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食铺

2024-01-18 02:01蓝角
滇池 2024年1期

蓝角

腊肠与小姑

小姑心善,视我为己出。嫁到邻村后,隔三差五还往老屋跑。拖着三个娃,小姑在老爹面前,依然旧时女儿样。去了省城,我不忘年初三拎着点心到她家拜年。小姑家底薄,但总有法子在饭桌上弄出几样让人记挂的家常菜。有回,我有口无心说,她的腊肠雪菜烧得好。此后许多年,只要去她家,小姑必从厨房里端出香喷喷的一碗。后听说,小姑知我嘴馋,總把腊肠吊在屋檐上,轻易不让碰。小姑去世的早,好好一个人,说不见就见不着了。呜呼!每食腊肠,必思我姑。

屋顶

两邻居斗气,只因一家翻盖新房屋檐高过了另一家。低的那家财底殷实,哪能咽下这口气。年关将近,当家人一番寻思,就是勒断裤腰带也要宰了圈里的那头猪,且全腌成腊肉。猪很快杀了,接下来除雨雪天外,低家几乎全体出动,吆五喝六,把肉一块块搬出屋外,上架,晾晒,引来村人驻足观看。高的那家只好装糊涂,故意掩上门。但屋里的娃死活不争气,未过多长时辰,开始丢了魂般往隔壁跑。娃父脸色铁青,用木条子抽娃的腚,可没过一天,又照例如此这般。低家老小这下彻底高兴了——你家屋顶高,高过我家猪脊梁吗?

一坛猪油

经过一冬天的安睡,一坛猪油在春天的鸟鸣中醒来。置放它的香案寂静而空荡,只是在我眼里暗藏道道挡不住的光。这些油都经自家铁锅熬制,不带任何杂质。刚出锅时,香气纯粹,色泽金亮,舀入陶罐后,只需一晚上冷却,便现出温润洁净的雅白色。用这样的油清炒刚长成的红花草,是鲜有人知的一道乡间美味。当然,在少见油荤的农家,每家屋中珍藏的油罐,总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一锅司空见惯的干煸包菜,因它的加入立马变得妙不可言;围着灶台哭闹耍赖的小馋娃,看到碗里突然而至的零星油渣,便不再胡搅蛮缠。猪油遭排斥,那是后来的事。直到今天,每在菜市场遇见精挑细选土猪油的人,我会敬意顿生——他们是真正懂得滋味的人,而这些根底深厚的老味道,离我们已越来越远了。

不可

不可不食,心慌如麻;不可贪食,心藏孽障;不可妄食,心易无餍。

鸡头果

一直想芡实在老家为什么叫鸡头果,没答案。上网查,原来苏浙一带也盛产此物,只不过颗粒要大出许多,颜色也淡了些。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凡我在老家见着的东西,便认为只会老家才有。还记得鸡头果熟了的时节,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总有忙着拿它赚钱的人。取打理净的果子,放入满是黑砂的铁锅里,小铲不停翻炒,伺火候一到,立马盛进捂了棉衣的小木桶中(也有随意撒在竹筛子上)。有人买,称个斤两,快速用纸包上,然后随你一粒粒往外掏。约对象听戏看电影,手里得有包这样的点缀,没话说了,总有个事做,不至于太冷清。塘里的鸡头果不大好弄,浑身刺头,还贼滑溜。村子里脑筋好使的人,用镰刀头把果茎割断,拖到岸上,用脚使劲呲,圆滚饱满的果子一粒不剩全溜出来。炒熟的果子有股特别的糯香,只要吃过,一生都惦记。

糍糕

妇人心慈。知老婆婆最爱糍糕,便整日想着如何做出让她中意的滋味来。日久,妇人制作糍糕手艺自具一格,左右邻居无不赞叹。后婆婆过世,妇人又突遇下岗,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只是妇人不曾怨怪,在靠街路口支个摊子,专卖糍糕和米粥,有时捎带春卷五香蛋。妇人待客极热情,为人实在厚道,再加糍糕货真价实味道特别,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妇人不敢自得,除早餐外,又经营起中餐、晚餐生意,一家人日子自此开始变得滋润。旁人道,糍糕虽小,里面名堂大矣。

梅干菜

门口草绳上晒干的梅干菜,是最管用的止哭药。只需细细一根,刚才还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泥娃子,干嚎的嗓门便没了声音。干巴巴的茎秆,有种说不清的奇香。慢嚼细咽,肚里的馋虫会赶得一干二净。风吹日晒后的梅干菜,是不可多吃的。儿时一玩伴,天天离不开它,十二岁那年,头上身上一夜骤起多处毒疮。问大夫,说胡乱吃,日月堆积,碰上长身体,暴发了。一家人慌了神,找医问药,求神拜仙,可就是不见好。大夫说,这毒疮如摁不住,拖成败血症,恐怕命也难保。娃老爹病急乱投医,听说镇里有个治疑难杂症的老中医有副偏方子,便求他救娃儿一命。中医稍作诊断,回屋配了一方,让取药煎服。几副药未喝完,小家伙重又活蹦乱跳,原先的病灶也没了踪影。自此,一家人对乡间偏方视作神灵。

荆州核桃

去荆州,得趁早。迟了雪封山路,要等到来年才能出来。当然,好的时令应是秋后,黄叶未落净,核桃漫坡滚。山里地少,林木金贵,家家指望压枝的核桃今年能卖个好价钱。打核桃,也就几天的事。就有外乡人专门跑进山,卖苦力挣外块。荆州核桃不愁嫁,除了一方水土未遭污染,粒实籽饱、自生异香的果子尝过几粒,便会换了心境。荆州地处皖南绩溪县,皖浙交界地,周边高山野岭,虽地理险要,却成全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热闹惯了的外来客,在山里往往呆不住几个时日,临走,也会感叹山农与核桃的惊人相似——隐姓埋名数十载,不知核桃已百年。

银汤

其实就是米汤。米汤当成了银子,除颜色酷似外,也足见其在乡下人心底的份量。盛米汤有讲究,得趁煮饭锅刚烧开那功夫,用汤勺一点点舀,早则清淡,晚会粘浊。米汤里放红糖,用筷子稍搅两下,可给月子里的女人补身子。我小时极爱喝米汤,中午煮饭,常择家中无人时,大着胆子喝上一碗,也不知占过多少回便宜。曾琢磨,取过银汤的米饭,咋少了原先的香味?后来知道,原来这大米也能出油的。油丢了,香味自没先前富裕。在城里,只要有可能,我总想法子买乡下未经加工的糙米。超市的米,有的颜值高,骨子却虚着呢。

冬笋火腿

趁春风没吹醒山洼,邀上三两好友,专程跑一趟皖南的山里。四周静寂的竹林边,给足主人的灶头钱,看她把挂在屋梁下的老火腿取下,再钻进屋后的林子里,刨几根刚长出的嫩笋子。洗净瓦罐,注入山泉水,火腿竹笋放入,置火炉上清炖。我们也未闲着,几个人沿山道不问西东的走。腿脚累了,便折回头,浓香四溢的冬笋火腿已摆上桌。慢火煨炖真的是意味无穷——彼此陌生的两种食材,在清水里相互浸润,早如胶似漆,相互交融。互伴,互生,互成,曲径通幽,一段无法复写的美味传说,一曲绵长幽深的山间绝唱。

唠门子

一村民平素日子紧巴,经不住孩子再三哭闹,在院里逮只小鸡烩了半锅黄豆。村民觉得老被人看穷很不是滋味,破天荒在吃饭时,故意夹了块鸡堆在碗口,去隔壁家“唠门子”(江淮等地的一种习俗,即吃饭时到邻居家拉家常)。此行不同凡响。村民“唠门子”还未归屋,自己家前后脚已闯入邻居四五人。来者不多言语,端着个饭碗,眼巴巴盯着桌上正冒热气的那碗鸡。家人苦不堪言,自此吃饭时再不许村民跨出自家门槛半步。

打豆腐

日子再枯的江边人家,逢年过节,也要打上几锅好豆腐。磨好的豆腐放清水养,小到洗脸的盆,大到挑水的桶,甚至盛米的缸。白嫩嫩的一大块,沉在水里,手一碰,颤巍巍晃。小孩有事无事,爱蹲在旁边盯它们看。大人留神大铁锅里的菜籽油,热了,极利索从水中捞出一块两块,划上几刀,“滋啦”一声下锅。家常豆腐,做法也家常。红烧,麻辣烧,荤素搭配烧,全随性子来。爱吃豆腐的人家,顿顿变着法子做,用它烧青菜,烧包菜,烧雪菜,烧五花肉。最便捷的,应该是凉拌了——把豆腐捣碎,加细盐,加陈醋,加生抽,拌上小葱或芫荽,滴几滴麻油。乡下的豆腐难掺假,土作坊,纯手工,村边的水,地里的豆,味道自然正。看人做豆腐,最神奇的算是石膏点卤了。满缸晃荡旋转的热豆浆,一伺遭遇卤水,眨眼间就服帖规矩起来。课堂上老师问我们什么是“点石成金”,我眼里立马浮现家门口的石膏点豆腐。

郑八村

郑八是外婆家的村名。一个老庄子,历经数百年,村里八户郑姓人家,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外公外婆粗茶淡饭,却修得松柏之寿。外公九十三岁辞世,外婆摔倒在百岁之年,若非事出偶然,活到哪年哪月真是个未知数。老人膝下共养有两男六女八个子女,除早年一女过饥荒夭折,其他七人个个身板结实,最早离世的大姨妈也轻松活到鲐背之年。一天,我问母亲外公外婆过去给你们吃什么。母亲给我讲了个小故事。那时候,家里特别穷,日子苦得像黄连。外公力气大,每天出门给有钱人家出苦力,换点银两养家糊口。有时主人发善心,给卖苦力的几块咸肉吃,外公舍不得,用碎布头包着带回屋里,让八个娃尝一尝肉腥。母亲今年八十二了,至今仍记得老外公带回家的晾干了的咸肉味。

闻香

村有红白事,虽无关老汉紧要,他一准早出晚归,在事主家忙前帮后。平时闲暇,老汉收拾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独一人晃到镇上,在小店小摊前来回转悠。有人问老汉为啥只看不买,天天瞎逛有啥意思。老汉低语道,意思还是有的,饭店的菜闻起来特别香。老汉脾性好,平日话语也不多,也从不讨人嫌。如遇饭点,也有热心的店主端出饭菜送与老汉,老汉总摆手:我早上吃得晚,这会不饿。

杀猪匠

杀猪,过年。只有等到杀猪宰羊,乡下的春節才算真正开了头。杀猪不全凭力气,也是个实在的手艺活。以前的杀猪匠,从不向人家伸手要钱。扛个大盆到你家,猪宰了,毛拔了,再切割干净,只需小半天功夫。但你得让杀猪人吃饱喝足,走时再拎上几斤肉。家门口的亲戚、走得近的邻居,也赶在杀猪这天,陪杀猪匠快快活活吃一顿。不止一次我看见,杀猪匠被主人灌得大醉后,扛着盆摇摇晃晃往家赶。出村很远,还能听见他不着调的高低曲儿。有个杀猪匠,被村里人称作倒霉鬼。每次他干活最卖力,吃得也最多,还没到家,就在路上吐个一干二净。老婆指着鼻子骂,他床上一躺,死活听不见。

袁枚食单

读袁枚的食单,总像是听隔壁厨子在唠叨。便觉得蹊跷,料定这别号随园的老人家,肯定与我有何处交集。翻书查看,原来袁先生旧时曾在和县乌江邻近的江浦县做过县令,喝过这里好几年的江河水,这就难怪了。一段时间,我把读袁枚当作每天的快活事。想,老先生真是好福气,一生吃过那么多的山肴野蔌,这得有多大的造化!又想,南人念北经,弄不好迟早会歪嘴的,而从遥远的清代,还可如此清晰地传递来让今人感到无比熟悉的口味与气息,只能说时间薄如蝉翼,而味道总山高水长。

面烩鱼

皖北一带,烧鱼爱用面烩。从河里捞上来的鱼,脱鳞除鳃,打理干净后,置于砧板,用面粉将鱼身细心涂抹。伺一切齐当,再放锅里细煮慢炖。据说这样烧出来的鱼,可最大限度保持鱼的鲜嫩与原味。我认识一家两口子,女人南方长大,死活吃不惯带面粉的鱼。每次买鱼回家,必将屋里面粉藏起来。哪知屋里的男人自有过人之处,结果几乎回回得手,如愿以偿。某天,家中的面桶空了,女人心里好一阵欢喜,老天开眼,今天终能吃上一顿不带面粉的鱼了!午时,女人乐颠颠下班,想在丈夫到家之前把鱼烧好,人刚到家门口,远远就看见她的北方男人气喘喘驮着一袋白面回来:为吃这顿鱼,俺跑了半个城!

说辣

曾在某些场合,说过辣的坏话,很过头,也很自愧。现在重讲,一定是这样:不辣,还有意思吗。三十年河东河西,辣,依旧是辣,变心的是人。刚参加工作那年,曾在成都一家面馆,一副场景至今记忆犹新。一妇人抱着女婴,坐食店木凳上耐心候位。未久,店员端来一碗热腾腾辣面。妇人脸上霎时溢满说不清的喜悦。始料不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妇人拿起筷子,用筷头迅速蘸了蘸汤面里的辣油,小心放入女婴口中。令人称奇的是,此婴不哭不闹,居然乐滋滋咂嘴细舔。问妇人怎能这样作弄小孩,妇人噗嗤一笑,你啥子事么,娃儿不趁小学着吃辣,往后咋个长成川妹子嘛。

臭鸭蛋

腌鸭蛋一臭,味道极难闻。却有食性古怪的人,偏就好这一口。某家底殷实,对吃喝之事甚是讲究。遍尝周边美食后,某在饭桌上大谈自己的独家心得:鱼肉虽好,若论最爱,一定是江渡口老余家的臭鸭蛋。众人皆奇。问因果,某笑而不答。不日,又被人问及此事。某大嘴一咧:有何大惊小怪!小时家穷,好鸭蛋都被拿到集市卖了,剩下坏壳的蛋,舍不得丢,就扔到灶屋的咸菜缸里。搁段时间没在意拿出来煮,没想到这坏蛋的滋味会变得不一样的好,尤其那蛋清,全是好看的洞眼。能尝到这滋味,这辈子我也算没白活了。

犯犟

五六岁的娃,狗都嫌弃。娘带他上趟集市,刚才还活蹦乱跳,碰到冒热气的锅贴或刚出炉的烧饼,就犯犟,就死活走不动了。扭耳朵,扳胳膊,身比石头重,一双眼滴溜溜片刻不离摊子上冒香气的劳什子。街头人多,开始还难为情,看着娘真的死心塌地打道回府,便顾不了太多,扯开嗓子乱嚎。娘很快心软,骂他饿死鬼,从衣兜里翻找出剩余的钢镚。热乎乎的东西刚上手,娃的脸转瞬多云转晴,开始贴着母亲的脚后跟,咚咚咚往家奔。远望去,娃的小脚如田鼠,充过电一样。

小气

老汉平日极小气,村里人从未见他请客吃饭。与老婆分开后,一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夏天稀饭馒头,冬天起个火炉,除了取暖,还能借着热气煨个白菜豆腐。邻居以为老汉口淡,不爱油荤,未料想不止一次见他在人家饭桌上,手中筷子未离开过鱼肉。某日,有好事者故意寻着饭点去他家串门,看他桌上又是白菜豆腐,便问什么时候才会吃肉。老汉满脸不屑,昨晚还在吃呢。见来者不信,又道,菜市场老钱大前天送了几块猪油,这几天我哪顿没有油水!

习惯

老汉寡身,在村西头搭茅屋居住。白天开门不上锁,晚上闭门不落栓。老汉天生热心肠,谁家有个急事总爱招呼他。轻活杀鸡看麦场,重活砌墙挑稻把。老汉吃喝潦草,习惯端着大粗碗蹲在自家墙脚跟,一边扒拉,一边发呆。路人从他门前过,说你屋里不是有现成的板凳嘛。老汉低语道,你懂个屁,蹲着吃饭饱得快。

照蟹

农历到了八月,村西头长河沟里的毛蟹们开始脚痒了。白日的蟹呆窝里休养生息,到了夜间,河沟两岸便是它们来去无拘的天下。照蟹一点也不难。马灯一盏,木凳一只,找个僻静的流水口,整块方便蟹们觅食的小坡地,坐等它们从水底爬上来。许是饿了太久,又有夜里难得一见的光亮,蟹们有点大喜过望。此时,蹲守一边的人要把持住自己的脾性,盯着来物,万万心急不得。走在前面的蟹,往往是探路者,后面极可能跟着第二只、第三只。时候到了,照蟹人精准捏住湿漉漉的蟹盖,飞快放入准备好的竹篓里。碰到运气好,一晚上照个十好几只,也是常有的事。长河沟流的是长江水,沟里的蟹又大又肥。有的蟹金毛長钳,蛮力十足,捏在手上显得威风凛凛。照来的蟹,一般是舍不得吃的,天亮时,它们会被镇上的小贩,送到不远处的南京城。

除夕

日子庸常,方知滋味醇厚;寻常味道,需经时光熬煮。常痴迷于这样的时刻:山中除夕夜,一家老小围着一锅冒着热气的老鸡汤,不多言语,专心致志一口口喝。焦黄的泡米是现成的,抓一把或两把,嚼碎的全是香气。灶台上的老猫有打不完的瞌睡,偶尔也会瞄一眼屋梁上已晾干的咸鱼。墙根处,随意堆放着白天从林子里刨来的冬笋,一根根包裹严实,肥壮鲜嫩。柴火旺,油灯跳。寂静的火塘,不时传来阵阵噼啪噼啪干柴的裂响。

铁杆山药

我常闭目遐思:一节温润的铁杆山药,沿着一个人的食道默然前行。它,不断变化自己的形体,而最终,成为你我身上悄然无声的隐秘力量。食材的敬畏者,也必受食材垂爱与礼遇。与食材遭遇,可水到渠成,各得其所;也可沉默不语,却四下惊雷。

打天下

一同学父亲是个有心人。听说娃在不久前的期中考试中,数学考了96分,便暗自寻找根源——原来,该同学中午在食堂一人独要了两份黄豆。自此,娃每次回家,父亲便让娃妈烧上满满一瓷缸黄豆烧鸡,让娃捎上。来校探望娃,当着宿舍同学的面,言辞也毫不回避。他拍着娃的肩膀,再三叮嘱:打天下,得多吃黄豆啊。

说素

《随园食单》列出专门章节,把八十多种蔬素菜品用“素食单”推介给读者。与他同年代的出家人薛宝辰更胜一筹,一本《素食说略》,记述了一百七十多种素食。传统的荤素分类,把鸡鸭鱼肉之类动物性食品一律归为荤菜;把蔬菜、豆类等植物性食品统统归于素菜。现代人好像对荤素食物取舍,有了飞快的转变。在城里,现在吃素的人越来越多,这种局面在见不到油荤的旧时算得上天方夜谭。受此影响,某段时间我对一个厨师可同时伺候好荤素产生了偏见。依我看,做素食的厨子最好也是食素之人。一边伺候素肴,一边向往猪羊热血,总觉得这活计像是拎着屠刀种花,多少有点别扭。

黄苗子

嗜肉长寿如画家黄苗子者,当然不在少数。被问及养生术时,黄先生自称一不锻炼身体,二专挑肥肉吃,三是不抽烟。90多岁时,他常回忆小时候祖母常做的一道名叫咸酱五花腩肉的菜。他甚至认定,咸虾酱焖肉和油泡腊鸭屁股,乃人间之绝馔。在饮食这事上,不拘一格的黄先生做了许多违背常识的事。他的任性与随意,总让讲究食物养生的人瞠目结舌。由黄苗子的饮食个性,大致可臆断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物。嗜荤者未别不可长寿,而无肉不欢之人,不定哪天也会迷恋胡萝卜荞麦糊。

少年

中考揭榜,少年得知成绩够不上重点线,便不思饮食,闭门不出。家人着急,见他两天不碰碗筷,更是如坐针毡。第三日一大早,班主任登门,说要找少年讲话。少年死活不肯露头,未料想班主任一直呆着,不离堂屋半步。傍晚时分,少年突然一把推开房门,三脚并作两步径直走向灶台,妈,给我下碗面吧。家人惊诧不已,惟班主任笑而不语,一人背手离去。

煲汤

哼着小曲儿煲出的汤,其味道必与闷头苦脸熬来的有天壤之别。不同的世界,生长不同的味道。

何谓鲜

精通食术的汪曾祺,在谈及“何谓鲜”时也颇伤脑筋。这不怪他。小时候,家父不知从哪学来一招,将蛋花、酱油、细盐和半勺子猪油丢到沸水锅里,搅拌几下,再盛入切有细碎葱花的土碗中。一屋老小,每人一份。这种被他冠名为“赛三鲜”的汤水,多少年一直盘踞在我脑海里,成为一个人对“鲜”不可动摇的记忆。当然,后来对它的理解发生逆转也顺理成章——原来大千世界,“鲜”的差异真是天南海北!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鲜”,往深处想,世上再“鲜”之物,即便独一无二,在另外人眼里,也可能乏善可陈。

鱼冻

江边人家不缺鱼。大鱼卖,小鱼腌,再小的鱼仔做鱼冻。舍不得丟弃卖不出好价的鲫鱼壳、苍条子和碎草虾,就把它们拾弄干净,做碗家人爱吃的鱼冻子。做鱼冻最好是冬天,要不了太久时间便可端上桌。现在乡下不少人家用上了冰箱,即便大热天,来碗鱼冻也不算啥难事。鱼冻是老人和小孩的最爱物,微微颤动的清凉里,能尝到鱼腥外不一样的惊喜。鱼冻就老酒,天天可以有。呡口酒,啜下清爽细腻的鱼冻,五脏六腑自有说不出的畅快。有讲究的江边人会刻意从菜市里寻来鱼籽鱼杂,放入烧鱼冻的汤料里,不用问,他定是吃鱼冻的高手。

甘与苦

儿时最爱糖,可惜甜味经不住留存,来得快,跑的也快。不解的是,倘若尝到什么苦玩意,那味道仿佛磁铁了一样,霸占在记忆的口舌间。甘甜易得,苦味难除。

豆腐渣

豆腐渣有啥了不起。小时吃多了,想起来都犯怵。后来这玩意成了城里饭堂受追捧的一道菜,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别看豆腐渣貌不惊人,但要烧出好味道也有大讲究。有人抬杠,不就是个豆腐渣,你还能烧出啥花样。事情可没这么简单!烧豆腐渣,菜籽油得比往日放的多,配料蒜泥、葱花、红辣子必不可少。烧制时,加入鸡蛋和面粉,可以极大中和它平庸的长相。豆腐渣配以新鲜的白米虾,称得上不打折扣的乡土绝味。

调味

灶台上放着最常见不过的调味品。葱助鲜,姜改腥,蒜提味。花椒性暖,可搭配牛羊狗肉。调味无定式。我见过一有名的大厨,烹饪红烧肉时,硬往油锅里放上整勺白生生的大蒜子。此菜上桌,我用心品尝,发现满嘴的肉味里充溢蒜香,让它在满桌的佳肴中鹤立鸡群。便想,蒜子也并非鱼鸭专属,用到点子上,也可出奇制胜。

娃娃亲

乡下兴订娃娃亲。双方长辈看上彼此家的娃,一顿好吃好喝后就心照不宣了。比照传下来的规矩,男为输亲,女为赢亲。之后的逢年过节,不论路途远近,男娃得提上烟酒糕点到女家走亲,丝毫不可马虎。女方一般不回礼,男娃来了,烧几个菜,吃完走人,甚至连女孩的面也不让见。家底厚的男娃家,时不时也会闹出点动静。趁鱼塘干了,捉条半人长的大青鱼,径直挂到女方家的房檐下,村里村外的人,多远也瞧得见。这鱼毕竟是亲家送过来了,鱼大鱼小不要紧,说不出的大面子明摆着呢。

老王

王家獨门独户,屋前一口山塘,屋旁种满山竹。每逢春季,一颗颗新笋拱土而出。家里老小拎着铁镐,背上竹篓,整天在山上找刚露头的笋子。几年下来,王家凭借脚跟下这片后山,盖起三层楼房。有好心人劝老王趁有点家底,早点搬到条件好的镇上去。老王眼也未抬,头摇得像拨浪鼓。非但不如此,他还几番寻思,给新添的二个孙子分别起名大笋和小笋。

变声期

四月几场雨后,细娃子就变声了,出喉结了。母亲油灯下瞅他看,直看得小脸蛋红扑扑,有点难为情。乡下人笃信,一只未开叫的仔公鸡,可掀开屋檐下少年正在到来的好日头。隔日大清早,母亲催着细娃子去撵草堆上那只极精神的鸡。放血,除毛,一点点洗干净,置竹篮里晾干,放进盛满井水的老瓦罐,接着是煤炉上数小时的细火慢炖。太阳升到望不清树影时,堂屋内外已空无一人。母亲小心移开罐盖,用听不见的声音,对着罐口不停地吹:一股异香迅速升腾,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荡漾,渐渐弥散开来。细娃子用瓷碗盛上浓汤,啜一口,再啜一口,想到抬头时,母亲已不在屋内。直至整只鸡消灭干净,才疑惑这一大罐汤里为啥没放一粒盐。男娃抹着嘴巴,心底渐渐亮堂起来——喝完了这罐汤,他也要像一只未开叫的公鸡,攒着蛮劲长身子了。无需几年,他就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野猫

老友半夜发来微信,读后甚感动。照录如下:每晚七点,有只野猫会来到韩国的一户人家,进门后自导自演,撒娇打滚向主人讨要吃物,然后总在同个时辰主动离开。主人好奇,便开始关注这只猫的行踪。原来,它每天还要到几个地方蹭吃找喝,只要给吃喝,它可让供食者随便撸。有好心人把野猫带到动物医院去检查,发现,它竟是一只怀了身孕的母猫。

虎子

只要不刮风下雨,虎子到饭点时总习惯端着粗碗,蹲在自家的土墙边对付几口。有人指着墙上明显的凹槽,说他家有这个根,祖孙几代都爱蹲在这儿吃,方圆几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有人问虎子是咋回事,他只咧嘴嘿嘿笑。一天,村妇女主任找虎子媳妇闲拉呱,说着说着就扯到虎子蹲墙根吃饭这事上。没想到媳妇嘴一瞥,泪差点落下来:这村谁不知我家穷啊!虎子爹讲,蹲着吃饭容易饱,一顿饭起码能省一半。这下好了,家里食量大的一代传一代,个个爱蹲墙根吃。可怜虎子这么大的块头,每顿饭,吃得和我差不多。

煮腊鹅

长好的大棵菜完全不用炒。从檐上卸下腊月里晒干的腌老鹅,用淘米水洗净,扔到清水锅里煮。估摸鹅肉熟透,把从雪地里刨来的大棵菜,放入呼呼响着的铁锅里。不消几分钟,灶台四周弥漫一股特别的鹅菜香。祖孙三代围着这陈年腊味,就着大碗米饭,一天中再没比这更好的光景了。腌老鹅是乡下的好东西,舍不得整块煮,与大棵菜搭在一块,既持守持荤素的原味,又让屋里不多的年货,从腊月拖至下两个节气。小孩闹馋,或家中待客,有了它不再愁急。回老家的人,心里惦记这道味口香浓的菜,有人说,没有这老鹅,光搭搭的大棵菜多没意思啊。

雪里蕻

菜园里的土早被盘熟,再加农家粪作底,一畦畦雪里蕻想长坏都难。这里的农家每年必腌雪里蕻。待它们长到足够尺寸,园子主人把它们拔起,挑到水塘边,在青石板上一遍遍清理。洗好的雪里蕻放进竹筐,等水沥干,再置入家里洗净擦干的陶缸内。腌制最简单不过:叠一层,撒盐一把,再对干、叶不停地揉搓。待堆至缸顶,唤人搬来家门口那块去年用过的旧石块,将一缸翠绿死死压住。转眼十五六天,能开缸了。被腌好的雪里蕻,一根根搭在草绳上,风吹日晒,直咬上去嘎嘣脆,才把它们收回屋里。雪里蕻烧肉,是不能事先告诉邻里的。恼的是香味太重,锅里刚冒出热气,半个村子已无人不晓。

菜场

只要得空,逛菜市是必做的功课。离得近的菜场,自然可判出东南西北摊位菜品的优劣。大路菜总是主角,那些不爱声张、不显山露水的小摊,往往藏有当地菜农起早摸黑种出地道的私家货。哪怕不认识,遇到这样的摊主,我总喜欢与他们多唠几句闲话。一位熟人曾好奇问我,这菜市到底你认识多少人。我哈哈一乐,百分之九十五都脸生,熟悉点的大抵都是邻近村子里的人——他们,不以卖菜为生,只乐意把自己田里的看家菜,拿给真正识货的人。

烤旺蛋

灶塘另外的用途,可用来烤旺蛋。并不是所有的母鸡都是称职的,尤其第一次孵蛋,照应不好翅下圆滚滚的东西也算是常事。趁晕乎乎的母鸡下地进食的功夫,把窝内孵了两星期的蛋,一一放进温水盆中。顷刻间,它们便争先恐后摇摆起来。不停晃的,用干布迅速擦净蛋上的水迹,重新放入鸡窝。沉到盆底的,则被候在一旁的小馋鬼,迅速扔进刚卸了柴火的灶塘里。几分钟后,带着草木灰、香气逼人的熟旺蛋,被一个个拨拉出来。潦草除去单薄的蛋壳,等稍微凉了,一口咬下去。令无数人一辈子不忘的原味之香,就这样长驱直入,闯入记忆深处。

河豚

难看不过傻河豚。圆溜溜、麻乎乎、身有斑纹的小东西,日夜游荡在水乡星罗棋布的沟塘里。岸上总有靠水吃水的人,随便一网,除了收获鱼虾,准能活捉那么几条。小孩视之为玩物,故意摸它的肚皮。河豚不知怎么就不开心了,身子鼓得像气球。村人不敢吃它,说这玩意有毒。好在河豚腥味不重,放在娃儿手里,可以无休无止盘,直到翻起有气无力的白眼皮。现在的沟塘里很少见到河豚了,镇上的人,似乎也有了比以前更大的胆子。假如谁家偶尔有河豚吃,再没人担心它有多大的毒性,反而用羡慕的神情,不停追问屋主人:你从哪弄到这稀罕物。

辣将军

小时家境贫,再加老辈传下来的饮食惯常,平日里饭桌上极少见辣。老爹说,少碰辛辣,否则吃不饱的肚子更空落。走上工作岗位后,我有了稳定收入,手头也较以前宽裕不少,便时不时跟着身边的朋友,由着性子出入火锅店。初始龇牙咧嘴,渐渐吞咽自如,直至牵肠挂肚、朝思暮想。某天又一顿痛快后,竟情不自禁当众捧肚感叹:那些年算是可惜它了——无辣之胃,不过散沙一盘;辣将军莅临,才有满腹锦绣!

葱花

小葱命践,埂边地头,随意一插,便急吼吼往外冒。煮鱼烧肉,揪一把,不几天葱桩子又变得齐崭崭。会过日子的人家,自留地里一定栽上几茬,冷不丁开个荤,便有了最好的配料。厨房无葱花,一些菜的品质会打不小的折扣。葱花何时放,决定一道菜的晚节。烧熟的菜肴撒上细碎葱花,既好看,又增味。一碗好汤,浮着几星青翠的葱末,会漾出一种说不出的清美。曾在一家饭店的后堂,看着厨子将小葱打结,连头带尾塞进刚过油的五花肉里,那种痛惜!想,人世间的草率,最多不过如此了。

用酱

除非万不得已,厨房里我极少用酱。安庆的胡玉美、郫县的豆瓣都是酱中佳品,但用不好,也会毁掉一盘菜最难持守的初心。有人说,味不够,酱来凑。初听似有道理,细推敲,不过懒人笨办法。酱是先入为主、占有欲极强的调味品,才不管你用它烧啥菜呢。曾和一厨子闲聊,他直言,酱这玩意,用不好就是坏东西。大厨敢这般说,我想除了对自己厨艺有绝对的自信外,无非对灶头上的偷工减料、急于求成不屑一顾。烹饪,有时也像搏杀,各种兵器家伙须用在刀刃上。庸厨为了调出特别的滋味,总想法子投酱加料,而真正的掌勺人,永远懂得节制和放弃。

小炒

常出入大小酒店的人,也会惦记路边店里最寻常的小炒。量大,价廉,味儿足,不用等,也没那么多吃喝上的讲究。小炒于无声处,可泥沙俱下,也能别出心裁。有点说道的餐馆总有一两种既实惠、又好吃的招牌小炒,底气足的甚至冠为馆子的名称。可能太寻常,有的小店没当回事,一盘小炒大意失荆州,不经意中败了客人的胃口。同样的香干木耳配洋葱肉丝,有的让人浅尝不忘;有的东一榔头西一棒,让一双筷子不知哪戳。食有境界:大有大格局,小有小天地。对待小炒,好厨子深谙一个理——何谓大隐于市,何谓点石成金。

茶干

春日午后,浑身上下找不到力气。想起屋里那袋皖南茶干,拆开,温水里浸泡,三五分钟后取出,用刀切成细条。这会儿,泡杯好茶比读书、做事重要。望着不远处的山脊,抿口茶水,轻嚼温热的茶干,无所事事中回味仲春的韵味。一个人,一下午,就这样走失在时间里,又一点点活过来。

花椒

川籍同事的餐桌上总少不了花椒。虽离川多年,隔几个月便差使他姐寄点老家的青花椒。合肥市场上花椒也多,依他看,却分属两个世界。有次摆龙门阵,直言青花椒不仅麻味劲道,香气也更足,让红花椒远远赶不上。我曾尝试用青、红花椒分别做同一道菜,认定他所言不虚。读一本书,里面说到一个旅行家的“怪癖”。他出门远足,行李包里必带上花椒。此物奔放热情,又难得的温和素朴,旅行家拿捏到它方寸世界的奥妙,也算不可多得的高人。

冬笋火腿

趁春风没吹醒山洼,赶紧邀三两好友,专程跑进皖南的山里去。四周清净的竹林边,给足房东大娘的灶头钱,看她把掛在屋梁下的老火腿慢慢取下,再移步到屋后的竹林边,刨出几根大小不一的嫩笋子。洗净瓦罐,山泉水浸泡,火腿竹笋一并放入,置火炉上清炖。妥了,几个人顺着山道,不问西东的走。腿脚感到累,便回头,一锅冬笋炖火腿,已浓香四溢,从灶头漫过堂屋,直飘到老屋外头。瓦罐内,醇香、厚实的陈年火腿,喜逢初来乍到的冬山笋,早如胶似漆,忘了各自年龄辈分。慢火煨炖真的是意味无穷——彼此陌生的两种食材,在清水里相互浸润,相互养育,相互交融。互伴,互生,互成,曲径通幽,一段无法复制的美食传说,一支绵长幽深的山居绝唱。

老和尚

老和尚还俗,自然要学门糊口手艺。老和尚于是弹起了棉花,本事渐渐无人能及。有人不解,乡下做此活计的人数不过来,老和尚难道有三头六臂?有好事者背地里琢磨,别看他闷声不吭,没准动用了半生的佛法。老和尚帮人弹棉花一般主动上门,且不计银两,家主随缘,管他吃喝就行。腊月,老和尚来我家弹棉花,自带又粗又大的搪瓷缸。中午做饭,母亲当着老和尚的面,把新买的茶干统统倒进缸里,再浇上小半壶麻油。末了,把瓷缸盖好,拿火钳夹紧塞进火塘里煨。老和尚毕竟是老和尚,用膳时一双木筷子不停拨拉,欢喜到底还是写在眉角上。俟麻油茶干全无,咂咂嘴继续抄起家伙做活。文革那年头,茶干和麻油,是乡下实打实的好东西。

蒸咸肉

得是穷人家饲养的猪,喂不起饲料,也得不到富余的剩食。春天捉猪仔,喂水草,喂野菜,喂米糠,过了夏秋,等到年根的节骨眼上,选个晴日把这肥实的畜生宰掉。杀猪是力气活,两个壮劳力,得花上小半天功夫。屠宰除毛,开膛破肚,再切割分块。把肋条和前后座挑出来,洗净,腌透,再晒干,期间重复回卤,让肉香醇厚、持久,经得住时间侵犯。客人来了,小心从透风阴凉的檐上取下,洗去面上的陈斑,故意切成大块,放在灶头上蒸。吃它,万不可火急火燎,轻轻咬一口,让亮如蜜蜡的油水,缓缓滑过饥荒的牙床。

水焯芹菜

光是芹菜这名儿,就叫人素心三日了。还水焯,那是不让人活。好芹菜难得寻见,要在市面上买到可作水焯的芹菜,得费老鼻子劲。乡下有种芹的高手。待苗子长过两掌高,即用盘熟的肥土围住它根部及身子,严寒天也不让它受凉遭冻。长成的土芹,腰杆白嫩,水分充沛,有股深入骨髓的特异清香。将之洗净,置沸水后迅捷捞起,切段凉拌,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让寡味冬天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鹅翅汤

宰鹅事大,得庆贺。冬日的水边,打理了一整天的母亲,用剪刀小心地取下鹅翅、鹅掌,待回家放到期待已久的清水锅里。“宝贝”不多,得算计着来。她早安排好,大人一个鹅翅已足够,娃儿嘴苦,得另添个鹅掌。估摸一个多钟点,锅盖已压不住肉香。母亲开始往锅里撒姜片、葱花和盐粒,再盛出满当当的一大碗。汤刚出锅,热腾腾的,很快让两眼白蒙蒙一片。用嘴对着碗口使劲吹,再顺着碗沿一点点吸,浑身上下,慢慢自在起来。鹅翅鹅掌上的肉舍不得吃,得一遍遍看,反正在自个儿碗里,用不着担心它飞。

老汉

老汉九十有余,已好几年不能正常饮食。家人不慌急,知自有主见的老汉肯定有办法。不出全家人所料,老汉隔三差五指派小重孙,去村边代销店买新到的粮食酒,又让另个孙儿,每天去离村不远的火炉摊买来热乎乎烧饼。无论刮风下雨,此事雷打不动,日复一日。老汉离世那年,连水泡烧饼也无法下咽,虽空着肚子,一日三顿仍需喝下一杯老酒。老汉寿终之时,嘴里依然念叨着泡烧饼的事,围着他告别的儿孙,甚至能闻到他满嘴的酒香。

职业病

赴某地休假。晨尿憋醒,欲出屋锻炼,忽听隔壁有谈话声音。见房门未掩,直入。见电视台同行者手握啤酒瓶,正与几兄弟推心置腹,茶几上仅摆放着几粒水煮花生。听门响,同行者忙立身: 哈哈来得正好,我们再开一瓶。我慌不迭逃离。午时,同行者准时现身小镇茶馆,听古音,说茶经,神色镇定,面若满月。问昨晚与何人如此那般,答曰,旧人见面,话总是长。又问今日咋还有大劲头,某轻描淡写道,狗日的职业病,早习惯了。

算命

旧时乡下,算命瞎子很被人看得起。六岁那年,母亲请过路的瞎子为我算算将来。瞎子树荫下坐定,查问生辰八字后,凝眉正色,合眼深思。半支烟功夫,瞎子眉目张开,声音自提三度:哎哟这娃好命,以后不愁吃穿。母亲大喜过望,忙从屋里拿出数枚鸡蛋送他。我呆立一旁,寻思这平日里难得上桌的鸡蛋凭啥就给了他?这瞎子如能看见多少年后的光景,为何自己穿得如此破烂?为何不把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算到自家屋檐下?

杂烩

村会计极好客。虽平时节俭,但只要家里来人,不论村干部,还是四方亲朋,皆大方热情。鸡鸭蛋肉,萝卜青菜,只要屋里有,使着劲往桌上端。时间长了,女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凭什么啊,几个娃天天喝稀饭吃咸菜,自家舍不得的东西,咋专门用来伺候外人?往往是,客人前脚刚跨出门槛,便撵着男人一顿大闹。但吵归吵,没几日村会计又旧戏重演。不同的是,在算计吃喝时,再不敢像往日那般大手大脚。好在女人知道自家丈夫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寻思着在集镇上买来个不大不小的炭炉。自此,家里只要来客,女人就从自家地头采摘好几种蔬菜,配搭上平日舍不得用的咸货粉丝,放进炭炉锅里乱炖。没想到一顿饭热热乎乎下来,来者无不夸赞会计家这杂烩烧得好。村里老支书听说这件事,赶紧招呼会计把他家女人请过来,说不教会自己屋里人这道菜,就甭想回家。

偏执

《知堂谈吃》是周作人谈论饮食的书。周先生说,他在京城彷徨了十年,终未吃到好的点心。此话说得绝望,让人读出他内心里掩不住的悲凉。照理,相对于外省,皇城根不差好吃的。但执念太深的周作人,从不把这地儿当回事。在他心中,只有绍兴的烧鹅、臭豆腐和野菜,才称得上不折不扣的慰腹之物。以绍兴作对照,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哪够得上故乡半两好滋味!尽管性格温和,吃东西极少挑三拣四,但这丝毫不影响周作人对美食的挑剔与偏执——在异乡人眼里,除了故土,再上乘的食物,不过是一种缺憾。

菱角菜

炒菱角泡,江边人都会做。泡子有肥瘦,刚长好的嫩茎最对味。深谙其妙的乡下人,从天气转暖时刻起,就开始念想清水塘里的新泡子。新苗一天天长大,水面上的菱角叶渐渐变大、变宽。是时候了,等不及使唤人,自己带着竹竿挎着竹篮子去塘边捞。新鲜的菱角泡要摘去叶片,洗净,切段,加葱姜干椒用暴火猛炒。滋啦啦一片声响中,一股素朴味儿开始往人鼻腔里钻。南方临水人家的女子,大都有炒菱角泡的独门绝技。炒得好,权当看家本领,最自然不过;如火候把握欠当,也没人计较,只消日落西山时,桌上能摆上这么一碗,屋子里立马清香四溢起来。炒菱菜曾是一道穷人的菜。穷,有穷的滋味。

粗碗

十二岁那年的某天,一男子饿极,从村头老汉手中夺得尚留饭菜余温的粗碗一只。此事一去六十年,此間,粗碗被摔过修补过,但男子一直视作珍宝。即便搬了新家,也决不许子女将之丢弃。问缘由,男子正色道,别小瞧这不中看的东西,闹饥荒时候可救过我的命。你们掂量下现在这满屋子家当,哪个能和它比?

咸鱼

某平日为人随和,人也算得上痛快。节后返校,不知觉中好似换了个人。比如,往日一到饭点,必与同学一道,大呼小叫,直奔食堂。现今却闷头独自来往,像有什么心事收着掖着。周五,某匆匆打了饭菜,又火急火燎往宿舍赶。有好事者不声不响,想跟着探个究竟。某到宿舍刚掩上门,不料被好事者一脚蹬开。此时的某,正将筷子伸进抽屉一打开的玻璃瓶:里面,盛放着从老家带来的几块烧咸鱼。某大惊,满脸通红,哎呀来得正好,你也尝一块吧。又支吾,这东西太咸,没法让弟兄们吃。好事者自觉唐突,愣了愣神,立马掉头走人。第二天,某照样背书包上课,好事者也未与他人说起咸鱼的事。

种菜

从春到冬,父母最大的牵挂就是村西头那一亩三分地。年岁大了,儿女们不放心,在小镇旁找了二间屋子,不愁水电,也便于照应。离开老屋,老人不习惯,便琢磨在不远处的空地种上几畦萝卜青菜。老人吃得不多,总想着把蔬菜捎给左邻右舍和家里的亲戚。我和姐姐居家省城,每次回去,母亲总提前备好整筐的新鲜菜。怕不好拿,又反复考虑如何去装,不让乘车时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在这事上,我是不在乎别人眼色的。有年春节,我把母亲用蛇皮袋装好的蔬菜,硬是从南京背到了合肥。记得车站里人群熙攘,我旁若无人,如履空地。

南北方

某,食性凶狠。其吃肉大碗,喝酒大杯,所到之处极尽大痛快。某差旅北方,无需交待,次次乘兴去,尽兴归。有次回城,某独自偷乐,旁人好奇问起缘由。某到底还是未按捺住:北方人太实在了,他们请我吃了半只羊!不多日,某公干南方,回来后总垂头丧气,嘴角边还多了几个疤点。好事者打听因果。某大手一拍办公桌:他奶的,我是吃不惯蟹的,可他们偏让我吃。你说那玩意有啥好的,活活戳死个人!

说梦

梦中遇食客,托来五句话,记之。一曰:昨食老龟,今双脚大如簸箕。二曰:人生多悲喜,亏有三两鱼。三曰:世间独剩一鸟,仍在山中寻食。四曰:咸鱼淡肉,咸淡人生。五曰:辣不止是滋味,更是乐子,此无辣不欢之正解。

四季

油菜,韭菜,茄子,豆角,土豆,番茄,青菜,空心菜,菠菜,蚕菜,苋菜,小白菜,大白菜,娃娃菜,油麦菜,芹菜,番薯叶,萝卜,扁豆,蘑菇,大葱,大蒜,豇豆,冬瓜,南瓜,丝瓜,苦瓜,角瓜,大头菜,花菜,西兰花,蒜苔……冬去春来,你去我来,此生不息,催人归家。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