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

2024-01-24 12:49潘敏
山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横塘周全巴特

雪后

昨天夜里入睡前,跑到窗前往外看,灯光下,有雪花舞动的光点,地上已见白。看天气预报,说是“中雪”。

今天早上拉开窗帘,没有意料中覆盖一切的白雪,连薄薄的一层也没有。下楼,走在路上四处张望,草丛,树头,背阴的角落,哪里都没有雪的影子。昨夜漫天的雪花,地上白色的积雪,像是一个谎言,也像一个幻觉。那些雪,似乎从没有来过。

天气阴沉,比昨天更冷。天空依旧有雾霾,但十分淡,远近的建筑物清透了些。这是下过雪的好处吧。

午后,我步行到狮山路锦华苑商业中心的堂吉咖啡馆。突然很想念那里的云南小粒咖啡。找了一个木屏风隔断的小角落,坐下来继续看罗兰·巴特的《哀痛日记》。看过罗兰·巴特的《中国行日记》后,我迷上了他,又陆续在网上订了三本和罗兰·巴特有关的书:《偶遇琐记  作家索莱尔斯》《中国行日记》 《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中国行日记》前后购了两本,一本准备送朋友。最后一本是别人写罗兰·巴特晚年写作和生活境况的传记,我很想知道他最后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1980年3月,罗兰·巴特遇车祸去世,与他母亲去世相距不到三年。《哀痛日记》是罗兰·巴特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开始写的,最后一篇写于1979年9月15日,哀痛的情绪满布文字。而他,半年之后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我迟迟没有收到《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这本书。查快递信息,书是送到小区的,可我没收到。我联系快递员,电话那头的快递小哥很生气,说明明送到物业二楼的。我相信他的话,可我真的没有收到。快递小哥火气很大地问我:你想怎么样?你说这本书多少钱我赔你。我一时语塞。春节前的日子,大家忙乱,快递的货物多,丰巢柜子放不下,都放在物业二楼的地上,书有可能被人误取走了。我对快递小哥说算了。放下电话却觉得懊丧,我没有收到想看的书却要照顾别人的情绪。又想取走那本书的人会看那本书吗?喜欢倒也罢,要是扔了我会非常生气。此事没有下文。春节后,我在当当网下单买第二本《罗兰·巴尔特最后的日子》,法国人埃尔韦·阿尔加拉龙多著,译者也是翻译《哀痛日记》《中国行日记》等书的怀宇。

忍不住要补记的是,昨天傍晚与天津的老师通电话,他问起我近来在看什么书,我兴奋地告诉他,迷上罗兰·巴特了。他说,你在看他什么书?我回答:《中国行日记》看完了,正在看另一本。他说,有一本《哀痛日记》,非常好。我没有礼貌地插话:我正在看这一本。老师笑起来,说去年他写了介绍罗兰·巴特的文章。他说:我以为,在群星灿灿的法国当代思想界,罗兰·巴特是少有的實大于名的一位。我说罗兰写得好,那个翻译的人也好,译文简洁,朴素,精美。老师更高兴了,他说怀宇就在天津,当年就是他请怀宇翻译罗兰·巴特的随笔的,是他特别好的朋友。我站了起来,对老师说:真的?这太让人高兴了,要谢谢您,也代我向怀宇先生问好致敬。老师说好好,有缘啊。今天早上醒来,我还在想这件事,真让人愉快。

从1977年10月25日起,在失去母亲后,所有的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但哀痛是罗兰·巴特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始终在流水的底下纹丝不动。全书的许多页,往往只有一两行字,但你不会觉得简单无味,相反,需要那些空白,因为每一个字都浓缩着无限的情感。在看过几页之后,我常常放下书,我需要在那些沉重的文字中抬起头呼吸一下。

遗憾的是,今天咖啡店有点吵,几个日本妇人在我看不见的东侧说话,高声地笑。咖啡馆所在大楼的北面是一个涉外住宅区,里面住着好多日本人,苏州新区的日企多,管理人员大多带了家眷。印象里的日本妇人总是轻声慢语,今天是例外。

大块文章

饭后走大石山山脚的栈道,遇到一块石头路牌,指向山上的摩崖石刻。我想起曾看到过一块巨石的照片,上书四个大字:“大块文章”,笔力苍劲雄厚,为民国元老李根源先生所书,好像就在大石山上。李根源先生是云南腾冲人,他对苏州的爱是入了骨的,足迹遍布苏州西部所有的山,许多山上留有他的字。我想找那块刻“大块文章”的巨石,同行的朋友也有兴趣,于是就往山上走。

那条山道很窄,两尺来宽,是很老很破的碎石路,不平坦,但也不算太难走。过三四十米,见一亭子,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坐着,一男一女,大约是情侣。亭边有一平坦的大石,上书:“仙砰”,是明代王铎的字。有一个朋友没有停步,独自继续往上去,过了一会听见她在上面喊:上面还有一个亭子。旁人不动,我忍不住上去。不过三十步的路,迎面一块竖着的大石头,上有三个字:“望湖峰”。

望哪儿的湖呢?山下一点水光也不见,全是连片的房子和农田。山顶就在眼前,但还是没有见到记忆中“大块文章”那几个红色大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地方。回到第一个亭子边,听从那两个年轻人的建议,我们从一侧一条极其陡而窄的小道下山,说是下山近。石头台阶两脚宽,灰褐色,看上去很古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凿的。道旁,一根光溜溜的枝干,如老龙头横斜出来。石壁上有青苔,大家双手小心翼翼撑住两侧的山石,慢慢往下走。这段路其实很短,不过十几米,但双脚站稳时,却有越过千山的感觉。落定一看,这是一方山腰里的平地,有一巨大的山石,上书“大块文章”和“仙桥”几个红字,顶上还挂下藤蔓,样貌极古朴。喜出望外之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雨点大,却不密集,像一粒粒透明的果子砸向我们。好在“仙桥”下的洞穴高而宽敞,足够容纳我们几个人在那里躲雨。

雨稀疏了,大家继续往山下走。走过云泉寺,继续下山。雨后的天空上大朵的白云,如雪峰如巨兽,奇特而美丽。山坡上大片的茶树,青绿水嫩。茶树地里,一棵老香樟,一棵老枫杨,又一棵老香樟,一棵棵树间隔大段距离生长,似有情,又似无意。这是天地间的大块文章,让人看着舒服。

山下的路边,有村里的几个老妇在出售地里刚采出的东西,杨梅已是收梢货,小而暗紫,有的已经不太新鲜。李子我不感兴趣,没问价格。有几篓特别小的青梅,连正常青梅的一半大也不到,看得我牙根酸。这么小,能做什么?有一个老妇回答:浸酒。可这青梅还是太小了吧。只有一个老妇的摊上有两条黄瓜三条丝瓜。问怎么卖,老妇说丝瓜八块一斤黄瓜五块一斤。这价格在乡下有点高了,上周在东山杨湾村黄瓜才两块一斤。老妇说就是这个价,意思不能降价。我说两样一起,六块一斤可以吗?边上一对夫妇说那个老妇,你的价钿是太高了。老妇不答,让边上人帮着过秤。十四块,成交。

一辆三轮农用车急急开过,上面堆有垃圾,垃圾里夹杂着好多不大的梨。一个村里人说是树上掉下的,也有特意修掉的,否则其他的梨子会长不大。看着那些梨,有些可惜。修掉的偏偏是它们。

在水边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京杭大运河的水是灰绿色的。

我仔细看了一下运河的水,光影里,水自南向北流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印象里河水也总是自西往东流,但这一段古运河是南北走向的,它的水自南向北流去。不记得从前是怎样的,也许只是今天风从南边来,水就往北去了。

在河水之上有两三只水鸟,忽而贴水低行,忽而腾空飞起。暮色里看不清楚鸟的颜色,好像是麻灰,又好像是黑色的。那些鸟,一会儿从东飞到西,一会儿又从西往南飞去,但是自始至终环绕在运河的四周。

运河里,来来往往的是长长的大船。船体那些黑漆漆的颜色,一直让我搞不清楚那些船到底是什么材质,后来知道全部是铁船。每一只船的机舱上方,都挂着一面红旗,红旗升得并不高,只高出船体的两三米。风鼓动着红旗,整个旗帜展开着。红旗下方是船舱,船舱里应该有人,但是他们没有出现在甲板上。这个时候或许有人在开船,有人在煮着晚饭,也可能他们已经吃上了。

一只水鸟低低地向我飞过来,另一只水鸟又高高地飞到半空中。在我趴着的木栏杆下面,是一些芦苇。这些芦苇长在河滩,大概四五米高,最高处正好与木栏杆比肩。这些青青的芦苇随着风,一会儿向河面上斜去,一会儿又靠到栏杆上,整齐中显得又有些凌乱。这些芦苇婀娜的身姿,让河岸显得风姿绰约。一艘船从我眼前经过,船头的灯已经打开,是一盏绿油油的小灯。船体上有五个像土丘一样高高的东西,用绿色的网罩罩着。可能是黄沙,也可能是水泥,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在这条不过百多米宽的古运河的对岸,是横塘驿站。黑色的飞檐和屋顶,白色的墙,有一个方形的窗户。它的门可能是朝南的,我看不到。在它南边,是一座高高的拱桥。我记得叫彩云桥,好像是从别处移来的,不知道对不对。横塘驿站原先就在那个方位,这座古代水陆驿站,是当初那些传递官府文书以及往来的官吏中途歇息的地方。在我看到的从前的相片里,它是破旧的,但古色古香。现在,横塘驿站的样子没变,但肯定是重修过的,多了一些新气。远远望去,没有相片里的那种沉静。为什么会这样?说不清楚,我能感觉到,但是说不清楚。它再也没有从前的功用,它只是一个场所,或者是一个回忆的由头。一座看不到人走动的桥,一个没有人停下来歇息的驿站。它现在是一个符号,期望让人记住的符号。

在我扶着的木栏杆背后,是一条长长的步行栈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本地的,外地的,他们说着话,有的嬉笑着,从我背后走过。他们往南走或者往北走,目光总是朝着前方,像那些河里的船只。我观察了几分钟,没有一个人停住脚步朝对面的横塘驿站看一眼。

那三只水鸟还在飞着。有一只从河的西侧飞向了横塘驿站的方向。我很希望那只灰背白腹的大鸟停下来,在横塘驿站的飞檐上停留片刻。看不见人进出的横塘驿站,做一回飞鸟的驿站,也不错。

离开水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半个月亮挂在天上。风更大了,风声里有芦苇叶子沙沙的声音。此时已经看不清楚横塘驿站灰黑的屋顶,但是暮色里仍看得见横塘驿站的白墙,还有那个方形的窗户,像一只烏黑的眼睛。

落花天

一晃五月已过近半。有客远道而来,朋友约我作陪。客人是一所北方大学里的教授也是评论家,自然要找个有意思的地方坐坐。朋友说明天上午去曲园,俞樾的故居。一早上,我匆匆打了车去马医科巷。出租车司机在西麒麟巷口就停了车,说巷子窄不好开,你自己走进去吧。

天色灰白,风似有似无,园子里一个游人也不见。朋友和客人还没到,我先进了园子。径自走到“春在堂”门前,那棵粗大的梧桐树长满了阔大的绿叶,另一棵不知什么名字的树开满了细碎的白花,散发出难以描述的气味,不好闻。门里,那架传说中赛金花弹过的钢琴,已不见踪影。

穿过“春在堂”,一眼望见那棵二百多岁的紫薇树,树干光溜溜的,树根蛀空了一半,树头上有一些绿色的叶子,花期好像要到六月底才开始。这个狭长的小院子里,这个时节开花的植物很少。东面围墙的假山下,有几棵绣球开了几朵花,大约已开了一阵,花朵小,花色是蓝的。开得最好的是石榴花,在书房“达斋”窗外,园子的北侧。几丈高的石榴树依着灰白的墙,树身略微有点歪,探出大半个身子开出许多橙红色的花。即使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仍让人感受到花朵的兴高采烈。“曲池”上方有一个花坛,种了好多牡丹,三年前见过,记得花有紫色、红色、白色的。一个月前牡丹开花的时候,我曾说要来看花,有人笑我真是花痴,竟要特意跑去看牡丹。后来大概忙,没来成,现在牡丹全是绿叶子了。曲园园子不算大,但曲而有风致,是一个看上去家常又惬意的居所。1954年,俞樾的曾孙俞平伯先生从北京来,将它捐献归公。替俞家人想想,应该有点舍不得的。可能是我小气。

朋友与客人一起到来的时候,园子一时活泼起来。管理园子的主人找来一张小方桌,拿了几张木靠背凳子,放在紫薇和桂花树边的空隙处。桌上只有每人一杯清茶,我想到门口巷子里的小店去买点水果和瓜子,但又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在淡淡天光下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淡淡地说着话,有一杯茶也够了。

近十一点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零星的毛毛雨。几乎看不见雨丝,但过了一阵手臂上有一点湿湿凉凉的水气。淡烟疏雨落花天——这是俞樾当年应试写下“花落春仍在”名句的考题。今天十分应景。

紫兰小筑

是哪一年已记不清,快有十年了吧。那时陶文瑜还好好的,没有一丝病容,老苏州酒楼也还在,楼上楼下坐满了食客。吃饭时,陶老师妙语连珠,一桌八个人,有他一个人说话就够了,旁人只顾笑,比吃美食还开心。饭后,叶弥联系到周全,说好去看她家的院子。周全,是周瘦鹃先生最小的女儿,我们要去看的院子,也就是紫兰小筑。

从凤凰街转到王长河头3号只十几步,早春的风中,周全已站在屋前等我们。紫兰小筑是周瘦鹃先生精心辟造的花园,也是他最爱的一方天地,当年出入过周恩来、朱德等领导和名人,现在这个小院显然是有点冷清了。这也和季节有关,毕竟春意还淡。

一众人随周全在院子里随意走,随意看。开花的植物不多,一株绿梅,一株葛梅,开得正是时候。腊梅花已萎,但香还在,是素馨梅,香味纯正。一棵白皮松,长在太湖石上,这么大的白皮松很少见。少见的还有,枸骨树,俗称鸟不宿,我一直以为是长不高的,没想到在紫兰小筑看到是一棵高大的树,让人吃惊。孩儿莲树也是,孩儿莲的花粉红,花形像孩子的脸,昔日的苏州只有两棵,一棵在东山雕花楼,一棵就在紫兰小筑。周全说,有一年地下水回流,长得好好的孩儿莲死了。庆幸的是,在死去老树的边上,窜出两棵孩儿莲的小树苗。周全说,一定是她父亲和母亲的化身。叶弥感慨:周全,你是生活在故事里的人。

我们几个都想看看那口井,但开不了口问周全。陶老师知道方位,悄悄指给我们看。陶老师告诉南京来的朋友说,周瘦鹃先生要开井的那一年,曾和朋友说起过。一个朋友问周老:开井做什么?当年年华正好的陆文夫先生脱口而出:跳井。谁料一语成谶。1968年8月,这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真。看着那口加了盖的井,所有人都不说话。天有点阴,早春的风骨子里是寒的,大家绕过那口井,不知是谁叹了口气。

临走,周全指着一片小紫花告诉我们,那就是紫罗兰,是她父亲最爱的花。周全蹲下身子,采一朵送一朵,八个人每人一朵。她对陶老师说,这是我们家的家花,从不送给别人种,也不送给你们杂志社了。那年苏州杂志社在整修院子,周全是知道的,先说此话,也是怕陶老师开了口自己为难吧。

走出紫兰小筑,我带着这个院子里的三样东西:一片孩儿莲的树叶,一朵紫罗兰花,两粒书带草的籽。树叶是绿的,花是紫红色的,草籽是景泰蓝的蓝。树叶和花都有奇异的香,草籽的蓝有光泽,蓝得那么深不见底。

2023年10月6日

【作者简介】 潘敏,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十月》《钟山》《散文》《西湖》等刊,著有散文集《往昔的花影》《见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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