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

2024-01-26 13:53林彦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姨妈爸爸母亲

林彦

青花未放  离别先来了

母亲以光阴为线 绣出思念

绣出裙裾的花边

思念过滤了别的色彩

只剩下你的颜色 蓝

神秘的蓝 寂寞的蓝

沉淀了青花的 蓝

有一点点冷的蓝

一种颜色 却有心事的斑斓

故乡的桨声旧了

思念的蓝色依然鲜艳

而在离别之后

你乘坐桨声 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 你的蓝

正笑着绽放

一如青花满树 月明满山

注:数字标注对应文中的每一个章节

青花一般是指瓷器,也叫白地青花瓷。

青花的纹饰其实是蓝色的,常见的有缠枝莲、海水、回纹、朵云、蕉叶等。得名青花,大概是因为绘制花纹的原料是“苏青”,这种色料烧制之后,花色幽蓝,端庄素雅。栖镇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件青花,客厅的条案上,中间摆个座钟,东边摆一个赏瓶或者梅瓶,西边摆一面雕花镜子,寓意为“终身平静”,讨个好兆头。

《青花》这首诗是四月的弟弟阿黎写的。读初中后,阿黎便开始写诗,这首诗应该是四月离开栖镇到南京后写的。阿黎给四月写信的时候说:“昨晚姆妈梦见你回来了,还梦见你笑了。”而事实上,四月在保育堂的这些年从来没有笑过。

这首诗里写的“青花”并非瓷器,而是一种刺绣。唐家姆妈称之为“挑蓝”,即在白裙子的领口、袖口和下摆绣一圈蓝色的花边。四月嫌“挑蓝”不好听,就把这种花边改称为青花。

绣了青花的裙子最初是章平凡的大姐章平衡穿出来的。她在上海读大学,初夏的一个周末,带回一件白色连衣裙,请唐家姆妈帮忙绣上蓝花边。唐家姆妈早些年在镇湖学过苏绣,会绣团扇和画屏,齐针、乱针、接针、滚针、散套、戳纱这些针法,都很娴熟,绣个挑蓝不费事。

那天,四月看见章平衡穿上裙子从旧街走过——章平衡有点儿胖,但是这一袭绣了蓝花边的白色衣裙,给她平添了几分飘逸和清丽。四月难得回了一次头,把这条裙子和包娜娜的裙子在心里对比了一下。

包娜娜是四月的同桌,成绩不错,喜欢打扮。她在商店里指哪条裙子,她爸爸就给她买哪一条。到了夏天,七八条裙子换着穿,洋红色、葱绿色、鹅黄色……色彩缤纷,像一棵忙着开花儿的树。

不过,还是眼前这条裙子好看。素净,又不只是素净,一道青花边,让白色有了说不出的雅致。四月想,如果哪一天自己有一条裙子,就应该是这个款式。

姐姐二月也很喜欢这样的裙子,跟唐家姆妈学了两天挑蓝的针法,便找了一块门帘做练习。四月在旁边看了看,也只是看了看,她不是二月,時间要用到功课上。

期末考试结束,暑假的第一个早晨,阳光亮得刺眼。四月睁开眼,隔着窗帘都能看到,天空瓦蓝瓦蓝的。母亲正在门口晒衣服,阳光像一匹布,舒展地挂在眼前。这个季节的墙似乎变得很薄,光线能漏进来,鹿井那边枇杷树的气味也能漏进来。

母亲进屋冲四月笑了笑,好像在问:“睡好了吗?” 四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笑了,也算是回答了母亲。

桌上有一碗鸡蛋羹,一份银鱼葱花饼,这是母亲特意为她做的。以前,母亲担心经常熬夜的父亲头晕,每个星期都要蒸一碗鸡蛋羹,再泡上一小把银鱼干,搅到面粉里煎成薄饼,给父亲补充营养。父亲走了之后,这种饼就只有四月喜欢吃,她保留着父亲的习惯。

“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母亲轻轻抖开一条白色的裙子,衣领和下摆绣着青花边,跟章平衡穿的那一条差不多。

前天大舅李文化去县城开会,母亲托他办一件事,看来就是买了这条裙子。夏天来了,四月终于有了自己的裙子,但是她并不激动,她知道这条裙子意味着什么。

因为香草姨妈来了。

香草姨妈是四月的亲姨妈。四月出生以后就住在香草姨妈家里,到了三岁多才被送进了保育堂。

那时,四月已经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的小名叫扣儿,还记得香草姨妈的家在邬桥的草帽巷。两间屋子又高又窄,门口砌了一个鸡笼,灶台边堆了一筐茄子、包心菜和土豆。姨父是菜农,姨妈就负责卖菜。姨妈家孩子多,一张木床搁不下,姨妈就在床底下放了一块板子,丢进一床旧棉絮,那便是四月和盼娣睡觉的窝。

没过多久,盼娣告诉四月,大人们在商量要把她送走,为下一个要出生的小囡挪地方。

到了四月份,姨妈真的牵着四月上了一条渡船,离开了邬桥。路上洒了几点雨,船在细雨和石桥下穿行,一个个的桥洞看不到头。四月不知道这条船会去哪里,但她知道邬桥肯定是没有人要她了。四月有些慌了,她想哭,又不敢哭,只好紧紧捏着一块炒米糕,那是临走之前盼娣塞给她的。

船泊到岸边,栖镇旧街的河埠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儿。雨已经停了,那中年人仍然撑着一把伞,身边的女孩儿看起来比四月大一两岁,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毽子。

姨妈步子蹒跚地上了岸,把四月拖到打伞的人面前,说:“沈老师,跟老叶阿姨说好了的,我把人给你们送来了。”

中年人低声跟姨妈交谈了两句,然后弯下腰摸摸四月瘦小的脸。他的手有点凉,声音也很轻:“你是扣儿?来了就好,我们以后住在那里。”他伸手指了指巷子。四月瞪大眼睛,惊慌地寻找姨妈,却见姨妈又搭上了那条船,渡船忙不迭地摇开了,姨妈甚至顾不上回头看四月一眼。

“二月,我们回去吧。”中年人把伞递给身边的女孩,背起四月走进旧街。路不长,但是四月感觉走了很久很久。她第一次趴在一个温暖宽阔的后背上,一步步走进陌生,走进深邃,那块坚硬的炒米糕差不多快被她捏软了……

保育堂在旧街深处,用几片栅栏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栽了一棵橡树、两棵杏花儿和几丛栀子,树下坐着一个青花鱼缸,石子砌的流水路,树后站着几间有拱形窗户的红砖小屋和一座尖尖的阁楼,墙头爬满了青藤。

这里曾经是一个极小的教堂,民国时期有一个爱尔兰修女在保育堂收养弃婴,不过,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修女早已不在,教堂里的圣母像、宣礼台、管风琴也都没有了,但保育堂这个名字依旧保留着,依旧是收养孤儿的地方。

保育堂有两位叶阿姨,一位是老叶阿姨,一位是小叶阿姨。

老叶阿姨早年间给修女帮忙,修女离开以后,她便留在这里做保育员,收养栖镇、邬桥、月塘这几个小镇的弃婴。小叶阿姨是老叶阿姨收养的孤儿,成年后在邬桥缫丝厂上班。保育堂的孤儿倘若没有人家领养,可以免费入学,长大了由民政部门统一安排,或招工进厂矿,或种田打鱼,或入伍当兵,终归要有一个去处。始终住在保育堂的,只有小叶阿姨,因为她嫁给了老叶阿姨的儿子,这里是她的家。

老叶阿姨的儿子姓沈,在栖镇中学做副校长,教数学。

除了老叶阿姨这一家人,还有一个好婆也住在保育堂。好婆比老叶阿姨小几岁,也有七十了,她原本是从乡下到栖镇拾荒的,后来留在镇上做了清洁工,负责打扫旧街、民生巷和文昌巷。时间长了,好婆就搬进了保育堂,帮老叶阿姨做些清扫浆洗的粗活儿。栖镇的小孩儿把外婆称为好婆,叫她好婆的都是保育堂的小孩儿。

四月来了以后,保育堂的小孩儿差不多有十来个。过了几年留下来的,除了四月,还有二月、七月和阿黎。保育堂女孩儿的名字是老叶阿姨取的,方法很简单,按收养的月份计算:二月是二月份捡到的,四月是四月份送来的。男孩儿只有一个阿黎,这名字是沈老师取的。

依照民政部门的规定,保育堂的孩子年满周岁,符合条件的人家即可申请领养,然而这个年月,家家多的是小孩儿,哪一棵树都是硕果累累的。自从前年六月和九月被领走之后,剩下的这几个始终无人“打扰”。

尽管没人认领,孩子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吃有穿,还能上学。上學报名的时候,家庭住址填的是保育堂,学籍表上父母那一栏填的是沈老师和叶阿姨。谁也没想到,1981年七夕那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保育堂连同旁边的福利茶坊和德浴池都烧掉了。尽管四月全家都从大火里逃了出来,父亲却进了劳改农场,因为那场大火是从他的房间烧起来的。

期末考试的前两天,母亲和二月睡得很晚,她们忙着在四月的裙子上绣蓝花边儿。

挑蓝应该请唐家姆妈帮忙,但是唐家姆妈到常州走亲戚去了,只能让二月临时上阵。毕竟刚学不久,时间又紧,二月绣得匆忙的地方,母亲就挑些丝线,补缀一下。

四月要出一趟远门,母亲想让她穿得体面些。

事情来得很突然。保育堂的这群孩子,就像河滩边捡的鸭蛋,捡得到结果,捡不到来龙去脉,亲生父母是谁,只有天晓得。但四月是个例外。母亲在邬桥缫丝厂见过四月的生母,还知道她的小名叫苗子。苗子住在邬桥西边的桑园,那个村子家家养蚕,苗子跟一群知青往缫丝厂送过茧子。桑园插队的知青比较多,有南京的,也有上海的。听说苗子跟一个知青好上了,正打算结婚,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知青突然被抓走了。九个月后,苗子生下了四月,结果遭遇难产,医生只救活了小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料到,香草姨妈会突然来找四月。在邬桥,母亲从香草姨妈手里买过鸡蛋和韭菜,也算是熟人。可香草姨妈从来没有问过四月一句,遗忘得相当干净。但是到了该记得的时候,记忆就苏醒了。

香草姨妈打听到地址,便径直来到旧街深处的柴草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把四月带走——这也是四月亲生爸爸的要求。四月的亲生爸爸过去不知道有四月这个女儿,前些时去昆山经过邬桥,无意间遇到四月的姨父,知道这件事后,非要把人接到南京去。四月爸爸如今发了财,抚养费能给这个数——香草姨妈本来要亮出一个巴掌,临到出手只伸了两个指头。

母亲没有关注姨妈的指头,她有些茫然,还有些手足无措。四月就要放学了,这些事情该从何说起?

不等母亲想出头绪,香草姨妈就替她把事情解决了。四月才进门,香草姨妈便堵住她,亲亲热热地倾诉了一番,前因后果、功劳苦劳都说到了。香草姨妈揩着眼角问:“四月,你吃过姨妈做的饭,还记得可怜的姨妈吗?”

尽管圆润的香草姨妈已经干瘪成一粒枣核的形状,四月还是准确地认出了她,但四月只看了香草姨妈一眼,没有说话。香草姨妈还想进一步搂着四月哭上一场,让四月的目光一碰,忽然有些胆怯,只好去揪已经揪得发红的鼻子。

母亲考虑了一个晚上。她一边想,一边在灯下补着四月的衬衣,衬衣的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很难缝补。等她缝完最后一针,衣襟的一角已经是湿的了。

香草姨妈再次上门,母亲本打算委婉拒绝的。丈夫临别的时候嘱咐过她,把孩子照看好,一个都不要少。然而,香草姨妈的一句话让母亲改了主意。香草姨妈说,南京那边不是收养四月,人家是亲生父女,都是做父母的,要替人家想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由不得母亲不点头了。

香草姨妈临上船的时候又说:“四月的爸爸说了,一放暑假,就派车来栖镇接她。”

离放暑假满打满算只有六天,母亲找李文化和曾家姨妈商量一阵,开始张罗为四月收拾行装,还买了那条裙子。

可是四月不肯去南京。四月说:“我要等父亲回家,我还要跟他学数学。”

母亲说:“你先去南京住几天,要是不习惯,你再回来。”

四月说:“没空!”

母亲说:“你亲生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应该去见一见。”

二月也说:“是啊,亲生的爸爸,你不想看看他是谁吗?”

……

四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爸爸。

在她心里,只有教自己学数学的父亲。父亲不在,数学就代表着父亲。数学是四月生活的全部,近乎覆盖,近乎忘我。她用父亲留下的一支钢笔横扫各种考试和竞赛,成绩一出来,那些分数就是教学成果,是老师的骄傲,连没有教过四月的赵老师都跟着骄傲。赵老师肉麻地说:“数学就是四月的亲爹亲妈!”

突然之间,亲爹亲妈不是数学了,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到处寻找她。四月嘴里不肯承认,心里却有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出来,开始东张西望——那个……爸爸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真的想见我吗?他见到我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该死!又写错了!四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揉成团扔在桌上,恰如此刻她乱糟糟的心情。就在这样的东张西望里,她迎来了期末考试。

考试过后,母亲把绣了青花的裙子交到了她手上。

然后,接她的那辆车来了。

一辆小轿车到了旧街的巷子口,巷子两边站满了人,连阁楼的窗口都挤满了脑袋。车上下来两个人,香草姨妈和一个戴着太阳镜、涂了口红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说自己姓谢,香草姨妈叫她谢经理。谢经理是四月爸爸派来接四月的——本来四月爸爸要亲自来接,临时有个重要的活动,脱不开身。

临到上车了,四月还没有露面,她在小屋里帮七月穿珠珠花儿、白兰花儿。珠珠花儿是一粒粒新鲜的茉莉,用细铁丝穿起来,如同手串。白兰花儿两朵一对,扎成并蒂的形状。两种花儿都是洁白的,馨香四溢。每到夏天,七月就走街串巷卖珠珠花儿和白兰花儿。七月在四月的手腕上挂了一串珠珠花。这大概是母亲的安排,担心她晕车,母亲是把什么事都要想到前面的。

“姐,你还会回来吗?”七月问。

四月看了七月一眼,她觉得这不需要回答。

香草姨妈带着一群人拥进了房间,把四月推到了街上。母亲把四月的行李和书包放进了车里,对四月笑了笑:“到了那边,要听话……”

母亲的笑在阳光下是温婉的,一如昨夜,四月穿上裙子,母亲弯下腰,替她把褶皱一点点抚平。“哦,这里要补两针。”母亲在裙摆下方捉到一处缺瓣的花纹,飞快地织补起来。突然,一针下去,母亲猛地抽回左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该是被刺伤了。四月想看看母亲的手指,母亲只是笑着说:“没事,再缝一缝就好了。”

上了车,四月有点儿奇怪,为什么香草姨妈坐在她身边,却没有人叫母亲送她一起去呢?她想说,“姆妈,你也上来吧”,但是车已经开了,把母亲扔在了夏日空白的阳光里。

车过邬桥,香草姨妈乐滋滋地夹着一个包袱下去了。谢经理摘下太阳镜,回头冲四月笑了笑:“你很漂亮,你的裙子也很漂亮,你爸爸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管他高不高兴呢!四月坐在车上,只是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直在痛,被针扎过的那种痛,尖锐,直抵心底,然后是一种钝钝的难受。她猜想那一定是母亲此时的感觉。

她到底还是晕车了。一路上,四月紧紧攥住裙子的下摆,仿佛很多年前,她紧紧攥着那块炒米糕。

下车的时候,那一丛青花已经变得不再饱满,有一点缩,有一点皱,是将放未放的模样。

2  蓝

这是新街口的一座高楼,十五层,带电梯的。

四月进电梯又是一阵晕,连忙伸手贴住了电梯的内壁。从离开旧街那一刻,她就觉得脚下踩的地方一直在动。

谢经理又冲她笑了笑,说:“多坐几次就习惯了,马路斜对面最高的那栋楼是金陵饭店,有三十七层,等开业了,你爸爸会带你去顶层的璇宫餐厅吃西餐。”一路上,谢经理只要说到爸爸,就是这个语气——优越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把各种关系和商品搬来运去,把人也搬来运去,包括把四月搬运到饭店的顶层。

电梯在九楼停下来,谢经理领着四月走进楼道,打开了903的门。这里是一套高档住宅,房间连着房间,客厅摆了高端的组合柜,还有吊灯、油画、沙发、电视,以及四月叫不出名字的电器,又气派又宽敞,到处都崭新崭新的,像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地方。

“房子刚装修好,就急着把你接来了,这边是你的房间。”谢经理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火车站接诸总,他从广州回来,六点之前到。”

谢经理说的诸总,就是四月的爸爸。在旧街的家里,四月已经知道爸爸的名字叫诸夏阳。七月说这名字好玩儿,听起来像“猪吓羊”。猪是不可能吓住羊的,但是能吓住人。按照香草姨妈的说法,诸总当初到桑园做知青,跟姨父一样也得挑粪种菜,手脚却笨得很,把大蒜倒着栽。改革开放后,诸总在南京盘下了一个服裝批发市场,一天能赚这个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比画的,让邬桥那边的人都傻了眼。

四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她打开行李包,取出一袋荷叶粑和两盒茶干。荷叶粑是母亲亲手做的,糯米粉里掺了咸蛋黄,用干荷叶包起来蒸熟,比粽子好吃。茶干是栖镇杜顺和的特产,一寸见方的豆腐干,加上好的抽油和香料卤煮而成,用以佐茶,越嚼越香。这两样东西是母亲让她带给爸爸的礼物。

“这个……好吃吗?”

四月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小男孩儿,毛茸茸的圆脑袋、圆眼睛、圆鼻头,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荷叶粑。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四月问。

“咦,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男孩儿甩了甩吊在脖子上的门钥匙。看来,他是住在这里的。男孩儿比四月小,最多十岁的样子,穿的短袖衬衣和牛仔短裤都很高档,却被弄得脏乎乎的,左边的裤袋撕成了一片布,耷拉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四月,来找我爸爸的,对不对?”男孩儿不等四月回答,先把她的身份揭开了。

四月猛地站了起来——他的爸爸?香草姨妈跟母亲说过,爸爸目前是单身,没有孩子,所以才要把四月接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好吃吗?”男孩儿又问。

四月递给他一个荷叶粑。男孩不客气地剥开,舔了舔,觉得味道不错,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嘿,比果酱面包好吃!”男孩儿边吃边说。

吃完东西,男孩儿就把四月当朋友了,帮着四月把衣物提到房间里,把吃的东西塞进冰箱。冰箱里除了鸡蛋,大多是四月没见过的东西,男孩儿熟练地给她介绍,这是罐装啤酒,这是果酱、黄油、培根和咖啡。他也自我介绍了一下,诸海北,石鼓路小学四年级学生,小名叫小末。

“这个是爸爸!”小末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相框。这是四月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样子,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子,脸型比父亲俊朗,眉眼里确实有一些与自己重合的影子。爸爸应该是见过自己的。来南京的路上,四月听谢经理讲过,爸爸从香草姨妈那里探听到自己的下落,悄悄去过栖镇中学,在教室窗外远远地看过她,并找班主任胡老师了解过她的详细情况,包括她的日常表现、成绩、爱好,甚至档案里记录的体检血型。这些她和母亲都不知道。

“你妈妈在哪里呢?”四月问。

“离了!”小末说,“不过,离了的也不是我妈。”

什么意思?四月还是没听懂。这时门开了,谢经理和另外一个人走进来。

“爸爸回来了!”小末清脆地说,扑进了那个人怀里。

爸爸,这就是四月忍不住要来看一看的爸爸?比起相片上的那个人,他明显发福了,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他摸摸小末的脑袋,伸开胳膊,走向四月。

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出乎意料,什么也没说。爸爸走过来,撩起四月的头发,看了看她左耳后的一个部位——四月耳后有一颗瓜子大的蓝色胎记。

“没错,就在这里!我的耳朵后边也有这样的记号,蓝色的。”

爸爸这话是对谢经理说的。四月心里涌动的东西迅速凝结下来,她感觉对方这个举动像买东西时先查验了一下商标。

“放心,错不了!瞧,多漂亮的女儿。”谢经理按住四月的双肩,让她在爸爸面前亮相,“快叫爸爸呀!”

“您好,我是四月。”她轻声说,大大的眼睛透出一片清冷,让爸爸愣了一下。

周末,四月坐在房间里整理资料,写信。

到南京已经六天了,她把带来的笔记和完成的习题打成包裹,准备再给父亲写一封信。这两年,四月和父亲一直通过邮寄包裹交流。一个学期结束了,四月就把记的讲义和习题攒成厚厚的一包,让母亲寄到沙河农场给父亲。大约一个多月之后,父亲会把这个包裹再寄回来,资料的每一页,父亲都用红笔做了批注,习题后面也有订正步骤,另有十几页密密麻麻的知识要点。四月才读初二,她已经在自学高等数学的微积分和线性代数。

父亲曾是南开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毕业后留校做过讲师,1967年回到故乡栖镇做中学教师。在过去的十七年里,父亲一直在求证一道数学题:黎曼猜想。这个猜想的表述,写在纸上只有一句话:ζ函数的所有非平凡零点的实部都是 ½ ——在父亲眼里,这一句话如同数学领域里的希腊海妖,会用最美的歌声诱使航海者陷入痴迷不幸触礁。一个多世纪以来,无数的数学家为求证这道难题,从青春韶华开始奋斗,直到垂垂老矣,至今无解。

整整十七年,父亲除了教书,剩余的时间完全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孤立无援的境地硬啃英语和德语(他读大学修的是俄语),假期到上海图书馆抄写国外的资料。他废寝忘食,彻夜演算,要么不吃不喝,要么狼吞虎咽不知道饱;他时而兴奋,时而烦躁,咬牙切齿地撕扯稿纸或者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阿黎不止一次听好婆嘀嘀咕咕,她从来不敢捡父亲房间里的纸,似乎纸上的数字符号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能抓走人的魂魄。

他没有奢望自己能够证明黎曼猜想成立——那需要无数天才前赴后繼的探索,他最大的心愿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做一点推进。几年前,他从《数学学报》上看到,美国数学家莱文森教授证明了No(T)>0.3474N(T),算是求证黎曼猜想的一个阶段性成果。父亲有一种新的求证思路,他引入了一个新的弱解析函数,将论证复数域上的黎曼猜想向前推进了一步。父亲相信再有两年时间,就可以完成这篇论文。然而就在这一年,他的书房失火了,除了最新的一章手稿被四月抱在怀里保存下来,所有的稿件和资料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因为这场火灾造成了人员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父亲承担了刑事责任。在遣送到沙河农场劳动改造之前,母亲带着孩子们在看守所见了他一面。四月悄悄地带上了父亲最后那本手稿,她把厚厚的稿子放到父亲面前,说:“爸爸,您的稿子还没有写完,我给您带来了。”

父亲迟疑地伸出手,翻开厚厚的手稿,一页一页的,翻得很慢。翻了几页,他看见稿纸里夹有一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在老橡树下照的一张全家福。当时四月在期末考试中考了全年级第一,除了四月自己,全家人都笑眯眯的。这张照片,父亲看了好久,目光似乎又停留在遥远的地方。他回过神来,缓缓地把手稿推回给四月:“你把这个收好,爸爸在那里用不着,照片我留着。”

临别那一刻,父亲给孩子们每人叮嘱了一句话。他对四月说:“你要学会笑,长大了帮爸爸解那道数学题……”

到了南京,四月想对父亲说说数学以外的问题,但是说什么呢?告诉父亲自己被南京的爸爸接走了?母亲和二月肯定给父亲写过信了。跟父亲说自己在南京过得一切都好,请他放心?

一切都好吗?

说起来也还不错。爸爸对她很好,到南京的第二天,专门在昼锦堂摆家宴庆祝父女团聚,一色的淮扬大菜,有身份的宾朋都请到了。红红的宫灯照着,柔柔的音乐奏着,仪式感十足。席间,爸爸特意请一位周主任为四月改个名字,他打算把四月转到南师附中上学,到新学校需要一个好名字。

这位周主任是个书法家,他打量着四月,安安静静,澄澈如水,心里有了几分喜欢,说:“静女其姝,叫诸静姝,如何?”

爸爸朗声叫好,一旁的朋友也都跟着叫起好来。

四月说:“不,我的名字叫四月。”

声音不大,却把一桌子的欢声笑语掐断了。

爸爸咳了一声,说:“没有关系,等你明白了意思,就会改的。”

周主任也笑着解释:“四月这两个字太俗,像个小名儿。‘静女其姝’是《诗经》里的句子,形容女孩子的娴静美好,知道吧?”

“那‘四月维夏’又是哪里的句子?”四月反问。《诗经·小雅》里有《四月》,这是阿黎无意间发现的,阿黎读过不少诗歌,包括《诗经》。《诗经》里有《四月》,凑巧还有一篇《七月》,阿黎在家里念过这些句子,逗她和七月玩儿。

结果,名字没改掉,“四月”倒是让所有人牢牢记住了。大家发现,四月的安静不是水的安静,是一块冰的安静,看上去晶莹剔透,其实是有硬度的。

爸爸有些扫兴,四月也不想解释。爸爸不知道十年前的四月有多重要,“四月”代表了保育堂,代表了数学,代表了她的全部。尽管名字只是个符号,但是在四月面前,别的符号只能是空洞的,是装腔作势和滥竽充数。

接下来的两天,爸爸给她搬来了两箱衣服,包括夏装和秋装,全是最新的款式。还有鞋子、帽子、背包、电子表、英语磁带……床上、桌上、地上摆得满满的。照这个速度,爸爸大概要在三天之内弥补过去十三年的缺憾。爸爸说了,时间就是金钱。现在做什么事都要讲效率,要快,好比在账单上签个字,“唰”的一下,一页就翻过去了。

爸爸的时间确实很紧,一大早出去,再回来可能是两天之后的夜半时分。他安排谢经理带四月和小末出去逛一逛,夫子庙、秦淮河、玄武湖、燕子矶还有中山陵。这些地方小末都去过,他说没意思,可是四月出门了,他也没落下。一路上把太阳帽压到鼻尖,靠在车里打瞌睡,对这些风景名胜不理不睬,对谢经理也是这个态度。

玩了一天半,他们提前回了新街口。四月问小末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小末说:“才没有,就是不想跟她——出去。”

她?四月停顿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小末指的是谢经理。

“她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发现?她帮爸爸收拾衣服、收拾房间,还不让他抽烟,总之……”小末指出了问题所在,“她是想给你当妈妈。”

四月“哦”了一声。谢经理会打扮,人也热情、细心,是爸爸公司的公关经理。按照当前的发展趋势,将来很有可能要对外公关,对内管家,两手一起抓。

“为什么是给我当妈妈,不是给你当妈妈?”四月问。她和小末对话,经常在“你、我、我们”之间产生争议。例如四月习惯性地把爸爸说成“你爸爸”,小末就会纠正是“我们的爸爸”。

小末不吭声。他的话一向很多,包括对四月吐露自己的来历。他不是爸爸亲生的,而是爸爸远房兄弟的小孩儿,六岁多才从滁州来到南京。大概是乡下的父母找诸总借钱盖了新房,为了表示感谢,就把小末过继给了他,反正家里孩子多。小末是最末尾的一个,所以叫小末。

“你倒是说呀!”四月有些着急。

“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她在跟爸爸商量,既然把你接回来了,我就算是多余的,问要不要把我送回滁州去。”

“那你爸爸同意吗?”四月有些惊讶。

“爸爸说他要考虑考虑,等暑假结束再说……”小末说不下去了,他学着爸爸当时的样子,往沙发上一靠,拿一张报纸盖在脸上。

四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算今天,离9月1日开学只剩下三十七天了。她忍不住望了一下阳台外流逝的日光,玻璃窗是茶色的,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小末的样子让四月想到天上一只孤零零的鸟,或者一朵无依无靠的云。

这些事,她不知道要不要跟父亲说。写了几段,涂涂抹抹,信纸上只剩下一句话:爸爸,这个暑假我到了南京,一切都好。

最后,她把这一句也划掉了。

四月决定要跟爸爸认真谈一谈,谈她的问题、小末的问题。

她的问题是要不要留在南京上学。

离开旧街那天,四月只是想确认一下传言里的爸爸,顺便去南京旅游一圈,任务就算完成了。长这么大,她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任务完成后,她肯定是要回栖镇上学的,她要等父亲回来。将来她还准备报考南开大学,那是父亲的母校。四月一直有个梦想,她要陪着父亲去看看数学系研究室的墙,不知道那面墙上还有没有一个小小的日晷。

没想到上了车,方向就跟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爸爸是确认了,却并不打算放她回栖镇。谢经理告诉四月,爸爸正在想办法替她更名,变更抚养关系,还有转户口、转学……这就跟在裙子上绣青花一样,只要第一针下去,挑破了那层纱,后面的千针万线就接着来了。

四月很不高兴,怎么能这样呢?就算承认他是爸爸,以后还叫不叫四月?是南京的四月还是栖镇的四月?总要跟她商量一下吧?可是她抓不到商量的机会,诸总真的是太忙了,南京的服装批发市场最近正在扩建,扬州那边也有项目要启动,往往是才进家门,电话铃声就追了过来,或者被办事的人堵在门口,连芬子做的伊府面,他都顾不上吃一口。

芬子是家里的保姆,安徽无为人,比四月大个十来岁,非常能干。一个人包两家的活,早晚在一位退休的女教授家里料理家务,11点至18点在903洗衣、做饭。她不知跟哪位酒店的大厨学会了做伊府面,味道十分正宗。诸总曾在一个饭局上吃过芬子炒的伊府面,为之倾倒,花了全职的价钱,请她上门服务。很可惜,这些伊府面,炒的、焖的、煮的,基本上都喂了小末,以及小末捡来的鸭子。

903成天静悄悄的。经常是芬子还没来,小末就溜出去了,只剩下四月和一本书。四月向来喜欢安静,然而903跟旧街不同,静得像一口井,一切声音都是自己的,脚步、呼吸、心跳,统统找不到回应。四月在这样的寂静里不由得想起在旧街的日子,想起母亲用木槌敲牛皮纸的声响,想起二月洗菜时哼的曲子,旁边是七月在抢福子的珠珠花儿,嘻嘻哈哈的,踩出一溜追赶的脚步声。这些声音是家的声音。

有时,四月也帮芬子做饭。她学着做伊府面,用鸡蛋和面,擀平切成宽面条,入温油炸成金黃色,即是伊府面的半成品。如果要做三鲜炒面,需要把半成品蒸软后再炒,最后盖上虾仁和玉兰片做的浇头。做个面条这么复杂,完全是饭店的讲究。芬子说蒸饭也有讲究,必须是好米,加适量的水,浸多少分钟、焖多少分钟都不能出差错,饭香才能被激发出来,不然就会焖出锅巴。

电饭锅里哪来的锅巴呢?四月不由得想起了栖镇的焦屑。大饭镬里才有焦黄的锅巴,铲起来存着(锅巴是放不坏的),攒足了分量,用小磨子磨成粉末,就是焦屑。夜读乏了,抓一把焦屑用开水一泡,撒点红糖,可以充当夜宵。这样的味道像好婆做的鞋子,一脚下去就找得到感觉,直接贴到了心上。

但是,只有乡下的柴火灶才能烧出锅巴。有一次,四月尝试让电饭锅烧锅巴,险些把一锅饭烧成焦炭。芬子说:“你怎么也像小末一样闯祸?”

小末的问题也是要不要留在南京上学。

最近小末老是闯祸。比方说前几天,他跑出去了,过了一阵子又跑回来,紧接着大门被人捶得咚咚响。有人在喊:“诸海北这只猪,你给我出来!”

四月要去开门,小末拦着不让。四月问:“外面是谁?”

“一个小鸡崽!”

明明是个人,嗓门那么大,怎么会是鸡崽?四月问:“小鸡崽是谁?”

“姬友兵,外号公鸡,我们班的。”

“你怎么随便给人取外号?”

小末说他们班的男生互相起外号,又好玩儿,又好记,连班主任都有外号,叫“难琢磨”。

“所以你的外号是猪?”

“咦,你怎么知道的?”

“外头已经在叫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小末和姬友兵是同桌,姬友兵住在对面的一幢楼里,小末经常找他一起做作业。他俩做作业的方式是分工合作,小末写一、三、五页,姬友兵写二、四、六页,平均分配,然后互相抄,节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玩儿了。可是最近小末的状态不好,往往是人家写了好几页,小末才磨磨叽叽地写了一页。姬友兵觉得小末在偷懒,跟小末吵了起来,决定散伙。

姬友兵生气地说:“我不要你了,你给我走!”

小末没受过这样的气,急了照着姬友兵的鼻子就是一拳头。

四月开了门,替小末给姬友兵道歉,还赔了两瓶橘子汽水。

姬友兵喝了汽水还不解气,走的时候对小末说:“咱俩完了,我以后不跟你同桌了!”

这回小末没有反击,他低头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四月说:“你别哭了,他是说着玩儿的。”

小末一听,眼泪流得更猛了。

隔了一天,又有一个女生上门,表示要跟诸海北同学的家长反映情况。家长不在,四月就暂时代表了一下。

女生反映的问题林林总总,涉及小末在学校的各个方面。

女生说:“诸海北不尊敬老师!姬友兵上课睡觉,南老师拿粉笔头扔他,诸海北偏要多事,像接飞镖一样中途拦截——老师扔了两次,他就接了两次,还笑老师发球不准。”

女生还说:“诸海北喜欢给同学取外号,这个是鸡那个是马。诸海北还喜欢搞危险动作,他跟姬友兵打赌,谁爬楼梯输了,谁就去咬一坨擦鼻涕的废纸。诸海北输了,他把嘴里松了的一颗牙摇了下来,拿这牙齿把废纸咬了一下。前几天大家约着去少年宫看展览,我在街边捡到一只活的鸭子,这鸭子没人要,诸海北就带回了家。后来,我们听说这鸭子是烤鸭店丢的,要诸海北把鸭子还回去,诸海北赖着不还,所以……”

女生是来要鸭子的。最近厨房里确实多了一只鸭子,但是现在不见了,应该是跟着小末出去了。小末像遛狗一样,每天定时去遛鸭子。

女生刚走,小末就抱着鸭子回来了。四月问他鸭子是哪里来的。

小末很警惕:“是不是马兰兰来过了?”

大概是的,那个女生介绍自己是班长,就是小末嘴里的“马”。小末说:“多管闲事!是她自己说扔了算了,我才捡回来的。”

“那可能是烤鸭店的鸭子,你不还,她会告诉你们老师。”

小末哼了一声:“放心,南老师家里的电视冰箱都是爸爸帮忙买的,他才懒得管我呢。”

这年头儿买电视冰箱可不容易,必须得有票。难怪他们老师的外号叫难琢磨——四月差不多理解了——他是要花心思去琢磨,怎么瞄准姬友兵,表扬马兰兰,并且说服自己原谅小末。

鸭子的事没有解决,下午芬子和小末又闹起来了。

还是鸭子惹出来的。芬子无意中发现小末用吃剩的伊府面喂鸭子,非常生气,责怪小末浪费粮食。无为家家户户养巢湖麻鸭,尤以制作板鸭闻名,芬子小时候就放过鸭子。

“喂鸭子哪里用得着面条?鸭子长了嘴,长了脖子,往河里一赶,它自己就会钻进水里找吃的!哪像你们城里的孩子,就跟水里的螺蛳河蚌一样,不要手,不要脚,连脖子也不要,懒得只剩下一张嘴巴,天天饭来张口……”芬子越说越激动,“就该让你去乡下看看,才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小末先是不吭声,忽然大声说:“我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我马上要回乡下去了,你开心了吧!”

芬子气得踢了鸭子一脚。鸭子嘎嘎乱叫,一头窜进了房里。

四月正在听英语磁带,脚边撞上一个扑腾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903意外地变热闹了,里里外外,喊的喊,叫的叫。四月不喜欢管闲事,但是她不得不下定决心,就是为了这只鸭子,她也要跟爸爸认真地谈一谈。

爸爸照例回来得很晚。

小末睡了,四月一直守在客厅里。爸爸进了门,东摇西晃的,没等四月去扶,他已经歪在了沙发上。

“喝酒了!”四月嗅到一股酒气,赶紧拧了一条湿毛巾给爸爸擦脸。尽管见天有酒局,以往诸总是不大喝的,喝酒是谢经理的工作。谢经理有个本事,喝多少都可以声色不动。诸总可没有这个本事,几杯下去,就不像诸总了,表情跟小末一样,单纯而生动。他大幅度地挥着手,说:“今天就是高兴,这一顿酒把四月转学的事定下来了。”

四月有些愕然,一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好比一道送分題,直接就出了结果,一点过程都没有,一点思考的步骤都没有。四月说:“我不想转学!”

她说得很清晰,但是爸爸似乎没听清,酒意困住了他,酒意又释放了他。爸爸两眼蒙眬地望着四月,这绣了青花的裙子勾起了他的回忆,似乎又回到了邬桥。那时候他在生产队的仓库里,笨拙地切着地瓜干,苗子经常靠在门框上,一边绣手帕,一边看自己干活儿,她绣的花边就是蓝色的……

爸爸用手抹了一把脸,又无端地抹下了一把泪。他仰靠在沙发上,对着屋顶说:“等着吧,爸爸要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别的也要最好的……说来说去,四月,爸爸身边只有你了!”

四月说:“爸爸,您还有小末。”

爸爸笑了,笑得无声无息,像是从胸脯里发出来的。初次见面的那个夜晚,爸爸问过她:“你以前的爸爸是个老师?”四月说:“是的。”当时诸总就笑了。四月不习惯这样的笑,现在她发现这样的笑也不容易,一扯一拽的,似乎扯到了身体的某个痛处。

爸爸说:“没办法,他迟早是要走的。”

为什么小末要走呢?仅仅是因为我来了吗?没等四月问下去,地毯上有个东西嘎嘎地叫起来,那只鸭子不知怎么的又冒了出来。

走廊里的灯亮了,小末站在房门口,灯光把小末的影子压成小小的一团。

爸爸拧起眉头:“哪里来的鸭子?扔出去!”

小末轻声说:“是我的鸭子,别扔,它迟早是要走的。”

蓝是四月喜欢的色彩。

这大概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父亲整理资料的夹子是蓝布纹的,身上穿的大多是深蓝色的棉布,写论文也常用蓝墨水。四月写的字也像父亲的笔迹,蓝色的字体微微向右倾斜,尤其是公式里的圆体字母,写得非常漂亮。

蓝是一种偏冷的色调,四月的个性也是蓝色的。

可是小末时常会搅动她的蓝。

小末简单而又多变,心情换个频道比电视还要快。刚刚还趴在床头想心事,喊他吃饭说没胃口。

四月说:“橘子水泡饭,吃不吃?”

“吃!”他立马就跳下来。面包夹冰棍,橘子水泡飯,全是小末捣鼓出来的美食。姬友兵也喜欢吃,不时跑过来一起分享。小男生就是这样,昨天还挥起拳头要散伙,今天又勾肩搭背地凑到了一起。

然而一眨眼,两个家伙又掐起来了。姬友兵抱着小末的脑袋往下扳,夹在自己的腋窝下。小末扭起脖子:“你……放开,要不我就出绝招了!”嘿,都整成这样了,还有绝招?姬友兵不在意,竭力要把小末摁在地上摩擦。谁知小末狠狠地跺了一下姬友兵的脚,姬友兵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月过去把他俩分开,问为什么打架,结果还是因为作业。有一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数学题:2,4,6,8,9,10,请问哪一个跟其他数字不是同一类?

小末不动脑筋,随手选了一个“2”,姬友兵抄他的作业,也选了“2”。姬友兵的爸爸见到这个答案火冒三丈,揪住他的耳朵喊:“你连奇数偶数都分不清吗?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了,为什么‘2’跟别的数字不是同一类?说不明白就饿着!”

姬友兵跑来找小末算账,骂他是笨蛋。小末说姬友兵才是笨蛋,随后“战争”就爆发了……

四月扫了一眼,说:“要证明你们的选择是对的,那还不简单!”她提笔列了一串三年级学生能看懂的算式:

10=5×2=10×1

9=3×3=9×1

8=4×2=8×1

6=3×2=6×1

4=2×2=4×1

2=2×1

“每个合数都能写成几个整数相乘的等式,2只能列出一个等式,说明它是质数,其他的几个都是合数,所以你们选择的答案可以成立。”

前后不过十秒,问题就解决了。小末和姬友兵佩服得不行。小末说:“姐,你可真厉害!”

这一点,小末比较像七月,嘴巴甜,但是他比七月捣蛋。有一天,四月换上裙子,发现下摆多了几点刺眼的红斑,细看,是有人用圆珠笔给蓝花边添上了三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儿。

四月气坏了,她使劲敲小末的房门——“诸海北你这只猪,出来!”当然这是她在心里喊的,实际喊出来的是:“出来!”

“姐,有事?”小末笑嘻嘻地探出圆脑袋,不等四月发作,就叫起来,“咦,你的裙子真漂亮!”

四月面对这甜甜的小表情,只好瞪了他一眼,说:“没事!”

这天下午,四月难得快乐起来,她收到了一个包裹和阿黎写来的信。半个月前,四月寄回去一包衣服、鞋子、奶粉和文具,是谢经理代她寄的。阿黎说四月给家里寄的东西都收到了。母亲前几天去农场探望了父亲,家里平安,二月、七月都好。随信还转交了父亲给四月写的一页纸,父亲说很高兴四月见到了自己的爸爸,从南京寄来的笔记和习题资料他也收到了,正在批改。父亲希望她跟南京的亲人好好相处,过一个快乐的暑假。

可惜这份快乐只维持了三个小时。四月去书店给阿黎买了两本书,回来发现书桌上那两页信纸已经不见了。她跑到隔壁的房里,看到小末和姬友兵都在,旁边还有一个叫孙国庆的男生,他们仨正趴在地板上玩儿跳棋。玩儿这个游戏,输的要往脸上贴画满乌龟的纸,四月的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四月问:“谁拿了我的信纸?”

小末一抬起头,四月就看到他的脸上贴了几张手撕的纸条,父亲写的字此刻就挂在小末的鼻子上。

四月气得一脚踢开跳棋盘,三色棋子蹦到墙上,又弹回来。三个男孩儿瞪着眼睛,显然是被吓住了。

“我警告你,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四月压低了声音说。

晚饭没有吃,四月趴在桌上闷闷地睡了一会儿。等她醒过来,看见那两页信纸又摆在了桌面上——用胶水粘补好的,用铅笔画的乌龟也被细心地擦掉了。接着她闻到了开水泡焦屑的气味,一回头,看到小末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下午随信收到的有焦屑和鸡头米,小末问过四月这东西怎么吃。

“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末说,“你饿了吧?”

四月叹了口气,她伸手拍拍小末的脑袋,感触到小男孩儿混合着汗味的青涩。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这种气息和焦屑一样,都有一种熟悉的温度。

8月10号,爸爸回来得比较早,谢经理也来了,提了香槟和蛋糕,是从颐和公馆的西餐厅定制的。芬子精心做了一桌菜,有金陵炖生敲、葵花大斩肉这样的大菜,外加冷盘热炒,相当丰盛。

四月到了餐桌边才知道,今天是小末的生日。谢经理关了灯,在蛋糕上点亮了蜡烛,气氛一下子变得温馨起来。爸爸又掏出两支笔,像八音盒那样能放音乐,蓝色的给了四月,银色的给了小末。

收到礼物,小末高兴得像沸腾的水,满屋子地洋溢开了。从爸爸开始,他跟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包括他不喜欢的谢经理。接着谢经理分起了蛋糕,见者有份,包括芬子,包括小末的鸭子。

爸爸尝了尝芬子做的炖生敲,鲜香醇美,不比饭店做的差。这是一道南京名菜,做起来极费工夫,鳝鱼活杀,用木棒敲击鱼片,使鱼骨脱开,肉质更为松散细腻,油炸后加高汤炖至酥烂。

爸爸夹了一块给小末:“这个菜难得,多吃点,以后不容易吃到了。”

一句話,莫名其妙地让小末跳了频道,他垂下眼皮,说:“知道,我是吃一顿少一顿。”

爸爸正准备再给他来一块,那筷子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经理连忙端起小末的碟子替他接了下来,说:“小末,今天好好过生日。我们不谈以后的事,好吗?”

“以后?”小末嘟囔着,“哪里还有以后?”

爸爸推开手边的碗筷。芬子去开了灯,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彼此间的距离。爸爸说:“都吃饱了吧?那就散了!”

一顿饭没怎么吃就散了。小末丢下礼物回了房间,谢经理和芬子互相望望,开始收拾餐桌。四月没动,她问爸爸:“是因为我,才要送小末走吗?”

“跟你没有关系,孩子我还是养得起的,不多他这一个。”

“您不喜欢小末?”

爸爸侧过脸,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小末的问题。”

问题很快就找上门了。

一个早晨,四月拿着饭盒准备去买早点。刚开门,电梯间出来一个姑娘,二十来岁,提着一个装满青苞谷的筐子,径直朝903走来。

四月问:“您找谁?”

提苞谷的姑娘打量了她一下,没搭茬,却朝她的背后喊:“小末!小末你是不是搬到这里来了?”

小末睡眼惺忪地出来,眼珠猛地瞪圆了:“大姐,你什么时候到南京的?”

原来是小末从滁州来的姐姐。四月客气地点点头,下楼到街边的面馆,买了豆浆油条和汤包回来。

客厅没人,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一高一低。

“大姐,我要是回滁州,家里会让我回去吗?”

“回那个破地方做什么?这里多好,要啥有啥,你愿意回乡下啃泥巴?”

“可是,我总归是爸妈生的……”

“不管是谁生的,你都姓诸,不比外人强?怕什么?”

“姐,我在这里不踏实。要不,我跟你回去吧。”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想想,你回去了左邻右舍怎么看我们?家里缺的那些钱怎么办?”

“以后,你们不要找我爸要钱……”

“家里承包鱼塘要花钱,大哥定亲、送彩礼也要花钱,钱从哪里来?”

“反正……你们两边都不想要我。”

“平白无故的你说这些做什么?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我是真的有麻烦。”

四月对爸爸说,她想去图书馆借一点资料。借资料其实是一个借口,四月是想单独和爸爸谈一谈。暑假在一天天地缩短,四月发现小末的影子也一天天地缩短了,这几天姬友兵没有来,他也不出去,老是蜷缩在一个地方,咬着笔杆发呆,就像十年前四月要离开邬桥的样子。

女儿要出门,爸爸很高兴,前几天爸爸就想带四月去南师附中转转。爸爸把小轿车的钥匙套在食指上晃了两圈,意思是要亲自开车走一趟。出了门,爸爸就开始说南师附中:“附中是南京最好的中学,学生也是最好的。据说巴金、严济慈这些大人物当初都在附中读过书。附中也有图书馆,一个图书馆只怕比栖镇中学还要大,等你进了学校就知道……”

四月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想回栖镇去上学。”

爸爸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南京不好吗?我们对你不好吗?”

四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能说:“很好,但是这跟我在哪里上学没有关系,这里面有一个逻辑错误。”

爸爸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错误?你是我的女儿,回到自己的家里,在我身边上学,这有什么错误?要说错,就是过去我不知道有你,没办法才过继了小末。现在要他走,心里舍不得,不送他走,将来又是一堆麻烦。”

“爸爸,您不要让小末走。他在您身边就是您的孩子,让他走不公平。”四月低声说,“这件事您再想想,是不是能做得更好一些?”

“公平?”爸爸闷闷地笑了一下,“谁又对我公平了?”

爸爸这闷声的笑里,夹杂着成年人的诸多无奈。

爸爸静默了好大一会儿,四月也不答话。爸爸把车停到安全位置,父女两个人就坐在车里,听着发动机空转的声音。爸爸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那个保育堂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非要回去?”

最终,爸爸开动了车子,也作了安排:“你在南京上学,这个没有商量!只要你留下来,我也可以考虑让小末留下来。”

爸爸感觉失望,其实四月同样很失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谈成这样一个结果:她来了,小末就要走;留下小末,她又走不了。

每次跟爸爸谈话,四月都提前做好了准备,可是一交谈就像隔着一个电视频道,各说各的词。四月跟父亲在一起就不是这样,彼此虽然话不多,无论是问数学题还是说别的事,只需要三两句,该懂的就懂了,该解决的也就解决了。其实,父亲教学生,日常用语也多是三两句话。第一句是“这件事你再想想,是不是能做得更好一些?”这就算是批评,学生迟到、打架或者考试作弊,他都是这个意见,居然也能见效,孩子们基本上知错能改,会继续好好学习。第二句是“很好,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逻辑错误”。学生答错了问题,父亲从来不说你错了,总要先说个“很好”,再指出这里面有个逻辑错误,纠正的方法他拿笔写,思路和步骤能写满一黑板,然后说第三句:“好了,看懂了吧?”

四月回顾了一下和爸爸的交谈,发现自己讲的差不多也是这些话——她并不是故意的。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是让小末留下来,还是该放自己回去?

她有些茫然。站在阳台上,眺望窗外的夜,夜把茫然放大了,简直漫无边际,在很远的一角,安放着一两粒清冷的星。

小末注意到黄丝带,是在他的鸭子丢了以后。

鸭子是姬友兵搞丢的。那天,小末和姬友兵在楼下打弹珠,鸭子也在旁边溜达。临近中午,芬子扛了半袋米上楼,叫小末帮忙提菜篮子。也就是上个楼的工夫,鸭子就不见了。小末叫姬友兵看着他的鸭子,可是姬友兵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条狗,狗攆鸭子,鸭子就飞到院墙那边去了。

小末不相信,他的鸭子是饭店做菜的湖鸭,又不是野鸭,怎么可能飞?他四处寻找,院墙那边没有,街上也没有。八月的太阳很毒,他顶了几粒痱子跑回来,像晒蔫儿的茄子。

芬子倒开心,她用不着收拾厨房里的鸭毛、鸭屎了。芬子说:“我早就想炖了它,你不肯,到头来还不是烂在别人锅里!”

“你就知道吃!”小末说,“留留才不会让人炖了呢,它是换个地方去流浪了。”留留是小末给鸭子取的名字。

没有同病相怜的对象,小末不时来找四月解闷。

四月在绣青花。爸爸送给她的衣服里,有一件乳白色的休闲衫,样式不错,但她总觉得少点什么。前天在街边看见有个小摊在卖彩色丝线,就买了几束蓝色的,学着二月的样子在袖口绣花。

过了一阵,四月感觉旁边有动静,抬眼一看,小末就坐在对面,手托着腮,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

“看你绣花。”

“一边去,没什么好看的!”

“嗯,是不好看,干脆让我用圆珠笔帮你画上去吧!”

四月白了小末一眼,把休闲衫往抽屉里一塞。其实一动手她就知道自己比二月差远了,她只会绣平针,绣出来的花纹确实比小末画上去的强不了多少。

“咦,这是什么东西?”小末从抽屉里抓出两根黄色的丝带,问道。

“发带。”四月说,“女孩子扎头发用的。”

这也是从卖丝线的小摊上买回来的,货摊上有一大捆,红黄蓝粉,包括紫罗兰和绿方格,各种花色都有。四月破例没有买蓝色的,她记得自己曾经买过几块黄手帕,让二月缝成黄丝带,准备等父亲回来的那一天,系在老橡树上。因为阿黎在《电影画报》上看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刑满获释的中年男子乘坐长途汽车回家乡,他事先写信给妻子,告诉她,如果还等着自己,就在家门口的老橡树上系一根黄丝带。如果没有黄丝带,他会随车而去,永远不会去打扰她。汽车驶近家乡,远远望去,小镇的老橡树上挂满了黄丝带……这个故事后来被谱写成了一首歌《老橡树上的黄丝带》。四月没有听过,但她在心里一直埋着这个愿望。年初,父亲来信说,他有立功表现,减了刑期,也许明年就能回来。

小末说:“给我一根吧,等我找到了留留,用这个把它拴起来。”

“你别动我的东西,我爸爸回来有用……”四月把丝带抢回来。

“爸爸?他要这个做什么?哦,是你以前的爸爸。”小末明白过来,又不识时务地补充了一句,“他在坐牢?”

四月不由得攥紧拳头:“闭嘴!我爸爸是数学家!很厉害的数学家!他研究的东西你爸爸一辈子也搞不明白,懂不懂?”

“我爸爸也很厉害,他会开公司、会开车、会赚钱!他能管几百号人……”说着说着,小末突然像斗败的公鸡,声音软了下来,“我爸爸……算了,现在他是你爸爸了!”

父亲是四月的骄傲,也是四月心里的伤疤。

四月一直有个猜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选择留在保育堂,也许他真的会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数学家,而不会锒铛入狱。

恢复高考那一年,四月六岁。父亲收到南开大学数学系主任邓汉英教授的信,信中询问他的近况,并委婉地表示数学系百废待兴,若条件允许,欢迎他回校执教。

父亲看完这封信激动得两手颤抖,当时正下着大雪,他来不及戴上帽子就去找冯校长。可是穿过一条巷子,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越走越慢,继而呆呆地伫立在平桥上。不用说,父亲想去大学执教,然而一旦调动工作,保育堂可怎么办?祖母当时还健在,腿脚已经不太灵便。母亲如果随行去了天津,保育堂的这一群孩子该交给谁?这些孤儿并不是他的家属,一并带走是不可能的。

夜色浓了,母亲做的晚饭快凉了。四月和七月提了灯笼去找父亲,远远地看到父亲像一棵树栽在桥头,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七月喊了一声爸爸,扑进父亲怀里,父亲抱起她,默默地往旧街走。四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路上,她呵护着手里一团橘红色的光,陪伴着父亲踩在雪地上闷闷的足音。

自此以后,父亲失眠的症状就加重了。夜夜沏上一杯浓茶,趴在纸堆里找资料,沉思、演算,熬到黎明时分才搓搓眼帘,枕着狼藉的书稿,草草入眠。

匆匆过了半年,保育堂来了一位客人,说是父亲昔日在南开大学的同事,到苏州开会,特地绕道来栖镇,找父亲叙叙旧。父亲从学校赶回来,见到老橡树下的故交,失声叫道:“燕铭?”

“自强老弟,一别十二年,没想到吧?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来客发出爽朗的笑声,跟父亲双手紧握,反复摇着,仿佛要撼动锈蚀的记忆和尘埃落满的日子。

听父亲的介绍,四月知道这个伯伯叫宋燕铭,和父亲一起考入南开大学,住同一间宿舍,毕业后又一起留校做助教。后来,父亲回了栖镇,他留在南开,如今是化学系教授。

来了贵客,母亲特意去打了一壶花雕酒,买了半边腊鸭,加老菱角米炖汤。其余的都是家常菜,白菜、鲜笋、菌油豆腐、蚬子炒韭菜、雪菜炒黄豆芽。

相隔十二年,再次把酒共饮,两个老朋友的神态已非昨日。父亲两鬓如灰,宋教授面色红润,双眼有光,声音洪亮。他是化学家,言谈之间却颇有文科教授的风范,尝尝腊鸭汤,便叫了一声好,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品,念出一大篇文章来:“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这是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写的江南滋味啊,上学的时候读得烂熟,可惜北方吃不到这些东西,没想到今天得此口福。”

父亲说:“家常便饭,哪有书上那么讲究?现在不是吃河蟹的季节,凑巧有腊鸭、笋和白菜,还有茶。兰雪茶没有,本地的白茶不错,明天我送你一包。”

“得其神韵就好,何必强求,有空来天津,我再陪你去吃大福来的锅巴菜!”

“伯伯,什么是锅巴菜?”七月赶紧问,她对吃的感兴趣。

宋教授笑眯眯地说:“锅巴菜就是把煎饼切成柳叶条,浇上卤汁。当年我和你爸爸经常吃这个,味道嘛,以后我请你尝尝。”

七月又问,“以后”到底要多少天?

“多少天我说了不算,这要问你爸爸。他什么时候来南开,你就什么时候能吃到。”

“爸爸,我们明天就去,好不好?”七月仰起脸问父亲,阿黎也兴奋地点头,只有四月突然心里一紧——如果父亲走了,保育堂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母亲过来把七月抱走了。四月看见母亲的笑意也很勉强。

饭后,宋教授提出想看看父亲的论文,父亲钻研多年的课题,他是知道的。父亲拿出一些草稿,教授看得入神,拍着稿纸说:“这些年来,我们这批同窗在学术上荒废了不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声不响的,竟然有了这般成就!自强老弟,我有几句话……”

“请讲。”

“你的论证尚未完成,再往前走,凭一己之力做这个课题,很难!你是打算就这样困在家里呢,还是回南开找团队一起攻关?我劝你早作决断,有什么想法,我可以替你捎回学校。”

这一夜,父亲又是无眠。

送老朋友去招待所,回来的路上,父亲再次独自伫立在平桥边,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他默默地站到黎明时分,一任身外浪摇月白,水流星疏。

次日午后,下雨了。父亲内心似乎有了答案,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托宋教授捎给邓汉英教授。他记得餐桌上有一包白茶,是母亲提前买的,回头却见四月抱着茶叶包,怯怯地望着他手里的信。

父亲轻声说:“四月,把茶叶给爸爸,我要去送送老朋友。”

四月递过茶叶,一双小手却揪着茶叶包不放。父亲慢慢地把茶叶拿过来,连同信放进手提包里。他撑伞出门,过鹿井,往复兴桥那边走。

身后似乎有人,父亲回头,发现四月拖着一条湿湿的影子跟在后边。她没有打伞。

“你先回去,爸爸出门办点事,马上回来。”父亲蹲下来说。

四月站着不动,雨让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东西:“爸爸……我怕。”

“怕什么?”

“您走了,我,我们,就没有爸爸了。”四月哽住了,她本来还想说怕黑洞洞的床底下,以及床底下的老鼠。

父亲取下眼镜,低头擦了擦,停了好一阵,才说:“爸爸不走,在你长大以前,爸爸不走。”

父親牵起四月的手,一起去了招待所。

宋教授已经收拾好行李,就等着父亲过来,等着他的决定了。见面稍事寒暄,教授便问父亲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交代?

父亲打开提包,却只掏出了那包白茶。他说:“没事,来一趟不容易,这茶有梅子的香味,请你尝尝。”

于是沏茶,喝茶。

父亲的话突然变得有点多、有点碎。他主动问了一些南开和同事的近况,其实昨天已经说过了,又谈到了《数学学报》、硅片、化学键,也包括昨天说过的锅巴菜……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宋教授还是很热情,不过也在抽空看手表。

两杯茶喝到没有颜色,雨也停了。

终于,父亲找不到可说的话,站了起来。

宋教授也站了起来,以他的洞察力是能猜到父亲的来意的,于是再次问:“自强老弟,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四月听见父亲连声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三年后,保育堂毁于大火。

四月从火里抱出来的正巧是一只人造革提包。次日,父亲在文化站清点了提包里的物品,一沓手稿、笔记本、钥匙、钢笔,从笔记本里掉出两封信,一封是南开大学寄来的,一封是父亲准备托人捎走的,都已经很旧了。

“爸爸,有两封信。”四月把信捡起来,交给父亲。

父亲接过信,看了看,扔进了熬药的灶火里。

从此,四月的眼前经常会浮现那封信——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跟在父亲身后,也许父亲早就把信交给了宋教授,后面的结局就统统改写了。那场大火不一定会从父亲的房间烧起来,父亲的论文大概率已经完稿,《数学学报》上或许会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公式。

四月还时常在梦里见到那封信在烈火里燃烧,而火焰的颜色变幻不定,红色、蓝色、紫色,有时不像蓝色也不像紫色,是斑斓的,如同一束在挣扎的光。

四月没有料到小末会给她带来这个礼物。

小末抱着他的书包走到四月面前,表情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兴奋。他把书包打开,露出一捆黄色的丝带。

“你这是干什么?”四月不明白小末的意思。

“扎在树枝上呀!”小末说,“你说过的,等你爸爸回来,就能看见老橡树上的黄丝带。”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

“两根太少了。那个故事里不是说了吗,树枝上系满了黄丝带,你想想系满一棵树需要多少根?”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暑假快结束了,四月跟小末说了自己想回栖镇的打算,也讲了黄丝带的故事,她没有想到小末记得这么清楚。

“你说要系几根?”四月问。

“起码要几百根。你爸爸离开一天,你就系一根,代表全家人一天的盼望,这个主意怎么样?”小末得意地说。

主意不错,可那就不是几百根的问题了。四月算了一下,等到爸爸回家那天,差不多要一千三百根!她和小末都傻了眼,只好把换算单位往后推,每根黄丝带代表一个月,这样也需要四十二根。

小末买了三十一根,加上四月手里的两根,还差九根。这九根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小末的零用钱快花光了,那个小摊上的黄丝带也让他买光了。周边摊位没有卖发带的,等那个小贩下个月进货,肯定来不及。

为了这九根黄丝带,四月和小末坐公交车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

八月底的天气,阳光依然炽烈,路边的梧桐树被晒得无精打采,柳叶直接打了卷儿。经过白下路,小末说爸爸的公司就在这里,要拉四月进去喝饮料。这里一条街全是卖服装、鞋帽和箱包的商铺,诸总的批发市场最大,占了整整一层楼,货品琳琅满目,价格实惠,人多得像潮水。

小末熟门熟路地带着四月拐过一道玻璃门,眼前猛地一暗,像进了电影院。屋里灯光影影绰绰的,一股香烟混合着啤酒的气味扑过来,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四月呀,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原来是谢经理。她把四月和小末领到一处光线较亮的方桌边,一个女孩儿端来汽水和冰激凌。四月注意到女孩儿的嘴唇跟谢经理一样,涂得鲜艳夺目。小末告诉四月,这个冷饮店也是爸爸开的,夏天爸爸就在这里接待客人,谈生意。

谢经理刚坐下,小末就借口要上卫生间,吃着冰激凌溜出去了。

“你爸爸在接待客户,等一会儿过来。”谢经理说,“我正想找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栖镇?”

“栖镇?”四月瞪大眼睛,“我可以回栖镇吗?”

“当然可以,诸总让我去给你办理转学手续。你可以去跟那边道个别,往后就留在这里上学。”

“这不可能!”四月说,“我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谢经理很吃惊,“你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那边有我的爸爸、妈妈、好婆,还有兄弟姐妹,我们全家答应过爸爸,要等他回来。”

“这里就不是你的家吗?”谢经理问,“这里也有你的爸爸、你的弟弟——你不是想让小末留下来吗?”

“留下小末,爸爸就有了家,小末也有了家。”四月认真地说,“小谢阿姨,您带我回去好不好?”

谢经理摇摇头,不知道是无能为力还是无话可说。

突然,柜台对面传来一阵刺耳的炸裂声,应该是摔碎了玻璃杯。四月往那邊望,看到一个男人从屏风后边出来,气冲冲地往外走,他的脸很黑,烫着卷毛。出门的时候,正好撞到进来的小末。

小末吃剩的冰激凌掉在了卷毛的脚上,卷毛咬牙骂了一句,走了。

接着爸爸也从屏风后面出来,脸色很不好看。看到小末和四月,爸爸不高兴地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以后不要到处乱跑。”

四月没有等到谢经理带她去栖镇的消息,倒是收到了父亲从农场寄回来的包裹。和过去一样,四月的笔记和习题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父亲的批注。四月一页一页细心地翻看,思绪很快就进入了父亲写的方程和符号里。

在笔记本倒数第二页的一个角落,她看到父亲写的一句批注与数学无关。四月在那个地方写了一行铅笔字:“为了爸爸,我一定要把这道题解出来!”这是她给自己打气的话,题目解完后忘了擦掉。父亲用红笔在旁边写了一行更小的字:“没有必要为了爸爸去解一道题,如果你真想解开这道题,那是因为你热爱,因为这道题存在。”

四月把这句话看了好一阵。这句话她并不陌生,以前她曾经问过父亲:“爸爸,您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求证一道题呢?”

父亲说:“因为这道题存在。”

那时候,她觉得父亲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现在她隐隐约约有一点懂了。

“我知道哪里有黄丝带卖!”小末对四月说,“这次一定能弄到九根。”

“在哪里?”四月问。收到父亲的包裹以后,有些想法开始动摇。对父亲来说,那道题存在,家也存在,他想看见的也许并不是满树飘扬的黄丝带。

不过,她还是被小末拉出了家门,手里拿着父亲批改过的笔记本。

小末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用了两句电视里学来的台词。就在爸爸的批发市场里,有卖服饰品的柜台,上次他从冷饮店溜出去,问卖小商品的售货员有没有黄丝带,售货员说如果他需要,三天之后就能到货。

今天货肯定是到了。公交车到了白下路,四月跟着小末又进了批发市场。人还是很多,小末像一条鱼在人流里钻来钻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柜台,真的拿到了九根黄丝带。

小末举着黄丝带朝四月挥舞着,像挥舞一面旗帜。

付了钱,小末说要去爸爸那里喝汽水,就往柜台旁边的通道走,后面是仓储。小末忽然停下脚步,对四月说:“你看,那个卷毛,他又来找爸爸的麻烦了!”

卷毛?四月顺着小末指的方向看去,爸爸站在仓储门口,脚下有许多纸箱和编织袋,几个人正在清点搬运,看样子是在给柜台配货。没错,是那个卷毛,上次在冷饮店摔了杯子,又把小末撞了一下的家伙,他堵在爸爸面前,嘴里不知在嚷着什么,爸爸不怎么理他。

卷毛以前是跟爸爸一起做生意的。那天谢经理跟四月和小末随口解释了两句,因为自己的原因出了亏空,把店铺抵押给了诸总,事后又想赖账,来闹了好几次。

“卷毛要闹事!”小末说。

眼见两个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卷毛动手推了爸爸一下,旁边的两个搬运工人过来扯卷毛的胳膊。卷毛力气大,一把将旁人甩开,朝爸爸冲了过去。爸爸下意识地往后躲,脚下是一堆装货的编织袋,把他绊倒了。

卷毛用膝盖压住爸爸的胸脯,手掐在了爸爸的脖子上。爸爸死死抓着卷毛的胳膊往外挣扎,脸憋得发青。

“不准动我爸爸!”小末像一只小狗獾扑了上去,他抱住卷毛的胳膊咬了一口!卷毛怪叫一声,推开了小末,油晃晃的拳头举了起来。四月本能地冲了过去,想护住小末,她的力气毕竟太弱,卷毛的手一挥,把她推开好远,四月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滑倒。身后是一级级的楼梯,她重重摔在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然后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天地颠过来,又倒过去,像有一座山反复撞击着她。四月一直睁着眼,她还没有感觉到疼痛,首先听见一阵锐利的叫声,那是爸爸和小末发出来的。爸爸扑上去拦腰抱住了卷毛,周边的人一拥而上,把卷毛按在地上。

“姐,你醒醒!”小末拉着四月的胳膊,一边哭一边喊。

血从四月的额头流下来,她还醒着,脸白得像纸:“笔记本……我的笔记本……”她喘着气,手指着第五级楼梯。

“来人!快来人啊!四月你没事吧?快叫车!”爸爸语无伦次地喊,他跌跌撞撞冲下楼梯,弯腰抱起了四月,往门外跑。

在晕眩来临之前,四月的眼前又出现了梦里的那堆火焰,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变幻不定。最后留在她眼底的是青花的裙边,溅了一片殷红的斑点,像小末画上去的小花儿,颜色异常鲜艳。

九月来了。九月来了又过去了。

九月里母亲从栖镇来了,过了十多天,又回去了。

四月一直躺在鼓楼医院的病床上。

爸爸和芬子每天在病房里看护她。小末放了学,也会来病房里,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帮四月吃她不能吃的水果和营养品。有很多东西护士不允许四月吃,只同意她喝牛奶、喝麦片粥、吃鱼肝油。四月看见鱼肝油丸就想吐,小末问她想不想吃橘子水泡饭?

四月就笑了,吃橘子水泡饭,没准会让她吐得更厉害。

这一段时间爸爸憔悴了很多。四月醒过来以后,她看到了爸爸泪眼模糊的脸。

爸爸放下了生意,每天都留在医院里,签字、取药,买各类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物品。

爸爸对四月说:“对不起,四月。原以为把你接到身边,可以更好地照顾你,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讲这话的时候,爸爸坐在病床边,垂下了他的头。四月看到爸爸的头发失去了光泽,手背上有皱纹和凸出的青筋。

“爸爸。”四月轻声说,“不要,不要让小末走。”

爸爸重重地点点头:“好,我们全家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爸爸,我要回栖镇……让我回家。”四月说。

爸爸愣愣地不出声。

四月望着病房苍白的屋顶,话语渐渐变得流畅起来。她告诉爸爸,保育堂的父亲以前给过她一个承诺,留在栖镇守护着她和弟弟妹妹。所以她也要遵守自己的承诺,等父亲回来,长大以后帮父亲求证一道题。

“爸爸,我知道您舍不得我。我回去以后会想您和小末,等放了假,我再来南京看你们……”四月说完这些话,昏昏地睡了过去。

爸爸有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四月不知道。但是隔了一天,母亲收到她住院的电报,连夜从栖镇赶到了鼓楼医院。

四月在病床上抱着母亲,身体止不住地抽搐着,热热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爸爸难过地站在旁边,他这才想起来,从到南京那天起,直到这一刻,四月是第一次哭,她哭得像一个孩子。

母亲留在医院照看了四月十多天,又把那条裙子补好。裙子洗得很干净,不见一丝血迹,不过青花褪色了,把裙摆染出了一层淡淡的蓝,明年夏天还能再穿一季。四月催母亲先回去,因为她听说母亲来的时候阿黎正在发烧。

母亲临走前去了一趟903室,跟四月的爸爸说了很久的话。

回想着四月和四月母亲的话,爸爸认认真真地想了几天。他忽然明白了保育堂对四月来说,是多么的重要,纵使自己多么想把四月留在身边,但是四月的开心、快乐,是他给不了的。爸爸作了个艰难的决定,他对四月说:“再过一个星期,你就能出院了。我送你回栖镇上学——记得你说过的话,放假以后回南京,这里还有你的家。”

小末也闹着要去,他要去看看四月說过的那棵老橡树,在树上系八十三根黄丝带,迎接四月回家。

爸爸说:“好,我们送你姐姐回家。”

四月的脸兴奋得透出了红晕。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小末:“怎么变成了八十三根?”

小末说:“我数过了,等你出院,你在南京住了八十三天。”

送她进医院那天,小末新买的九根黄丝带,一直塞在病房的床头柜里。

四月把这些发带拿出来整理好。黄丝带的色彩温暖而鲜明,只是已经用不上了,不管树上有没有黄丝带,家一直都在那里,在等着她回来。回去以后,她会继续上学,等着父亲归来。母亲答应过父亲,全家要好好地等他回来,一个都不要少。也许有一天,保育堂的房子还会建起来,父亲会完成自己的论文。如果那道题父亲没有证明出来,她一定要努力考上南开大学,替父亲走完未竟的路……

九根黄丝带,四月留下一根扎头发,其余的全做成了黄蝴蝶,系在谢经理买来的苹果上,意思是平平安安,在亲人的盼望里回家。四月让小末把苹果送给了病房里的病友。

拿到苹果的病友都夸奖小末聪明伶俐,小末咯咯地笑着。

四月的笑也无声地绽开了,笑意宛如山冈上静静的满月。

旁边病床上是一位阿姨,眼睛刚动过手术,扎着一圈白纱布。阿姨接过苹果说:“谢谢你们——小姑娘,你笑得真好看。”

四月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我在笑?”

阿姨说:“是的,我知道,你笑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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