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神思》“玄解之宰”疑义辨析

2024-01-25 10:18田沅玉
文教资料 2023年18期
关键词:神思文心雕龙

田沅玉

摘 要:有关《文心雕龙·神思》的研究不计其数,但在部分字词释义上仍有争论,例如“玄解之宰”中“玄解”及“宰”,目前关于“玄解之宰”的解释大部分依照范文澜旧注进行注解。中国古代文论中一直存在着象喻传统,《文心雕龙》中,以器物及其制作经验喻文的现象广泛存在。因此,对“玄解之宰”的理解不仅要结合上下文語境来看,更应该从象喻角度剖析其具体内涵。

关键词:《文心雕龙·神思》 玄解之宰 象喻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讲解作家应保持虚静的心境、做好写作之前的知识储备等工作之后,提出了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一句针对写作的具体过程。“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已被公认与《庄子》中的典故有关,“独照”被释为“有独到见解”,“匠”被释为“工匠”,基本无争议,但对于“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则有许多不同的释义。

一、“玄解之宰”的不同校注

《文心雕龙》中引用了前人的许多典故,刘勰以此来丰富自己的理论内涵及文藻。关于“玄解”含义的争论集中于是否与《庄子》中“县解”有关。

《庄子·养生主》中写到老聃去世,他的朋友秦失前去吊唁:“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1]在《庄子·大宗师》中也有相似的一段,子舆生病,与子祀交谈时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2]《庄子集解》注:“天生人而情赋焉,县也。冥情任运,是天之县解也。”[3]“县”的本义是悬挂,在此指的是人生之时天所赋予的情感,这是人所不能避免的,仿佛生来就被悬挂着一样,而顺时处之,就不必为人世情感所累,从而解除束缚。《庄子》追求逍遥无为,对得失生死并不在意,两段内容都是告诉人们要安时处顺,不被情感侵入,就可以达到“县解”的状态。

《文心雕龙》中“玄解”的注释部分与《庄子》中“县解”有关,如范文澜《文心雕龙注》:“ 《庄子·养生主》‘古者谓是帝之县解,释文‘县音玄。”[4]但从《庄子》原文可知,“县解”是指解除悬挂状态、挣脱束缚的样子,而《文心雕龙》中的“玄解”则指对“宰”能力的表现,两者并不相同。“独照之匠”是指有独到见解的工匠,如果以“县解”释“玄解”,那就是解除了悬挂之苦的“宰”能够“寻声定墨”,但很明显是否解除了悬挂之苦与能否“寻声定墨”并没有太大关系,“玄解”应该与“独照”一样是偏重能力上的表现。因此在对于“玄解”的注释中,将“玄”释为微妙、奥秘等,将“玄解”释为深通妙理等更为接近原意,如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中释 “玄”为深奥难懂的事物或道理。[5]

“宰”的解释相比“玄解”更为复杂。范本释“宰”:“ 《齐物论》‘若有真宰。‘玄解之宰谓心。”目前大部分注解都依此将“宰”释为“主宰”,并由此引出“心灵”之义,将该句释为使懂得深奥道理的心灵,探索写作技巧来写作。如王运熙、周峰《文心雕龙译注》:“深得妙理的主宰,即心。”[6]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深通事物奥秘者。称宰是主宰,称匠为匠人,本于《庄子》。”[7]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宰:主宰,这里指作家的心灵。”《齐物论》中的“宰”确实为“主宰”之义,但《神思》中的“宰”却不一定是“主宰”“心”的意思。詹锳在《文心雕龙义证》中这样解释:这是用《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宰,宰夫,就是庖丁,这里以善于用妙法解牛的庖丁来比喻有高度造诣的作家。玄解之宰,也可解作妙悟的主宰,指心。《荀子·正民》:“心也者,道之工宰也。”《解惑》:“心者,形之君也。”[8]将“宰”解作“宰夫”应当更接近刘勰原意。

二、从上下语境看“宰”为“宰夫”的可能性

《说文解字》:“宰,辠人在屋下执事者。从宀,从辛。辛,辠也。”[9]“宰”指的是在房屋中做事的罪人,后引申出“官职”“主宰”“宰夫”义;释为“心灵”则主要是因为《荀子·正名篇》中说“心也者,道之工宰也”,《荀子集解》说是因为“工能成物,宰能主物,心之于道亦然也”,陈奂又补充“工,官也,官宰,犹言主宰”。[10]是指心对于道而言是主宰,“心灵”义也是从“主宰”义引申而来,并不普遍适用。《文心雕龙》中,除“玄解之宰”外还有四处出现“宰”字,分别是:“妙极生知,睿哲惟宰”(《征圣》);“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乐府》);“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情采》);“荀卿宰邑”(《时序》)。

(《征圣》)处“宰”意为“主宰”;《乐府》处“宰”与“割”同义,都是分裂的意思;《情采》处与《齐物论》“若有真宰”有关;《时序》处“宰”指的是“官职”。可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使用“宰”字的含义是多样的,释为“宰夫”也是有可能的。

很多注解将“宰”释为“主宰”“心灵”是考虑到“玄解之宰”与“寻声律而定墨”的搭配。“定墨”范文澜注为:“《礼记·玉藻》:‘卜人定龟史定墨。意为落笔。”[11]对于“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因“运斤”而将“匠”理解为工匠。那么从“定墨”来看,“宰”应该与作家有关,但如果这样理解,刘勰完全可以用“士”等代表作家的词语来代替“宰”。《镕裁》篇“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用木匠审定绳墨砍木来比喻镕裁文章,“定墨”也有可能是指木匠用墨斗打直线来确定木料的长短。根据《辞海》解释,互文是指上下文各有交错省却而又互相补足,交互见义并合而完整达意。《神思》篇中“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即是一例,子建、仲宣必须援牍、举笔才能完成创作的过程。从这一角度看,“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可以理解为作者应该要像懂得深奥道理的宰夫和有独到见解的工匠信手划定绳墨、运斤成风那样审定声律,用好意象。

《文心雕龙》用骈文撰写,理解“玄解之宰”,也离不开它与“独照之匠”的关系。《说文解字》释“匠”为“木工也。从匚从斤。斤,所以作器也”[12],指的是制作器物的人。全书中,共有五组骈句出现“匠”字,分别是:“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神思》);“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原道》);“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宗经》);“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事类》);“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隐秀》)。

这些句子上下都可对应,《原道》中“画工”指绘画的工匠,“锦匠”指织锦的工人;《宗经》里“埏”是指像陶工和泥制作陶器一样调理性情,“匠”是指像工匠裁剪东西一样选择适合文理的文辞;《事类》中“良匠”指木匠,“文士”指士人;《隐秀》里“天工”指自然造物,“神匠”指有高超雕刻技艺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匠”的字义多围绕“工匠”义展开,与它相对的字词也与某种技艺有关。“独照之匠”的“匠”在众多校释中都被释为“工匠”,“宰”也应该与某种技艺相关,而“主宰”“心灵”义在这个角度上显然不如“宰夫”义与“匠”适配。

三、从象喻批评看 “宰”为“宰夫”的可能性

象喻在古代文论中的使用由来已久,是指把万事万物及对它的感受提炼为象,再将其作用于另一件事物上,广义上说比兴传统也是象喻批评的一部分。《周易》的八卦据说就是伏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作。诸子文集中也有很多,如《孟子·离娄上》:“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13]意以画方画圆的工具和正五音的“六律”来类比尧舜的仁政。所谓“观物取象”就是从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中感受并总结规律并将其作用到其他活动上,既包含了事物的外在形象,更涵盖了事物内在的象征意义。

中国古代文论中也存在大量象喻,目前学术界已有关于“生命之喻”“锦绣之喻”“器物之喻”等的研究。古风就曾提出过“以锦喻文”,从锦绣与文章共有的“文”“采”“美”的角度探索其内在关联,这一象喻现被重新挖掘出来成为审美批评范式的重要资源。在《文心雕龙》中,不仅存在着上述的“以锦喻文”,也存在着器物之喻。器物制作与文章写作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与自然现象相对的人文活动。文学与器物的这一同类关系、文字表达与器物制作的相通之处,使得器物及其制作经验成为文学参照的对象。[14]以器物及其制作经验喻文在刘勰之前也有论述,如陆机《文赋》中“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15],将辞采比作争献技艺的能工,将文意比作掌握蓝图的巧匠,这是以器物喻文的表现。

据研究,《文心雕龙》中以器物喻文十分普遍。在《文心雕龙》中,出现了“规矩”(2处)、“櫽括”(3处)、“定墨”(1处)、“矫揉”(1处)、“雕琢”(3处)、“刻镂”(2处)、“镕铸”(1处)、“镕钧”(1处)、“陶钧”(1处)、“陶铸”(1处)、“陶染”(1处)、“杼軸”(2处)、“斧藻”(1处)。[16]用器物类比文章、将器物制作喻为作文之道、用某种匠人来代表作家,这些都是刘勰对象喻的继承和实践。例如《宗经》篇“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刘勰指出经典既能用其意义来陶冶塑造人的性情,也能够教人怎样用文辞来表达道理。“埏”指和泥来做陶器,是陶匠制作陶器的方式之一,这里用以指用意义塑造人的性情;“匠”本义为木工,此处活用为动词,指通过挑选合适的材料来制作器物,这里用匠人对器物材料的选择来指写作时对文辞的选择。又如“陶钧文思”,源出于《史记》,指圣王掌管天下就好比陶人制器之大小,刘勰用以指为文构思时要像陶人制器一样仔细思考。

由此出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即是用木匠伐木来喻作家选择意象,“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也应该是用匠人制作某种器物的过程喻作家对声律的锤炼。虽然屠宰并不能算是器物制作,但也是生活中的某种技艺,并未脱离象喻范畴,因此“宰夫”义比“主宰”义更适合释“玄解之宰”。

刘勰在《神思》中感慨“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这正是陆机所叹“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窘境。《吕氏春秋·本味》中,伊尹说“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17],烹饪虽然知道要用“五味三材,九沸九变”,但仍然有精妙之处是不能言说的。《庄子·天道》中,轮扁说“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18]。轮扁虽然在实践中掌握了规律,却没有办法言传给自己的儿子。刘勰用这两个例子来说明虽然他已经把作家为文的神思要点说了出来,但构思的微妙之处是无法言说的。上述两个例子都涉及到某种制作经验,更为重要的是都表现出制作中某种幽微难言的妙处,这与文学构思、写作过程相类似,正是象喻的体现。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所运用的正是《庄子·天道》中轮扁的典故。在《庄子·徐无鬼》中也有这样一个故事: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19]这个故事虽然主要想表达庄子与惠子之间的相得,但也可以看出匠石的高超技艺,用在《神思》中比喻构思的精妙并不违和;同样,庄子以匠石运斤成风的本事来喻他与惠子的争辩,也可以看出象喻的广泛使用。

在《庄子·养生主》中,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20],依靠自己多年的经验将牛完美地宰杀。在讲解自己的技艺时,庖丁说:“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庖丁用“微”来讲解自己动刀的情状,正鲜明地表现屠宰这一技艺的微妙之处。《说文解字》:“解,判也。从刀判牛角。”[21]《吕氏春秋》和《礼记·月令》中都有“鹿角解”之说,注云“解,堕”都指自然的脱落。庄子用“解”而非“杀”“宰”等字来说明庖丁技近于“道”,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宰夫,触摸到“道”的边缘。庖丁的屠宰技艺与轮扁、匠石的砍伐技术都已登峰造极,并且都有隐约难言的地方,显示了“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的无奈。刘勰以庖丁解牛和匠石运斤来要求作家不断地经过积学、酌理、研阅、驯致的锻炼,提高自己驾驭声律和文辞的能力,并且点明了神思无法把捉的特性。

《神思》篇阐述了艺术构思的众多方面。刘勰讲述了神思缥缈不定、难以落实的特性,提出作家在谋篇布局前应该保持虚静的心态,平时要从积学等四个方面做好准备,然后才能如“玄解之宰”“独照之匠”一样可以轻松“定墨”“运斤”。《神思》篇在《文心雕龙》及中国古代文论中具有重要地位,对其中内涵的细致追问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把握刘勰的文学思想。自范本注“玄解之宰”后,众多注本都依从范本将“宰”释为“主宰”“心灵”,虽然“宰”包含有创作主体的意思,但通过上下文语境可知“宰”与“匠”紧密贴合,更有可能释为“宰夫”。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广泛存在着以器物及其制作经验等喻文的现象,刘勰在其他篇章中也广泛使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工具如规、矩、绳、墨等来比喻为文的法度,用画工、木匠等比喻作家,类比来看,《神思》篇中“宰”与“匠”也是作家的象征。

“象喻”是中国传统思维的固有品格,它通过主体的感受,以整体、综合的方式来理解和表述已知或未知的世界,古人思维之网正是以“象喻”思维的方式纽结起来的。[22]刘勰敏锐地注意到百工技艺中共通的部分,一方面以象喻来生动展现文学构思写作中的诸多困难,一方面又严谨地探究文学理论的问题,形成了体大精深的《文心雕龙》。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文”与“技”之间的差异不断扩大,但在文学写作经验中却一直存在着以技喻文的脉络;通过对“宰”的释义和把握,我们不仅加深了对《文心雕龙》的了解,也从另一角度再观文学,唤起我们对文学的重新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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