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士，真豪杰

王久辛

他的心勁儿太大了，大得可以高入云天之外，大得可以鞭入九重地宫之内。凭着他的才华，他有资格这么牛。牛，劲儿当然就大，一挥手，就是两千多行的长诗，再一挥手，又是两三万言的散文。我有时觉得，他若哪一天不管不顾、彻底口无遮拦地写评论，没准儿一不留神也能写出个《文学的幻想》，把别林斯基给比下评论家的神坛。

他很机智，读他的诗文，可以随时看到他的灵幻文字与机巧慧智，他饱含深情又豪气干云。看他写动物写故乡写西北，除了可以看到他壮阔的胸怀，还可以看到他对描写人物事物的深挚与由深挚而发现的新见解，独到深邃，言人所未言，而这见解一旦落入文字的排列中，则又充满了豪壮之气。他的确是骄傲的，似乎在他的言行里，骄傲是使人进步的阶梯，而谦虚则代表心虚，是不自信、很虚伪的表现。所以，他似乎不太受人待见，我知道，鲁迅也很不受人待见，那又能怎样呢？文学不就是一个人的事儿吗？我写，就是我觉得我写出来就是世界第一没有第二，否则我写它干什么呢？我觉得周涛就是这样想的。他这样不由分说的主观武断，表面看是粗暴的，其实是一种不耐烦，他仿佛在说，对于一个精神坚守者来说，这个常识还需要解释吗？事实上，今天的这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多元并举的时代，对文学的竞技场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首先毁灭天才，其次也毁灭蠢材。周涛无须任何人肯定，他的《神山》《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他的《哈拉撒尔随笔》《蠕动的屋脊》《吉木萨尔随笔》《伊犁，一个秋天的札记》等等，像大漠戈壁上的胡杨，巍然屹立在那里——哪怕没有一个人来欣赏，他也傲然挺立在那里，不容任何乌鸦置喙。这不是你们写的文学史，而是作家作品垒铸起来的历史。事实上，周涛对自己，是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的，而且认识得非常有分寸，是经过问心用心仔仔细细考量与计算过的。他开玩笑时说的不是玩笑的话，可以佐证，比如他说到自己在“新边塞诗人”中的位置时，就操着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说：“我是愧在杨后，羞于王前啊！”这里的“杨”指诗人杨牧，而“王”则指的是王昌耀。生前，他就对我等说过无数次，昌耀必定成为中国最大的诗人，我周涛不如昌耀。而对“新边塞诗人”中的另一位杨牧，则表现出了一点儿不服，当时报刊上发表的评论说起“新边塞诗人”，总是以杨牧打头，周涛屈居老二，却又排在昌耀前边。他争强好胜，却知道自己的不如人，这样的自知之明，绝对不是狂妄，不过是另一个维度上的勇于进取。不是吗？可爱的老周涛永远葆有一股子天真的精气神儿，作为小老弟，我是多么羡慕他的天真，他的横绝天地的才华与恣肆汪洋不让任何文坛宿将的那一贯到底的无邪又蛮霸骁勇的执拗啊！

初识周涛，是1987年冬，原兰州军区文学艺术表彰大会期间，1988年9月，又一同参加全军西南诗会。在去往九寨沟的吉普车上，因为山路崎岖，颠簸异常，我晕车了，吐出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人感觉就要完了。这时候，周涛和马合省两位老哥轮流抱着我，那温暖至今依然在心头，让我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内心都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我内心一直把周涛当作我的榜样，无论是为文还是做人。为文写自己的文，做人做自己的人，不和任何人同，独出机杼，自构自己的美学世界就足够了，不慕任何伟大人物的任何伟大的经典，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与周涛有十年以上没有来往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怕受影响。我固执地以为，越是喜欢谁，就越要离他远一点，这样才能成为自己，成为一个像自己、有自己味道的人，或作家、诗人。

今天下午，我正在深圳梧桐山顶眺望香港沙头角，一则短讯发来，诗人祁建青告诉我，周涛逝世。我绝对不敢相信，他那么旺盛的生命力，怎么可能呢？之后，朱又可兄弟又讯我：“是的，我刚从医院太平间出来。”惊闻噩耗，让我半天醒不过神来。在下山的车上，我想起了他生前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周涛，进可成为国家栋梁，退可成为当今名士。”现在，他实至名归了！他是我今生今世见到的唯一真名士，真豪杰。他这一世英武，怎一个稀世的风流，怎一块高贵的风骨，能不令我敬仰，能不让我缅怀？！

全军西南诗会结束后，我写了篇小文《兀立荒原》，发表后，周涛专门给我写信，埋怨我说：“你怎么把我私下告诉你我的最大理想也给披露出去了！”语气非常严肃。我呢？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立刻写了道歉信，而且很长时间都在心里自责。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本书《周涛印象》，竟然将此文收入其中，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并暗笑，大哥有点装了吧，明明很开心，却训我太随便，闹得我多少天都没睡好觉啊。于今想想，也许此文告白了大家——周涛最大的心愿，也可以说是理想就是新疆人民能为他塑造一个铜像。现在涛哥去了，我觉得新疆人民一定会满足他的心愿，为他塑一座铜像。只是我希望铜像落成揭幕时，能再邀我去见证一下，毕竟我是当事人啊！

周涛大哥不朽！

2023年11月4日深夜于深圳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