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蝴蝶结(中篇小说)

2024-02-01 16:06陈修歌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妈妈

陈修歌

是梦,娄苔提醒自己。

她平复喘息,闭上眼,平躺过来,并尝试操纵身体。她觉得成功了,脚指甲与被面擦出一束火花,臀部施力垂直、均匀,将床垫压出两瓣温暖的凹陷。娄苔满意地睁开眼,却没有看见熟悉的天花板——身体仍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脑袋枕在一只胳膊上。昏暗光线里,书桌和化妆台边界模糊,呈现出磨毛玻璃的质感。挂在墙壁上的那幅夜光的古代星象图反倒清晰,她依稀能辨认出其中的二十八星宿。

视线缓缓下移,落到地板上,并没有梦里的那柄小弯刀。她松了口气。这时,隐约有道白光从星象图上一闪而过,像流星坠落。娄苔凝目细看,又一颗,接着出现两颗,三颗……星象图里下起了流星雨。思绪纷纭中,娄苔突然意识到那一道道惨白的光线并非流星坠落,而是刀光,飛快而凌乱的刀光。呼吸在一瞬间冻僵似的停住,她拼出所有力气也无法动弹一下,一股强大的恐惧感迫近。那是一种里应外合的压迫,它无孔不入,带着铁砂的质量和冰水的触感,散裂空中时会发出窸窣的声响。

这不是梦。因为在一道道刺目的光线下,娄苔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上下两片眼睫毛在不间断用力中碰触、粘连、拉扯又分离——梦是不会如此细腻的。既然身体动不了,那得发声求救,于是她嘴巴大张,竭力大喊起来。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像被什么戏弄了。刀光越来越亮,达到了视网膜无法承受的亮度。娄苔紧闭双眼,让自己免于被刺瞎。

精疲力竭地坚持终于在身体发生抽搐的一瞬间结束。

到底还是个梦。胸口一下子轻快了,好像被集合起来的血液重新放归四肢。娄苔动了动脚趾,又转了下手腕——它们又属于自己了。大口的喘息逐渐平缓,汗水蒸发掉后,脸上紧绷绷的。她再也睡不着了,只能睁眼辨着天花板上的几根灯管,熬到天亮。

这种情况持续很久了。一开始,她服用普通的安定,后来换成了药效更强的,那已经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医生建议她重新服用精神类药物。娄苔不肯,她极力将自己控制在“正常人”的范围内,并给正在外地带队奥数班的妈妈打去电话,表示一切向好,无须担心。

积木、蜡笔、彩绘本,都是露露的。心理咨询结束后,娄苔会陪露露玩一会儿。小姑娘读五年级,有一对棕色瞳仁的大眼睛,稚气透亮的牙齿,以及倔强的小下巴,十分漂亮。上次,露露带来一本夹了很多娃娃贴纸的书,里面有星黛露和玲娜贝儿,以及各式各样的服饰搭配。露露趴在桌子上玩了很久。

估算着下次探望女儿的日期,娄苔想,要给女儿带一本,她会喜欢的。

宋医生临走前交代:“别让任何男性和露露说话,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吧。”

娄苔点点头,将宋医生送出门:“放心吧。”彩绘本上的白雪公主还剩下裙子没上颜色,露露正托着腮在两只相近的蓝色蜡笔间犹疑不决。时针又走了大半圈,露露妈妈终于赶过来,站在前台边大口喘着气,不停地擦汗。公交站点离织心心理咨询中心还有五百米的距离,她是跑过来的。

露露妈妈需要做三份工。除了在一家旅馆做保洁之外,她还在观光夜市租了摊位,带着露露卖关东煮。其余时间,她会上网听培训课,线下提货、配货——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卖一种减肥保健品。

“真抱歉,娄医生,又耽误你下班了。”

“没事,不用跟我客气,”娄苔俯身将一沓子娃娃贴纸整理好,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露露今天很棒哦!”

露露穿一件缀着亮片的纱裙,腰间的两条丝带本来只是随意地绾在一起,但娄苔将它们系向露露身后,打出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结。看上去,露露像一件未拆封的礼物。娄苔立刻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自责:不对,不是礼物,是青春和梦想——露露的两只翅膀。走出很远了,露露还在挥手,声音被风吹散,但娄苔知道她在喊:“娄阿姨,再见!”转过蓝色玻璃墙,母女俩消失在阳光隐匿的拐角处。

归置好前台的访客登记册,娄苔退回工作间,摘下胸牌,换上自己的衣服,窝在沙发里刷起了手机短视频。天色还很亮,娄苔不愿意这么早回家。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负面情绪会不可控制地侵袭而来。

几年前,她是这里的患者,一周来两次。离婚后,病症越来越重,心理咨询频次增加到一周四次。来得多了,就和咨询中心的卢主任混熟了,答应让她来试一下前台接待员。“织心心理咨询中心”几个烫金大字规整漂亮,贴在她工位背后的墙壁上。晌午,阳光照在上面,这是娄苔最喜欢的时刻。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放自己喜欢的轻音乐。从她面前经过的人,要么是可以帮助她的医生,要么是和她一样需要被帮助的病人。她从未如此放松。

又是个周三——露露固定的心理咨询预约日。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风很大,每一个进来的人,裤脚会漫上一片深色的水痕。地板上的湿脚印越来越多,她拿拖把拖了一遍,又拖了一遍。不知怎的,她有些坐立难安,看了看时间,她拨去电话,提醒宋医生别忘了下午两点预约好的病人。对面沉默半晌,说露露不会来了,从八楼跳下去了。后面的话娄苔就听不清了,她愣在原地,嘴巴大张着,仿佛胸腔里正迸出巨大的呐喊,紧接着,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露露妈妈不需要打三份工了。在那之后,娄苔只见过她一次,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绿化带。露露妈妈背着一个蛇皮口袋,俯身在垃圾桶里翻找什么,灰不溜秋的衣服松垮地披在身上,头发乱蓬蓬的,像幽灵。她没认出娄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从绿化带里掏出一只矿泉水瓶。

“喂!”娄苔招呼她。

露露妈妈定在原地,歪着头对娄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啐”地吐出一口痰,迅速转身离去。

娄苔老是想起露露妈妈的那个眼神,好像在哪部纪录片里见过,像一种草食性动物,警惕而脆弱,随时预备着被天敌追捕,或者做殊死一搏。

她在恨我们吧,娄苔想,恨我们没有能力救露露。娄苔也恨,恨自己,恨宋医生,恨对露露施加伤害的那个变态男人,她甚至恨露露妈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还算个母亲吗?

一连几个星期,娄苔没去上班。最后一次去织心,是去收拾东西。没什么可带走的,她做事一向规整,水杯随身,更不会在桌子上摆放手办,乱贴便利贴。她只是从第二层抽屉里拿走了露露留下的一盒积木和几支蜡笔,还有一册刚画了两页的彩绘本。打开彩绘本时,娄苔在里面发现了一根头发,纤细而脆弱,拈在阳光下看,像一根近乎透明的蛛丝,能在指尖折射出一段微弱的彩虹。她分辨不出这根头发是谁的,但可能性只有两个,露露,或者自己。她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临走前她见到了宋医生。她们默契地没有提那件事。宋医生送她一本书——《重建正常的生活》,作者是外国人。娄苔没告诉她,自己已经看过了。转过玻璃墙时,娄苔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宋医生还站在门口,耷拉着头,胳膊垂在两侧,手指处有一股烟雾升腾而起,看上去,她反而像一位来咨询的病人。

从织心离职后,噩梦并没有放过自己。它们像一株恶性生长的藤蔓,黏腻的触角延伸至每个深夜,捆得娄苔透不过气来。

表妹请她到港城,帮自己筹备婚礼。不知道这是不是娄苔妈妈的意思,她想让女儿忙起来,身体的疲乏或许能带来精神的放松。为了更好地照顾娄苔,妈妈办理了提前退休,这使她无法领到全额退休金。娄苔情况好转后,妈妈又进了一家辅导机构,给小学生做全托管式的奥数培训。现实情况迫使她必须赚更多的钱。

叠喜糖礼盒是娄苔的主要任务。先沿着虚线把盒子两面对折;再用两颗纽扣状的软钉将一根细竹条固定在礼盒两侧;然后引一条红色绸带穿过礼盒顶面的两个眼,打蝴蝶结,系好;最后,用别针分别挂住一枚金色小喜字、一颗银色塑料珠子,别在蝴蝶结上。娄苔努力让自己沉浸于烦琐的工序中,地板上逐渐堆出了一座小山。

她腰疼得厉害,但一连几个晚上没有失眠,甚至噩梦也温柔起来——起码在梦里,她不再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充足的休息让她活泼起来了,她开始有了想出去走走的闲情逸致。

港城经历过几轮规划、建设,在夜晚的卫星地图上圈占出越来越大的光斑。好在那些熟悉的街道、地标仍然被保留。娄苔对老市区并不陌生,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况且,她在梦中回来过无数次。

伊春饺子馆还在,甚至扩出两家分店。老店仍位于港城实验小学對面。老板是爸爸的战友,姓冯,东北伊春人,已经认不出娄苔了。娄苔并不打算上前攀谈。过去她叫他冯叔,曾从他手中接过一只会播放《生日快乐》的八音盒。如果提起,他一定会想起来的。说不定他还会主动谈到娄苔爸爸。那会儿爸爸经常坐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提前点一盘韭菜虾仁馅的饺子,等娄苔放学跑过来,饺子刚好放到温热。

曾经,爸爸是一个令人崇拜和感到踏实的人。后来爸爸变了,很多约定都没兑现,比如周末去游乐园、生日蛋糕上应该画一家三口、睡前再讲一遍《豌豆公主》……“爸爸很忙”这四个字能搪塞一切。从爸妈零碎的争吵中,她隐约知道些什么。她必须做点事情,比如把爸妈的漱口杯紧紧靠在一起,将晒干的衣服折叠整齐放进衣柜——假装这是妈妈做的。她甚至还偷妈妈的香水,喷洒在爸爸的外套上。“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爸爸骂妈妈的话,娄苔听到了,捏了捏自己的小辫子,甚至拿起剪刀对着镜子比量了几下。

终于在一个夏天,娄苔跟随妈妈离开港城。她们租住在岛城一幢老房子的二楼。从早到晚,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腥味,块状的霉斑在地板上疯狂滋长,挂在衣柜里的毛衣表面浮动着一层绿毛,被子摸上去黏糊糊的,身上穿的衣服必须一天洗一次,第二天还不一定干。很快,娄苔背部起了密密麻麻的湿疹,睡觉之前要涂上一层莫米松乳膏。睡梦中,娄苔痒得把自己挠出一道道伤口,指甲盖里储满了乳膏与血混合成的粉色泥垢。楼下住着房东一家。一大早,娄苔就被各种噪声吵醒了。一开始是开门关门,砰砰震地;紧接着是金属器具相互摩擦,盘子碟子碰撞在一起,十分尖锐;最后有机器被发动了,轰隆隆,仿佛从地底下孕育出了怪物——房东带着大儿子出海捕捞去了。

妈妈感到抱歉。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娄苔,是否会想念过去那个家——精致温暖的卧室、整洁干燥的衣物、光线充足的阳台……娄苔咬紧嘴唇,闭着眼睛,但还是阻挡不了眼泪的迸出。

不,不想念,那简直是住在地狱。提都不要提。

点了一盘韭菜虾仁馅的饺子,娄苔依旧坐到老位置上。冯叔和记忆中一样勤快,操着一口爽快幽默的东北话迎来送往,丝毫没有做老板的架子。他老了,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如果爸爸还在,大约也是这样,两鬓星星点点地藏着白发,眉间可寻出惯常表情的纹路,下垂的眼角或能增添几分中年男人的儒雅。

吃完饺子,娄苔到街上闲逛,视线被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吸引了。她正站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啃一块手抓饼。娄苔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橱窗里的模特穿着黑色修身毛衣长裙,木耳边的裙底嵌有一层金色丝线,腰带上印着一排金色小马,姿态各异,有的奋蹄向前,有的撂起后腿,有的回头张望……这些小马,让娄苔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十二生肖贴纸。有个暑假,她的零钱多数用来买小马贴纸,厚厚一沓子,其中有几张就是这种金色款式,它们被贴进日记本里、童话书里、课桌上,或者围绕圆珠笔贴满一圈,写字的时候一闪一闪的。暑假结束后,娄苔将贴纸忘在了清蕖镇的奶奶家。后来娄苔去拿小马贴纸,发现都泛黄了,且失去了黏性。

女孩很专注,丝毫不在意身边人来人往。校服拉链是拉满的,领子翻下来,呈规整的圆环状,修饰出纤长的颈部线条,这种穿法是现在校园青春偶像剧里流行的。娄苔早在十几年前就这么穿,那时她也扎着马尾辫,在工艺美术职业学院上学。因为身体原因,校长特许她无需住校,完成规定学分的一半即可。

风吹过来,女孩耳边的碎发随意飘动,娄苔顺着发梢往下看,校服胸前印着“港城实验中学”的字样。

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就是这个年纪,说不定也在这所高中。

女孩离开了。娄苔则推门而入。

迎面是几排长长的挂衣架,她象征性地转了一圈,偶尔伸手翻一翻,最后指着橱窗,对从进门起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导购说:“我想试一下模特身上那件。”

她甚至没有认真看过导购一眼。但导购突然“哎呀”一声,迎上来捏住了她的肩膀:“你是娄苔,是不是?”

娄苔怔了一下。

“你就是娄苔,错不了。嘿,我认得你腮上这颗痣!”导购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和娄苔差不多的年纪,大眼睛,薄嘴唇,化着妆。

娄苔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下显露出的一对小虎牙,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

“你忘了我啦?李有梅!”

“嗨,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记得小三角吗?沙子里面有土咩咩!”眼前的女人兴高采烈地给她提示。

“土咩咩……”娄苔咽了口唾沫。

那几年,父母闹离婚。娄苔被放在清蕖镇中心小学借读,由奶奶照顾日常起居。班上的确有一个女孩叫李有梅,老是穿一条棕色的条纹背带裤,肥墩墩的屁股和肚子将背带裤撑得鼓鼓的,整个人像装在一条麻袋里。至于她说的小三角,是一块三角形的卫生区域。小三角的沙子里面,藏着土鳖,一种扁平的卵形小甲壳虫,放进掌心不过小小的一枚,会装死,一动不动好一阵子。这就是李有梅所说的土咩咩。曾经,她俩脱了鞋袜,赤着脚在沙子里穿行,土咩咩跟随底部湿软的细沙被翻出来。

“是你。”娄苔并不兴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你认错人了”,然后立刻转身走掉。

“我记得,”最终,她笑着伸出手,“根本不敢认,变化太大了。”

昨晚睡前,娄苔又翻了几页《重建正常的生活》。她喜欢译者的语言,带着忧郁,但不多,让她感受到恰到好处的亲切。她已经不必服用血清素回收抑制剂,但有时仍觉得难以忍受,那种巨大的陷落感,就像身体被摁进一个巨坑,四周漆黑一片,缺氧、沉重、压迫。卢主任说正常人也会这样,要相信自己已经正常了。娄苔一直以为这是在进行安慰疗法。

现在她相信了,自己已与正常人无异。当李有梅带着那段被封藏的时光冲破记忆闸门站在她面前时,她没有逃避。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勇敢。

李有梅一边说话,一边取模特身上的衣服。她个子高挑,烫着卷发,还穿了尖头高跟鞋,鞋跟打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嗒嗒”声。“只有这一件了,我看正好是你的码。”将衣服捧到娄苔面前的,是十根夺目的手指,指甲上贴满了亮晶晶的钻石和小珍珠。

试衣间门上贴了一面大镜子。拉开门时,娄苔与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只是一晃而过,但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憔悴——干燥起皮的嘴唇,疲惫的眼睛,碎屑似的雀斑缀在脸颊,那是怀孕时冒出来的,再也没消退。门闩合上的瞬间,娄苔失去了试衣的兴趣,但还是将卫衣和牛仔裤快速脱下,套上新毛衣,扯出头发,随意打理了一下,朝着墙上一块巴掌大的补妆镜勉强挤了个笑脸。

娄苔走出来,站在穿衣镜前。衣服很合身,有问题的不是衣服,而是衣服之外的部分,比如亚麻色的浅筒棉靴,这是冬天雪地里的装扮;最违和的是领口上方那张脸,透着苹果氧化后的黄气;左腮上的那颗痣端居面中,格外醒目,像个喧宾夺主的小丑。这颗痣在相书上被称作“点泪痣”,像是挂在腮上的一滴泪,它会让女人婚姻不幸。结婚前,娄苔去医院点掉过,后来又长出来了。这就是命吧。娄苔不打算再点掉它。

李有梅很健谈。她们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清蕖镇和镇中心小学里的那群同学。娄苔没有打断,微笑着听她像摆弄家常事似的絮絮叨叨。说到戴着假发的数学老师,两人大笑起来:“对,对,风大太,假发被吹掉了!”

“学生们都跑出来看,说数学老师满世界追假发!”

“太好玩了。”娄苔觉得空气中满溢着快活的气息。

“你一定想不到,哎,怎么说呢……你还记得耿亮吗?”李有梅终于提起了这个名字。

一瞬间的凝滞。随后,全身的血液飞速往头顶涌动,娄苔感觉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仿佛她刚被抽掉听觉,必须努力瞪大眼睛去分辨什么。这个名字她在心里念了成百上千遍,一时听到竟产生了恍惚的陌生感。

死都不会忘。只是她根本想不到,还有机会听到“耿亮”这个名字。

“耿亮在这里吗?”

“那时候大家都爱胡说八道,叫你‘耿亮的小媳妇’,对不对?”李有梅掩面而笑。

娄苔被送到奶奶家时就有预感,爸爸又说谎了,短时间内,他是不会来接自己的。尽管爸爸再三承诺:如果适应不了新学校,他会立刻带她回家。娄苔点了点头,她只有一个问题:“妈妈呢?”爸爸不回答。临走时,爸爸伸开胳膊,想抱一抱娄苔。望着爸爸结实的双臂从空中划开,娄苔浑身一颤,一边摇头一边退却:“不要。”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部分枝条越过院墙,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洒下一片浓荫。没事的时候,奶奶坐在那片清凉地里织毛衣,或者编竹筐。邻居家男主人是个木匠,比娄苔的爸爸年轻,但他有一个和娄苔同岁的儿子。

“过来,这是你妹妹。”一个面庞白净的男孩被木匠推到娄苔面前。

孩子们可以通过年龄快速建立关系,但八九岁的男孩,普遍不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不过,这个叫耿亮的男孩必须得接受娄苔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自己,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木匠在农闲的时候,要进城做一些零工,贴补家用。但是木匠太爱喝酒了,刨不了几根木条就要喝一口酒,干活挣的钱还不够酒钱。这个冬天,他通过娄苔爸爸找到一份在二手家具店的木工活。临走前,木匠满口酒气地捏着儿子的耳朵,警告他必须像个哥哥一样保护娄苔。

一开始他们互相看不上。娄苔嫌弃他不讲卫生,鼻涕随便抹在袖口上,鞋子也不好好穿,非得踩下鞋帮,当拖鞋靸着,露出冻得通红的脚后跟。耿亮则觉得娄苔过于娇气,老师让她坐第一排,她不愿意,就哭。

很快,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从奶奶家走到学校,并不远,但需要穿过一座采石场。采石场里有两条狼狗,拴着铁链,面目骇人。幸好它们对孩子不感兴趣。潜在的问题是几只散养的公鸡,自从长出翎毛之后,就开始尾随孩子,伺机啄上几口。耿亮制定了一个计划,将娄苔也考虑了进去。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过于单薄。他们拿出事先藏好的木棒,朝公鸡挥舞。娄苔是个好帮手,在挥舞木棒的同时,还会大喊大叫,助长威风,这招对公鸡很奏效,它们迟疑着不敢上前。耿亮从不喊叫,他认为那样做,实在有损他作为男子汉的氣概。

并肩作战的经历让两人混熟了。耿亮把她带到村子后面的烤烟房里,收集柴火,在地上挖坑、生火,将红薯丢进去。两对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火苗跳舞,柴火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等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他们就拿木棍把烤得焦香的红薯从炭火下扒拉出来。顾不得烫,双手一掰,热气腾腾。吃完后,他们去河边,将黑乎乎的双手和嘴巴清洗干净,脸对着脸再互相检查一遍。

原本,耿亮在村子里属于其他阵营,那是由一群男孩子组成的。上一个秋天,他们还在一片刚收割完的大豆地里,支木桩、画线,分成两队踢足球。娄苔出现后,他几乎没有机会再去找那些男孩玩,但他们之间一定说过一些话。

“嗨,跟你在一起的女孩是谁?”

“不是谁。”

“不是谁,那是谁呀?”

……

“哎哟,哎哟,到底是谁呀?”

最后,男孩们一定是大笑着跑开的。

有天下午课间操,娄苔和一群女孩在教室前的石磚上跳绳,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冲到娄苔面前。“你是不是喜欢耿亮,”男孩笑嘻嘻地问,声音很大,“你俩以后可得结婚了。”他说完就跑了,周围的男孩子们却开始起哄:“他俩这会儿睡在一起呢!”娄苔想反驳,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这几天,她的确被安置在耿亮家一间隔断的小卧室里。她得吃耿亮妈妈做的饭,还得盖耿亮盖过的棉被,被子上有一股酸酸的脚臭味。奶奶神秘失踪了,回来的时候从肘弯上放下一个竹篮,里面有糖果、糕点,还有鸡蛋。娄苔伸手在竹篮里翻动,发现每一枚鸡蛋上都点着红点,她从没见过。她去问奶奶,奶奶却什么也不说。

娄苔脸涨得通红,扔下女伴们跑开了。

结婚?她可从来没想过。这个词语多么害羞又多么蛊惑。她知道,结了婚两个人就得住在一起,妻子要准备一日三餐,得洗衣服,还得生孩子。像妈妈说的那样,结了婚就得负责任,一生一世永不分开,如果谁反悔了,就要遭报应。妈妈对爸爸说这话时,语气恶狠狠的,带着哭腔,娄苔躲在房间里默默流泪。

“耿亮的小媳妇”这个绰号不知不觉地传开了。娄苔愤怒地回击:“闭嘴吧,小短腿儿。”“你满嘴喷粪呐!”……她憎恶那些男孩,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比如被老师罚站,甚至幻想让铁臂阿童木从电视机里飞出来,收拾他们,一拳打倒一个。上课铃声响起,她坐下来,心里异常激动,双手颤抖着翻开课本。

耿亮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

比如,早上娄苔在门外喊上学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娄苔暗自生气,只能更早,偷偷躲在墙角。

然后她知道了狗洞。

那天她跟在耿亮身后,两人保持几十米的距离。耿亮始终没有回头,娄苔学着耿亮的样子,踢路边的石头,跳起来打垂下的柳枝,遇到水坑一定要练一下立定跳远……最后,她看见耿亮从学校东墙密密麻麻的茅草丛里,扒拉出一个洞。这个洞只容一人钻过,洞口抹了水泥,大约是为了走水。

从这个洞进学校,可以少走几百米的路。娄苔先把背上的书包摘下,推进洞里,然后紧贴着洞下缘趴下,两只胳膊支着地面,一点点匍匐向前。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娄苔发现耿亮正屏气凝神地立在墙边盯着她。

“这下好了,”耿亮气急败坏地说,“你肯定会告诉老师,对不对?”

娄苔拍了拍身上的土,摇了摇头。

“你跟踪我。”

娄苔又摇了摇头。

“不说算了!”耿亮把头一扭,拔腿就走。

娄苔委屈地跟在后面大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一连几天,娄苔光明正大地跟在耿亮后面,从“狗洞”钻进学校——对,是“狗洞”,娄苔起的名儿。两人约定好,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一夜之间,鸭子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河滩上,柳条变得柔软,风把它们吹得像云朵一般四处伸展,孕育出点点鹅黄。木匠从城里回来了。

奶奶家里多了一只纸箱子,两扇活动的纸壳微微颤动着,娄苔屏气凝神,蹑脚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壳,一股动物皮毛混杂着奶香的暖意迎面扑来。是一只小白兔,木匠送过来的。耿亮也有一只,是灰色的。

“应该是一公一母。”男孩子们聚在耿亮家里,幸灾乐祸。耿亮妈妈走出来,把他们撵走了。但她说的确是一公一母,以后可以生小兔子。娄苔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感觉自己的小白兔一定是母的。“你俩得去挖荠菜。”耿亮妈妈计划在柿子树下搭一排兔笼,繁殖很多的兔子。

两只兔子被关进同一只笼子,它们本就不该被分开。下午放学后,娄苔跟着耿亮到一大片平坦的麦地里挖荠菜。夕阳越过水面,越过两个孩子发光的头发,一直照到麦地尽头,那里闪烁着淡淡的绿色和黄色,轻如薄雾,与天空融为一体。荠菜的叶子是锯齿形状的,呈莲花座状铺在地面上,还有一种野草和它特别像,只不过叶子更油亮一些。如果一时难以分辨,娄苔会掐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咀嚼,发苦的是冒牌货,荠菜则冒着一丝土腥气的清甜。用不了多久,荠菜就装满了竹篮。

娄苔觉得棉鞋开始捂汗,走路的时候脚底发黏,快要跟不上耿亮了,“得给我妈打电话,寄一双单鞋来。”奶奶正在擀饺子皮,装作没有听到。娄苔又讲了一遍。奶奶放下擀面杖,直起腰,“你妈都忘了你在这儿了。”“才不会忘。”娄苔故意一脚踢在门槛上,棉鞋发出一声沉闷的抗议。

晌午暖和的时候,奶奶坐进阳光里给娄苔做鞋。她眼神不好,穿针都要费一番工夫。第三天,这活儿就被耿亮妈妈接手了。

耿亮妈妈长得好看,做鸡蛋面好吃,还会剪纸蝴蝶,她做的鞋也一定漂亮。娄苔心里美滋滋的,伏在她腿上,看银色的针在手指间翻飞跳跃。她有些想妈妈。除了见不到妈妈,清蕖镇的一切都让娄苔喜欢,如果一直待在这里,她会愿意。过去那些痛苦的经历,会随着春天的风和笑声,消融在一片片闪光的涟漪里。

“婶婶真好。”

耿亮妈妈笑了,细长的眼睛眯成缝,一条长长的鱼尾纹漾到鬓角。她边笑边抬手去理挂在左脸颊上的碎发,使那几缕头发更服帖地盖在脸上。就在她理头发的空当儿,娄苔看见耿亮妈妈头发底下的颧骨上有一片淤青。

肯定是耿亮爸爸打的。那时,镇子上男人打女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一开始,娄苔认为爸爸和他们不一样,毕竟他们搬进了城里,吵架归吵架,爸爸从没动过手。后来一切都变了,大概是因为爸爸言语上不能占据上风了。娄苔跑出来扑在妈妈身上,却被爸爸像拎小鸡似的拎回卧室。娄苔猛力捶打,紧锁的木质门“砰砰”震颤着。最终她瘫坐地上,浑身战栗。

大人们说妈妈不检点,在外面有男人,活该被打。奶奶骂得最凶。后来的真相,大家都知道了——整个事件完全弄反了。他们又嘲笑妈妈没本事拴住自己的男人。奶奶骂得更凶了,逢人便说当初她就不同意儿媳妇进门,果然没好结果。奶奶唾沫横飞,根本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对方已经走远了,她还在不停地絮叨着,两颊因激动而泛红,抻长脖子将喉咙里蓄积已久的痰“噗”地吐出,喘气终于平顺了些。

娄苔打定主意,如果爸妈离婚,自己一定要跟着妈妈。一次次,她们等爸爸把力气用完,等一切结束。妈妈过来抱她。妈妈的头发被泪水糊在脸上,嘴角渗出血迹。娄苔不敢去看,转身跑开。关灯后,娄苔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脸贴着心爱的布娃娃,一遍遍轻声诉说着:“对不起。”

跟红色布鞋一起送到娄苔手里的,还有一枚鸡蛋。娄苔惊奇地发现,鸡蛋壳上点了一个小红点,她有点兴奋:“点小红点的鸡蛋,我见过!奶奶带回来一篮子!”耿亮妈妈说:“好福气呢。快吃了吧。”耿亮在一旁嚷嚷着:“我也见过的,上次是我小表弟出生,这次我有了一个堂妹!”娄苔握着鸡蛋,半晌没缓过神来。她好像明白过来了,她的家真的没了。

一连几天,娄苔都尿了床。“肯定玩火了,”奶奶将被褥搭在晾台上,一大圈尿迹格外醒目,“小孩子玩火,一定会尿床。”娄苔别过脸去,假装看不见,也听不见,跑去耿亮家。两个孩子紧挨着兔笼蹲下,观察兔子们嘴巴一鼓一鼓咀嚼荠菜的样子。奶奶的声音越过院墙:“不要玩火!又该尿床了。”多么难堪,娄苔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耿亮大声回答:“好,不带她玩火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偏方,说蜘蛛尿能治尿床,便偷偷钻进仓库里抓蜘蛛,却不小心将木匠的墨线尺子踩断了,遭了一顿打。

他说不疼。娄苔鼻翼翕动,哭得更凶。耿亮头上缠满了白色的蜘蛛网,怎么拈都拈不干净。

木匠一向沉默寡言,每天很早就下地干活,酒是他唯一的消遣。耿亮家里的味道变了,除了让娄苔头晕的劣质酒精味道,还有无形的恐惧感,像一支支箭镞凭空而来,但射中的每一处都不是要害,目的在于让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祈祷不要死掉。娄苔望见过木匠干活的场景,他放下酒瓶,将犁铧装在发动机上,扶住犁把手,用力往地下摁。犁铧所过之处,路线不容一丝倾斜。这股力量迫使大地臣服,一层层伤口应势开裂,黄色的血浆喷薄而出。娄苔不敢再看,绕路逃走。

还好,傍晚去喂小兔子的那段时间,木匠仍在地里干活。

不知何时达成了一种默契,为了避开村里那群小男孩的视线,去挖荠菜的时候,两人不会同时从家里出发。他们一前一后,选择在村口银杏树下碰头。谁去得早,谁就坐在树下等一会儿。

娄苔喜欢早到。她沉浸在杏花李花淋过雨水的带着土腥气的香味里,静静等待着。想到耿亮就要来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抬起头看布满天空的绿色小扇子似的银杏叶,一遍一遍地做深呼吸。她从来都是跟在耿亮身后,踩进他豆瓣形状的脚印。太熟悉了,他饱满的后脑勺,柔软的头发,白皙的脖颈,甚至他蹲下身时裤子在腿弯处形成的褶皱走向。

偶尔,耿亮会比她早到。他握着小弯刀,左右甩动手臂胡乱地砍着路边长成半人高的杂草,或者低着头来回地走着,竹篮就挎在胳膊上,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还有一次,娄苔没有看见他,地上却有一只竹篮,她疑惑地走到银杏树下,耿亮突然顺着银杏树干溜了下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爬树上干吗?”

“吓唬你呗!”

荠菜们渐渐长高了,伸出一条长长的茎,茎上面攒聚起一颗颗不起眼的绿色小花苞,或许再过一夜,这些小花苞会全部盛开。

不会有人比娄苔更熟悉荠菜花。那些只有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花,只能吸引还未梳起马尾辫的小女孩凑上去:有几瓣,花心什么颜色,花瓣是什么味道的?

花事盛大,田间地头一丛丛的雪白。奶奶说不用再挖了,荠菜老了,兔子不爱吃了,烀饼子也硌牙了。

娄苔装作没听见奶奶的话,还是挎着竹篮跑了出去。

情况有点反常。等了好久,耿亮都没来。娄苔仰头向银杏树望去,小手掌们长大了,迎着风哗啦啦地响。这次,耿亮不在树上。

娄苔想起奶奶的话,猜测耿亮的妈妈也是这样说的,于是耿亮不来了。那也要告诉自己呀。

娄苔有些气恼。

“我来找耿亮。”“耿亮呢?”“我来看看小兔子。”这些话在喉咙里滚过几遍后,婁苔决定自己先一个人绕过水塘,再穿过马路,到那片平坦的麦地里挖荠菜。不用装满篮子,一半就好,她会挖得很快,不再停下来去嗅那一簇簇的小白花。

有了半篮荠菜,她就敢理直气壮地推开耿亮家的大门。

小弯刀一闪一闪的,晃得娄苔眼花缭乱。快点,必须再快一点。这次,小弯刀格外不顺手,刀刃像是钝了,刀柄也不称手。

有汗水滴落下来,摔进土里,只留下一点暗色的水痕。娄苔听到了粗重的呼吸声,她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告诫自己别慌。可呼吸声越来越重,娄苔猛然抬头,发现是耿亮。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竹篮就被塞进怀里。

“帮我藏好。不要让别人发现。”耿亮神色慌张,眼睫毛上披挂着水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娄苔没弄清楚什么意思。但耿亮再没说别的,转身就跑了。

竹篮手柄上还残留着耿亮手心的温度,篮子里松松垮垮地摆着几把麦秸秆。娄苔拨开麦秸秆,赫然出现眼前的,是耿亮的小弯刀。

小弯刀上沾着鲜红的血。

“你嫁给耿亮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李有梅难掩诧异,接着有些羞涩地笑了。

娄苔也说不清楚。在男女关系方面,她的感觉一向敏锐。毛衣是高领的,她感觉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想立刻换下来。

“衣服太长了,领子又太高,不适合我。”她给自己找好了解决方案,但绝不会施行,“或许换一双高跟的靴子会好一些,而且,需要把头发盘上去。”

这些话更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审美,以此解释自己现在这么邋遢是个意外。好像这样打扮起来后,她就能比李有梅好看。

一定要给自己找到理由,这是心理医生告诉她的,并且进行了刻意的训练。

“爸爸妈妈离婚,绝不是我的错,因为他们不再相爱了。”

“我不能保护妈妈,是因为我太小,我现在终于长大了,有力量了。”

“大概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知道他一定能过得很好,对。”

“真爱没有错。”

……

直到她裹紧黑色外套走到大街上,仍没能从恍惚的对话之中脱离出来。李有梅最后的话还在耳边飘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她觉得自己漂浮在离岸很远的水面上,水很深,天空很高,无所依凭。她往水底看,那里亮晃晃地躺着一把小弯刀,刀刃上红色的血正一缕一缕撕扯着随水漂离。岸边长出了一棵银杏树,她朝那游去,胳膊拍打起无声的水花。

隔着酒绿色的波浪,她看见耿亮家被拉上了警戒线,门口停着警车,前前后后围了几层看热闹的人。暗红色的铁门敞开着,除了警察,还有穿白衣服的人出入。他们议论纷纷,说木匠死了,是被杀的。不,是被饭菜里的药毒死的。才没有,是被割了喉,血喷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嗨,还没死呢,命大,没切到动脉。

后来消息传出来,是耿亮妈妈失手杀了耿亮爸爸,她坐牢去了。远在南方的姑姑来了,接走了耿亮。

银杏树叶子还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娄苔带着竹篮跨出门槛,又转过几条胡同,隔着很远,望见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男孩,也挎着一只竹篮。小山包上的几个男孩朝他喊着:“喂,快来。”那个男孩挥了挥手里的小弯刀,示意要去挖野菜,不能一起玩。娄苔顿时确信,是耿亮,一定是耿亮,她冲了过去。

不是。那个男孩黑黑的,满脸水痘印子,友好地问娄苔要去哪儿。

“你有见到耿亮吗?”娄苔更像在自言自语。

男孩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声,迅速跑开了。娄苔抬起头,一片青翠,阳光透过银杏叶子的缝隙,筛下斑斑金光。她伸手去接那些金光,金光穿过指缝掉落地面,她趴下去寻,掀开石块,抠出泥土,捧着往嘴里塞,好像这样她就能遏制住哭号。

耿亮消失了,但妈妈来了。她说右腿还有钢钉没取出,不能帮婁苔背书包了。

没关系,快点离开就好。

意料之中的,她们没有回到在港城的家,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样最好。已经有两个星期娄苔没去上学,连大门口都不能走出。亲戚请了几个神婆,做了几场无用功。后来,娄苔被送去做心理咨询。慢慢地,娄苔记起了在原先那个家里,自己有一只棕色的小狗熊,放在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二排的中间那列格子里,紧挨着一本《安徒生童话》,书底下压着一盒24色水彩笔,缺了两支,是紫色和棕色。那时,娄苔已经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逐步面对曾给她带来心理创伤的环境、事件、人物。她拿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爸爸的样子,并给他配上了一架犁铧,尽管爸爸从未使用过。

“还有呢?想想爸爸还应该有什么?”医生语气温柔。

娄苔又画了一盘饺子,“是韭菜虾仁馅的。爸爸很爱我。”

“没关系,你可以画些别的。”

娄苔抬头望了望心理医生,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鼓励。

一切都能被理解。于是娄苔画上了火焰、拳头、撕碎的衣服,还有带着红点的鸡蛋。

心理医生了解过娄苔的发病原因——伤害远不止这些。但无论她如何引导,娄苔始终不去触碰那个盒子。如果问她最好的朋友是谁,她会说没有。只能到此为止,否则她会大喊大叫,拒绝任何人靠近。

那段时间她爱上了画画,浑身抽搐的症状减轻了不少。她不再上学,整天跟着妈妈。妈妈去教室上课的时候,她就趴在办公桌上画画,画那些没有画过的,并赶在妈妈下课前撕碎。她拿出那些色彩鲜艳、寓意美好的画给妈妈看,央求妈妈在周末带她去放风筝,还要买冰糖葫芦和桃酥饼干。

此后漫长的时光里,娄苔没再见过爸爸。再次得到爸爸的消息,是他出车祸离开人世,那时娄苔已经长大了。妈妈陪娄苔回到港城,葬礼上,娄苔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妹妹。也说不上她俩到底哪儿长得像,但爸爸有形的部分,分明在姐妹俩身上留存下来。像通了电似的,从前那些和爸爸相处的场景,纷纷扰扰涌现在娄苔面前。并没有发生妈妈所担心的状况。那些疼痛就像虫子在苹果内部噬出的一个个通道,尽管百转千回,但时间久了,会失掉水分,长痂结壳,好比手心里的茧子,神经末梢的感知点已经无法发挥效用。

娄苔一身孝服,静默伫立。妹妹则哭得很凶,最后没力气了,扑倒在爸爸的墓碑前。娄苔望着妹妹抖动的肩膀,想抱一抱她。葬礼结束后,娄苔带她进了一家饺子馆。妹妹要了一盘青椒火腿馅的,娄苔打量着菜单,迟迟未开口。妹妹说,姐姐应该喜欢吃韭菜虾仁馅的吧。娄苔没说话,但鼻子发酸。

两人闷头吃饺子。再次抬起头,娄苔戏说自己被热气熏着眼睛了,妹妹说青椒太辣,鼻涕都淌出来了。她们盯着彼此,大大方方地流着眼泪笑了起来。

“我真羡慕你。”

“我也是,”妹妹接着说,“你不知道吧,爸爸经常偷偷跑去看你。”

或是在冬日朦胧的早晨,娄苔排队买热豆浆的时候;或是在她背着画架去海边写生的时候;甚至只是她躺在房子里的某个时刻。有道目光努力穿越人群、风、玻璃甚至墙壁,只为多看她一眼。他绝不能贸然上前,他不知道生病的女儿会作何反应,而女儿的病,是他赎不了的罪过。

有多久了,娄苔都不能自发感知一些东西,比如盛开的鲜花或是烤面包的香气。这些东西通常会让人感觉幸福。那天她把妹妹送回家后,沿着一条青色石子路,一个人慢慢走。月光如水,一股苦香扑鼻而来。她闻得出那是白杨树正在出叶,心头袭来一种久违的感觉。她蹲下来,旁若无人地哭起来。

港城很小,旧人重逢的故事一定发生过不少。如果耿亮此刻站在面前,娄苔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认得出他。或许不能,左眉那道疤会被时间抚平,皮肤会晒黑,五官会朝出人意料的方向拉扯。而当耿亮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红毯,两边簇拥着鲜花,新郎新娘从红毯上走过。耿亮就在对面,坐在男宾中间,身体稍微倾斜着。四目相对,他怔了一下,只是短短几秒钟,最终收回目光。

娄苔将手藏在桌子底下,用力握着,好像这样就能控制颤抖的幅度。自从遇见李有梅,她就开始魂不守舍,必须不停地干活,不停地讲话来消解。她叠完了所有的喜糖礼盒,又跑去健身房,将健身器材挨着试一遍,直到身体无知无觉。但大脑里那只灵兽还在横冲直撞,手执利刃奴役着疲惫的躯体,弹簧似的神经被肆意拨弄出高低不齐的颤音。她甚至不能闭上双眼,她开始幻想从八楼跃下的露露该是何等的轻盈,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吧。跳下床,拉开窗帘,她放声咒骂楼角那几颗星星,星星一声不吭。她扑通跪下,不停地道歉。在即将又一次坠落深渊之时,她突然记起卢主任曾教她打坐——双腿盘坐,指拈莲花,长长地吸气、呼气。想象空山新雨后,想象春江月明时,那些色彩和香气会随着一吐一纳在体内流走不息,每一处脉搏都将得到安抚。不,她应该去直面漫山遍野的荠菜花,哗啦啦作响的银杏树叶……是啊,一枚枚豆瓣似的脚印正等她踩进去,一根根透明的蛛丝来去无踪,却引来光,在她脸上折射出奇异的彩虹。她感觉到背部隐隐异动,一对雪白的翅膀穿肋而出,只需脚尖轻盈一点,她就能凌空飞起。冰凉的月光轻弹每一处皮肤,血液冷却下来,她终于有了睡意。

这是娄苔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压制住了那只灵兽。

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短暂的激动过后,那双手终于从桌底拿出,去剥花生,去递喜糖,去倒水……去梳理耳畔的头发,好让目光一路畅通,舒缓地滑向对面。

耿亮确实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脸部拉长,变得立体,大概因为青春期长粉刺的缘故,两颊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但左眉的疤还在,那是耿亮爬树摔的,树上挂着娄苔心爱的燕子风筝。耿亮站起身,走出大厅。鬼使神差地,娄苔也跟着走出去了,和小时候一样。她看见耿亮靠在门外一根空心的不锈钢栏杆上吸烟,左右两边都有一个空档,足够自己站过去同他讲话。

“我听有梅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碰见你了。我是新郎的朋友,你呢?”他的声音呈现一种高颗粒度的粗糙,娄苔感到陌生。

“我是新娘的表姐。”娄苔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无风,阳光有些干燥。娄苔怀疑自己跟着走出来是一个错误的行为。尽管她藏了一肚子的话,但一句都说不出口。那场泥石流已冲刷而过,一切沉淀下来,废墟之上开出了小花。娄苔的两只手自然交叠着放于栏杆上,目光柔和,平视前方。

酒店门口,几个孩子利用地上不同色彩的砖块在玩跳房子。有时单脚落地,有时双脚落地,孩子们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有个个头小的男孩,跟在姐姐后面。姐姐腿长,又跳得快,他跟不上,心里急,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后面的孩子不停地催促他快些,他急得满脸通红,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有大人过来将哭泣的小男孩抱走了。

如果问“这些年过得好吗?”反而显得虚伪、无用;“你怎么会在港城?”命题过于宏大,恐怕几句话难以讲清;“有想过去找我吗?”也太不合时宜了。最好什么都不问。他说,就静静地聆听;他不说,就静静地等待。余光瞥见耿亮的影子,缩在脚下,小小的一团,还是浑圆的后脑勺,甚至支在栏杆上的一条手臂,恰是挎着一只竹篮子的姿势。可一切又是那么陌生。

耿亮把烟头掐灭在栏杆上。他好像没有要回大厅的意思,转过身对娄苔说,“明天我要回一趟清蕖镇,你想去的話我可以带上你,”好像觉得有点唐突,他又补充道,“我想,你好久没回去过了。”

“上午九点,我在子午路上的小渔湾市场出口等你。”耿亮说。

娄苔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她默默转身朝大厅走去。

整场婚礼,娄苔心不在焉,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朝对面望——不管他在不在。舞台中央的一对新人开始互相致辞,娄苔努力回想着曾经自己的婚礼,以此来转移注意力。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还没有搞明白婚姻是怎么回事,她就匆匆踏了进去,当然也会有海誓山盟和轰轰烈烈。

他是妈妈在学校带过的徒弟,一位刚入职的数学老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美术馆,那里正进行一场油画展览。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娄苔只想快点摆脱这场无聊的约会。她心不在焉,走得很快,在一个转角处,却被一幅画绊住了。画面是一片打麦场,深处的两个麦草垛之间,隐隐约约垂着一张蛛网,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淡淡的铁锈红。数学老师也注意到了,他感叹于这张“八卦图”的精巧,兴冲冲地告诉娄苔,直角坐标系和对数螺线的产生,就是数学家从蜘蛛网中获得的灵感。然后他向娄苔展示他的手机外壳,上面印着一个直角坐标系,画了一条心形曲线。

“伟大的笛卡尔送给瑞典公主克里斯蒂娜的心形直角坐标系,”数学老师的眼睛闪着光,“这是属于数学家的浪漫。”

娄苔不认为有多浪漫。但望着画里那张蜘蛛网,她突然觉得,或许可以跟身边这个人坐下来,聊一聊。

她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不过清楚地记得婚礼结束后,她顾不上卸妆就一头栽倒在大红色的婚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她不由得感慨道:“结婚真累啊。”丈夫调侃她:“还好只结一次婚,要是大于一可真要累死人了。”

谁知道呢。

这段婚姻维持了四年半。她最后搞明白了,不是结婚真累,而是活着本身就很累。

娄苔回到酒店,打开行李箱,将自己带的几件衣服翻了出来。都是些休闲装,只有今天穿得还算正式——一件翻领的浅蓝色西装外套,但怎么能连续穿两次。她不由得想起李有梅服装店里那条黑色的毛衣裙和腰带上那群卓尔不凡的小马。

只要自己足够无耻,就去把那件衣服买下来,穿着从李有梅那里买的衣服,去见她的丈夫。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自己和他们都是朋友,说不定明天李有梅也会去。娄苔站到镜子前,使劲挤出几个表情,好让自己显得灵动些。她走来走去,坐下又站起,打开空调,又打开窗户。她突然想起洗衣房里有一件衬衣没拿回来,她还得给前台打电话,让服务生进来换一下床单被套。不止如此,她喝不惯酒店供应的矿泉水,得去楼下便利店买常喝的那个牌子。明天的早餐在哪吃呢,还在酒店吗?不,太腻了,她想起利民街有一家太和牛肉板面,老板娘秘法腌制的萝卜条和黄瓜条特别好吃,她得打开电子地图,看看那家店还在不在……

她又一次站到镜子前,恍惚中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娄苔决定就穿见过李有梅的那身衣服。说不定李有梅已经跟耿亮描述过自己了——朴素、松弛、憔悴,大约是逃不了这几个词语的。

还是得化一下妆,像今天一样。口红就别涂了,像是去勾引人似的。这句话前夫跟她说过很多遍,她听到了,只是一笑而过。等到娄苔认真去思考涂口红的意义时,“勾引”已经变成了她的标签,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前夫给她留了足够的面子,没有当众戳破她与上司之间的丑闻,也没有一味指责她。他甚至表示理解她。不必否认,那些都是事实。娄苔跪在他面前,狠狠地甩自己的耳光,她没想这么做,但觉得应该这样。外人看来,丈夫这种人简直十全十美:工资如数上交,从不过问消费去向;把孩子交给父母,支持娄苔休完产假就重返美术馆工作;给了娄苔自由的空间,不去干涉她的交际……自始至终,好像他没有做错什么。

换做别的男人,非得让妻子净身出户不可。可是离婚协议书上,丈夫将家庭最大的一笔财产——房子,留给了娄苔。但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只給她女儿就好。终于她成了孤家寡人,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从一种孤独过渡到另一种孤独。她又开始发癔症,她看见女儿正抱着爆米花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或者趴在缀满星星的被单上读故事书。她会心一笑,跑上前想抱一抱女儿,但一切如烟云转瞬消散。怀着被戏弄的悲愤,她预言不久之后,自己会死在这座房子里。哪怕妈妈提早退休,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也无力填补那一个个灰白的洞。

她尝试过自救。她在丈夫面前痛哭流涕,不断地剖白、道歉,求他让女儿留在自己身边。丈夫面无表情,说任何人都不会同意。有时她从噩梦中惊醒,会拿起笔涂画,那些线条像一根根神经,不受控制地穿插交叠,错乱不堪。最终,她只得离开美术馆。不久,她又随便找了几个情夫,开门见山地引诱他们和自己上床。总得找点事做。在那之后,她像石头一样沉沉地陷在床上,一度发展到惧怕任何光线的境地。

原来,脖颈上缠绕的那根绳子从未放过她,只不过曾被阳光晒得松弛、被春雨泡得柔软,让她稍稍畅快了几年。最终,假象弥散,绳子还是会紧绷绷地扯住她,不让她再往前多走一步。毫不意外,她的手腕上出现一条条错乱的伤口,那是她试图打开的一道道门。门后面的世界,她想去看一看。

住院那段时间,为娄苔跑前跑后的妈妈非常坚强,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并学会了注射哌泊噻嗪——一种强效精神药物。功夫不负有心人,娄苔开始读书,晒阳光,学着做烘焙,渐渐有了生机。喘息困难的时候,娄苔就打开手机,一遍一遍地看女儿奶声奶气的背诗视频: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妈妈,多美啊。”

娄苔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抓住春天的尾巴,陪女儿去野餐。一定要选一块能看见“春山暖日”的草坪,吹着和风,荡着秋千。

从里到外的联合治疗收效很好,医生说只要病人不放弃,生活将慢慢回到正轨。娄苔开始反思,那场放纵值不值。她笑自己真傻,但唯独感怀的是,那一次她和他约在海边的假日酒店,她提前到了,刷卡进房间,摘下项链和耳环,脱掉衣服,洗完澡披上浴袍,坐在床上,面向窗户。窗外的海被夕阳渲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点点白帆像闪动的星星,那么美,像小小的白色的荠菜花,一路盛开到流霞深处。她想,等人应该是庄重的事情,于是她掏出包里的一支橘红色口红,对着镜子涂了厚厚一层,又坐回床上,面对窗户,静静等待。

她觉得自己在深爱着。这种感觉让她上瘾。

上午八点半,娄苔到达了耿亮所说的子午路小渔湾市场出口。本来她想八点到,可那未免太早了。事实上,七点未过,她就已经坐立难安。

差两分钟到九点的时候,耿亮开一辆白车出现了。娄苔往车内一看,没有别人。她去拉副驾驶的门,发现座位上摊着瓶装水、塑料袋,还有一大包抽纸。耿亮将东西收走,娄苔上了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晕车,坐副驾驶习惯了。”

这样与耿亮并排坐在一起,如果别人从车窗看进来,会认为他们是夫妻。娄苔有点兴奋,像一位妻子似的絮叨起今天早上的见闻。

先说的是表妹昨晚嚷嚷着酒店的早餐难吃,正好今天自己起床早,负责给大家买早餐。卖油条的大娘说可以称重,也能零卖,五毛钱一根。娄苔说给我称五块钱的吧,回来发现是九根,真是傻透了。说完后,她哈哈大笑起来,双肩很夸张地耸动着,笑了好久才停下。接着她又说刚刚在小渔湾市场等耿亮,不远的路口处有两辆小轿车追尾,司机下车互相指着骂了起来,她听得一清二楚。娄苔像说单口相声似的表演了一段。表演完,她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过度表演后,娄苔变得格外安静,盯着前面的路像毛巾卷似的从上一辆车的车底被一截一截吐出来。她在等待这些故事和笑声的回报,闭口不谈自己在冷风中静静伫立了半小时之久,以至于坐下后,脚部麻木,接着传来一阵阵刺痛感。

但耿亮只是时不时笑一下,像是从喉咙里滚出几颗石子。娄苔打量着面前的美人鱼金属摆件,裸身的人鱼公主侧身坐在一块岩石上,长长的卷发掩住胸部,流过纤细的腰身。不用说,这是李有梅的审美。如果换作娄苔,她会摆上塞壬,那个人首鸟身、会用歌声迷惑人的海妖。

或许他们应该谈谈现在,并不是那么不合时宜。

“什么时候结婚的?”娄苔问,其实她更想知道耿亮为什么会和李有梅结婚。娄苔没有往下想,她认为一个人是可以和任何一个人结婚的,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如果是耿亮的话,总有些特殊性吧。

“五年了吧,我结婚有五年了。”耿亮说,说完他又沉默了,像是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有一个女儿,四岁半了,”娄苔不自觉地用一些生活里的忧伤、矛盾做引子,不过她不打算提自己在婚姻里的过错,“她现在跟着前夫。”

娄苔说完就后悔了,她凭什么认为耿亮想听这些。

“哦。”耿亮轻轻地应了一声。

娄苔打开车载音乐,将音量调得很大。

港城离清蕖镇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但娄苔觉得好像走了很久。二十多年过去了,清蕖镇变化很大。但那棵银杏树没变,娄苔熟悉它从根部一直延伸进天空的主干,以及主干分出的几条支干。她反复画过,具象的、抽象的,以此来巩固记忆。眼下,树上树下一片金黄,每一阵风吹来,都会有叶子旋转而下。叶落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因为这棵银杏树实在太古老了,它的叶子和它看过的故事一样多。

车停在路边,耿亮和娄苔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他们终于谈起小时候的事。

“你家的柿子树还在吗?你记得吗,我们在树下喂兔子。”娄苔说。

“在的。我记得。”耿亮嘴角微微一翘。娄苔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她开始相信耿亮对她的感觉,与自己是一样的。他一定没有忘记那些时光:蛛网,荠菜,还有银杏树下的等待……不会忘的,毕竟那会儿他们以为自己就是个大人了。她看着耿亮硬朗的侧脸,想到他一定是个好丈夫。看看李有梅就知道了,很少有女人到了这岁数,眼睛里还有孩子般的稚气。她该有一个多么强大又多么温柔的丈夫啊。娄苔心底泛出一阵苦涩,她真想知道,为什么是李有梅。

“一直在你姑姑家吗?他们对你好吗?”

“不,他们没有抚养我,我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那儿的人对我很好,鼓励我学习。读书对我来说实在没意思,你知道的,我成绩抓瞎,”耿亮说,“我是个孤儿,我妈妈死在了监狱里……”

娄苔默然无应。她真想碰一下他,他们现在挨得这样近。假装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或者肩膀就好,如果他没有闪开,她想抱一抱他,不再问他任何问题,她不忍心听下去了。

“姑姑本来想抚养我的,我倒是无所谓。可她改变主意了,她亲眼看见我杀了兔子。”耿亮的语气淡淡的。

娄苔心里一惊,声音颤抖:“哪只?”

“都杀了,白的和灰的。”

娄苔第一次把小白兔捧在手心的时候,它还是很小一团,圆滚滚的,身上长着细密的绒毛,油光水滑。娄苔的小手轻轻拢在一起,低下头,鼻子埋进小白的绒毛里,深深地吸气,那是一股动物皮毛被阳光煸过的香味,还掺杂着若有若无的尿臊味,竟是那么亲切好闻。妈妈喜欢闻娄苔的后脑勺,说那是秋天田野里小麦的味道,妈妈把脸颊埋进娄苔的头发里,深吸一次又一次,娄苔浑身发痒,表情忸怩,她缩着脖子在妈妈怀里撒娇:“哎呀呀。”小白兔也会痒,身体一耸一耸地动,真可爱,娄苔的双手拢得更紧了。

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小白兔完全被捏在掌心里,它感觉不舒服,露在外面的头一挣一挣的,想逃离,身体却没处发力。如果力气用得足够,眼珠子会往外暴突,眼眶盛不下似的。娄苔见过,妈妈被爸爸掐脖子掐得太狠时,就是这样的。

再使一点劲,小白兔会不会被捏死?

颤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娄苔感觉心“怦怦”跳得很快,血涌到脸上,又胀又热,她双腿发软,关节处仿佛有轻轻的电击。每到晚上,娄苔钻进被窝,总是将被子的四角掖得严严实实。现在被子里只剩下她自己了,没有布娃娃。曾经无论到哪儿都要抱着的布娃娃,被娄苔肢解了。一开始,她只是想给布娃娃换衣服,橘黄色的连衣裙实在太紧,背部卡住,脱不下来,娄苔拿剪刀从布娃娃的后背处,“嗤”的一下将裙子剪开了。布娃娃很快被脱光,粉色的绒布是她娇嫩光滑的皮肤,胳膊、腿与身体的连接处,针脚细密,却露着破绽。真像妈妈肚子上的疤,依然残留着缝线的痕迹。娄苔仔细观察过,那道疤像一条大蜈蚣似的匍匐着,白色的凸起长短不一,粗糙骇人。“傻孩子,这是妈妈为了生你留下的,”妈妈说,“你就是从这道疤里出来的呀,你出来后,妈妈得把肚子合起来呀。”娄苔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示不信,她不要蜈蚣趴在妈妈肚子上。她要杀死大蜈蚣。娄苔又抄起剪刀,寻着布娃娃肢体连接处的针脚,一下一下地拆开,先是一条胳膊,然后是另一条胳膊,两条腿,最后布娃娃的脑袋也被拆了下来。白色的丝绵填充物漏在娄苔的裙子上,像积着一块块雪。

在这之前,娄苔拿圆珠笔笔尖戳过布娃娃的眼睛,还在它白皙的脸上涂上番茄汁,不过都被洗干净了。而现在,布娃娃被彻底弄坏了。娄苔捏着布娃娃滑稽的两条腿,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娄苔睡醒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用不了多久,她会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那时我们只是孩子。”短暂的沉默后,娄苔终于开口。这句话大概意味着,她理解他。

“我真怕孩子。”耿亮站起来,点着了一根烟。他说,曾经他不敢与孩子接触,甚至会全身发抖。

在福利院那些年,耿亮封闭自己,对过去只字不提。他坐在操场铁丝网下的石阶上,看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洒满阳光的足球场上踢球,或者只是互相追逐着,觉得那真像原野里脆弱又生猛的动物幼崽。他每天唯一的渴望就是能梦见母亲,可真的梦见了,又会手足无措。

从福利院出来后,耿亮辗转于多个城市,但都离港城很遠。他做过保险推销员,餐厅侍应生,商场保安,始终觉得这类工作不适合自己,花不完力气,也填不满时间。于是,他沿着京广线贩卖芦柑,跑到川渝地区当棒棒,后来又拿到A类驾照,做了一阵子长途货运司机。有段时间,他还带着黄色安全帽,跑到工地上搅拌水泥。就是在那年夏天,一件事情改变了他。

那天,一位工友临时有事,和他调换了值班时间。他从下半夜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水泥搅拌机轰鸣不断,厂房温度很高,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1.5L的塑料水杯里,茶叶已泡不出颜色。等他走出工地,挪着两条腿沿人工湖一步一步前往出租房时,正好是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除了耳鸣,他感到头痛欲裂,他想如果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就躺长椅上睡一觉。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嘈杂,他以为出现了幻听,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这时他听得很清楚——有人落水了。

大喊大叫的是一群在树荫下排练广场舞的老太太,大概下午要去参加演出,她们脸上化着夸张的妆容,又因流汗和惊吓变得扭曲骇人。

来不及多想,耿亮迅速脱掉鞋子、上衣,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人已被水推离岸边很远,头颅时不时冒出水面,发不出任何声音。耿亮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上岸,四仰八叉地摆放在草坪上。是个七八岁的男孩,眼睛半睁,松垮的嘴角往外淌着水,脸色惨白。

“喂,喂。”耿亮拍了拍男孩的脸,没有任何反应。去摸胸口,已经感受不到律动。

“该死。”他低声骂了一句,赶紧将男孩翻起来,面部朝向地面使劲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效果。男孩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像被晃断了似的,吓了他一跳。他又把男孩摆成侧躺的姿势,觉得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快打120。”他抬起头,恶狠狠地说。老太太们被吓傻了,慌乱地跑去树底下翻包、找手机。

他从男孩的嘴里抠出来一团水草,又给他擦了鼻涕,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是按压胸口还是人工呼吸?他记得在儿童福利院的时候,接受过这种培训,现在已经不熟练了。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他把男孩的身体翻成平卧位,得把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要先探一下对方还有没有呼吸。心跳都没有了,呼吸还会有吗?他跪下来,俯低身体,尽量让脸贴近对方的鼻子,屏息凝神。

“好像没有呼吸了。”他抬头朝那群老太太喊,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

“要做心肺复苏!”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一听到这句话,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记忆在恢复,他立刻学着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双掌叠压在一起,按向男孩的左胸。“错了错了,不是左边,是正中间,正中间!”一道声音尖利地传来。耿亮赶紧转移位置,一下一下地按压起男孩的胸口。

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在用多大的力气,好像搅拌机的铁臂,又好像绵软的橡皮。会不会不够用力?会不会用力太大,将肋骨压断?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在救人。汗水顺着脸颊像一条条河似的流淌起来,他有些气急败坏,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一句:“去他妈的,老子不行了!”

“快做人工呼吸!”又有指令传来。他只得像个得令的士兵,右手托住男孩的头颅,左手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对准嘴巴,均匀地送了出去。他看见男孩的胸廓像只气球似的被吹得抬了起来,随后慢慢瘪下去。他又送出去一口气。

他感觉男孩的眼皮抬了一下,有一口气不易觉察地从嘴巴里溢了出来。他拍了拍男孩的脸,怀疑自己看错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哎哟,都发白了,能不能救活?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人工呼吸做得对吗?他是什么人,家长吗?

心跳剧烈,他真想分出去一大半给手里这个男孩。汗水滑进眼睛,有点涩,他使劲眨了几下,却越来越看不清了。混沌中,他恍惚听到了小弯刀掉落地面发出的声响,尖锐刺耳,但迅速没入地底。他好像被妈妈推了一把:“快跑,别回来!”不过这次和他之前梦到的情景不一样。他勇敢地把妈妈护在身后,平静地告诉所有人:“是我。”他最后一次回头,看见娄苔手里正抓着两把荠菜,蹲在兔笼面前,嘴巴随兔子做着咀嚼的动作,头发在夕阳下流动着奇异的光泽,像金子……

后来的事情,耿亮就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护士正端着容器走来走去。他的头一阵一阵地疼,像正在被一台搅拌机翻搅着。

有鲜花送到他怀里时,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新闻媒体争相报道了他的事迹——他为了救人累昏倒了。那个男孩,竟然被他稀里糊涂地救活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难以置信地摊开双手,掌纹上的死结一个个被解开,为他通向无数条生路。

那年,他21岁,下定决心结束自己漂泊的生活。回到港城,他念了中专,又考了救生员证,凭借“救人英雄”的光环,成为海上救援中心的一名专业救生员。他还养了一只叫亨利的狗,像养孩子似的,给它买最好的食品,陪它玩,甚至给它讲故事。

他开始接触女孩,不仅给她们讲救人事迹,也讲“杀兔子”的故事,讲得残忍、生动,又那么坦诚。她们听完之后,张皇失措,避之不及。只有李有梅仰着一张天真的脸,笑嘻嘻地说:“假的。”

“真的。”

“你骗我,你小时候就喜欢恶作剧。”李有梅还是笑嘻嘻的。

“真的。”耿亮敛起笑容,郑重其事。

“好吧好吧,真的也没关系。”李有梅眼睛里亮亮的,像装满了星星。

那一刻,他想永远拥有她,她身上迸发着生命的火花。

娄苔身上没有李有梅的那种火花,完全是另外一个极端,像一块冰,让人浑身发冷。他们那么像,都曾到达过那个令人绝望的深渊,所以,她能深刻地理解并原谅一切。像他们这种人,要么一辈子绑在一起,要么再也不要见面。

“我竟然救活了他。”耿亮又一遍地感叹着,并燃起了下一根香烟。

十一

清蕖镇的主街道变得宽阔,还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排排平房变成了带花园的二层小洋楼,搭配西欧风格的窗户。窗户外面的栅栏上往往搭着长竹竿或者系着绳子,用来晾晒被子和洗過的衣物。娄苔见到了好几条二十世纪的那种床单,印着大红色牡丹花,不过没有花园里的月季花鲜艳,它们开得旁若无人似的,硕大而美丽。街上只能偶尔见到一两个人,散步似的,走得很慢。

人们对工业化的声音早已免疫。耿亮摁了两遍车喇叭,门卫亭里才慢悠悠走出一个保安。

“我们想进去看看,我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娄苔摇下车窗,分辨不出戴着帽子的保安的年纪,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我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门卫不让车进去。他们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接过从门卫亭小窗子里递出来的册子,做了登记,步行通过了一个自动小铁门。门卫无精打采地说:“这里早就不是学校了,是养老院。”

倒还保留着原来的大部分风貌。他们沿着主干道一直走到最南边的操场,跑道还在,只不过杂草疯长,大概一整个夏天都没有清理过。走近了他们才发现,杂草中淹没着一些健身器材,已经严重脱漆,裸露的部分锈迹斑斑。

“我敢打赌,这里没住几个老人。”娄苔说。

耿亮摇了摇头:“不,还有很多。我来过几次,工会组织的。”

“那你们怎么不把这里的杂草清理掉?或者直接捐一台除草机。”娄苔说。

“比起运动,他们更喜欢看绿色。”耿亮说。

“哦!”娄苔恍然大悟。还有什么能比肆意生长的杂草更能代表生命力呢?她之前所在的美术馆,也组织过去养老院献爱心的活动,她只去过一次。一大早,老人们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坐在礼堂里等待演出。先上场的是一群小朋友,齐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后来还有一些舞蹈、诗朗诵什么的,每个节目一结束,老人们齐齐拍手鼓掌,异口同声地喊着“好!”,呈现机械般的僵硬,也像一场表演。那次活动倒发生了一件趣事。临走之前,娄苔路过一楼的图书角,都是些中医学养生学之类的书,上面蒙着一层灰尘,肯定好久没有人更换了。下了楼梯,花坛拐角处有一个坐轮椅的老人,他戴着眼镜,膝盖上搭一条薄被子,手里捧着一本《诗经》,慢条斯理地念着:“静女其姝。”这四个字,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低下头唏嘘着,娄苔以为他在想接下去的诗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她接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是一首情诗,刻画主人公等待心上人时的心情。似乎有些过头了,她赶紧闭上嘴。老头转过头来,盯着娄苔,腮上的肉一沓沓松弛地挂在嘴角,看上去像是在笑,但很难看。娄苔吓了一跳,快步离去。

她故意把这事讲给耿亮听,诗句念得字正腔圆。耿亮调侃道:“不要随便接别人的诗句,他一定认为你是他前世的情人。”

阳光从树枝间倾泻而下,一块块瓦片被照得明亮晃眼。他们沿着操场跑道一路向南走,经过了“小三角”,娄苔没说自己曾和李有梅在这里抓过土咩咩。她对李有梅的回忆又增加了不少,那个像麻袋似的圆滚滚的女孩,喜欢笑,上课的时候也笑,被老师叫到教室后面罚站,她还在嘻嘻哈哈地笑。老师摇了摇头,又让她回到了座位上。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娄苔指的是小三角里的烟蒂,看上去有人经常在这里吸烟,浮在沙层上面的就有不少,要是翻一翻,沙子底下一定还有很多。

他们绕过操场最南端的一片杨树林,这季节会有一种蜇人的毛毛虫粘在杨树叶上,是暗绿色的,很难发现。最终一堵围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围墙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杂草,还长出了枫杨之类的低矮灌木。

“狗洞,”娄苔眼睛一亮,“应该就在这个位置。”

“没错儿,我猜它还在。”耿亮捡起立在墙根处的一根木棍,将那些杂草左右分开。娄苔怀疑他之前一定来过,甚至不止一次,那根木棍就是证据。但她什么都没说。

围墙底部透过来一些光亮,狗洞果然还在,洞口的水泥已经脱落了,露出一块块排列得参差不齐的空心砖。

“现在我们可钻不过去啦。”娄苔说。

“那可未必,”耿亮将那些杂草踩平,“跟紧我。”

空心砖是松动的,从它砌进去的位置轻轻一抽就出来了。取掉五六块空心砖后,洞口豁然开朗。耿亮将空心砖推到洞口外面,然后趴下身体,两只胳膊撑在地上,从头到脚一点点从洞口往外挪,样子有点滑稽。娄苔边看边笑,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手机拍照。挪到还剩下两条小腿的时候,耿亮转身朝上,坐了起来,双脚一蹬地,将娄苔那边地上的土踢了起来,纷纷扬扬沾了她一身。

“你看看你的样子,哎哟。”娄苔不停地扇动双手。

“轮到你了。”围墙外面的耿亮朝她喊。

娄苔先把外套脱了,递到了洞外,然后学着耿亮的样子,趴下身体,胳膊支住地,一点点往前爬,和当年一样。她爬到一半的时候,洞口外的耿亮伸手帮她,一把将她拽了出来。娄苔站起身,衣服上全是土和草叶子,怎么拍都拍不干净,两个人灰头土脸的,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沙尘暴。

“欢迎来到新世界!”耿亮像个孩子似的伸出两条胳膊。

这让娄苔脑海里蹦出一个词——远走高飞。

眼前是一个缓坡,坡下面有一条河。河道已经干涸了,露出灰色的石头。河对岸是苹果园,果实套着白色塑料袋,累累地挂在枝头。

“我记得这儿有一座桥。”其实娄苔根本不记得有没有桥,她看见有一条河之后,觉得自己应该这样说。

“没有。之前是马路和荒地。这条河是果农们后来挖出来的。”耿亮说。

“这下我们该怎么走?”娄苔说,“保安会认为闹鬼了,大白天的进去两个活人,却不见出来。”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娄苔盯着耿亮的眼睛,他俩离得那样近,近到娄苔能看到对面深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越看越深,就看不清了,好像看到的不是自己,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们都能被装进某个男人的眼睛里,真心被爱着,那些闪光的片段,一点点缝缀起来,足够温暖一生。娄苔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她有一种时间过得既快又慢的矛盾感觉,“快”是因为梦一般的过去,“慢”则是源于浑身上下的不自然。傍晚时分,他们开车回港城,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一种因“过度表演”而产生的疲惫感蔓延全身。娄苔上半身完全瘫进座椅里,头往后仰着,眼皮很重,几乎再也支撑不了一秒。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努力睁着眼睛,看公路护道上的荧光标志一段段飞快地往身后移动,拖出火尾的形状。

归程过半的时候,耿亮的手机频繁地响起,是李有梅打来电话。耿亮若无其事,只是专注地开车。车灯将前方的路一截截照亮,好像永无尽头。

耿亮是望着娄苔走进酒店后才离开的。没有留联系方式,没有拥抱、握手,告别是迅速的。娄苔收起嘴角疲倦的笑意,几乎踉跄着跑进酒店大厅旋转门。

再见。

他俩会不会将这两个字当作空中的飞絮,使劲追逐着,揣摩着。那些一星半点儿的试探,捉摸不定的眼神,会不会让他们相信“再见”这两个字别有深意,甚至可以落到地面上。

不过,娄苔不再去做选择。

十二

这次回清蕖镇,并非全无收获,这是娄苔在第二天知道的。她昏睡了很久,阳光炽盛的时候终于睁开眼,右手撑着床准备坐起来,一用力,手掌根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抬手发现,是一枚苍耳,尖利的刺已经扎进了皮肤。一定是昨天钻狗洞的时候粘在衣服上的,不知怎么带上了床。娄苔将苍耳拔出,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捡了回来。

事情没这么简单。离开港城后,娄苔跑了好几趟医院,她在拔掉苍耳时,有细刺断进了肉里,手掌肿了一半。等真正注意到时,伤口已经发炎了。护士在强光灯下,拿着镊子将肉里的刺一点点地夹出来,对娄苔说:“你也太不小心了,这可遭罪了。”娄苔不以为意,这样的经历对她来说稀松平常。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的奶奶,手上扎过很多刺,有的被代谢掉了,有的则成了一颗黑痣。相书上说,手心的痣是前世跟情人的约定,对方在相同位置也有一颗,就是为了今生的相认。每次看到,娄苔都会想到奶奶。“假的假的,奶奶得跟多少人有前世之约啊。”她忍不住笑起来。

此刻,她突然希望能留下一根刺,最深的一根,代谢不掉,会变成一颗痣。万一哪天耿亮也被苍耳扎到了呢?这样想着,手机叮咚一声,是前夫发来的短信:

下午两点,来接女儿。

娄苔看了一眼时间,快到了,心里开始着急。她还没来得及买娃娃贴纸,上次女儿特意交代,专要芭比主题的。

“星黛露和玲娜贝儿的要不要?那种也很好玩。”娄苔问。

“好。”女儿摇头晃脑地回答。阳光在她的两根小辫子上跳出一圈圈光晕,娄苔看得出了神。她回忆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白白软软,像一种薯虫。这只小薯虫要长大,她得躲在果实内部求得庇护,贪婪地啃噬养分,还得吐丝作茧,在一片黑漆漆里独自消化很多故事和情绪。她当然有足够的勇气破茧而出,迎著光扇动青春和梦想这两只花翅膀,只要暴风雨别来。否则,雨水会加快果实的腐烂,雷声让她在漆黑的茧房中恐惧又绝望,大风要在某个夜晚卷走她的一切……

娄苔告诉女儿,有个叫露露的小姐姐很喜欢星黛露和玲娜贝儿的贴纸。

“我可以和她一起玩吗?”女儿问。

娄苔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她出了一趟远门,我们等她回来。”

一身淡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终于处理完了,没贴创可贴,而是缠了几层纱布,在手腕处打了一个漂亮的白色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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