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湖诸山行记

2024-01-13 03:12津渡
福建文学 2024年1期

津渡

獐山

山上,不知山下的时光

那惊惶跳起的小动物,转瞬不见

而青苔,惯于把鹿道上的蹄印掩盖

黄昏,我在木屋里趺坐

细小的尘埃

无法左右自己,因为光柱的消失而遁于无形

我先是听到了整座山的空寂,树叶的凋落

然后,才是水壶里的沸鸣

星云汹涌,在无边的夜空里展开

宇宙忙于自身的建造与毁坏

并不怜悯任何孤单的个体

高 阳 山

离我上次寻访,芫花

开过数度

枫香的辇盖,在寂寥的岁月中

已经从山脚驶向山腰

这些猫一样的云,蜷缩在山谷里酣眠

倘若起身,它们会越过山尖

以雨点的方式注入大海

数年的观察,短暂的觉悟

我该写下什么

麋鹿唇吻下衔接的水线,小云雀

随着风吹动的发冠

在诗行里浮现,突然一起静止

飏山

日夜鼓荡的风,在流徙途中辗转

一座大山全部的智慧

静默到无言

鸟声鸣溅,落入青草,只有光斑的

小镜子照见

这些山脚下的房子,用尽心力

终究会在时光中坍塌

在大海,日夜的对峙与吼叫中

随着海浪四处漂流

我正要上山,修习隐居的生活

在山道上,与无数个徒劳的我相遇,告别

我要清水,朴素的谷物和书本

我将在彩虹下面,还原一座语言的巴别塔

封山

八月中旬,我在山脚下的水库里垂钓

日光在水流上漂动

仿佛屋顶上的铝皮,在风中轻轻摇晃

正午,網兜中的花鳙

开始焦虑地挣扎,而我最终在一株幼小水杉的

注视下,把它们放入水流

倦了,顺势把疲乏的身子放下

鸭舌帽下的一窝蘑菇,噙着泪水

似乎正叫着我:“叔叔,叔叔

求你带走我们!”

这一觉睡到傍晚,山林更加寂静

那趴在岩石背后的猎人,两腿绷直

正在耐心地等待晚归的山鸡

杀机暗藏,他脚下的岩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

北 木 山

云朵像是赶考的秀才

行色匆匆,要到峪口的石城里投宿

野菊花,这样消瘦的修行者

沿着小路继续上山

杯盏里,擎着夕光的流转

我孤身一人,在北木山山隅静坐

秋天,该开花的继续开花

该落叶的落叶

如果这些就是天空送下来的神谕,那么

我将在心底唤醒自己

宇宙,一个混沌的巨卵

在暮色四合中沦落聚合,忙于它自身

纷繁芜杂的拯救

隐 马 山

浓雾像马群一样

在山谷里涌动

每一次,阳光巨大的石头落下

将它们四处驱散,又无声合拢

从谷口里走出的河流,像段即兴的小调

在平原上,身子俯得更低

远处,是两行掉光叶子的白杨

黑白两色里的农房

不经意的风景,安静得像幅画

看起来,会有一个美妙的人生

业已收割完毕的田野,风继续扫荡土坷垃

麻雀、乌鸦,还是灵魂什么的

只有扔下的,一地鞭子似的干稻草

领受寒霜,对天空无言

大 横 山

压低了的夏夜

萤火虫在蛙声的间隙里飞行

夜风浮沉,荷苞与芦根

不时送来阵阵香气

那渺小之物,微茫的幻觉

终将坠入深渊,了无踪迹

我感念山阿如昨,横亘在眼前

那山腰里的一豆灯火

可是少年顾况读书之处

此刻,他所迷恋的晒谷场

如一席草簟,在大海里漂流

他手指间漏下的盐,同样染白我的发根

曾经,我是如此羡慕

站立于高高的天庭,展开诗卷

星斗熠熠,华章焕然

独山

山小,树木更小

也因此为斧斤所赦

雨脚收住,田鹀

重新飞回蓬蘽刺丛中的巢穴

一朵小花,悄悄用花蕾上

噙住的水珠,试图照亮无名的石头

还有,野燕麦的发条

在弯曲的脖颈上用力拧紧

那样纤细的指针,茫然地指着某个岁月

更远,海浪不知疲倦地搬运泥沙

培植小山似的孤独

葫 芦 山

暮晚,废弃的营房

隐没于树丛和泥埒之中

死去的枯草,听从风的召唤

在摇摆中一一复活

某一瞬间,树林、山峦,愈发地黏稠

巨大的黑暗迫近

你伸手,抚摩它的头

灯光突然像一截舌头垂向湖面

野鸭子,像小葫芦一样

四处盲目地漂开

那凌乱的水线,似乎要深深刻进谁的脸庞

小 尖 山

眼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

紫藤在崖壁上恣意攀爬

金樱子的花朵,铺满向阳的山坡

在阴冷潮湿的涧边

委陵菜的花葶,支起了多棱的星星

石蒜,一种艳丽无比的植物

海星般的花瓣中间,伸出了钩叉

一样的舌苔

如此等等,我想说

每根茎管里

都有一条彩色的小溪涌动

但对于生命的来源,繁复、衰败与死亡

它所构成的宏大乐章

我一无所知

无数次,我孤身一人穿山而过

手脚触动茂盛的花叶

那种热烈迅疾传导到内心的战栗

都使我禁不住悲伤

我不能理解为了什么

茶 磨 山

就此坐下

不需要言语

山峰的轮廓,轻薄得

像镊子扯出的一根纱线

在谷底,油菜地和低矮的村庄

有进一步

被大雾掩埋的危险

蓝喜鹊,时而在松盖上聒噪

时而,像隐士一般宁静

这一切,生疏许久

我们坐在很远的地方

像是文徵明、彭孙贻、许相卿

远远地坐在这里

责任编辑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