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周涛二三事

2024-02-01 16:06黄永中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周涛肖像漫画

黄永中

2023年11月4日,这个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子,却在中午时分让无数人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悲伤之中。中午两点,我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是自治区文联原党组书记刘宾先生发来的微信,点开的瞬间犹如一声炸雷使我惊愕不已,“……周涛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3年11月4日13点30分逝世,享年七十七岁……”我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晃得手机上的字都看不清楚,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昨天几个朋友在一起还聊到了周涛,说几周前周涛在一个朋友聚餐中和年龄相仿的赵光鸣击掌祝福,互祝双方再活二十年,可见周涛老师对自己当前的身体和写作状态还是相当满意和有自信心的。当时我还想快到年底了,最近一定抽个时间约周涛老师聚一下。可是,刚听到周涛老师对自己充满自信的生命祝福的话,人怎么就走了呢?这么一位才华横溢、激情似火、为人热情的新疆文学的领军者,二十世纪中国“新边塞诗”代表诗人、中国当代著名散文家,手头还有一部正待完成的长篇小说,多少文学爱好者的偶像,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愣怔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白云。

最早和周涛老师近距离接触是在1990年代中期,当时《西部》还叫《中国西部文学》,之前又叫《新疆文学》。这份新疆创刊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期刊也是周涛诗歌创作起步和成熟的摇篮与平台,他早期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在这份文学期刊上面世的。当年风靡全国、对全国新诗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新边塞诗”概念的提出,首先就是由《新疆文学》发出的。《新疆文学》尤其对“新边塞诗”的中坚力量——周涛、杨牧、章德益等诗歌作品不遗余力、不惜篇幅地推出,再加文学评论的推波助澜,为“新边塞诗”三剑客的最终形成做出了突出贡献。尽管周涛后来主要转向了散文创作,并成为全国著名散文家,但依然与杂志社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1996年5月,杂志社计划在年内给周涛做一期专辑,需要配一张周涛有特色的近照。与周涛联系后,他说这两年自己没有什么满意的照片,前几年的几张照片被一些报刊多次采用过,已没什么新意。杂志社遂决定由我去给周涛拍几张照片。此时的我刚调入杂志社任美术编辑才两三年,与周涛没有什么联系,虽然此前我也在一些场合见过周涛,但都是在一些会议或公众场合,距离较远也没有什么交流,现在要独自一人去给一位已名扬全国的大作家拍照片,我着实有点紧张。杂志社编辑杨晓芬大姐看出了我的顾虑,主动提出陪我一起去周涛家。

我们来到乌鲁木齐人民广场北侧的新疆军区政治部家属院。那天上午天气很好,五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新绿的花草树木上,透出嫩绿鲜艳的色泽。周涛老師家在一栋单元楼的三楼,他在家中等我们。房子不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像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一样,没有吊顶,大白墙面的下半截刷着淡绿色的油漆墙裙,棕色人造革沙发的靠背和扶手上铺着几方白色针织沙发巾,沙发前的茶几上泡着一壶热茶。唯一与一般人家不一样的地方是有一面墙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透露出这是一个作家的家。周涛老师的爱人马文大姐不在家。

周涛热情地把我们引入家中。杨晓芬大姐和周涛很熟,许是多年的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再有一点可能他们的父辈都是山西人,后来又都来到了新疆,天然的地缘关系让他们亲近了很多。周涛老师的热情爽朗和与杨晓芬大姐无拘无束的交谈也感染了我,使我不再拘谨,在他们的交谈中开始了我的拍摄工作。

根据我的要求,周涛老师非常配合,穿军装的、穿便装的,抽烟的不抽烟的都拍了一些。在拍摄中为不使人物表情僵硬,我们不断谈笑着,期间周涛老师指着自己的下巴对我说:“小黄,你一定要把我下巴的这条沟拍出来,这可是美人沟,只有美男子才有的沟。”说完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和杨晓芬大姐也笑了起来,为他的自信和孩子气而开心。其实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尤其他那犀利的眼神配上下巴上那道竖向的沟纹,更增添了他的英武之气。

拍照结束后,周涛老师还嘱咐我照片洗出来后选出几张满意的给他,他说咱现在也是名人了,要他照片的报刊多,要多备一些啊。虽说他这些都是玩笑话,却也透出他的真性情和坦荡胸怀,使整个拍摄过程充溢着轻松快乐。

离开时,周涛握着我的手笑盈盈地说,等你的照片啊。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我不禁有些紧张,生怕拍不好辜负他的信任。那时的照相机使用的是胶卷,不像现在是数码相机,按下快门就可以看到拍摄后的效果,而胶片相机在拍摄时是无法看到拍摄后的效果,全凭拍摄者的经验和技术,拍成什么样,只有等到拍摄完成后,把胶卷送到图片社冲洗出来才能看到。好在照片冲洗出来后,效果还不错,看着周涛在照片中或开心或沉思的样子,基本达到了拍摄要求,也比较好地呈现了他的精神气质。我长舒一口气,照片可以给周涛老师送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周涛老师近距离地接触,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听到的一些关于周涛的传言,什么狂妄啊、恃才傲物啊、目中无人啊、好骂人啊之类。他是一位谈笑风生、热情爽朗、才华横溢、毫不掩饰自己观点的智者,一个优秀的、真正的作家。那些传言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疾恶如仇的人,在看到、听到一些自己反感厌恶的人和事时呈现出来一种鲜明的个性。

周涛还做过多年的《中国西部文学》以及后来《西部》的编委,会时常对刊物的编辑思路、稿件质量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2000年初的一次编委会议上,周涛老师翻看着最新一期《中国西部文学》问道:“老郑,这个黄钟是谁啊?”时任主编郑兴富说:“就是我们小黄啊。”周涛老师即刻把头转向我,眼睛瞪得溜圆,似在审视一个新发现的物种,几秒后嘴角咧开满脸菊花,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这些漫画画得好,有大家风范,有华君武、丰子恺的遗风。每期我都看了,就是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原来是我们的小黄啊,好,好啊!”周涛老师的大拇指用力地往前伸了一下。听了周涛老师这番话我心里顿时暖洋洋的,刚才看到周涛老师审视的眼神,以为他认为这些漫画画得差,要开骂了,没想到是这样一番赞许。我连忙说:“周老师过奖了,漫画以前从没画过,我也是赶着鸭子上架呢。”

说实话,我这漫画专栏已开了三期了,虽然得到了杂志社领导和同事们的赞许和鼓励,但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受到周涛老师这样的大家的夸赞还是第一次,我知道周涛老师在闲暇时也挥毫写字画画的,尤爱画马,很有自己的特色,对艺术有很高的鉴赏力。现在有了周涛老师的鼓励和赞许,使我对把这个专栏继续开下去的信心大增。

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文学期刊的生存遭遇了空前的困难。此时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出现了人人言商,公职人员纷纷下海经商的热潮。那可真是一个人心浮动、事事谈钱的非正常状态。文学报刊更是被人冷落,发行量骤降,作家流失,经费严重匮乏,许多刊物走上了改版改刊的路子。

我们的刊物《中国西部文学》也不可避免地处在这种困局之中。大家都在纷纷想办法扩展刊物的内容,打破文学刊物传统的四大块即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的模式,增加经济、社会、人文、旅游等方面的内容,企图办成一个大文化刊物,以期增加读者量和发行量。

我在《中国西部文学》开设“四眼漫画”专栏,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也开启了我的漫画生涯,却断送了我的油画梦想。当时杂志社领导要我也要为丰富杂志栏目发挥我的美术专长。经过大家商议,最终确定为漫画栏目。因漫画作品短小精悍、针砭时弊、讽刺幽默、褒扬美善,且漫画也与文学与出版联系得比较紧,与社会现实也结合得最紧。栏目名称定为“四眼漫画”,这是根据我的面部形象特征“眼镜”确定的,带有一定的“喜感”。栏目内容由我主创,每月一期。

栏目确定了,任务下达了,可稿件呢?说实话,栏目开办前,我从未画过漫画,虽然是学美术出身,平时也非常喜欢看漫画,遇有漫画的报刊,肯定是先翻到有漫画的页码,细细品读,但真要创作起来就不是一句“漫画造型简单”就可以对付得了的。一幅好的漫画作品,需要一定的艺术学养、社会观察、绘画功底的综合能力才能成就。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准备后,我于这一年的年底推出了“四眼漫画”专栏。定位于“哲理漫画”,每期三到四幅,针对一些社会现象和人情世故,用简练夸张的造型,配上一两句画龙点睛的文字道出画面主旨,画多为单幅也有用两幅来表达一个主题。专栏推出时,我还是比较忐忑的,没敢使用我的本名,用了“黄钟”的笔名,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周涛老师的肯定和鼓励,虽然是简单的几句话,但对一个初涉此道的新人(虽然此时我已不年轻了)来说,激励是巨大的。只是遗憾的是,专栏在做了近两年后,因杂志改版,我要承担的工作越来越多,还要经常跑外地出差,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绘制每月一期的漫画作品。专栏停止后,这些漫画作品由中国文联出版社结集出版,书名就定为《四眼漫画》,《新疆日报》还刊文给予评介。

我的面前摆着一本《一个人和新疆》的书,是一本由周涛口述、朱又可记录整理的周涛个人口述自传,2013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书出版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誉为“其情感之真、性情之勇、思考之深,于妙趣横生之言说中精微毕现”,是一部“不是‘成功人士’的传记,而是一个‘人’的传记,以及一个人和一个地域的关系史”。书的扉页有周涛“永中惠存,周涛2014年3月”的签名,封面后勒口作者简介的上方是一幅周涛老师漫画肖像,周涛那硕大的脑袋上镶嵌着一对犀利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前方,透出一股不妥协不退缩的气势。

看着眼前周涛老师的画像,当年收到周涛老师赠书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本书是由新疆作协的小万给我带过来的,随后我就收到了周涛老师的手机短信。这时的周涛老师听力已经不行了,要靠助听器才能交流,但视力却非常好,手机上那么小的字他都可以不戴花镜且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基本不打电话而使用微信。周涛老师在微信里告知我他非常喜欢我为他画的漫画肖像,本想用这幅画作这本书的封面,但和出版社沟通得晚了点,他们原先请人设计的封面已经过审了,且已印好了该书的宣传单页,再换就比较麻烦,最后就放在了勒口的作者简介处。周涛对这幅画没有做成这本书的封面表示了遗憾。收到书和周涛老师的短信,我非常高兴和感动,之前周涛老师问我要这幅漫画肖像的电子版时并没有告诉我干什么用,没想到他是想用这幅画做他的个人自传的封面。虽然没有做成封面,但我知道了他是喜歡和认可这幅漫画肖像的。一个人为别人做了一点事,能得到他人的赞许,那是一件非常开心愉快的事。周涛对我的漫画肖像的认可,一下提振了我把作家漫画肖像继续画下去的信心。

说起来我的漫画肖像创作,缘于偶然的一个机遇。2013年的一天,新疆作协原常务副主席赵光鸣打来电话,说作协成立了作家书画院,计划年内办个作家书画作品展,要我准备几幅作品支持一下。接完电话后,我一时有些犯难,因在文学杂志工作多年和自己的工作性质,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原先掌握的油画技法都已生疏,且时间和精力也不允许,要在短时间内准备几幅可以参加展览的作品还是有难度的,回绝又有点对不住赵光鸣老师的盛情邀约和信任,可是画什么作品好呢?犹豫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十年前我在《西部》上开设的漫画专栏,以风趣幽默的风格赢得了周涛老师和大家的喜爱。而现在这个展览又是作家书画院的展览,我何不以作家为原型,用漫画的手法创作几幅作家们的漫画肖像呢?

主意定了后,我谁也没有告诉,悄悄搜集着周涛、赵光鸣、董立勃、刘亮程、沈苇、阿拉提·阿斯木、叶尔克西·胡尔曼拜克、李娟等几位创作实力比较突出的新疆作家的形象资料。好在他们以前在不同的时间场合都在我的相机中留下了影像。有了影像资料,就是怎么画了,既然是漫画肖像,就一定要夸张变形,突出其相貌特征和性格特点,但不能丑化,不然人们是不会接受的。虽然是漫画,但肖像又必须肖似本人,而这些作家又都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大家都非常熟悉,因此肖似本人又是最基本的要素,画好是有一定难度的。经过一段时间悄没声息地绘制后,终于在展览前夕,我采用钢笔素描手法绘就的彩色的八幅作家漫画肖像装裱完成。送到展会时得到赵光鸣等展览组委会的高度认可,作品被陈列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获得了观者普遍的好评和喜爱。周涛老师自然也是在展览中才知道自己被我漫画了一下。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想用这幅漫画肖像做他新书的封面,可见他的喜爱程度。后来和周涛见面时,他很高兴,说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鼓励我把作家漫画肖像继续画下去。沈苇等一些作家朋友也纷纷给我建议,鼓励我把作家漫画肖像画下去,可以扩大范围,全国的知名作家都可以纳入创作的范围。在大家的鼓励下,漫画肖像的绘画我已坚持了十年,画了近两百位作家、艺术家,既有新疆的作家,也有内地作家。期间新绘制的作品又多次参加了作家书画院的展览,有一次作家书画院集中了五十位作家的漫画肖像给予展出,可谓盛况空前。一些报刊还刊发了部分作品给予评介。

回想自己在《西部》杂志社工作的数十年间,许多自己成长的关键时期和节点,都得到过周涛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他对后生晚辈的扶持可见一斑。这段时间以来,只要一静坐下来,周涛老师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我会不由自主地从书架取出他的书,静静地翻阅一会儿,他那睿智、潇洒的人生都积淀在书中,他在这些不朽的文字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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