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

2024-01-24 12:49凸凹
山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小鹏大鹏马桶

马小翠今年六十五岁了,因为瘦,中等身材也显颀长,如果穿得宽松一些,就给人苗条的感觉。已经华发满头,如果披散在肩上,就放大了脸上的皱褶,所以就定期染发,且在头后挽个髻,插个银质发卡,就俏皮了。苗条的身材、俏皮的黑发,就模糊了年龄。别人看上去,觉得她年轻;问题是,她自己也有更强烈的年轻的感觉,于是就像少女一样任性,什么都自以为是,有强烈的支配欲望。

她虽然有糖尿病,早晨起来却吃西餐。木糖醇的全麦面包片,抹草莓酱,裹生菜叶子和无淀粉火腿肠,咀嚼时有颊骨的声响,喝牛奶时,弄出咯咯的声音。毕竟是老了,优雅背叛了她。

丈夫李大鹏自己熬粥,一边搅拌,一边看着她。笑着说:“有糖尿病的人不宜吃西餐,即便是吃不含糖的面包。”

马小翠狠狠地抹了一块草莓酱,“我乐意。”

西餐吃罢,她去了衣帽间。出来的时候,黛眉朱唇,还有隐约的香气。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连衣裙,在喝粥就老咸菜吃馒头片的李大鹏面前展示了一下,“怎么样,人们都说我穿起来有气质,特别是这腿,一点赘肉都没有,笔直笔直的,有型。”

李大鹏一笑,“那是因为你瘦,哪有骨头不直的。”

马小翠瞪了他一眼,“吃你的咸菜吧,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她觉得无趣,气哼哼地说:“我走了。”

李大鹏看了看手表,“你不是跟门诊预约的九点吗,可现在才六点半,三四公里的路程,十多分钟就到了,这么早,难道就是为了去招摇?”

“你胡说什么。”马小翠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馒头片,漂亮地一挥,扔进李大鹏的粥里,“医院的停车场跟鸡屁股那么大一块,去晚了,连个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

李大鹏很想说那是因为你车技不成,车位一窄,她揉不进去,一想到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能那么刻薄,便摇摇头,“真难为你了。”

“你这才是一句人话。”

马小翠出门之后,李大鹏自语道:“这生活真是本末倒置,开车就医本来是为了图个方便,整个心思却只为了一个车位,唉。”

他的叹息还没有落地,马小翠嘡地推开房门,又回来了。她径直奔向儿子的房间。

今天是星期六,儿媳妇昨天一下班直接回娘家了,儿子就回到父母家,想吃个现成饭,睡个懒觉。她把儿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大声喊道:“李小鹏,你都三十多了,还没学会怎么做人!你送媳妇回来,车里没油了,也不给加上,难道你就不知道你老娘今天要用车?”

儿子的耳朵被揪疼了,睡眼惺忪地说:“多大点儿事儿啊,至于你这样,我这不是偶尔忽略了吗。”

“多大点儿事儿?这里的事儿大了。”马小翠愤愤地说,“你这绝不是偶尔的事儿——我每次加满油,你就用车,一没油了你就把车搁回来,也不知会一声。你这是惯犯,说轻了,你这叫自私,说重了,你这是品质问题。”

“你怎么还扣起帽子来了,你还是我妈吗?”

“我不是你妈。”

“离医院就那么三四公里的事儿,即便油灯亮了也能跑个来回。”

“我一个大老太太了,不玩儿那个悬事儿,我必须加油。”

“加就加呗,还至于跑回来兴师问罪?”

“加油可以,但必须你出钱,至少给二百。”

从儿子的房间里出来,马小翠把两张百元面值的票子在李大鹏面前抖了抖,弄了一个媚眼,以胜利者的姿态,蹈出响亮的鞋跟声,闪出门去。

李大鹏觉得可笑,哈哈哈哈哈。

李小鹏探出头来,“老爸你在笑什么?”

“我很同情你,但绝不赞成你,看来,你是真得长点儿记性了。”李大鹏说。

李小鹏吐了吐舌头,“你们还是我亲爹亲妈吗,真没劲。”

早餐用过,李大鹏出去散步。小区甬道两边绿植繁密,即便是夏天,也有落叶。虫咬叶柄,风摇细枝,总会把树叶弄落一些。叶子散在地上,虽然稀零,也能触目。这里的清洁工懒惯了,都九点多钟了,也不见出来清扫。李大鹏不能容忍,随手就给小区物业打了电话。

电话打通,他劈头就说:“我是李大鹏。”

“呃,李局长啊,您有什么指示。”那头的人接过他许多突然打来的电话,所以知道他,便很客气。

“是原局长,现在不过是小区的一个普通居民。”

“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如果真的是一样的,也不会满地落叶也无人掃。”

“您放心,我们马上派人去。”

果然很快就来了人,是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胖大妇人,一副偌大的蓝口罩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翻着眼白的一双小眼儿。她挥动着扫把清扫,动作夸张疑似表演。所以,树叶从此处飞到彼处,像永远也扫不尽。

李大鹏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应该贴着地皮扫。”

那个妇人哼了一声,把动作放老实了一些。

李大鹏觉得这小区的清洁工缺乏专业素质,便远远地在一边看着。这种观望,在女工那里,疑似质疑,所以很是招人烦,她不禁嘟囔了一句,“都退休了,还出来管闲事,真是当官儿当出毛病来了。”

“你说什么?”李大鹏忍耐不住,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妇人答道。

“你说了,我都听见了。”李大鹏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强调了一下。

妇人用扫把摁住一片树叶,对它说:“我说了什么,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听见了,就告诉他,人家是领导,事事都要弄清楚。”

妇人居然把他与树叶放到同一个层面,不啻是一种嘲弄,李大鹏便挡在妇人面前,呵斥道,“真是不可理喻。”

妇人呵呵一笑,挥动着扫把对它说:“请你靠边点儿,你影响了我的工作。”

李大鹏回到家里,心里很灰,他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联想到在职时的一些事——

单位里有个下属,交给她的工作总是不能按要求完成,但你还不能批评,一批评,她会用种种理由回怼你。你一旦非要较真,情形就不妙了,她会在年终的生活会上给你提意见,且一二三四五条分缕析地阐述观点,让不知就里的人感到她说得很有道理,民意测验时,就会影响了你的票数。这种人,在每个单位都有,俗称“明白人”,即:活儿不多干,但会挑歪正。何以对之?没办法。因为每个当单位领导的,即便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想把工作做得十全十美,也不免有小小的瑕疵。虽然也无关原则、无关大局,但就怕有人把微瑕条分缕析地放大,因为它可以惑众,无可辩驳。俗称“裤兜子抹黄酱不是屎也是屎”。这就是“模糊哲学效应”,人们宁信其有、毋信其无。所以,对那个胖大的女下属,他只好得过且过、客客气气。退休的时候,组织上评价他敢于担当、作风硬派,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有私心,缺乏斗争精神,这个领导当得多少有些窝囊。

“怎么都退休了,还遇到这样的胖大女人?”这一次,他想斗争一次。但很快就搖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因为他想到,对这个包片女工来说,他的一个电话,肯定会给她招来一顿批评,而且他也知道,她的工资偏低,唤不起心中的工作热情。而且她毕竟是弱势群体中的一个,如果你跟她去较真,不仅对她是一种伤害,小区居民也会认为你小题大作,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有失厚道。

罢了,罢了,人有了一把年纪之后,最应该具有的,是要宽厚待人,懂得悲悯。

既然讲悲悯,就要把想法落到实处——他从客厅的多宝阁上拿了一把团扇,是本地画家涂抹的扇面,他本来看不上眼,但画家执意送他,也不好驳情面,便漫应着收下,回到家里,随手就放在那里。他走出门去,走近那个女工。

那个女工背对着他,用力地扫着落叶,一招一式很是用心,全不似当着他面时的糊弄。他心中一热,疾步上前,说道:“这位同志,你千万别对我有意见,我给你们物业打电话,对的是落叶的事,并不针对你,是对事不对人,你懂不懂?”

那个女工回过身来,一脸迷惑,“你什么意思?”

“只是请你理解。”李大鹏一笑,“这不,我的画家朋友送了我一把团扇,我也用不着,就送你吧,天太热,歇时扇扇凉。”

女工脸一红,“我可不敢收居民的东西,而且看上去还那么名贵。”

李大鹏说:“只是自己做着玩儿的,不值钱,千万别嫌弃。”他把团扇放在她的手推车的车把上,转身就走了。

到了一个远处,他偷偷地回头望,见女工拿着团扇仔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小心地放进车上的布袋里。

李大鹏心情大好。原来快乐来得这么简单,他忍不住笑了。

时间切近中午了,李小鹏才从被窝里爬出来。乒乒乓乓地洗脸刷牙,动静很大。刷牙的口沫喷在镜子上不少,他也不屑于擦。李大鹏发现了,苦笑一下,偷偷地给擦去了。因为,如果留下痕迹,被他母亲发现,肯定是一顿没完没了的数落,让人不耐其烦。嘿嘿,必须息事宁人。带着这种目的,他又到儿子的卧室巡视,果然又发现了问题:床面凌乱、被子就团在上边。他喊了一声:“李小鹏,你过来!”

“干什么?”

“把被子叠起来。”

“嘁,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原来就是个被子问题,您顺手给叠一下不就得了吗。”

“是想顺手给你叠了的,但想到你经常是这样,就如你妈说的那样,你是惯犯,所以问题的性质变了,我就不能再‘顺手’了。”

李小鹏气哼哼地把被子叠了之后,翻冰箱,开碗橱,找吃的,早餐移近中午,他的确饿了。他找到半碗粥、两块馒头片、三枚咸菜,毫不犹豫地就吞下去。吞过,他更感到饿,就继续找吃的。找到三片木糖醇全麦面包、三片生菜叶子、三片无淀粉火腿和半瓶草莓果酱,又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他的饥饿感还是很强烈,却再也找不到现成的吃喝,便很是委屈地对他的父亲说:“你们这做父母的可真差劲,明明知道这家里还睡着一位,却连顿正经早餐都不给预备。”李大鹏说:“都快吃午饭了,你还在说早餐的事儿,你寒碜不寒碜。”李小鹏说:“那是你们的分餐方式,在我们这里,睡醒了吃的就是早餐,临睡前吃的就是晚餐,所谓午餐,不过是一顿加餐而已。”

“我是你爹,所以懒得跟你胡搅。”李大鹏嘿嘿一笑,“反正早餐你已经吃下了,就别说正经不正经了。”

“那也算早餐?一些残羹剩饭,那是正经的猫食。”

“那你就亏心了,在我看来,你吃的是大餐。”

“您说什么?”

“你看,你先吃了中餐,后吃了西餐,虽然都是跟剩有关系,但也正经做到中西合璧,不是大餐是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李小鹏听罢,愣在那里。其实他是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这老头子当过领导干部,平时也喜欢读书,不仅满肚子大道理,还时不时玩儿点冷幽默,在言语上,你降不住他。认了。

“我去上会儿网。”他识趣地脱身。

李大鹏知道他是去玩游戏,很想再训诫两句,但是忍了。儿子从小就爱玩游戏,多少有些痴迷,以至于在小家庭里,以做家务为烦,一有时间就坐在电脑前,玩得昏天黑地。便常被儿媳妇训斥,“你游戏玩得再好,能玩出钱来,能玩出地位来?臭不自觉。”他很恼火,“是玩不出钱、玩不出地位,然而我们却有快乐。”两个人口角一番后,就一周的冷战。所以,李小鹏不得不有所收敛,从“公然”转到“偷偷”。李大鹏想,既然有儿媳妇的管教,自己就算了。正好儿媳妇不在身边,他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次,怪可怜的。

游戏玩得正痛快的时候,肚子却突然抽了抽,然后就一阵咕咕叫,然后就不得不坐在马桶上。他闹肚子了。

既残羹冷炙,又“中西合璧”,不唱出这样的一出戏来才奇怪呢。我那老爸还幽默,纯粹是不拿亲儿子当己出,好像是捡来一样。哼,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一阵阵地咕咕叫,一次次地蹲马桶,冲了又来,来了又冲,到了最后,索性就不冲了。

慢慢地,他能坐稳在电脑前了,游戏的抚慰,让他的肚子熨帖了许多。

“你们闻闻,这房间里都什么味儿,是不是李小鹏又没冲厕所?”突然就听到了马小翠尖利的叫声。

“呃,你回来了。”李大鹏闻声而出,冲她笑笑,然后瞥了瞥李小鹏的屋门。

虽然得到了暗示,但是马小翠不打无准备之仗,到卫生间先查验了一下。天哪,马桶里虽然堆满了黄绿的物质,但马桶的盖子竟然公然地敞开着。

马小翠立刻就愤怒了,猛地推开李小鹏的屋门,径直奔了他的耳朵,生生把他拽出来了。

拽到卫生间,把头摁在马桶上方,厉声问:“你看这是什么?”

“嘿嘿,闹肚子了。”

“我没问你闹肚子的事儿,我问你马桶里堆着的是什么?”

“嘿嘿,人中黄。”

“这不是人中黄,这是稀狗屎。”

“您一个女同志怎么这么不文雅?快放手、快放手,您把我的耳朵都揪疼了。”

“你要想让我放手,就赶紧冲了。”

在疼痛中,李小鵬揿动了马桶的按钮。马桶的压力还算大,一声哗响,竟也冲得干干净净。他有理由委屈起来,“就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弄得呼天抢地,一点儿不起眼的小事儿,总让你们夸张成如何不得了的大事,嘁。”

“这可不是小事儿,这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活素质、人生修养问题。”马小翠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你在你们小家里的时候,也常常不冲马桶,这问题就严重了——会让你媳妇认为,是我们从小管教不严,让你养成了陋习;甚至还会让她产生联想,觉得你父母也有这方面的习惯,遗传给了你。如果是这样,你父母就会跟着你丢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即便是你成家立业了,露出尾巴来,我们也要揪住不放,及时修理。这表面是在管你,其实也是管给她看,让她知道,在我们家是有家教的,家风是严的。”

“说得好。”李大鹏适时地插进话来。

李小鹏撇了撇嘴,“您可真会拍马屁。”

李大鹏在李小鹏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了一脚,“你敢说老子,的确是欠收拾。”

马小翠的瘦脸肥腴了一下,给了帮腔者一个媚眼。

这个动作让李小鹏觑见了,“哼,肉麻。”

心疼老伴起早就医、发愁停车场的事儿,又一而再跟儿子动气,李大鹏亲自下厨房烧制中午饭。焖了一锅东北稻花米,香味扑鼻;炒了一个猴头菇油菜,也香味扑鼻。示意李小鹏上桌吃饭,竟纹丝不动。李大鹏强调说:“还给你切了一盘你最爱吃的酱牛踺子。”李小鹏说了一句“没胃口”,就躲进屋里。

一对老夫妻在桌子上只管低头吃饭,闷闷地,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也觉得别扭,儿子好不容易在父母家歇两天,却挑出这么多毛病,好像他永远长不大,一直就是父母的附属品似的。

然而,他究竟是另立门户了,有了媳妇,也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李小鹏闷在房间里,不断播出时高时低、时疾时徐的杂音。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肯定是在玩游戏。但因为他拒绝吃饭,就让一对父母不忍心再去管教。饿饭,虽然是他自愿的动作,却也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放纵的理由,对与错的边际被模糊了。

很快就到了晚间,马小翠披散着头发从自己的卧房里出来,推开了毗邻的李大鹏的卧房,“晚上吃点儿什么?”

披散的头发,凸显了她的脸颊,她不再俏皮,只剩苍老与瘦。这影响了李大鹏的情绪,他随口说道:“随便。”

“什么叫随便,你会不会说话?”

“你这叫没茬儿找茬儿。”

“既然是这样,就吃点儿省事的,茄条打卤手擀面。”

马小翠说完又补充道:“也不是单单图省事,是因为这人一退休,好像就只剩下一日三餐了,而且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让人觉得特没劲,所以就没心思下力气,糊弄糊弄肚子就算了。”

“很有同感。”李大鹏点点头。

一锅面捞出来,李大鹏去喊李小鹏。李小鹏一看是大锅捞面,恨恨地皱了皱眉头,“大双休日的,就吃这个?”

“吃这个怎么了,还不能糊弄饱你的肚子?”马小翠抢着答道。

李小鹏说:“连肚子你们都能糊弄,还有什么你们不能糊弄的?你们真是越来越没劲了。”

马小翠说:“看把你能的,手擀面是第一等的好吃食,你还想吃什么?”

李小鹏穿衣推门,“我到街上吃烤串儿。”

三个人的捞面两个人吃,就剩下了一大碗。马小翠说:“这面不能剩下,一剩下就坨了,一坨就没有咬劲了,咱们俩把它苶进去。”所谓“苶进去”,就是把它强行吃进去。

李大鹏就觉得吃多了,“我得出去遛一遛,不然晚上会躺不平,还会做噩梦。”

这时门外传来打雷的声音。“都下雨了,你还遛什么遛。”马小翠说。

李大鹏推开窗子看了看,“干打雷没下雨,我拿上伞,去遛一小圈,雨一下,我就赶紧踅回来。”

遛了一小圈,肚子里的食物还在胸口窝里堵着,仰头望一眼天,雷电还徒然地闪,并没有催出雨,便毅然走出了小区,遛到大街上去。

遛到两三公里的样子,雷电止,雨却无声地下,且一下就倾泻如注。即便是打着伞,也淋湿了裤管,他赶紧往回走。这时马小翠就打来了电话,劈头就训斥道:“说好了遛一个小圈,怎么雨都来了也不见人影,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李大鹏皱了一下眉头,虽然是担心与关心,但如此口气,也让他反感,便没好气地说:“就死在大街上。”

“啊,说是遛小圈,你却遛大了,一点儿也不听话,赶紧给我滚回来。”

“好,好,我正在加速滚,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担心。”

这条大街,本来有疏好的排水设施,却积水不泄,成了一片汪洋。李大鹏看不准坚实的路面,怕不小心踩空(这个年龄骨质流失,就怕摔倒),所以就试试探探,延缓了归途。

电话就又响了。“即便是蜗牛,也应该爬回来了,你究竟死哪儿去了?”

“快死到家门口了,你就别催了。”

终于望到了自家的楼门口,就见到那个披散着头发的瘦女人,朝这边不停地张望。她也不躲避檐滴,两个肩膀都淋湿了。他心里一动,叮嘱自己,她无论怎么发作,你都要忍着。

终于见到了活人,她带着哭声喊道:“都多大岁数了,还不让人省心,真他妈的孙子!”然后转身进了电梯,当地就把电梯门关上了。

到了自家楼层,电梯门一开,就见到了一双喷火的怒目。毫不商量地上前扒掉他身上的湿衣服,瞬间的工夫,就剥成了赤裸裸的胴体。“你真是的,还没进屋呢,你就这样,也不怕人看见。”

女人命令他去洗澡,而她自己则乒乒乓乓地浣洗那身扒下来的湿衣服。

热水冲在李大鹏的身上,他很感动,马小翠虽然脾气不好,但满心满腹都是对自己的牵挂,且无遮无拦地表达。她霸道得有理。

从浴室出来,马小翠把一身干衣服扔给他,“换上。”

包裹好裸体之后,他冲马小翠难为情地笑笑,“嘿嘿……”

“不许嬉皮笑脸,严肃点儿,站好了。”马小翠一本正经地说。

李大鹏一愣,“干什么?”

“你要对今天的任性行为,认真地做出检查。”

“要知道,我可是你的先生。”

“你刚知道你的身份啊,可你干的事儿却让人担惊受怕,就像个不懂事的小破孩儿。”

李大鹏感受到这背后的爱意,也就顺势调皮一下,“好,好,我站,我站。”

刚要做检查,李小鹏回来了。他双手抓满了羊肉串儿,好像把摊上的散货都搬回来了。见到父母的这个阵势,吃了一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马小翠赶紧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叙述了一下,“你说,他是不是应该认真地做出检查?”

李小鹏弄了个鬼脸,“是应该检查检查,这人要是不反省,肯定不会长记性。”

“那是你!”李大鹏忌惮老婆,对儿子可不客气,“你小子有病啊,在地摊上撸了半天串儿,还没撸够啊,还带回家里,弄得满屋子的腥臊。”

“撸什么撸,刚拉开架势就下雨了,把炭火都浇灭了。等了半天,这雨也不停,只好把这半生不熟的东西敛回家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烤炉,继续加工。

滋啦啦一阵繁响,腥臊变成了诱人的热香,满屋子飞蹿。

马小翠和李大鹏愣在那里。

李小鹏一边往嘴里顺烤串儿,一边逗弄,“你们继续。”

烤串儿的浓香可比手擀面的寡淡让人动心,夫妻俩都忍不住吞咽唾液。李大鹏代表马小翠发言了,“你小子怎么这么自私,也不让让爹娘老子。”

“怎么,你们也有这雅好?”

李大鹏狠狠地夺过几串儿,顺手就递给马小翠两串。马小翠很是默契,接过之后就吃。“味儿不错。”“对,味儿不错。”李大鹏附和道。

“既然你们也喜欢吃,我就给你们烤,我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吃独食。”

两个人吃着儿子烤的羊肉串儿,越吃越有味道。

见儿子光看着他们俩吃,而自己却不动作,马小翠说:“儿子,你也吃。”

三个人吃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只是彼此看看,都笑眯眯的。

他们笑得都比较收敛,因为他们都有些难为情。

不过,他们内心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一天的不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2022年7月6日——9日于京西良乡昊天塔下石板宅

【作者簡介】凸凹,1963年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作品曾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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