说。

试欣赏《水浒传》第二回(通行本)史进与少华山一段,如何引出少华山,是从一个小情景小人物来开始的,而一切都是“自然”自行发展。那天正热,史进捉个交床在打麦场乘凉,对面松林吹过一阵风,史进喝彩道好凉风,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按:这是不凡的笔墨,不加史进向松林望,借一阵风就表出了。)史进喝骂那人,认得是猎户李吉,为什么认得?不必说他常来,而是借他的回话,要来找庄上矮丘乙郎喝碗酒(证明他常来),接着是从那个人来介绍少华山,不必由作者自己来说。以下接读下去,一直至史进弄出惊天动地的事体,散家出走,都是由这一阵凉风及那个猎户而起,贯穿相连——像火药引线,爆出了个山崩海啸。

纵线与多线写法

《水浒传》第一回至十二回,人物的活动是单线和双线独立发展、并行发展和交叉发展而成。到林冲给安置到梁山泊之后,如何从山上又把情节带到山下来,必须得一条线来牵引,这是作者独运心思之处;借杨志的故事来做引线,说他下山后历经卖刀、杀人、充军,来到北京,托出梁中书一段,然后乃有生辰纲。

笔者所以说《水浒传》一书乃经过作者苦心经营,下过很大的功夫来组织,因它有明显的脉络。一至二十四回,又是另一大段落,在这些章回中出场的人物,主要是晁盖、吴用、三阮兄弟、刘唐、公孙胜,这些人身份背景,本不同属,如何将他们牵拉在一起,乃定出智取那十万两金银的精彩情节?这段故事我们可以独立来看,但若摆在全书组织之中,便知这是其中有机的一部分,是作者要让这七人出场所用的手法。《水浒传》至此,已从直线纵形写法变为多线横形写法。就像我们在高阜看川流,东一条水、西一道河,从无尽处婉曲流来,至此前面出现一个大湖,云影水光、气涌雾罩、波起涛催,极好看的一个壮丽场面。

可见人物出场在小说手法中如何重要。作者是好小说家,顺笔借此加强了本书主旨,再一次(开始写高俅是第一次)托出时代背景,贪官搜得了许多民脂民膏来给岳丈送礼;正是奸臣当道,英雄不平,逼上梁山了。

此一场戏为了让这七人上梁山,用极聪巧的手法、极合理的设计,把这宗大劫案迅速破获。破案之后,七人不得不走,官兵不得不捉,上了梁山,借林冲把王伦杀了,晁盖为一寨之主,梁山才成为英雄立身之所。

为什么在那一大段情节里,要把朱仝、雷横留在原地?在全书的设计中,这原是亦要上梁山的人物,说他们串通贼寇,因而一起上了山,实在易如反掌。但是这两个人留在原地,作用极大,他们乃为“线头”,有了这“线头”,好牵出别的人物来。试问没有朱仝、雷横,宋江如何出来,怎样逃脱?小说至此又由多线横面进入单线纵形。而朱、雷的最后交代是在五十一回之后,一个是打死了人,一个是失了“老板”之子。作者是等到这两人,在全书的发展中,再不需用了,才不作引线,把线放出来。因此若说《水浒传》是不经精心设计而像“滚雪球”“滚”大的小说,吾不信也!

在这些章回中是将北京、山东济州郓城县、梁山水浒、东京等四五个地方,连在一起写的,能一丝不乱、统一完整,在当时世界文化中,若谓有比这更好的小说,有更妙的肌理,吾亦不信也。

滚雪球·织锦绣

《水浒传》所以较同期前后的说部为优,如《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之类,亦较后来的《儒林外史》《镜花缘》《老残游记》为高,其一是文字,其二是组织。把它放在世界文学的水平所以必占很高地位,正因它在小说技巧上有独到处。

说《水浒传》是“滚雪球”的愈滚愈大,依稀记得似乎是郑振铎或清人之见,待查。是谁先说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如果所谓“滚雪球”,是指作者未经事先设计,信手随写随想,愈写愈多,下笔不能自休,则从《水浒传》之理路分明、布局深远、前牵后引、左拥右扶、种因收果、因人起事、顺势应人,如网织、如水连、若星列,则显然无法以“滚雪球”的方式滚成。

另一种说法是,《水浒传》是早就存在的故事,可能是已有片段的、大部分的话本,有戏曲故事的脚本在先,是以,或在说书摊上或在舞台上,都是已经有了“底本”的了。这种说法是间接否定了施耐庵创作的功劳,只给他一个“编辑”的名义,也把早期版本“施耐庵集撰”的“撰”字一笔勾销了。要判断这个问题,得大量阅读各种版本及翻查材料。不过,笔者虽未得机从事这种工作,却亦不能完全接受此一轻论。即有故事在先,但就这部书的布局看,施耐庵有创作的大功,金圣叹有删节的大劳,而金圣叹的观点,认施耐庵为创作者,《水浒传》并非“滚雪球”,乃是有章法(组织),乃一整体的结构,是绝对成立的。

《水浒传》故事的组织及发展,可以从第一回起至结尾,用图来表示,前面已略说一至二十回的文理——人物出场、设置据点、穿线牵人等等。

还说到纵线发展、平面发展的手法,二十一回以后,从平面又进到纵线,恰似几条水流一汇合,打了大回旋,又分叉出去蜿蜒而流。借此大回旋引出了新人物,起了新线头,朱仝、雷横、宋江,把宋江的“线头”放出,一直拉至另一据点——柴进庄上,即又接上另一“线头”——武松,让武松的线在明处发展,宋江的线在背后活动,在一明一暗的发展下,从二十一回直至三十二回,利用孔太公庄上两人又汇合一起。再分,宋江线又单独发展。

孔太公庄上宋江救武松,表面看来似太巧合,但是翻阅前面二十二回,早有伏筆,宋江陷罪后,对朱仝说有三个安身之处时已经点明。《水浒传》若是像小孩滚雪球滚大的,何能有此千里伏线?不,这是巧手大匠,亲自精心织成的华美细致的一片花锦。

直线圆圈的图案

《水浒传》较之《红楼梦》,肌理的纤维和脉络,显得单纯,如果说前者是平面的,则后者是立体的。我们可以用图案,很容易就表示《水浒传》人物和情节的发展,《红楼梦》则较难办。同是巧工织成的锦绣,《水浒传》线条分明、理路简纯,像是白描而成;《红楼梦》则是斑彩纷呈、线条纵横交杂,但觉一团繁华,极统一又极浓缩,却不能一目看清。

《水浒传》从头到尾,是从单线或双线的纵形发展,讲一两人的遭遇,然后转为回转形,转出一个大漩涡,一段大情节,以一人为主,许多人为宾,集体大闹一场。然后又转出单线纵形,再来大漩涡,更多的人的更大的事,闹个天翻地覆。以后,又再如此。

从第二回起,王进引出“九纹龙”,“九纹龙”引出少华山,大闹了一场。之后,“九纹龙”引出鲁智深,鲁智深引出林冲,又各大闹了一场,一直至柴进、杨志,都是由简短的单线、复线,向前发展,结成小漩涡,至计劫生辰纲,是第一次大归结,大回旋。及后又走入单线、双线,形成了第四十回最大的高潮,前前后后牵动了四十名好汉,都以救宋江为主。宋江这一条单线,与四面八方的线头,互相连结,形成大圆波纹,浩荡汹涌。此后又再归入“黑旋风”李逵的单线发展,再有石秀、杨雄的复线发展。之后,又进入攻打祝家庄的集体场面,变成圆形的横断面。自此以后一直到结局,都大致这样。也许正因如此,就给人滚雪球愈滚愈大的印象。不过滚雪球是后面的尽数盖了前面,前面所滚的,都被后面的包盖了,再见不到。也就是前后没有对应和伏线,不起牵动的作用。《水浒传》当然不是。以朱仝、雷横为例,在私放晁盖等人以及关照宋江的情节上,已发生过重要作用。但隔了三十回左右,他们又再出现,就不是滚雪球所能解释的写法了。

朱、雷二人本是一个“线头”,至五十一回利用一段情节,分成两个“线头”。先写雷横经过梁山与宋江会面,下山回去打死了白秀英,朱仝救了他,让他投梁山泊,就剩下朱仝一线。显而易見,最初让朱、雷二人留在后面,是带宋江出来。再后,将朱仝一人留在后面,是让雷横出来。最后又设李逵杀小衙内,才逼了朱仝出来。又借朱仝、李逵不能兼容,留李逵一线在柴进庄,而有柴进的受害情节。

总而言之,说《水浒传》结构较单调明晰,是可以的,但人物和事情彼此有关接连牵,有组织、有布局、有伏笔,正是有作者的用心在内。一眼看出,以直线、圆圈而布成纵横交错的局,就是《水浒传》的总图案。

香气·钟鸣·军马

《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描写了一只自鸣钟,听见它“咯当咯当的响声,像打箩筛面的一般”,这段文字作者实有特别用意,因写得不着半丝作态,容易为人忽略其中主要效果,以为是旨在表现大富之家有西洋自鸣钟这新鲜玩意儿,又意在衬托刘姥姥的“大乡里”连个自鸣钟都没见过。于是,就有人研究起《红楼梦》各处描写西洋钟表的题目来。

即有乡下婆入富贵家的对比作用,但不是本旨所在,实乃气氛的经营,为了凸显凤姐在刘姥姥面前的出场,比其他人威风。因为在此之前,已先后在刘姥姥眼中,见了许多气派:一见那守门的,二见那周瑞家的,三见平儿;在见平儿时,刘姥姥已是感到“耀眼争光,头晕目眩”,华丽得不得了,她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便当就是凤姐。这一段已经写得味道十足、气氛浓融。在平儿出场之前,还用了香气来渲染,刘姥姥“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的一般”。

好了,写平儿已经用颜色、香味、陈设来渲染气派,但凤姐是更大的人物,刘姥姥最终目的是见她。作者就得另出高招,便用声音,刘姥姥“正呆想间,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吓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这是经营凤姐出场气势,不在自鸣钟的新奇,否则为什么前不响后不响,偏在她出场时响起来?与写平儿之香气一比,可见我们要多用心,才能读到作者的巧思和苦心啊!

以此为例,我们可以欣赏《水浒传》,对晁盖和宋江之入梁山,所设计的不同安排。如果我们把平儿比作晁盖,凤姐比作宋江,刘姥姥比作众英雄,那么,在众英雄眼中,宋江和晁盖应有不同的分量,作者得运用奇巧,来显出两者的不同。

晁盖之出场及入梁山,已是全书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虽是梁山之主,但与宋江相比,分量较轻;作者在写他时,已用了劫生辰纲的奇特手法,又以他为主聚集了八九个英雄,已经极用笔墨了。作者怎样再写宋江呢?恰恰正是上述《红楼梦》里的手法,用了不同的经营,使显得更有气势、更有力量。宋江出场到劫法场、到入梁山,乃是平儿与凤姐一用香气一用鸣钟的一般,总之是要比前者更独特、更威势。所以平儿不过是小丫头掀帘子斟茶,凤姐却是一二十妇人来伴着侍候。晁盖所引动的英雄不出十个,而宋江却是数十以至千军万马不约而同地劫法场,宋江历受危难险阻,晁盖只是逃捕,这就是气势大增了。

薛蟠与“一丈青”

小说中的人物,个性是应该统一的,如果在某一情节上,他的个性与平日行为不符,就得交出原因事故。否则,将令读者奇怪之余,不明所以,个性上有转变时,好小说总是使人读来顺理心服。

例如,在《红楼梦》前八十回,有一个人物,极显著的是转了个性的,作者无须亲自解说为什么他变了,只是写出他遭逢了如此的事故,以后便有不同的言行。薛宝钗的哥哥,原是纨绔子弟、粗鲁不文、淫欲骄横、恃势欺人。自到了江南贩卖货物回来以后,竟变成了一个“好”人,对母亲一时孝顺起来,给妹妹带回许多礼物,说话也比较有分寸了。我们都心中明白,为什么如此,只因为受过了打击,吃过了苦头,他要“钓龙阳”,却给那人打得脸上“开了果子铺”,所以洗心革面,做点正经事儿,并且还和打他的人,做了朋友,还热心帮他做媒。

人物遭逢了重大的事故,改了个性,在现实生活中自必惯见。反之,如果有重大的变故,不写他心理行为上的转变,在小说中便显得不自然、突兀、粗率。《水浒传》大多数人物的个性是一贯的,写得精彩的多的是,只是有个别的情形,不能尽合人意。

尤其是女人,作者认为“好”女人的,笔下更显不足。最特出的例子是“一丈青”扈三娘,在宋公明攻打祝家庄的篇章中,作者写得极着力,主要人物便是这位女英雄,她是全书很关键性的人物之一,女人入寇,又对应前文十多回宋江答应过王矮虎给他找个女人的话,伏线甚长。三个家庄互相联盟,与梁山泊对抗,“一丈青”属扈家庄,与祝家庄有姻亲之谊,所以打祝家庄的时候,这位少女便骑一匹青骏马,抡两口日月双刀,引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救助,还不仅因两庄本有攻守同盟、生死与共的关系,而是同时要来支援她的未婚夫、未来的公公婆婆,作者有意突出她,所以梁山英雄许多打她不过。

结果是她活捉了王矮虎,而她又给林冲捉了,后来几番冲杀,祝家庄给荡平了,她的婆家全部毁了,未婚夫给害了;接着,李逵往她的家杀去,把全家都杀精光,“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有了”。两个家族父母兄弟亲姻尽殒,对“一丈青”是多么重大的不幸,但是竟不交代她的一丝一毫的心理反应。并且,宋江把她嫁給王矮虎,“一丈青”竟是“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她能如此不念深仇大恨,如此轻易地接受嫁人,转了个性?不作一点转折的交代,太不合理了。

水中物·镜中影

《水浒传》第二回,史进要到延安府找寻他的师父王进,“投关西正路,望延安府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很多人读小说,对这些文笔,只觉平淡无奇,忽略过去。但在识家如金圣叹者,却许之为“妙文”。他在紧接这段之下批道:“出笔有牛鬼蛇神之法,令人猜测不出。”牛鬼蛇神,喻其不入凡俗,不落老套,为什么呢?他接着又批道:“这里二字上省却‘史进道’三字。”

照俗套的写法,必是“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史进道(或史进心想):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照此写法,问题何在?省了此“史进道”三字,又为什么好?很简单,史进是孤零零一个人独自走路,不加“史进道”三字,全段引文都可以当成是史进个人的现场写照,读者就像在荒山野路亲见这个英武少年,迤逦而行,一路来到渭州,看到了“经略府”三字(内心独白):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省了此三字,所得到的效果,实是“内外交融一体”的“现代”笔法,即他的行动、他的周围环境(客观),与他的内心思路(主观),都不染雕琢痕迹地连合起来。如果说内心是镜,那么外物就像印在镜中一样完整了。

加了“史进道”三字,为什么就不能“外内混然自溶”?因为“投关西正路,望延安府……”这一段话,就不是史进自己的行动自行表现了出来,而是由说故事者告诉我们,他如此如此,之后,他说了一句话:“莫非……”,这句话虽仍是他内心的想法,不过,又是要借说书人指点出来,他的外在行动与环境(客)及他的内心思想(主),便得由这位施耐庵先生来连接了。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实在阻碍了我们看史进的视线。

内外交融之法,在曹雪芹是经常使用的,比之《水浒传》用得更高一筹,更为美妙,全书处处可见。但施耐庵自亦不弱,只是未能全书贯彻,说书人跳出来的例子仍是很多。用得极好的地方,倒不仅三五次这么少。

试欣赏四十四回,潘巧云与和尚勾搭一段,裴如海做法事,潘巧云眼角传情,外面描写和尚念经,香烟缭绕、打鼓摇钹、歌咏颂赞、热闹得很。但是有三个人心里有鬼,潘巧云与裴如海各怀心念,石秀心中起疑,三人之间交织着神猜鬼测的心理斗争网。作者全是借石秀眼中来表达这些心理活动与环境气氛,写得内外如水镜影子那样,无一丝隔阻。这主客交叠之法,为金氏大赞。

酒帘儿到金纽子

金圣叹最重视的,是作者运用的“主观眼”笔法。他到处都批着“谁谁谁眼中看来”,正表示他极有“现代文学”的眼光。

为什么说是“现代”呢?试推荐一部有中译的美国小说《黛丝·密勒》(亨利·詹姆士作,林以亮夫人译,译笔佳妙,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那是最讲究“主观眼”笔法的小说之一。每一场景、每一动静、每一人物的动作和说话,都借书中正在进行的情节之一人物,来交代现场情形,而不是像传统旧小说所常用的,由作者来指点。将《黛丝·密勒》与《水浒传》《红楼梦》,用比较方法对读,将极有趣,因为都是大量运用“主观眼”技法的小说。虽然,《红楼梦》比《黛丝·密勒》早了百多年,《水浒传》又比《红楼梦》早了数百年,正是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的小说技巧,竟是有专美于“西方现代小说”之前的手法,而《红楼梦》运用得如此完美,又大有可能受《水浒传》的影响,尤其是金圣叹之“发现”与“立论”,或使曹雪芹更能对此技法“精里求精”。

金本《水浒传》第二十六回,交代武松“流放”,就用了这些技巧。先是描写王婆服刑一段:“便把这婆子推上大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个剐字,上坐下抬,破鼓响、碎锣鸣……前引后推,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金圣叹评道:“上文数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笔也。”这一评语,正是他重视“主观眼”技法的明证,而以“作者不自置一笔”(即不是由作者出来交代)为高妙。

接着写武松和公差三人上路,来到孟州道:“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岗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武松问路,知道前面就是十字坡。这一节的描写,行文简练,巨细不遗,是可以再三诵赏的文笔。难得的是,一直是以武松主观之眼,从远而近,在两个山岭之间一路而行的所见景色。

武松和两个公差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首一株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差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起身来迎接,”这一段是小距离镜头,是武松眼中见那妇人“看见”他们,不是把主观眼转到那妇人身上。再写近距离,武松见她起身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自对面山头的遥望直到见了这个妇人的腰上金纽,都是用的主观眼。

附录:

不忍卒读(一言堂)

近日读胡菊人先生关于后四十回《红楼梦》的文章,而且是细心将“对白”和“叙述”两部分的“用字遣词”很用心做“比较”以后讨论的。本想等到全文读完以后,再略抒浅见,但忍不住手,且先略谈鄙人对后四十回的数十年来几乎不忍再读的一点“痛苦经验”。

我读《红楼梦》比我家的许多人都迟,已是在初中二年级了。那时已读了胡博士最早的“考红”文章,和俞平伯先生最初论及有正书局戚蓼生序本的八十回——有正标签曰“国初钞本红楼梦”的几篇论著。但我读的还是石印本锦章图书公司出版的民初的《绘图肖像金玉缘》。我已知道一个事实: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之笔,是另有人续成的——即假定我们相信他是张问陶的姻亲高鹗。以后我读《红楼梦》和《水浒传》,可以说在中学、大学、抗战、大学迁湘、经粤、过安南、入滇以及不论火车、公路搭长途汽车、飞机、海船,好像《红》与《水》二书,成了我的“养身之病”,没离開过。但《红楼梦》一书我总是只读到八十回止就不再读下去,除了中学二年开始初读《红楼梦》时,曾经可能读完过三次百二十回全的,绝对没“敢”再按下心读下去。而且多次为了作点“私底下的研究”,挟硬按下心,“理智地”想细读,也按不下心去。我们中文“不忍卒读”四字,到这时才完全体会到古人用字的苦心。后来人大了,我在国立北平图书馆借到戚蓼生本,这是我初读脂砚斋的评注。以后要到一九五一年冬在雪厂街思豪酒店因拆楼,将楼下之旧书店迁到附近(今太子街西侧),忽然发现了小字本的有正八十回戚本,立刻买了,这才开始了“胶执不化”与“泛滥无归”的研究。吾师潘光旦先生尝诫余曰:做学问最怕“胶执不化”,又怕“泛滥无归”,而我竟对红学恰巧犯此“八字”。

在我读了台北出版的林语堂的《平心论高鹗》之后,动摇了我从初中三年级由《论语》半月刊创刊起,数十年来热诚捧林的“信仰”,对林我是“有条件地”捧了,因为后四十回文字简直太要不得了。

红学的新路向(黄南翔)

记得去年九月间,笔者在《自由谈》栏里的一篇《谈〈唐诗小札〉》的文字里,对刘逸生先生成功地以通俗的手法分析唐诗,特予“难能可贵”的评价;并指出通俗化工作对继承和发扬古典文学遗产,具有更实廉的意义。由此,我在文末特别提到《红楼梦》的研究问题,我说:“近几十年来很多著名的学者都埋首于它的版本、作者等方面的考证工作,而对它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详细分析评价,似乎不多。其实,这种工作的重要和意义,并不下于前者。”胡菊人先生近来发表了一系列这方面的文字,个人觉得特别可喜。

《红楼梦》不愧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这断非由某学者“吹”起来的,值得构成一门专门研究它的学问——“红学”。固然,在中国的古典文学巨著中,《水浒传》《三国演义》等都不失其伟大,足可震古烁今;但《红楼梦》最值得它引以为荣之处,乃在于它不是一般的话本小说——由许多说书人在民间不断加工雕琢和丰富起来的,而是真正的创作小说——贯串着作者鲜明的世界观和独特超卓的艺术的表现手法。这正如鲁迅所说的:“《红楼梦》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的人情小说甚不同。”(见《中国小说史略》)事实上,自《红楼梦》诞生以来,我国还没有任何一部小说可以跟它媲美争辉;而新文学运动后所出现的那些很有影响力的小说,有的也可以找到受了《红楼梦》影响的痕迹。

今天无论是内地或海外,《红楼梦》都已成了越来越普遍的文学读物,内地甚至还掀起了《红楼梦》热。更可喜的是,这部名著这次还真正有了一位西方的知音,David Hawkes已将该书的前二十六回翻译成英文,出版了第一册。译者在该书的序文说:“如果我能把此书给过我的快乐,部分传给我的读者,则此生没有白活了。”看来《红楼梦》将会为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坛平添光彩,不会让《战争与和平》和《双城记》等世界文学名著专美。

个人从不否认《红楼梦》考证工作的重要意义,但始终觉得平实地评介这部作品的艺术表现手法,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在考证的相形之下,未免失诸轻重。时至今日,值此《红楼梦》发生广泛影响的时际,单有何其芳、墨人或其他人做这种努力,显然是不够的;假如也能像考证一样热烈,也许对一般的读者更有裨益。个人认为这应该是研究《红楼梦》的新路向。

从肌理到视象(黄南翔)

胡菊人先生日前几篇谈《红楼梦》的“肌理”之文字,读来饶有兴味。对于“肌理”,胡先生曾举了狄更斯的《双城记》的一段描述,作为阐析,并且还援引了电影为例作说明。这使我联想到文字的视象效果问题。

记得有一个笑话:在表演一出以“五四运动”为背景的趣剧时,一个饰演卖国贼曹汝霖的演员,把“我,遗臭万年的曹汝霖”中的“遗”字念成“遣”,引致观众哄然大笑。这位初上舞台的演员,一时慌了手脚,忘记舞台上有一道虚设的门,竟然“穿墙”而出,结果翌日有一张报纸的标题,赫然出现了“昨晚遗臭万年的曹汝霖钻壁”的幽默字句。这个例子虽然是戏剧,但它的反“肌理”,却也可以启示我们讨论文学“肌理”与视象的关系。

本来,文字本身的视象力,较诸电影或戏剧来是有一定限度的。它对事物的描绘,只能达到“近似”的程度,需要读者进一步发挥想象。所以文学对于形象的处理,必须具体,以给读者造成更真切、更鲜明的视象。

论起视象,在各类艺术中当推电影最为人所熟悉。有人说电影是由文学所哺育出来的,记得以前读一些苏俄电影理论书籍的时候,那些著名的电影理论家,每每喜欢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普希金、果戈理等古典文学大师的作品中,举出电影式的视象与思维的例子,说明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何从生动具体的描绘中,带给读者有如电影视象般的感受与满足。文学中的“肌理”,含蕴的是这种境界。它的描写,不但应该带给读者充分的可见能力,而且应该精确地掌握到场面的大小与氛围,严格地揭示出合乎生活实际的视象逻辑,用以带给读者真正的身临其境的感觉,不致发生像狄更斯隔着几堵墙而看到黑衣人,或者“遗臭万年的曹汝霖钻壁”的不合视觉规律的笑话。不过,要真正做到这样可不容易,即使像电影这样的“视觉艺术”,也常常有违反视象逻辑的现象出现。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呈现视象的技巧,真是高超极了!我们可以王熙凤的出场为例。这位俏艳能干的贾府“总管”的出现,作者把她安排在接见黛玉时的特殊场合上。她的“接见”,并非在贾母与黛玉相拥悲痛的“气氛特殊”的时刻,也不是邢、王二夫人及众姊妹到来时“万花缭乱”的场景;而是后来随着她的一声“我来迟了!”而使我们的视线完全集中在这位“恍若神妃仙子”的“凤辣子”身上。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曹雪芹掌握事物可见性的精确程度,真是达到了“肌理”的最高境界。

梧桐先生来信

菊人先生大鉴:

先生近日于《明报》专栏中畅论小说肌理,颇有可观。但如果推而广之,以为小说之优劣全系于“肌理”,则不敢苟同。《红楼梦》之引人入胜,固在于肌理细腻,移步换形,不露痕迹;但人物之个性鲜明而有深度,文笔之骈散杂用而又极臻口语化,乃至于思想之尖新活泼亦为重要因素。倘若权衡轻重,诠释主次,则此数者之重要性似更在“肌理细腻”之上。因为《红楼梦》毕竟是一部以人物命运为中心的长篇小说,读者首先注意的是人物的活动及其关系之发展,肌理细腻与否当然会影响及读者的艺术感受,但不可能是决定欣赏者艺术评价的首要因素。未知先生以为然否?

关于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技巧的探讨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似不必担心陷入唯技巧论。近来还有人醉心于考证,把关于曹霑的有限的材料炒完又炒,实在是浪费精力。先生独辟蹊径,发前人所未发,此种精神,值得赞赏。期待着先生的更为深入的研究。

端此  敬候

撰安

读者  梧桐

一九七五年四月九日

来信答问

论写《红楼梦》期内收到不少读者来信,其中章小千先生来了两封,提出几点质问,问题之一是:用“跌足”“跺脚”来别文字之高下,来贬高鹗之“续书”甚为不当。他说:“须知跺脚跌足,只是提起脚来,用力踩下或踏落的形容词,总称谓之顿足,原无所谓男女之应用与否的。”

本人不大能同意章先生这个指摘,原因是在前八十回里,确是分得清清楚楚,女性从不用“跌”,而男性则绝少用“跺”,只有一二例外。我认为在曹雪芹笔下,是极注意此字,并不似章先生所认为可以互用。其次,章先生大概读过《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宋江到清风山,与三头领诉说武松如何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可见,早在施耐庵笔下已有用“跌脚”来形容男性。并且,《三国演义》的男性也是“跌”足的。可证曹雪芹熟读这些书,绝不如章先生说的这样简单。况且,“跌脚”此两字,在中国恐怕已有千多二千年的历史,《汉书·扬雄传》“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此处“跌”字虽与《红楼梦》之用意有所不同,但颜师古的注,可使我们明白“跌足”的意义,他说:“跌,足失厝也。”可以供我们参考。

第二点质问:他说,“高鹗续《红楼梦》,显然是一大功臣”。对我“对于高鹗的贬抑”,多令他不敢苟同。“在当日的高鹗,能够凭无可稽的题材,续成其绘声绘影的《红楼梦》,已是一绝。不料时至身后,对其求全之毁的,竟大有人在……然毁者苟能从大处着眼,则情尚有可嘉,无如斤斤琐碎,一唱百和,实为智者所不屑为耳!”

本人不认为这样评论后四十回就是事涉琐碎,后四十回必须作更琐碎研究,一段一段比较,一字一字推敲,或会更明白高鶚是否为续书。章先生有没有注意后四十回有极佳文字,是极有修养的人才能写出的。例如王国维在论《红楼梦》中所引的那大段文字,就出自后四十回,确是写得好,而王国维是大识家。除了这段以外,又另有不少不错的段落,最为人所熟记的某些句也出在后四十回,如“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如“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那整段,如写黛玉之病(八十二回),黛玉之死,以至到一百二十回的结尾,都有好笔。但另一面看,坏笔败着却是更多,有些根本不能原谅,如在对话中老是用“再者、再者”,而不是像前八十回的用“一则、二则”(这才是口语)。

从坏文字中有佳笔这点来看,高鹗可能不是真的写成后四十回。愈来愈多的红学家已否定是高鹗成书之说。

赵星樵先生来信

胡菊人先生:

我很喜欢阅读你的《集思录》,但最近有点“腻”了。为什么老是《红楼梦》梦个不停?我认为《红楼梦》的确是好作品,但并不如胡适推重得这样厉害,老实说胡适名气太大,而实学(指国学)有是有些,但远远不称其名,便只有标高立异,攀出“哲学”“红学”来遮掩一下。你是一位有修养的作者,又何必乐此不疲呢?

祝安

读者  赵星樵

七月五日

来信答问

赵先生信后的“祝安”却令我极不安,称我“有修养”已经使我大为惶惑;更隐然说胡适不成,就更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能与他相论,他对白话文运动、对民主自由观念的传扬、在学问研究上之开风气、立宗派,他清晰畅晓的文体,他的四大部《胡适文存》及其他著作,都是成就,都是功绩。笔者目前一无所成,是以,这些推许是断断不当,反增我无地自容的恐惧与惭愧。

赵先生的信原意或不在此,实是叫我不要再写《红楼梦》。但我以为自己并非跟着胡适先生的路向走。其实,这里所讲的《红楼梦》,与胡适的根本不同。他是纯粹考据,把《红楼梦》的故事,当为是曹雪芹的自传,都不是本人着眼之处。我们是就小说论小说,探讨它的技巧,它在世界文学上应该有的地位。是从文学与艺术的角度来看它。在这方面的研究,与胡适开始的红学路向大有分别。当然这也不是由笔者发其端,脂砚斋评《红楼梦》,论及技巧的就很有卓见。友人告诉我大陆的何其芳写过《红楼梦》技巧方面的书,台湾的墨人,也有这方面的著作,可惜笔者都无缘读到,相信他们一定比我说得好。

红学研究——胡适是自传派,蔡元培是索隐派,这两派亦都不是他们自创,清朝早有人如此探溯。胡、蔡二人,都是五四时代新思潮的大运动家。蔡元培提倡“美学教育”,以艺术来陶冶性情、造就人格。可是对《红楼梦》这部正应该就美学观来研究的作品,却堕入到偏狭的“政治道德、民族忠节”泥沼里去,说它是反清复明,凡红的代表明朝,所以宝玉爱吃胭脂。这一派又有人释书中之句,女人是水做的,代表汉人,因汉字从水。男人是泥做的,代表满人,满字也从水呀!怎辨呢?就说满人原叫“达达”,达字起笔为“土”。淤塞心智竟至于此。《红楼梦》里的红字若代表明朝,不知他们对凤姐“下红之症”又作何解?

自传派也有无稽处,把书中一切人与事都看成世家真迹,谬误之处自不可免。胡适是新文学的宗师,竟不从文学观点来看这部大作品,真是奇行异事。但不能说他的考据全无价值,我们热望知道曹雪芹其人其事。

版本·集子·其他

读者杨平先生来信:“很想购到有金圣叹评注的《水浒》,及脂砚斋批注的《石头记》,但找遍港九不少地方,均无法买到。”要笔者介绍书店,这却是笔者自己也要向人请教的难题。月前曾到一家湾仔的大书店,游目细看,消磨了半个钟头,无意瞥见高高的书架角落上,竖立着两部小厚本,竟是《石头记》和《水浒传》,太高了,要劳书店小姐拿小凳取下来,有眉批夹注的《石头记》,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是过去内地的排印本,原始定价不过是十来二十元,现在既然绝版,我要是书店老板,来给它们定身价,是要委决不下的。但开这家书店的朋友自然识货,书背后的三位数字,我再三问是不是定价,他也再三答了个“是”字,令我吓了一跳,对我同样是高不可攀,他大方地说:随便拿去参考好了。

不好拿去这样贵重的书,又买不起,相信这两部绝版本还在,杨先生或者仍有机会。我又要了一个书目,上面有台湾的金圣叹批才子书《水浒传》,是线装。定价似是五百八十元,倒比前看两部少了两百多,但现在没货,我有意订一部,后来想想,内地那套线装《红楼梦》,高鹗的一百二十回手订本,亦不过接近一半价钱而已(只是香港难买),有点不合算,把原意打消了。

笔者现在读的金批《水浒传》,是从沈鸿来先生处借来。一言堂先生说他有金批的贯华堂本,可以借给我,却不在手头,在金庸先生处云。据他说金庸先生有意重印出版,倒真是一件大功德。

一位年轻友人,有次到友联书店,见到一部脂砚斋批《石头记》,是胡适的藏本,一函两册,回数不多,他问还有没有货,结果从货仓搜出六十套,完全买了去,照原来定价。我向年轻人要了几套分送,最后剩下两套,其一已送给侯榕生女士,无法再出让给杨先生,歉歉。

关于金圣叹,笔者认为他在文学批评上有建树,不应一笔抹杀,却亦同意四近楼先生在《星岛晚报》上的论点,金圣叹对宋江及一般“水浒英雄”,骂得过分,我们称赞的只是他对技巧的独得之见,不必赞同他的“忠君道学”观点。

三年间在此栏先后谈《红楼梦》及《水浒传》,很多读者要我出书。但是在字数上现在只得六七万字。又都是匆匆赶写,必得经过整理增删,一俟有空,就会做这件工作,以酬读者雅意。另有一些未写出的意见与看法,如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批评,后四十回似不完全出于高鹗,又非曹雪芹笔墨,可以从文体和肌理来论定。

读者张恒先生来信,要我将《红楼梦》人物一个个分析,以见曹雪芹运笔之妙。

《红楼梦》里的人物,都有特殊的经营手法,大可以一一写来,成为一部十数万字的《〈石头记〉人物描写技法总考》,但是这样一来,就变成纯粹的分析研究,是学院式的功名文章,在报上出现甚不适合。

是以我们只拿迎、探、惜三人为例,不再及于其他。留个咀嚼的余地。否则,就是把《红楼梦》肢解了。条分缕析,巨细无遗,笔者不愿这样做,因为《红楼梦》的优点之一,是含思蓄义,有不言之言、不寓之写,现在笔者已经犯过了。因此,就是对贾家三姊妹,也不再進一步说她们的个性如何如何。

这原是中国与西方文学批评的异处。中国过去的方式,无疑受现代人非难。有些人甚至说,中国根本就没有文艺批评。中国诚然较少文学的系统性评论,但有不少著作。我很欣赏《诗品》上的“品”字,也喜欢《文心雕龙》上的“雕”字。拿好诗妙词,尝为品茶赏花一样来欣赏;以天下文体像各色的雕刻(文字像雕龙纹)互相比鉴,再综合成一种“文艺观”——本身就是一件美丽雕刻。《人间词话》属此类,这都是与现代西方不同的。

中国人不取“分析”心态。从而,我们也了解到,为什么中国人过去的诗文鉴赏,只是加注加疏,把难解的字注释出来,把奥玄的义点明出来,却不会将整首诗、整篇文章,予以分解。大概中国人太少逻辑析理的训练。可是,与其这样说,就不如说是,中国人太重视“全”,重视“合”,喜欢含蓄,倾向于“言有尽而意无穷”,讲究“尽在不言中”。这种个性上溯二三千年,或更早就已形成。

中国的文艺鉴赏,除了《诗品》《文心雕龙》以及《注疏》之外,尚有另外的方式,其中之一是“批”“评注”,也有大量的“诗话”“词话”。所以说中国没有文学批评,也是不实。就以《红楼梦》而言,就有极受重视的“脂评”“脂批”,“批”与“评”两字都是脂砚斋自己用的,他的批本,不是自“五四”领袖的胡适才受注意,在他那时代就为人争相传抄了。但是这仍不是西方式的“批评”,也就是说,不是纯分析、纯拆解,而是零碎而欠系统的“品味”与“鉴赏”。

不是说西方分解的方式全然没有价值。但要对一篇作品像一块矿石,拿到化验炉上做定量分析,把美人的皮肤、眼睛,放在万倍显微镜下观看,却也不妥。现在的难题,是怎样把中国和西方的优点融通起来。

跋①

这部小集子②的文字,是在香港《明报》日报上发表过的。一九七二年写过三四万字,一九七五年又写了数万字,现在略加整理编收在一起。

在报上发表的时候,每次写一千字,定个题目,显得很零碎,没有什么系统。幸而大致上每篇之间还有点连贯性。只是显得题目多了一点,为了维持原貌,大部分原题不予删除了。内文作了些小改动。我恐怕虽经二次核校,错误的地方还一定不少,希望读者多加指正。

《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自非数万字可以详论其中精妙。就是“观点”的运用也可以好好写一部书。但是一则是在报上写短文章,不便多引原文,写来就不够透彻。二则自己杂务太繁,没能静下心来研究。三则是个人的识见学养,不能尽窥其中奥秘。总而言之,自己并不满意对于《红楼梦》只是写出这么一点点东西来。

我自己由于没有一部金批《水浒传》,借来以后,匆匆读完就璧还了。遗漏它精彩的地方也当然不少。希望将来自己能弄到一部精读,将金圣叹的批评发扬而光大之。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

编者注:

① 本文原为《〈红楼〉〈水浒〉与小说艺术》一书的跋。

② 指《〈红楼〉〈水浒〉与小说艺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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