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中篇小说)

2024-01-18 02:01周如钢
滇池 2024年1期
关键词:桃花源工地桃花

周如钢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次见到陶远明。

那时,雨线和夜幕一起,正紧锣密鼓地赶着光亮。我看见一个人把包举在头顶,在那里躲躲闪闪。我接了几个人往源里走,他赶上来,问我说,小哥小哥,请问,桃花源在招聘吗?

还是三月,料峭的春寒不仅潜伏在源口,也匍匐在我们的衣领和帽子上。但他却身着单衣,发梢和脸上都挂着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雨滴,那些雨滴伴随他的声音一起颤动着。

是他先认出的我,他说,源子,你是源子吗?我是远明啊,陶远明!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这个名字很熟悉,这不由得把我的身子拉了回去。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他那黑白相间的头发长过了脖子,与胡子连在了一起,皱纹已爬上了他的额头。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好一阵,才慢慢拼凑起这个叫陶远明的人来。

不像了,真的不像了。我说,陶远明?他迅速地点着头,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像突然捕捉到了一团火,火光照亮了眼前。

我边上的人都有些着急,雨点在他们前前后后催促着,他们的脸上多少都沾了些焦虑和急促。虽然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而且,他们的穿着上多多少少有些桃花的印迹。我知道,他们都是受桃花源邀请的人。

我的喉结动了动,脚步开始往回挪,一边挪一边转头对陶远明说,你,你认错人了,赶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转过头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陶远明眼神里的光慢慢地熄灭了。

我离开家乡太久了。很多人事已经模糊,尤其是呆在桃花源的日子,我的记忆力日渐衰退。以至于到如今,我已經忘记了很多人,包括陶远明。但这个名字的出现,总让我觉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咀嚼。于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开始拼凑,慢慢地,这些碎片在混沌中才开始指向砚村的中小学,又指向那些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个打桩机一度轰鸣的工地,以及工地旁的小河。

我这么说,是因为很长的一段光阴里,填满了我与陶远明之间的碎片。

我们曾在同一所小学混到同一所初中。每天早上我会路过他家,在窗口学鸡叫,每次只需要叫上一声,他家的门就会打开。然后我们俩的鸡叫声,就会淹没在争先恐后的脚步里。这一段路串起了很多时光的珠链,让他慢慢跟我融到了一起。要知道,他是一个特别有傲气的人。抓蛇捕蛙,戏鱼网雀。所有这些,他不跟我们一起玩,但他都可以研究出不一样的工具来。甚至一度,他还造出了小小的经柱塔。

这个一米来高的经柱塔,足足有四十九层,每层都挂上了不一样的东西。就是这尊经柱塔不仅收获了我们几个孩子的膜拜,还一度收获了村里一些七八十岁老奶奶赞许的目光。这一下把他与我们的距离拉到了无限之远,要知道,经柱塔是我们所有人的许愿塔,也是流浪鬼怪的福利塔。这,真是个神人。

在农村,一般学习好的这方面显得很弱智,而学习差的往往这方面是强项。而陶远明则不然。他的智商用现在的话说,是真正的对我们无缝碾压。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怀疑陶远明的漩涡里不能自拔,我觉得他的脑子里,一定是被外星人提前安装植入了高科技芯片。老师还没教的题,他会。老师不太会的题,他也会。课堂与校园里,都是陶远明掉落的光芒星子。不要说我们一帮孩子,就连老师与父母的眼神里,都时不时地溢出羡慕的光泽。那时候,若有人提及谁家的孩子聪明,除了陶远明,我们没人会信。而陶远明,几乎就是我们的神明。他是真正的为数极少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有无数次,我都想扒开他的脑子看一看,哪怕是条裂缝,让我瞄一眼也好。

那时候的陶远明很少会与我们一起玩。在他的眼里,与我们的眼里,都是两个极端。学霸永远理解不了学渣,就像学渣理解不了学霸一样。直到有一天,我们阴差阳错地混到一起。

我当然不算是地道的学渣,我是介于学渣与学霸之间的群体。但往往这样的阶段最磨人。靠上不及,靠下不愿意。结果做什么都不像。当然,对学习无望的我来说,我对自己没有太大的要求,所以,我觉得到工地上,能够缓解家庭的困难,能够过上一般人的生活,这就是我的人生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作为学霸的陶远明也可以搅和进来。

我们在工地上,不仅一起搬砖背水泥,我们还同床共枕。如果非要说到感情,我只想说,无数只活着或已死去的蚊子,它们的体内一定有我俩共同的血。

每每到夜晚歇下来时,我们一众人会在一起打扑克喝啤酒,而他则会一个人趴在床上读报写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好看到收获了工地上所有学渣送给学霸的仰视。有一天,我一边看工友打牌,一边胡乱走动,发现他正努力写字时,就躲在他身后看。那是第一次,我发现他不是在做习题,而是在写情书。看着看着,我忍不住读了出来,亲爱的欢欢,见字如晤……

我奔出喉咙的声音,把他的眼神一下子从笔尖拉到了我的脸上,他满脸通红,说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急忙回应他,我是学习,我都不知道这个见字如晤的晤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样细碎的时光里,我不仅知道了他会做习题写情书,他还会把自己送给工友的孩子们。

寒暑假的时候,工友的孩子会来到工地,陶远明就把他们不会的作业全包了。看着他辅导孩子作业时的精气神,我们心里会慢慢生长出一种委屈的情绪,那种情绪就是专门为陶远明生长的。甚至有时,我们都觉得这是一幕假象,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只有孩子们的话,才能把我们拉回到眼前凌乱的世界。他们的话基本是接在父母的训诫后面,你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就跟我们一样搬砖。然后,孩子们会发自内心地问,一边问,一边还会托起大脑袋,伸出小手指——叔叔那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也在工地上搬砖?

我们所有人在工地上积攒了多年的努力,想此刻用来教育孩子的理由,都会被这类话轻而易举地砸碎。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落进些碎石。在阵阵涟漪里,陶远明似乎有点小生气。他站起身,看看工地,又回头看看孩子和我们,在咽了下口水后,咬着牙说,我还要复读,我还要再参加高考的。

乔有灵找到我时,我正在做功课。

现在的我与世无争,每天天亮时分起床,我会先洗个澡,然后念四十九遍桃经和各种祝福经文。这些经文从我嘴唇里蹦出来以后,会洒落在整个房间的树苗上。这些树苗是我的孩子,从早上到晚上,我就与他们在一起。每天早上做完功课,我会沿着桃源的桃心小道走一段。仅仅是走一段,因为桃花源的径道太多,每棵桃树边上拐个弯,就是另一个方向。于我而言,桃花源就是一个大迷宫。

我问过乔有灵桃花源有多大,乔有灵说不清楚。我有过计划,要走遍桃花源,但计划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蠢蠢欲动,从来没有落到我的脚底下。

我也问过很多工友,基本沒有人能说明白。只有庄守城,这个神神叨叨的人,他是用这样的答案告诉我的。他说,桃花源其实就像桃花一样大小。对这样的答案,我自然不认,好歹我也是读过书的。虽然更多的习题答案或试卷,我是用抄陶远明的方式完成。

在我骂他不正经的时候,他却很严肃地说,就是桃花一样大小,你说他大,他就大,你说他小,他就小。我到现在其实仍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庄守城先我十多年进源,他跟我是一样的工作,但他从没有早起念经的习惯。他说,咱们一帮大老粗,没有必要做这个,把树种好就行了,心诚则灵。

我认同他说的话,但我喜欢看着树苗换影成形时的过程和状态,有没有经文,还真不一样。每天源里进来那么多人,大多数人脸上写满了焦虑,脚步里全是匆忙。只有极个别的人,在源口可以扫瞄到他的笑容,那种慈祥和安然是这个世上最稀罕的东西。

庄守城说,你念那些经文又有什么用呢。

我点点头,笑笑,确实没有什么用。

我一直觉得进入桃花源是我的幸运,所以,在那次去了桃心楼听到了悠扬的经文之后,我突然就喜欢上了。事后回想庄守城的话,我琢磨了半天,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或许这跟小时候喜欢的经柱塔有关。

那时候每到盛夏,老人们就会选半个月的时间做经柱塔。他们一边造塔,一边念念有词。我在边上看着这尊塔从几根粗粗的竹子和树枝慢慢长成花枝招展的亭台楼阁。而这座塔的高光时刻是在某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塔尖冲向穹顶,塔身吸附了所有人嘴里蹦出来的经文。而我在老人们无数的转圈时间里,也会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些诸如阿弥陀佛之类的音节。

现在,每天早上和黄昏,我都会听着经文去种树,听着听着,发现自己嘴里不由自主吐出来的字与词,有了桃心楼里播放的调调和味道了。

几天后,我发现,陷在手足无措的漩涡里的我,在这些调调的声音里,渐渐安静下来。而且,我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念经的原因。只要跟着附和,我的父母就会在脑海里出现,他们有时对我指手划脚,有时对我一声不吭,但他们都是笑着的。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年少的那些粗糙的时光,会在经声里慢慢地流经我的心脏。所以,我对念经,一度有了偏好。虽然多年后,脑子的容量越来越小,父母与老家的事也越来越模糊。但我养成了这个习惯。

在这个习惯里,乔有灵那漂亮的嘴唇与眼晴都放大了。这么多的植树工友里,很少有人会念,而她在见我的时光里,我几乎都在默念着。她就轻轻地跟我说了一句,你可以试着对着树苗念念。

从那天起,我发现我种的树苗与工友的树苗有了不同。那些经文落到地里,那些地就松软一些。落到苗上,苗长得就壮一些,尤其在树苗移形换影时。但没有人知道。

从那天起,乔有灵会经常来找我。虽然,我从进源那天就认识了她,但真正与乔有灵的接触是在念经以后开始。虽然我的经只是桃心楼的乐声的附和,只是我顺口溜般的哼哼,但我觉得有点意思。

所以,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我都会聆听桃心楼的乐声,然后在心里跟着默念。在那个雨势连绵的黄昏,我陷在桃经的涟漪里,乔有灵的声音从门外撞了进来,她说,今天临时来了一拨人,你去接一下吧。

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让我干体力活,我不会有任何退缩,但接人这种事,我有些不安。看我犹豫的样子,乔有灵说,今天有好多人来,搞不好,可能会有来自你老家的人呢。

我听见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我的心里。

事实上,陶远明再也没有参加高考。他的期待与我们的期待一起落了空。就在他天天看书写字做题准备复读时,他的父亲却再也没法自己下床了。这个消息是长了翅膀的,这对翅膀到处飞,附近所有村庄的上空都是这对翅膀上掉下的羽毛。

陶远明的父亲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事。和我的父母一样,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从来只敢对着黄土撒尿,要说面对老天,我们最大的狂妄也就是仰着头,拿个酒瓶子吹一吹。而像什么去市政府省政府的门口,估计我们全砚村的人都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哪怕是动了一下,估计我们的腿也是打着颤的。

但陶远明的父亲吃了螃蟹。他实在咽不下儿子高考被人冒名顶替这样的事。这个一生只喜欢看新闻联播的人,从来没有相信过这样的事情是真的,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他充分相信自己儿子的能力,其实不止他信,我们全村全乡人都信。但信归信,有时,这个信,对于农村人来说,也等于信命的意思。他父亲认为,不管有没有命,他需要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就是通过他的下跪。

不久后,这个影响砚村发展的老人,他的腿就跪麻了。他把它放在回乡的拖拉机上。伸直的时间并不长,这辆拖拉机就与另一辆车碰了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半个人被侧翻的拖拉机压住了。而这条腿从此就把陶远明的父亲摁在了床上,这一摁就是好几年。

父亲卧床后,陶远明也没有放弃高考。

学校的老师为他捐过款,但他没有要。他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傍晚找到我,那时的他不像现在的他,尽管父亲被摁在了床上,他身上的傲气仍然透过眼神和毛孔在弹跳着。

他斜靠在我家门框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阵阵雨声里,他歪着头,声音不响,却掷地有料,敢不敢带我去工地?

那时的我已经在工地上干了三年。我初中一毕业就撒开了腿,农村的孩子,要么跟土地过一辈子,要么跟工地拴一辈子。我选了后者。而三年后的这一天,我俨然是一个工地老师傅了。

但面对陶远明,我仍然不愿意他与我们为伍,我认他这个朋友,但不认为他可以跟我一样干这种体力活,这既是对他能干体力活的不信任,更认为这种活是对一个学霸的侮辱。但是,陶远明似乎铁了心,他说,家里已经这样了,你就帮不帮吧。

我说这活真的不适合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复习。但陶远明对自己的学习非常自信。他说,考试我肯定没问题,现在只是需要钱。他说,光靠母亲种地,让父亲养伤都不容易,我妹妹估计也上不了学了。

我有点惊讶,你还有个妹妹?我怎么没见过?

陶远明说,有个远房表妹,一直靠我家帮扶,也要高考了,后面准备报考医学院。

我说,各人有各命,你就先顾好自己吧。

陶远明低下头,看着脚尖,半晌,突然就踢了脚门槛,转过身,抬起头,望着正猛烈砸下雨滴的天,说,你先带我去工地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有说太多。有时少说话也是对他的一种支持。有时安慰的话说多了,也容易伤人。这时工地上的我们都期待着他的变化,甚至于他的所有得失成败,似乎都是我们这个工地上所有人的荣辱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马上要高考的时间里。他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好几次深夜,我起来上厕所,都发现上铺的他借着手电筒的光还在看书。我不忍心,在食堂吃饭,或一起上工时,就说他,我说你这天才呀,在我印象里,就没有你不会的题,为什么你还要半夜通宵地看书啊。他就笑了笑,说,扯,世上哪有什么天才啊。

晚上我们睡了,他还没睡。早上我们没起,他早就起了。这样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正在楼顶扎钢筋,突然听到有工友大叫着,快来人快来人。

等我晃着跑下楼时,我发现陶远明正躺在一层几块水泥五孔板的预制工具板上。

幸亏只是二层楼,幸亏底下是几块木板……工友们都在庆幸,还好,陶远明神志是清醒的,他只是叫着说腿疼腰疼,摸了把头,手上沾满了血。听我们喊着要送医院,他还一直说只要弄瓶红花油。拗不过我们坚决要送医院,陶远明却用龇牙咧嘴的样子,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笑,艰难的笑意里装满了不好意思。

接下来的时光,我们所有人都开始为他提心吊胆。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甚至,我一度都动起了如何劝慰他父母,并向他父母请罪的念头。

这样的节骨眼上,我们早忘记了他要高考。在他有一天完全清醒的那一刻,他一下子从床头坐起来,认真地问了下日子和时间。在得到我的答案后,他嘭一下直愣愣地倒在了床上,弹出的眼珠子几乎要撞到天花板上。

跟着他的眼神,我也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低下头,却清晰地看见,有汹涌的液体从他圆睁的眼眶里不断奔出来。很快,白色的枕头就洇湿了一大片。

我很努力地想說点什么,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今天的这拨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皮鞋上沾不住一滴水。放在以前,这样的人来到桃花源,负责接待的都是贵宾部的人。

乔有灵也曾多次到源口迎接。当时我进入桃花源,迎接我的就是乔有灵。

我无法描述乔有灵的长相,唇红齿白这种实在过于平俗了。我只想说,她走过的路上会落下一路的香气,这些香气像是从桃枝上飘下来,又像是桃花刚刚盛开。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腰枝的摆动,我心里就非常期待她能回过头,而一旦她真的回头,目光的碰撞中,我就会败下阵来,我的眼神瞬间只能看着脚尖走路。而且,我发现,目光碰撞的声音会很响,连同脉搏从我心脏深处出发。

这样的人是领导喜欢的人。我听庄守城说起过,领导很多次叫她去接访贵宾,她都拒绝了。庄守城说,她这个人虽然漂亮,但有点一根筋。她只想做好她的研究工作。其实,桃花源要研究什么呢,什么都不需要。

术业有专攻,乔有灵或许有她自己的专业吧,就像我,我说过,我要么与土地在一起,要么与工地在一起。现在我选择的是前者。而今天,是乔有灵委托我接人,我开不了拒绝的口。乔有灵说,可能,可能会有你的家乡人。她是笑着说的,我是慌乱着应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浮上了父母的笑脸,我看见他们的脸上裹着春风,笑容跌跌撞撞,于是我也跌跌撞撞地说了声,好,好的。

只是,我没有想到,十多年不见的陶远明会在这里出现。

陶远明没有提前报备,邀请的花名册里也没有他。我让同事查了查,同事说没有查到这个人,这说明陶远明并不在桃城工作,或者再确切地说,他不应该来这里。我不知道乔有灵说的老家的人是不是他。

现在进入桃花源的人都需要提前报备,桃城李城葡萄城,每个人要想进入桃花源,都要经过事先的审批。而所有入源的人,也都需要遵守入源的方式。

桃花源的源门在山口,其实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山缝。我这一百二三十斤的人,需要侧着身再重吸一口气,才能小心翼翼地通过。此时,系统会在源口扫瞄,如果身体里能扫出桃花的印痕,源门就会自动开启。

我是在一个深夜慢慢靠近桃花源的。我与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样,匆匆赶夜路。却在刚靠近那条狭窄的山缝时,迎来了山风的呼啸,在呼啸声的跌宕里,我的身子慢慢地换了天地。然后,我就看见了乔有灵。乔有灵微笑着说,欢迎你来到桃花源。

就跟鸡蛋刚破壳的小鸡,它第一眼是不一样的。从那时开始,我就对乔有灵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很吃惊,问,这里是桃花源?深夜的桃花源,依然带着星光。我以为这是另一个城市,而眼前,每棵树上,密密麻麻的桃花,花瓣上溢出的光泽让桃花源的地上都长出了一些光亮。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乔有灵再次说,欢迎你。

我脸一红,忙不迭地送出两个谢谢。

乔有灵说,你很幸运,你应该感谢你自己。说这话时,乔有灵的嘴角翘起,宛如桃花的花瓣。而花瓣上面的脸颊粉粉的嫩嫩的,似乎沾染了些酒后微醺的红。

我跟庄守城说,乔有灵真漂亮。

我说这话时,有一些讥笑就浮在了庄守城的脸上,他说,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我把头夹在两腿之间,我的大腿轻微颤动着。

庄守城说,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不知道乔有灵是一般还是二般,我只知道乔有灵给了我别人没有的东西。就像庄守城说的桃核与桃心。

我是在桃花源的最高建筑桃心楼里看到桃核与桃心的。

也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知道那么动听的桃经声乐,是从桃心楼里流出来的。我循着声音跟着乔有灵的脚步上楼。每靠近一步,声音就清晰一些。直到一排画满桃花的墙壁堵在我面前。

乔有灵说,如果你是桃花源欢迎的人,会有一个盒子主动为你打开。如果不是,所有的盒子都只是一面墙壁。

房子里桃香四溢,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我甚至不敢挪动我的脚,生怕我那沾满河塘污泥的鞋子玷污了地板。在城市里坐趟公交车,我都不太敢把屁股放到座位上,更何况是如此光鲜干净的地板和墙壁呢。

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便是我一辈子的荣光。抬腿的刹那,我小心翼翼,如千斤在身。眼前的墙壁,画满了一朵朵的桃花,这些桃花都散发着香气。

我不时地回望站在窗口的乔有灵,她在外面挥动着手,让我大胆地面对桃花墙。于是在艰难地挪了几步后,我发现墙壁的中间动了一下。果然,有一个盒子跳了出来。

我再次回望了下乔有灵,她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又做了个手势。于是我转过头,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在盒子里又取出一个桃子,最后在桃子里取出了一颗小小的桃核。

实话说,这颗桃核并不好看,坑坑洼洼的样子。但这颗桃核从那天起,就贴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我能感觉到桃核的跳动。每跳一下,我的心就会颤一下。我的心每颤一下,桃核就动一下。

乔有灵说,要保存好它,这是你的种子。

出院以后,陶远明似乎是父亲附了体,他几乎很少开口说话。所有人事似乎都与他不再有关。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三年之久。我甚至开始担心他,劝他要不要回老家去休息休息。但他坚持说不用。

让我发现他再度的变化是在一个下午。工地上有人找他,却发现他不在。于是我跑去了宿舍。我当然不知道他会在宿舍,但这段时间,他总是喜欢看报纸。他总会喃喃自语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动不动就把自己丢在宿舍里。

自从高考事件后,我觉得他越来越神神叨叨。所以,有时对他嘴上制造的声音,我也学会了让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那次他说,好像有一种传染病要开始了。你们要注意。

我们就笑,都什么年代了,科学越来越发达,怕什么传染病。

他也没有反驳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确实听说了一些什么禽流感鱼感冒,什么肝炎肺炎之类的病,好像已经从哪里开始传染开来。但我们都没有当回事。农村的孩子没有人怕死的,当然,农村的孩子更多是不相信这些,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村孩子,天生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还没进宿舍的门,一股焦味就往我鼻孔里钻。我迅速推门进去,一股烟就势钻进了我的喉咙。我一只手掩住口鼻,一只手挥洒烟雾,一边寻找烟雾的来源。终于发现,陶远明正靠在宿舍的墙角,眼前的烟与火正从他坐着的地方,升腾而起,并控制了整间房子。

我很吃惊,脑袋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叫着,陶远明,陶远明,你在干什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我。烟雾中的他,只是将手上的书和报纸,一页一页往火堆里撕。我迅速跑过去,三脚两脚踩灭了其中的一张报纸,我用脚踢开了几本书和这些报纸。这些报纸现在成了火焰的头号种子。我大声叫着,陶远明你怎么了,你读书读成书呆子了是吧。一边踩,一边顺手抄起其他一些报纸往外抛。

报纸每天都会从包工头的办公室溜出来,慢慢出现在宿舍,有些出现在我们的床头,有些出现在床铺,有些出现在墙壁上,还有一些会出现在蹲坑里。而现在,这些报纸成了陶远明眼前火堆的帮凶。

虽然踩灭了一些,但眼前的火苗还在流窜着叫嚣着。我用脚碾碎了最后一堆火焰,在一张被火焰啃噬过的报纸旁蹲下。我盯着陶远明,有眼泪挂在他的脸上,我又转眼看了下他手上的书和报纸,这张破碎的报纸上有两行大大的标题,传染病来势汹汹,医学院实习女生救人时遇车祸离世。

我一把扯过他手里的报纸,用手扇着眼前的烟雾。而此刻,刚才躁动的一团团黑烟从房子的各个窗口和缝隙已经逃了出去,它们一边跑,一边叫来了很多人。这些人进入宿舍后,完全压制了我要了解事情原委的意图,压制了对陶远明的所有安慰。他们责问的唾沫喷洒在已经成为灰烬的书报里。

房子不算小,在这里的上下铺有三十多张。这三十多张床铺,有十多张就张了嘴。

你不要读书你要烧纸你大可以到外面去烧啊!

你在房子里烧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你是准备把我们都烧死吗?

还没被传染,人却要被烧死了!

这样的说法引得所有人的唾沫都交织在一起。唾沫连着唾沫,唾沫裹挟着唾沫,把我那点微弱的安慰早已压得不成形。

于是在唾沫的大潮里,陶遠明终于爆发,他大跳起来,双脚腾空,踩在一堆堆要烧未烧着的书本里。那天,我似乎看见了哪吒脚踩风火轮的样子,哪吒大叫着,烧吧烧吧,烧死我吧。

我觉得一定是那天浓重的烟火钻进了陶远明的鼻腔口腔,还有他身上的各个毛孔。我相信有很多很多的火在他的体内得不到排散。因为从那以后,只要陶远明一开腔,就带着一股火药味。

在这种火药味里,工友们慢慢地与他划出了一条界限。这条界限看不见,摸不着,但冷不防的碰触,就会让人心惊胆跳。

只是,工地上的都是大老粗,白天干活,没有时间东想西想。一到晚上,几瓶马尿下去,每个人的心中都好像憋了一口气。在传染病似乎要扑到工地来的气氛里,我们平时打扑克的兴奋与劲头似乎都少了,每个人心里都好像憋着一股子气。

而我们村的学霸,他陷在了对过往的傲气与对世道的愤愤不平里。面对他,我们都学会了一些固定动作,他一开始说话,我们要么站起身出门,要么就是坐着摸耳朵。摸着摸着,我们发现耳朵里居然慢慢地长出了老茧。

偶尔我们也会笑,但这种笑是没有声音的。因为,这种笑,很有可能成为点燃火药的导火索。只是,有的工友忍不住还是会安慰他,比如让他退一步想想吧,或许那次就是你考差了,又或许那次是名字写错了呢,等等这类。

但这样的安慰,在他看来,却成了不相信他,或是对他的讽刺和侮辱。

有时,我们也会在没有语言交流的时候,互相传递一个眼神,眼神里落满了人生不得意的灰。在这种灰里,我们会告诉他,我们也不想在工地上卖命。但人真的是有命的。或者,至少,江湖上还是有高人的。

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我们一帮大老粗,在看完武侠片后,还引用过两句名言,一句叫,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一句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我们是在工地的河边说这样的话的。

我们很久没有出去晃了。在我们自我封闭的时间里,我们的心里与脑子里都长出了杂草。所以,偶尔能出去喝几瓶猫尿,我们的性子就像干草,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一同点燃的是工地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子在那个夏天的夜晚,突然用他们的热情染红了天。因为听说瘟疫流行,经柱塔在很多地方都被竖了起来。我们在酒气里追着光,远远地发现了多年未见的经柱塔正冲天燃烧。火焰吸引着一圈圈人正双手合十绕塔行走。

出外打工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太久没有见过经柱塔了。那天我们兴奋地看了半天,每个人都在心里许了愿,似乎我们的人生自此就要开挂,什么灾什么病都与我们不再相干。老辈人说过,享受经柱塔的都是灵物,我们的许愿他们都能听见。

那天的陶远明说,如果我死了,也能享受到经柱塔的福利就好了。我们就说,谁知道人死之后会怎么样呢,要享受,应该谁都可以享受吧。

回头的时候,我们一边大踏步走路,一边操着花几块钱买来的啤酒瓶子,一边看着偶尔擦肩的女人,粗放的荷尔蒙就会飙升到喉咙口。面对着路边的杂草和天上掉在河里的星子,我们一个个热情高涨,只有陶远明有些闷闷不热。

我们的嘴都朝天喷着,裹着酒精味的唾沫星子喷在夜空里,也砸在马路上,甚至还翻滚着进了河里。什么命运无常,什么狗屁人生,什么智商高低,贵人贱人在瘟疫面前一视同仁。还有读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可以不死吗?可以长命百岁吗?又有人说,我们看了经柱塔不要乱说话。然后,有人又说,经柱塔又怎么样,真的能免灾免祸吗?

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上有一块胎记。这时,他喝了一口酒,又说,人都有命的,不要说其他聪明人了,就说陶远明吧,听起来多牛逼,也不过是跟我们一样,没有好工作,没有女朋友,没有好命,连干活都不如我们……

这些话都带着兴奋,带着武侠片里的江湖气,更重要是带着酒劲。但这份酒劲和江湖气,最终换成了边上河水巨大的咆哮声。在这声咆哮里,我的心抖了一下,匆忙回过头,才发现河里浮浮沉沉地多了一个老乡的惊叫。

那个老乡我不太熟,如果不是那一眼的胎记,昏暗的夜色里,我根本不会知道河里是谁。

声音是黑色的,河面也是黑色的。浑身酒劲的我,看着几个人一脸的惊慌失措和对陶远明的愤怒,反应过来后,我大骂了一句陶远明,你干什么!你神经病吧!

这句话甩出嘴唇后,我又听到了嘭的一声。水声里,我发现很多很多的水泡开始前赴后继地撕碎我的耳膜,钻进了我的耳朵和鼻腔。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陶远明说过话。我第一次觉得脑子里装了芯片的人,也未必能做朋友。因为芯片如刀,可以伤人。再聪明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我也不想让陶远明进入桃花源。他进来桃花源能做什么呢?是来当我的领导吗?还是跟我一样?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心态调整过来没有。我不确定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要说一身的蛮力,他真的不如我。

三天后,我再次在源口看到了陶远明。

这次他蹲在一块石头上,石头边是一株巨大的桃树。陶远明就站在桃树下,雨还是不紧不慢地洒着,从桃叶的间隙滴滴答答地滚下来。这次,他将包背在了身上。样子比昨天要好看些。

看见我出来,他再次小跑着过来,叫着我,源子源子,你终于出来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莫名就长了一些气出来,我把这些气转换成了低调的声音,你别这样叫,我在这里可是工程师。

他一下子有些窘迫,拉着包的手上上下下摩梭着,脸上浮了些不可名状的红,说,源,源工,你能不能带我进源。

我故意不看他,一边往饭店走,一边问他,为什么那么想要进源,你有没有邀请函?

我的想法就是请他吃顿饭,安排他走人。其实进城这么多年,我想过很多,我有帮人的心,但实在没有帮人的力。那么多一拨拨进城的人找到我,我又能怎么办?请他们吃一顿饭是我真正能做到的事儿。但陶远明,他的心思却不在吃饭。

所以,听我这一问,他就有点傻了,急切地问,进源还要邀请函吗?

我说,有邀请函的进源,会被郑重接待,没有邀请函的进来就只能被使唤,而且,你進来以后,出去就难了。

这么一说,他低下了头,突然又抬头问我,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当时的邀请函是谁发给你的?

他这么一问,还真是把我问住了。我这才想起来,我其实也是没有邀请函的。在那个夜晚,我浑身湿漉漉的,夹在一拨人中间,一起晃荡着就走到了桃花源。我只记得那时我对有些人有些事失去了信心。我感觉从外到内,整个人连骨子里都是湿的。

那时的桃花源刚刚开辟了进源的船道。一艘船里可以同时躺上三四个,而我那天却仍然是从山口的缝隙进入的。因为我一靠到山缝,呼啸的山风灌进我耳朵的时候,我身上的桃花印痕就被扫瞄到了。

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桃花印痕。多年后,我问乔有灵为什么同时进来的人后来都找不到时,乔有灵无意中说了我与他们的不同。而现在,我可以微微地看出进源人的不同,靠的是这十多年的在工作中的细致形成的。

只是,所有这些,我都不能告诉陶远明,乔有灵说过,这世上,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没办法告诉陶远明。或者,我也实在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在饭店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我点了一些菜,我已经不记得陶远明喜欢吃什么了。趁着上菜的间隙,我就随便转了下话锋,说,其实,就算你能进桃花源,以后想出去可就麻烦了。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又透出了光,急切地说,我可以不出去的,我就是想找份工作,多挣几个钱。

我没有看他,只是往他杯里添了添水,沉着声说,你不出去怎么行?哪里的工作能做一辈子?再说了,过年过节不回家了?

他说,回当然是要回,但即便是回,也可以几年后再回,眼下挣钱最重要。再说了,你不也不回家吗?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就晃荡了下。我也想回家,可是我不敢回家。父母其实一直对我期待很高,当年的陶远明就是我的榜样。即便后来的陶远明到了我所在的工地,父母仍然说那是一条龙,他迟早要上天的。而你,你这条虫到时又能爬哪儿去。

从小到大,在他们眼里,我似乎一直是一条虫的样子。这条虫一直努力地捕捉和收藏他们的脸上的春风,但总是很艰难。他们对这条虫的人生教导都是在棍棒和声音的号叫里实现的。而工地上的几年,在腰与背接受巨大考验的时候,这条虫反而觉得这要比在学校里和家里自由得多,这种自由和舒服,就像啤酒下肚以后打的嗝。所以,在工地边上的村子里见到经柱塔的许愿,我仅仅是许了一个能让父母增加收入,能让他们开心的愿望。只是可惜,工地上时间并没有太久。

好在,阴差阳错居然进了桃花源。

所以,我内心确实有私心,我不想让这么高大的人物,再次来到我所在的地盘,来挤占本该属于我的光亮。

我说,你说实话,为什么那么想进桃花源,又是从哪儿得到桃花源的信息。

陶远明说,听说好多年了,大家都在传,有这么一个地方,遍地是桃花,工作环境很好,犹如人间仙境,而且领导同事之间的人际关系都很好,没有上下级之分,也没有人看不起人,更没有人高高在上。关键,收入还很高。

我很惊讶他的这些消息,问他都是哪里听来的。

他也笑了笑,说你别管我哪里听来的,你就帮帮我,遂了我的心愿吧。

我跟他说,远明,实话实说,想进桃花源不容易。

陶远明的脸耷拉下来,他说,源子,不,源工,你真的帮我想想办法,桃花源这么好,我当然知道不容易,因为不容易我才需要找你。我现在特别需要一份工作,我上有老下有小,他们都靠我活着。我父亲前些年走了,现在母亲和孩子还等着我。他们不能没有我。

听到陶远明提到他的父亲,我好像什么时候见过他,瘸着一条腿走一步拐一步。但我不敢确定。而且那张似曾相识的脸,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按理说,在桃花源碰见熟人,就像在外地碰见老乡,会有莫名的亲切感。但我没有,所以,我又一度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现在的我越来越怀疑自己,因为熟脸越来越多,但他们都不认识我。由此可见,我也不会认识他们。像陶远明这样的,如果不是他认出我,我想,现在的我,不会再轻易地去认人叫人。

而且,陶远明的孩子都上学了。这时间一晃荡,就是十来年的光阴。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喝啤酒,一起在街头扯嗓子飙粗话,现在想来似乎还在眼前,但真要回想,这些画面又像极了晃荡在水中的月亮。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又涌上来一些沮丧。我说,远明啊,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吧,你回到家人身边,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多少可以照应着家里,跑这么远,家里有点事都顾不上啊。

他一听,就低下了头,半天又叹了口气,说,谁愿意跑这么远呢,我已经辗转了很多地方,还不是想多挣点钱吗?现在找工作实在太难了。企业大批倒闭,工人大批失业,这几年,很多地方,干着干着,不是把人干没了,就是把单位干没了。

我说,这年头,哪里都不容易,桃花源里其实也很难,大家竞争压力大,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说的不算全部是真,但有一点是真的。严格意义上说,我的工种,叫植工。桃花源像我這样的植工很多,但拥有桃核的植工很少。他们都是怀揣着桃花进来的。只有花瓣印痕的人进桃花源,成不了植工。拥有整朵桃花的人进来,可以成为植工。但植工之间,仍然有区分,这种区分不是口头上的区分。所以,有的时候,你不得不认命,或者一个人的修行就是一个人未来的命。

这么说,或许玄乎了。确实我也说不明白。但我总感觉这一切,都是有定数的。

陶远明说,你别骗我,我们都知道桃花源很好,大家也知道桃花源难进,你就帮帮忙,帮我跟领导说一说,我干什么活都可以,只要工资高点,打我骂我我都能忍。

我听见自己嗤了一下鼻,什么都能忍?

这时候,我听见陶远明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但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能,能忍。

我听见有一口气从喉咙里冒出来,这口气在窗外晃了晃,消失在了阴沉潮湿的空气里。我发现自己的喉咙动着,有一串话正堵在那儿,但我没有把它们放出来。陶远明不会知道,真要进了桃花源,再要出去,就不是几年的事了,而且,桃花源的收入并不高。他把桃花源想得太美了。

桃花源不需要开销。所以,就算是低等的植工,在桃花源仍然没有什么生活负担。而今天的饭钱来自于我两天前接的这些人,他们在我口袋里争先恐后地塞了些东西。那些东西换来了我与陶远明在源外的这顿好菜好饭。

这顿饭里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时间过去太久了,我的记忆也总是出现偏差。这两天我用了大量的植树时间来回忆一些与陶远明的事。而回忆总是磕磕绊绊,在踉踉跄跄中我难以准确还原和述说当年的故事了。

我在桃花源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十多年了。我确信,我能记忆这么多,已经是我的万幸了。这样想的时候,我总会摸一摸身上的桃核。

是的,有人是一片花瓣,有人是一朵桃花,有人是一个桃核,而我,拥有一个桃心,那就是桃核里的桃仁。因为这颗桃仁,我的记忆才可以缓慢减退。如果不是这颗桃仁,我的记忆一定像入源的其他人一样,吃过第一顿晚饭,这世上的一切都将被擦除。

我知道,时光在一天一天地溜走,我终将会忘了这个世上的一切。最明显的是,現在,我的桃核已经有了包浆,这些越来越亮的光泽不会照亮我之前的记忆。它们匍匐在桃核上,为的是照亮我未来的路。

所以,我们曾经亲如兄弟的气氛没有再出现。当年带他到工地的事,我也没有再提。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潮湿而凝重,就像窗外一直淅淅沥沥不停的雨。

这一天,我们没有喝酒。

我问陶远明要喝点吗?陶远明说戒了。

我没有跟陶远明说,其实,我也戒了,早就戒了。

近些年来,除了记忆力严重减退,眼睛的老花也越来越厉害。所以在乔有灵的办公室看见陶远明时,我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进入桃花源之前,我可以扛上两大包水泥,大步流星。我可以一顿喝一斤白酒,吃几斤番薯鸡蛋。而现在,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似乎那样的时光从来不曾有过。

在桃花源的日子,吃饭不花钱,穿衣不花钱,生病不花钱。当然,在桃花源的人几乎不生病。偶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只需要摘下伴有晨露的花瓣服下一两片即可。那天我摘了些花瓣给乔有灵送过去时,看见了陶远明。

陶远明正坐在乔有灵的对面,他正在翻阅一些书籍。我不知道焚过书的陶远明是不是还能走进书本,当年烧书的一幕伴随着他的眼泪再次冲到我面前。

那天的陶远明大吼大叫着,去他妈的考试吧,去他妈的读书吧。在他滂沱的泪声里,为了让他不至于在众工友面前出丑,我拽着他出了门。在工地的那条小河旁,他瘫在地上,眼泪里搅动起了汹涌的往事。

我学习不算好,但我知道生活的重要,所以,我理解高考失利与错过高考对他的打击,但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应该看到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我一直劝慰他说,不就是高考吗?以你的才华和能力今年没法考,那就明年再考,迟早你都能考上的。

我想陶远明的心底一定储藏了太多的潮湿,以至于让他的泪水疯狂地从眼眶喷涌出来。最后在泪水和鼻涕的交织里,我听到了一个新的消息。他说他再也不想参加学习与考试了。

这是我对陶远明最陌生的一刻。我大吃一惊,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放弃人生的梦想呢。

他说,他的梦想其实是跟表妹在一起。

我说,那就去追啊,怕什么。

他没有看我,却笑了一下。那笑里却淅淅沥沥地露出了不少的苦,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表妹,我表妹上了报纸。

我又是一惊,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后,我恍然大悟。两人同行,如果一个人走得太快,一个人走得太慢,迟早他们都会分开的。即便是一开始美满的婚姻也是如此。而上了报纸的表妹一定是过于优秀了,而此时此刻的陶远明,他所有时光都沉浸在工地的砖头水泥与混凝土中,他该有怎么样的信心才能面对他优秀的表妹呢。他确实说起过,他说他的表妹有多优秀,未来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医生。

而眼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一下子有点心疼他。那个夜晚,我没有多说,我一开始是蹲着陪在他的身边,后来,我也瘫在地上,我的面前落了一个又一个烟蒂。

到今天,回想起来,画面不是很清晰,但陶远明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却依然能够还原。只是,现在的我再想起来,仍然觉得他有点矫情了。总觉得,要做大事的男人,不应该太在意这种儿女情长的。

而眼前的他,是那样的安静,只有翻书时纸页的声响,才让我回到眼前的真实。

乔有灵说,哟,源子来了。来,给你介绍一下,新来的陶远明。据说会写文章,正好领导要我写一篇关于桃花源的宣传文章,你知道,我哪里会写。所以,就让陶远明试一下。

陶远明抬起头来,原来腼腆的脸色,在与我的目光碰撞时,一下子带了些自豪。那一刻,我觉得脸上滚烫的。我一直处心积虑的不想让陶远明入源的心理,似乎在这瞬间被人刺破。但我仍然忍不住问了句,他,他是怎么进源的?

没等乔有灵开口,陶远明看了下我,又看了眼办公室的门上的字,说,是乔,乔领导送了我一朵桃花。

我一听,心里有点怪怪的。乔有灵打断了他,说,我叫,乔,乔有灵,别叫领导。

现在这朵桃花正绽放在陶远明外衣左上角的袋口上。我满脸的通红,却忍不住继续朝那边瞥了一眼。乔有灵说,你们认识?

我抿了下嘴,说,他是我小学同学,这几天正愁没办法让他入源呢,您给解了大麻烦。

其实我内心里突然对乔有灵有了看法,乔有灵是不是早就知道陶远明的到来,不然,他怎么会说那天可能有我老家的人来呢。

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发现我的心里浮浮沉沉的,总感觉有些波澜在晃动。

乔有灵的桃花给了陶远明一次机会,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把握机会。在桃花源里,看着漫天的桃花,但真正拥有桃花能力的人并不多,乔有灵是其中一个。而乔有灵把又一朵桃花送了人,这确实说明,乔有灵拥有很多桃花。我越来越相信大家的传言,乔有灵的青春永驻就是因为她拥有着好多枝桃花。

乔有灵比我还要早就进了桃花源。

庄守城说过,乔有灵不是一般人。我用自己对乔有灵美貌的贪婪的方式,让庄守城开了口。当然,我确实有些喜欢乔有灵,但我又知道,乔有灵一定不是我这样的身份可以拥有的。

庄守城也用他的方式打击了我,他说,不要说你了,领导她都看不上。领导经常叫她去陪贵宾接待贵宾,她能拒绝就拒绝,能不去就不去。而且,据说,她当时也不愿意进桃花源,是领导派人去接了几次,才进桃花源的。

在发出邀请函之前,乔有灵正在一家医院当医生。如果说校有校花的话,她便是当之无愧的院花了。这朵花当年成了医院的骄傲,整个医院都号召要向她学习。这样的成绩,自然成了所有地方都想要的人。

桃花源也不例外。桃花源需要有医术高明且又宅心仁厚的人。虽然我们桃花源的人不太会生病,但世事无常。我们需要对未来葆有更多的警惕心。这年头,大自然的病毒和人为的病毒在不断生产和变异。如果有一天桃花的晨露不能解决问题,那又该怎么办。

庄守城的理论是用我的行动来支撑的。因为,现在的我,不仅负责植树,每天还要在不同的桃樹上,采摘下含有晨露的不同花瓣,送去乔有灵的办公室。而乔有灵,每天会在这些花瓣的交织里,研究她想要的东西。

庄守城的意思是,乔有灵研究的就是如何让桃花有更多的治疗功能,可以用在所有人的所有病上。而且这样的功能是对外的,远不仅仅是桃花源。

所以,我就会想,她送人的花瓣,是不是就是我采摘的花瓣。如果是的话,我以后也可以用这样的花瓣让更多的人入源。

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只是纸上谈兵。在陶远明之前,我用我采摘的花瓣送过想进桃花源的人。但可惜,在门口仍然被识别系统拒绝了。

所以,面对陶远明的请求,我爱莫能助。

现在的陶远明可以一展身手了。多年不动笔的他,或许,桃花源的这份工作真的会让他回归到人生的最初。那些趴在床上打灯写字的镜头,突然就浮上我了脑海。

人啊,有时想想,真是有命运的。这辈子你能遇上谁,你要干什么事,似乎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想想陶远明,那时那么想读书,但命运偏偏就是和他开了个玩笑,即便你有再高的智商,但就是让你读不成。而现在呢,陶远明干了那么多年的体力活,他可曾想到有一天会莫名其妙的真的让他又伏在案头,动起笔来。

只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陶远明写出好文章来,乔有灵却突然主动来找了我。

乔有灵说,源子,你作为陶远明的同学,你了解他吗?

我说,我们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这些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乔有灵说,那十多年前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大致回忆了一下当年发生的一些事,但时间久远,我实在无法一一还原。尤其是有些事,我可能发自内心的不想全都想起。听着我的说法,乔有灵突然打断我,红着脸问了我一句,再问一个问题吧,他结婚了吗?

我说,他这次想进桃花源工作,就是说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呢。

乔有灵恍惚了一下,没有正面回应我,又问,你去过他家吗?

我说,十多年前,我去过。后来我们分开了,我到了桃花源之后,他去了另外的地方干活,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如若那天不是在源口碰见,我相信,即便见到了,我也不认识他了。对了,那天你说,可能会有我老家的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他?

乔有灵抬起头,眼神望了望窗外,有些飘忽的东西盛放在她的眼睛里。她说,我不确定是他,我只是在前夜做梦,梦到了一个熟人来到了源外。我现在的记性也是越来越差,对以往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我觉得陶远明很面熟,文字功夫又好,所以,我想代领导深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我说,谢谢你们关照陶远明,他确实需要一份高收入的工作。

乔有灵说,在桃花源,收入高低无所谓了。关键是舒心。我希望每一个进了桃花源的人都能健康快乐。

这样的说法放在以前,真的只是一种奢望。但在桃花源,不能说只是祝福。虽然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见过什么领导。对我来说,乔有灵就是我们的领导。但我们知道乔有灵上面还有很多领导,只是不知道是谁。我们只负责每天低头做事,健康地活着。

在陶远明摩拳擦掌要写篇好稿子的时候,我依然不断地用脚步丈量着桃花源的土地,只是一直没有量出足够的距离。有些东西我没法回答他,我说,你要跟我们一起走走。

三四月的桃花源,已经把天空和大地涂抹得一片粉色。确实如传言,桃花源的天是粉红的,桃花源的地也是粉红的。在这样的粉红里,进来的人清除了一切过往的记忆。而新的记忆就由我和庄守城等一帮植工帮他们完成。

我和庄守城会引着入源的人们排成长队,在他们选好自己心仪的树苗后,我会将我念好的经卷放在他们面前。并且再次伴着桃心楼传出的声乐,念诵一遍。此时,伴随着我的声音,他们进入既定的位置后,就能与桃苗移影换形。是的,从此,他们会忘却所有曾经的烦恼,成长为一棵全新的桃树。

接下来的时光,就是等着开花,等着长出七七四十九个枝丫,等着长出桃子。在生长的过程里,他们都会为桃花源出一份力,这份力让桃花遮天蔽日,让桃花源香气扑鼻。

所以,乔有灵一直说,我们这个工作其实不应该叫植工,而是引渡人。我们将人们引渡到桃花源的世界,让有痛苦记忆的人化身成一棵树。而在桃花源的树,是没有痛苦的。这里没有电闪雷鸣,只有和煦的阳光和清淡的雨露。

乔有灵跟我们这么说,也是这样跟陶远明说的。现在的陶远明以采访的形式,不断跟在我们后面。庄守城就会开启无限的桃印琐碎机,这个机器里溢出来的全是桃花源的花季。

比如进了源的人就有了桃印人生,桃印人生最大的好处就是,在这里不管日子多久,都不会受到任何的欺凌欺负。从这里开启的人生,可以抵过源外漫长的冬季。

比如,这里四季如春,没有寒冷。这里四季桃花,三四月,桃花闹猛;七八月桃花烂漫;九十月,桃花裹秋风。即便是冬天,桃花也是闹在枝头。所以,实际上,在桃花源,就只是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季节,这个季节就是从苗到树,从花到果。

我本来也是一个被采访者,陶远明认为,好的宣传需要写出不同的人对桃花源的理解和认识。但此时的我,所有的心思却没在桃花源。在陶远明的一个种树的人如何看待成树的人的问题上,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其实一直是想做一棵树。

事实上,我一直很羡慕他们。我跟庄守城说过,也跟乔有灵说过。我说,我也想做一棵树。这样,连吃喝拉撒都省了,每天就是阳光雨露,然后就是等待开花结果。

庄守城就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但我在乔有灵的说法里找到了答案。乔有灵说,其实你真的有很多的选择,因为你拥有的是桃仁之心。有了这个颗心,你随时可以选择做树,也可以选择做人,还可以随时出入桃花源。而如果你选择了做树,你要在这里等待很多年,才有机会出源。

人都是喜欢自由的,我就是听了可以随时出入桃花源的这句话,选择了植工。这样的工种,成了桃花源的人,而不是桃花源的树。当然,我也有期限,在这颗桃仁之心抵达了一定的岁月后,我想我也会做出新的选择。而现在,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桃花源的日子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这些深层的东西,我们没有跟陶远明说。如果有一天,陶远明真的留下来了,他会知道这一切,但乔有灵说,现在不是时候。领导说过,宣传是不能把所有的东西往外写的,有时你太差不能让人知道,你太好也不能让人知道。

事实上,现在的我不需要为父母担心,也不需要为自己担心,更不需要为孩子担心。更重要的是不需要买车买房,还车贷房贷,也不需要养孩子。如果说孩子,那么这些刚刚种下的树苗全是我的孩子。而且,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植工的生活,我还可以选择活成一棵桃树,自带辟邪功能,自带桃花运气。

庄守城明白我的身份,所以,他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他这个植工,有时只是一个种树的植工,但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似乎又完全不是植工。我私下问过乔有灵,知道庄守城早我几十年进了源,但他没有得到桃核与桃仁之心,他只有一朵桃花。所以,他只在源里,他从不出源。

只有一朵桃花的庄守城说,其实,桃花源的秘密还有很多。如果有一天,你再去桃心楼,你可以站在那上面朝远处看,就会发现更多。但我们没有把这些告诉陶远明。

我知道一般人上不了桃心楼,而我在那楼里接触了桃树经,拿到了桃仁之心,而且,我看到了桃花源的另一面。

我一直以为在桃花源里,人树合一就只是成了树。但到了桃心楼,从上往下俯瞰,才发现,桃花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最关键的是,我终于明白了,长出四十九个枝丫和桃子的人,在成熟的那天起,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会在一年中的某一天燃烧经柱塔,经柱塔也是长着四十九个枝丫,上下挂满各类灵性小动物,还有各种金银元宝、玉器纸钱。在那个晚上,有一些桃树,或者说有一些桃人,就会怀揣着桃仁之心,从空中走出桃花源,选择并迎接他们崭新的生命旅程。

我已经期待这一天很久了,我一直想回去看看。看看我的父母,尽管我无数次听说,由于十多年不回去看他们,他们早已放弃了我。他们曾经准备用笑容迎接我,但是他们一直没有等到,所以,现在的他们,可能连笑都不太会笑了。

当然,现在的我,确实被他们说中了。我这条虫,现在不太关心其他的,或者我已关心不了太多东西。但这个燃烧经柱塔的夜晚,我与年少时一样,也与桃花源的人一样,充满了期待。只是桃花源毕竟还是有很多规矩,虽说有桃心的人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并不是隨时随刻想出就能出去的。在入源与出源之间,桃花源有着严谨的制度。而我,现在需要为了陶远明的未来,选择出源的机会,也正好是给陶远明积累或传递更多的宣传素材。

在源口方圆五六公里的接送客人不算出源的话,除了植树,我没有正儿八经出过源。但这一次,我被委以重任出了源。我没有想到,我可以回到我的老家。

身带桃心的特殊权利终于让我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我怀揣着这样的美好,经过了无数记忆的岔道,终于出现在砚村。十多年的时光,让小树苗长成了参天的大树,而砚村,现在成了砚镇。田埂般的小径成了大马路,木头的小桥变成了大拱桥。我在村口的地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记忆似乎在我的脑海里完全被清除,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砚村的变化与我的记忆减退形成一种共势,在这种势头里,我即便想看一眼我的父母,都显得艰难。

我走街串巷,寻找着过去散落的时光。高楼大厦的光鲜里面,总算捕捉到当年跌落的时光碎片,在这些青石板堆起的碎片里,我终于磕磕碰碰地走进了一户人家。

万幸,这家人的房子还是我十多前的记忆。

只是,看到我的到来,他们都不说话。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有人忙着。他们没有看我,也没有听我说话。我在床前逗留了好久,我问他们,都还好吗?你们还认识我吗?他们依然顾自忙碌,没有人回应我。

在门口我撞见一个小姑娘,她用脆脆的声音喊着爹。这声爹是我们砚村的叫法。我突然发现心里有丝小小的情绪涌上来,如果,如果我没有去桃花源,是不是我也有孩子了,我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叫我。

但她叫的不是我,她是冲着床上的人喊的,但这个被豆腐渣的天花板盖过身子的人,内心里长着一股子气,这股气让他对谁都爱搭不理。包括我。

我的心里就长出了一些难过。人就是这样,时光太久了,再深的情感都经不起岁月的橡皮擦。我小心翼翼地取出包里仔细包裹的一些花瓣,把它们撒在了他们的锅里盆里,塞到他们的床上被里枕下。这些花瓣是经过乔有灵的手,这些或粉或白的花瓣,除了天地的精华,还吸收了乔有灵的精气神。

只是,我撒了这么多花瓣,他们仍然不理我。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外地人。他们看见我,非但不正眼,还浑然略过。或许,他们的内心里积攒了很多很多对我的不满。我的心里莫名生起一片波澜,浮浮沉沉间,有一种情绪从桃心里长出来。

我只是觉得,他们无论如何应该回我一声。至少,当年,我来看过他父亲,还是我带他去的工地,让他或他们家见识了更大的世界。尽管我的学习不如人家好。

或许,也就是我,造就了他们的今天。这样一想,我的情绪转了个向。这个世界上,我习惯了仰着头看所有人,一条虫的世界,没有人能懂。我不怪他们。

我缓缓地退出他们的房子,在窗口又呆了一小会儿,扭转身时,我发现眼前有些恍惚,瞳孔里的世界河水晃荡。

我顺便也去找了我的父母。

砚村不大,但间隔却不近。待我摸到记忆中的房子时,我的心里生了一些愧意。都说养儿防老,他们生了我又能防些什么呢。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在我误入桃花源之后的这些年,他们搬走了。他们搬去了哪里,我一无所知。本来我想告诉他们,待我再努力几年,或许可以接他们到桃花源养老。但他们可能等不及了,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等我。

在我还有些熟悉的房子前,我敲了门,门内没有声音。我在门口的石板上坐了下来,有些往事在肚子里翻滚。父亲骂我时,额头与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有句口头禅,是,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孩子。我其实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智商不高,但这不是我愿意的。我情商也不高,这也不是我愿意的。而我母亲,一个农村的弱女子,除了陷在地里干活,她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大努力是听他的话,还有一部分用来保护我。但在父亲面前,她啥也保护不了。

而现在,桃花源的收入与父母对我的期待,让我一直很愧疚,我没有颜面回来。

但我还是推了门进去。我用手指抹了一下桌子,桌面清晰地划出一道印痕,于是我又划了一道,再划了一道……一朵桃花慢慢绽放在了桌面上。

由于我的调查报告,陶远明没有被重用。

我知道陶远明一定会记恨于我,但我只能如实汇报。而且,我也一直认为,他不该属于这里。当然,这些我都没有明说。我只是跟乔有灵说,陶远明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也是在那天,我发现乔有灵的经文抄写得极好,她的字很端庄,一如她嘴里的声音一样。在敲门时,我听见桃经的私语,我的耳朵分辨了一下,我就知道,那是乔有灵的声音。只是她的经声,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乔有灵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但我知道,那一次的转身,与她任何一次的脚步都不一样。她送我下楼,陪我走了一段,她想要跟我再说些什么,她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很艰难。她的肩膀抽动着,最后在一棵桃树下倚靠着,那棵桃树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我明白,是乔有灵给陶远明送桃花的事被领导知道了。桃花源虽然没有严格的上下等级之分,但依然有自己的规范和规矩。如何支配桃花,如何運用桃花,谁可以拥有桃花,都是有章可循的。尽管这样的章与我这样的植工永远发生不了关系。桃花源的树太多,人也太多,多到我们三天两头见面,但未必认识谁是谁。

这一次,乔有灵以陶远明非常有才华为由,要留下这个人。领导没有同意,据说领导需要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的情况。即便是留下,要做树还是做人,仍然不是随意的。而我的调查报告直接就阻止了陶远明的留下。

我知道,我做得有点过份,或者,我就是在报复曾经的陶远明。但我又觉得我这样做没有错,我已经错过太多,我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

没想到的是,这一份遗憾,最后是通过乔有灵和我一起来完成。

在桃花源,哪个人能拥有几朵桃花是有规定的。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谁能拥有桃花,更何况几朵桃花。但我又确实听说了乔有灵是拥有很多桃花的人。这在所有人都喜欢乔有灵便可以窥见一斑。但我后来才知道,乔有灵私赠给陶远明的这朵桃花是乔有灵所拥有的最后一朵桃花。而且,只有桃花没有桃仁的人出源,超越了一定的距离是永远回不了源的。

所以,她虽然有想法自己去,但最终还是把调查的事就交给了我。

事实上,乔有灵确实拥有过好几朵桃花。喜欢他的领导也赠过她桃花,但都被她送了人。她送人一朵桃花,桃花源里便多了一个干净的灵魂。而领导送她的桃花,对她来说,只是增加一度的喜欢。那样的喜欢,让她有压力。庄守城说过,乔有灵的桃花很多,但她并不喜欢这些桃花。

而领导送她的桃花,她觉得传递出去更有意义。只是,领导并不这么看。所以,这一次这一朵桃花的传递,并没有为乔有灵收获更多的好运。

但乔有灵说,我的好运在十多年前就用完了。我觉得现在每一天都是多出来的一天,都是幸运的一天。

乔有灵很少与我说话,但知道我是陶远明的老乡后,乔有灵就有意无意地跟我打探陶远明的消息。可是十多年不见陶远明了,我又能提供什么信息呢。但这次我提供的消息很大,大到让乔有灵打定了一个主意。

我的消息是这样的,陶远明至今未婚,他并没有妻子,村里传言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就死了。那个孩子是他捡来的。

乔有灵的泪突然就哗哗地下来了,一如这个季节的雨。这个姑娘真是菩萨心肠,一听到这些她的心肠就软了,软得比桃花的花瓣还要脆弱。

那天,即便是流了泪的乔有灵,依然很漂亮。这让我想到西施。所以有一天,对于乔有灵的美,我与庄守城聊天时,没有忍住,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乔有灵是真美啊,越看越美,甚至连哭都美。

庄守城朝我看了看,说,你还是喜欢上了乔有灵。

我的脸就红了,我的头从两腿之间拔出来,说,也不是,就是觉得她长得漂亮,像邻家小妹,又像明星女神。

庄守城说,其实,乔有灵本来不长这个样子,她是整过容的。

这么一说,我发现我的心里就长了些气出来,这股气向上滋滋冒着,你不要胡说。

庄守城没有看我,他只是望着远方,说,有一段时间传染病四处蔓延,他们医院一下子人人自危,很多人都不敢出诊。而乔有灵,一个实习生,天天在一线。那天本来想去看他男友,结果,接了120的救助电话,她改上了医护车,在回医院的路上被另一辆车撞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说,她,她还有男友?

有的,他男朋友高考落榜,在一家工地上打工。

我发现自己的头突然胀开了,眼前的世界恍惚起来,这一切无限遥远,却似乎近在眼前。我的耳膜里还鼓荡着庄守城的声音,这是一个爱美的姑娘,来时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源里为她整了容。其实,她名字并不叫乔有灵,与长相一样,都改了,她叫乔欢欢。

我突然身体一震,脑海里一阵晃荡。有一张报纸,那张报纸的大标题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脑海,我记得,我记得那张报纸正冒着烟,这股烟还叫来了很多工友,他们开始对陶远明口诛笔伐。

想到了乔有灵的来历,我记忆的闸门又开了条缝,记忆的笔又落了些墨进了这条缝里。

那天我们看了武侠片,又买了啤酒,我们还在回工地的路上,看到了七七四十九层的经柱塔。经柱塔真高啊,抬头数层数的时候,我发现头上的帽子都掉在了地上。除了毛边的帽子,我们褪色的背心上也画满了洞眼,那些洞眼听着我们的嚎叫,撕扯着看我们比拼着自己的一生。我们这波人都在熊熊燃烧的经柱塔前许了愿。一个是给父母许的,一个是给我自己,我的愿望是,如果世上真的有桃花源,我希望能去那个地方。

事实上,进入桃花源的人化身为桃树的有三种结果,一种是长出四十九个枝丫,最终迎来选择新生的机会。另一种,则是长不满七个枝丫,永远长不大,成了桃花源永远的桃树。还有一种就是慢慢地烂根烂形,化为乌有。

庄守城说过,如果是最后这类,一定是当年还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一般来说,能进桃花源的人,就代表了一种向上与向善的能量。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上会有桃花印痕了。只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拥有桃仁之心,而乔有灵没有。庄守城说,乔有灵的桃花,来源于平时的付出和积累,那天出事,也不是直观的救人。而你不一样,你自己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在许愿的那夜,我拼命托举起那个我不熟识的老乡,他最终上了岸。而我,只知道所有的水都涌进了我的鼻腔口腔耳膜,甚至每个毛孔。从那刻起,我的一身都是湿漉漉的了。我明白,我与他们就此别过了。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我就有幸进了桃花源。

十一

农历七月,整整一个月都是喜庆的月。

七月初一这天起,我们桃花源的人都会在源口摆上一溜的美食摊。在这个月里,我们会给所有路过的朋友传递我们桃花源的幸运。

而七月十五,是所有在桃花源内想出源的人的黄道吉日。这一天所有身带桃核的人出源,走多远的路都可以安全回来,而带桃花的人则允许在鸡叫时分再回来。当然,这一天,也是所有成熟桃人的出源的黄道吉日。

这一天,是源外世界的经柱塔燃放日。在源外的很多地方,都会立起高耸入云的经柱塔,四十九层的塔身上挂满了各类灵性动物、金银元宝、玉器纸钱,还有各类锦衣玉食。当然,还有各种经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妙法桃树经》《妙法桃心经》《忏悔经》《重生经》……

这些经柱塔连通向深不可测的苍穹,在苍穹下,烟火气会向四周扩散,此时,桃花源里长出七七四十九个枝丫,又开了花长出果,果实又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的桃核与桃仁,便拥有了选择新生的权利。也就是说,这一天的桃花源,将是很多桃树新生开始的一天。许多桃树不再是桃树,他们可以选择转而为人,当然,还可以选择更多人世间的不一样的生命。

是的,桃花源的修行,就是为了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如果你觉得为人太苦,你也可以选择其他。

而现在,我们要将陶远明赶出桃花源,我和乔有灵终归是修行不够,我们俩下定决心,要做狠心的人。

这天,我还是没有见到领导,到现在十来年了,我一直不知道桃花源里有什么领导,我只知道,在桃花源里有一位比乔有灵还高级的领导,我也知道,桃花源里有一个知晓太多秘密的庄守城。我准备在以后的时光里,慢慢挖掘出他心里的所有秘密。

庄守城说,有个人叫大应。

现在,这个大应的声音在桃心楼里,我在桃心楼外。但一切都很清晰。

大应说,现在时间已经过超过九九八十一天,他回不去了。但妨超过这样的日期,就回天乏术了。你们不要做无用功了。

我不自觉地双手合了十,说,领导,我可以把我的桃心给他。

大应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即便你把桃心送给他,即便陶远明能回去,他也很难再找到他的家。

我说,上次我不是可以找回去吗?

大应说,那是因为你在桃花源十多年的修行给了你加持。

我愣了下,看了眼乔有灵,乔有灵正看着我,于是我说,那我就陪他回去。

大应的声音在桃心楼上晃荡着,你要知道,你的桃心给了他,你再陪他出去,你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你要知道,你已经消耗了十多年的元气。

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心咚咚咚地猛烈地敲了起来,很响,在这响声里,往事一下子就在脑海里翻滚起来。

我再次望向了乔有灵,此刻的乔有灵,珠泪都盘旋在眼眶。自从我进源,我只见过乔有灵流过两次泪,第一次是问到陶远明的妻子,第二次是现在。我知道,乔有灵是多么希望陶远明能留下来,以备有一天重新认识她。但是如果留下來,陶远明的母亲和孩子就真的彻底失去了他。

我咬了咬嘴唇,说,没,没关系。话音刚落,我就看到乔有灵的脸上,啪嗒一声落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泪珠砸在地板上,铿锵有声。

十二

我陪着陶远明走出了桃花源。乔有灵站在桃心楼的窗口,朝我们挥了下手,就转过了身。

乔有灵说过,她也要送陶远明出源。我没有同意,我说,咱们俩只要有一个出源就可以了。如果有一天我回来,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见面。而且,若是有一天,陶远明再次入源,你也可以好好迎接他。为了这个约定,乔有灵没有再坚持。

在源口,我看见了庄守城。庄守城没有什么表情,他欲言又止,半晌才张了口,轻轻地说,要回来。我回过身,准备与他握下手,结果,他一个疾步一下子抱住了我。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抱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感觉脸上很烫,我的手把他箍得越来越紧。

他又说,你要回来。

我说,如果我回来,你要把你的身份和秘密都告诉我。

他说,你要回来。

看着庄守城与我拥抱,陶远明似乎也有话想说,但我们都没有说。

我也明白,陶远明应该还记着我的不好。我一直不想让他入源,现在还催着他出源。他的脸上有不舍,有无奈,还有更多情绪晃荡在脸上。

我说,远明,你要知道,桃花源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看到。

我说的是真的,除了闷头植树,其实到现在我都不太了解桃花源。那天庄守城对陶远明说的话,我也只是浅浅地装进了耳朵。因为我的耳朵和眼睛里还收藏了一些桃花源的信息。比如所有桃树都需要长出四十九个枝丫,比如桃花源的邀请函开始向源外的达官贵人开放,比如进源人的记忆擦除的时间可以设置早晚,甚至桃核桃仁的发送也开始不一样了……诸如这些,庄守城说,其实任何一个世界都差不多的。但每次我向他细问,他又总是三缄其口。所以,在有限的了解里,我无法告知陶远明更多。所以,我只能安慰他,我说,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他没有说话,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桃花源的山门,低头抬头间我发现他的额头上又长出了一些皱纹。

这一天,许久不见的阳光终于出现了。一路上我尽量找一些话题,逗他开心。聊着聊着,他脸上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在他的笑意里,我们一起送走了太阳,在脚步踏进了流满月光的路上,我们见到了经柱塔。

我们路过了很多地方,这些地方都立起了长相不一的经柱塔,那些塔上果然每层都挂满了各种金银玉器元宝纸钱,这些元宝纸钱都在向我们招手。我看见,塔的周围潜伏了无数陌生的奇形怪状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死盯着经柱塔,他们的手脚蠢蠢欲动,似乎只等着火星子落到塔上的那一刻。

曾经,我在长辈的指引下,点燃过宝塔。而后,我只是作为欣赏的人观看过宝塔。而如今,如今……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茂盛流金的宝塔了。

走进砚村时,砚村的经柱塔正熊熊燃起,五彩斑斓的火光与清亮的月光黏合在一起。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看见火光与月光都映照在陶远明的脸上,此刻,他的瞳孔里全是燃烧着的光亮。我看着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再次对着经柱塔许了愿。我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在我心脏的最近处掏出了我的桃核,这个桃核和桃仁与我积攒的花瓣一起钻进了陶远明的口袋,我对他笑了笑,远明,赶紧回家吧。

陶远明睁开眼,满脸的不舍,说,你不许个愿吗?我笑笑,说,我不需要了。桃花源的这段时光,虽然没有太久,但还是让我们的情谊有了更多的回归。他转过身,用力地抱了下我,说,你真的不去我家坐坐吗?

我说,我不去了,我就送你到这里。我还有另外的事要做。你要好好待家人,对了,如果,如果有一天,方便时,你去找下我的家人,去看看他们。

陶远明说,我一定会去的。而且我已经想好了,要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桃花源记》。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我伸出手,朝他挥了挥。火光中的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知道,十几分钟后,砚村一间房子里的那个植物人将会苏醒,他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希望他好好活着,更希望他不要记恨于我和乔有灵,因为有时,活着要比死去困难得多。

而我,也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孤魂野鬼。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眼前的经柱塔,是我能看见的最后的灿烂。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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