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鼬(短篇小说)

2024-02-01 16:06庞瑞贞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苗子光辉园子

庞瑞贞

郭东方管理园子以来,最让他悔青肠子的事情,就是同意二连襟别光辉重新回到园子。

园子说白了就是个苗圃,是三连襟季晓峰的。季晓峰做企业发了财,便投资建了个苗圃。苗圃尽管是山地,却有着上佳的位置,前有向阳河,后靠鞍子岭,依山傍水,自上而下层层叠叠披挂下来二十几块梯田,统共算来二百来亩土地。在那块最小的地块北端,建了六间青砖黛瓦的房子,用竹竿做篱笆随地形弯弯曲曲圈起了个小院,篱笆上种植了爬墙梅,院内栽植了两棵杏树三棵桃树四棵苹果树。尽管只有三个品种,每个品种的几棵树却是错开了季节成熟。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院子里都有水果可以尝鲜。院子周边按地块种植了玉兰、海棠、樱花、碧桃等十多种观赏苗木。每年春风一刮,花开满园,红粉黄紫的一片一片,像等待选美的妙龄女郎按服装颜色站成了方队,挤挤挨挨,你不让我,我不服你,暗地里较着劲,摇曳着妖冶的烂漫,好像是从天边铺下来的绚烂彩霞,扮靓了半面山坡。

园子初建的时候,季晓峰曾经找过郭东方。他说,是亲三分近,打断骨头连着筋,用自己的亲戚,放心。那时,郭东方在他们村里任村民小组长,虽是个不起眼的官儿,但在村子里也算是蛤蟆喝雨水——出头露面的人物。并且,郭东方还有一个埋在肚腹深处的野心:竞选七里河村村委会副主任。这样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村官”苗子,怎么会给自己的连襟管理园子呢?他对三连襟季晓峰说,何不让老二去?

当时,二连襟别光辉已在家里的沿街东厢房开过一个叫“庄户人家”的小卖部,维持了不到一年,因经营不善,关门大吉了。他又在这间屋子里施展了他的厨艺,烤过烧肉,做过辣丝子,拌过腐竹、凉皮、杏仁、粉丝子,也煮过花生米,炒过辣酱,发酵过豆腐乳等等,但似乎都没有取得可观的经济效益而全部关张了。别光辉整日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便迈着悠闲的步子读每家每户大门上泛白的对联,咀嚼里面懂或不太懂的含义。驻足观察眼睛外翻,目光黏在路面上的老鼠皮上。抱着膀,站在人家墙外听院内的夫妻吵架。也会蹲下来饶有兴味地看忙忙碌碌的蚂蚁搬家。当然,当他感到心中烦闷的时候,会踏着铿锵有力的步子把村里的每一条街道踏得尘土飞扬。经郭东方提醒,三连襟季晓峰觉得二连襟别光辉这样浪费自己的大好时光,真的有些可惜,便有了让他管理园子的意思。不过,仍在犹豫着。

郭东方把消息透露给别光辉,别光辉央求老婆找到她的三妹给送了十斤红豆、十斤小米、十斤绿豆、十斤黑豆、三十个玉米煎饼,表达了别光辉想去管理园子的意愿。三妹被她二姐用“红、黄、绿、黑”的那些圆东西戳了软肋,便对季晓峰不停地游说,仿佛在枕边安了架大功率的鼓风机,一刻也不停地吹,不用别光辉似乎不足以表达她和她二姐之间的深情厚谊。那天,在岳父家里聚餐,当坐在炕沿上的季晓峰对坐在炕前凳子上的别光辉说让他去打理园子的时候,没想到别光辉的屁股上像安了条弹簧,从凳子上“咚”地弹了起来,挺直了胸膛,来了一个不是十分规范但很隆重的敬礼。由于来得过于突然,又是在炕前那么一个逼仄的空间,做了那么一个气势如虹的敬礼,季晓峰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向后趔趄了一下,待看明白了别光辉的动作,季晓峰的脸上透出了些鄙夷,也透出了些欣慰。季晓峰笑着点了点头说,坐下吧,二姐夫,怎么还敬礼,吓了我一跳 。弄得一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尽管别光辉闹了个笑话,郭东方知道,这个敬礼算是给季晓峰的一个态度,尽管这个态度让人觉得有些生涩坚硬,但从季晓峰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上看,他还是满意的。郭东方觉得季晓峰一定在脑海里看到了洒在那百来亩苗木身上的璀璨阳光,也或许听到了那成方连片的树木抽枝发芽的咝咝之声。

郭东方记得,季晓峰痛下决心辞掉别光辉,请他出山管理园子是在腊月中旬的一天。

那天上午,郭东方正在给院子里的苹果树剪枝。暖暖的太阳散发着懒洋洋的光辉,把硕大的树冠连同他的影子涂在地上,仿佛是一张暗灰色的剪纸。他仰着头,端详着整个树冠,确定那些生长枝的去留。季晓峰推门进来问道,姐夫,忙着剪树呢!郭东方回过神来,见是三连襟季晓峰,说闲着没事,给它剪剪枝。郭东方将季晓峰让进屋里,忙活着冲水,被季晓峰制止了,说不喝了,肚子里全是气,胀得都快爆了。季晓峰这么一说,郭东方看了看他的脸,确实和往日不一样,像雷雨前的天空,乌烟瘴气的,很难看。郭东方以为季晓峰又和三姨子吵架了,因为几年来三姨子老是怀疑他外面有人,但又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为此,两个人几乎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忽然三五天不吵,邻居都觉得不正常了。两个人尽管经常吵,却没有把离婚提上日程。有时候吵得厉害了,季晓峰会到家里找到大姨子诉诉苦,让她这个大姐劝劝她这个多疑的三妹。一问,没想到季晓峰说,是二连襟别光辉的事。

从三连襟季晓峰的叙说中,郭东方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脈。

别光辉管理园子后,刚开始尽管业务不熟,但还是十分认真地去做。这样的光景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的时间。之后的几年里,有些事情似乎是别光辉用脚后跟想出来的,很不着调。

季晓峰跑到省城购买了一千斤皂角种子,种在地里准备出苗后嫁接金叶皂角。苗子长到一米高,可以移栽了。别光辉领着十几个妇女栽了几天,打电话说栽完了。季晓峰过去一看,发现靠园子的马路沟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半沟枯萎了的皂角小苗,场面相当悲惨。季晓峰找到别光辉一问,别光辉说,皂角苗满身是刺,比刺猬都厉害,几天下来那帮妇女的手都被扎烂了,她们都不愿意栽了,所以就把苗子扔在公路沟里了。季晓峰说,二姐夫你怎么能这样呢?皂角种子加上运输费用平均每粒一毛钱,种植前需要用硫酸浸泡,然后催芽,之后种植,出苗后浇水、施肥、打药,几个月下来,一棵苗子的成本是多少?你因为几个妇女怕扎手就给扔了,你给扔的可都是钱哪。再者,我种植的苗子是按照预留出来的地种植的,现在闲出来的地种什么?干活的妇女怕扎手,你为什么不去买皮手套啊,那不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十多副手套才几个钱啊?这些妇女说扎手不栽了,呵,你就不栽了,是你听她们的还是她们听你的?别光辉红着脸说,我知道错了,记住了,记住了。

没过多少日子,别光辉的毛病又犯了。文化路中学要把直径二十多厘米粗的国槐换成每年春天都是满树红花的红玉兰。校长说,学校没钱,以大换小。我给你直径二十多厘米粗的槐树,你给我栽上直径八厘米粗的红玉兰。季晓峰心里偷着乐。槐树先挪到地里栽着,到时候一棵可以卖一千多块。一棵直径八厘米粗的红玉兰才二百多块钱,划算。季晓峰安排别光辉领着八个男工到学校里去挖。大槐树的根扎得很深,挖树的人挖了一阵子,就嚷嚷着让吊车吊,结果底下的树根没挖断,三十六棵大槐树,吊吐撸了皮的有十五棵。季晓峰到那里一看,那些没了皮的树躺在那里,仿佛被开膛破肚,露着瘆人的白骨,惨不忍睹。气得季晓峰七窍生烟。他将别光辉狠狠地训了一顿,最后说罚别光辉二千块钱让他长长记性。晚上二姐打过电话来哭着说,她把别光辉的八辈祖宗都骂了,这回他肯定长记性了。至于钱,就别罚了。一年都不着个家,你一个月给他四千块钱,再罚两千,除去吃喝拉撒,还剩几个钱啊。季晓峰一听似乎大事不妙,这都埋怨给开的工资低了。就说我也没想真罚他,就是扣了工资,我也会年底再给他补上。二姐,园子里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我自有分寸。

自此以后,别光辉这方面的错误似乎少犯了很多,但是别光辉又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不管忙闲,中午晚上两顿饭前必须喝上四两小酒。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他自从习惯了喝酒之后,就私自从干活的妇女当中,找了一个叫白梨花的女人给他做饭。那个白梨花看上去四十来岁,长着一双桃花眼,另外还有一张苹果脸。季晓峰每次去园子,就发现她干的活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栽树,她在屋子里烧水;别人打药,她在那里择菜做饭。有几次季晓峰在午饭的时候过去,还碰见白梨花陪着别光辉喝酒。季晓峰明白,这是别光辉拿着他季晓峰的钱为自己找的“御用厨师”呢。当时季晓峰想说别光辉几句,又一想,一个大老爷儿们,生活上肯定不会照顾自己,找个人做做饭,也可以。这大厚厚的亲戚,要求苛刻了,传出去会被人诟病。话到嘴边愣是咽了回去。可是,前天晚上,季晓峰开车从园子外面的马路上经过,忽然心血来潮,就想到园子里看看。他来到园子的栅栏门前,看见大门反锁着,里面屋子的小后窗透出明亮的灯光,他料定别光辉应当在里面。大门的钥匙季晓峰是有一把的,便掏出来,从栅栏孔伸进手开了锁进去。来到房子前面,窗帘没有拉严,季晓峰趴在缝隙处看见别光辉正把白梨花压在身下快活。季晓峰想,那个白梨花肯定不是白白地让别光辉快活的,肯定有什么交易。季晓峰没有吱声,悄悄地锁了门,开着车走了。第二天他去跟别光辉委婉地谈了谈,让他下了课。

今天一大早,二姨子就打来电话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了,说推下磨来杀驴吃啊!园子帮着建起来了,苗子也长起来了,哪一片树叶子上不都滴过你二姐夫的汗珠子!良心让狗吃了?季晓峰听着,气得拿着电话的手一直在抖。等二姨子发泄完了,他静了静神说,二姐你也不用发那么大的火,不让我二姐夫在那里干了,也是為了你好。到时候丢了男人,你能撕扒了我。挂了电话,季晓峰开车去园子一看,园子的门大敞开着,屋门也没上锁,里面的铁锨、锄头、电视机、菜刀、菜板、大剪子、手剪子能带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就连安在屋顶的电视天线也摘下来摔碎了。可能这样还不解恨,室内刚刚粉刷的雪白的墙面,也用拾掇东西而沾了灰尘的手,七抹八抹地给涂了个大花脸。

季晓峰控诉完别光辉的斑斑劣迹,最后对郭东方说,大姐夫你看看我二姐夫做的这些好事,这还亲戚呢,就是外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其实,今天来不是为了诉苦,而是想请你出山,去接替二姐夫管理园子。郭东方内心里还是想去园子的,因为竞选了几年村委会副主任都没有成功,他现在对于那份差事也是心灰意冷了。但他没有马上答应季晓峰。他说,得和村主任打个招呼啊,人家还想让他进班子呢。实际上村主任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自有他的想法。首先是他想吊一吊三连襟季晓峰的胃口。诸葛亮为了吊刘备的胃口,还弄了个三顾茅庐呢。他郭东方虽然比不了诸葛亮,但孬好也是两千多口人的七里河村的村民小组长。村民小组长在村子里只有八个,也算是凤毛麟角了,二百多个人才出一个呢。怎么能和二连襟别光辉似的,人家一说,就激动得给人家敬礼。其次是,刚把二连襟炒了鱿鱼,接着大连襟就去了,弄不好还被二连襟怀疑是自己给老三使的坏,抢了人家的美差呢。这样拿捏一阵子,要让老二家两口子知道,咱郭东方不愿意去,是老三三番五次地请咱去的。再就是郭东方在三个连襟中,毕竟是老大,一下子去给老三打工,脸面上有些挂不住。老三几次来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郭东方打定了主意,就在家里等,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推说还没见村主任准话。直到季晓峰又来请了两次,郭东方才好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答应了。

郭东方来到园子之后,先到镇上花五块钱买了只黄色的狗崽子养着,狗长大了那可是自己的耳朵。又在沟边路边开垦出了几块大小不一的荒地,种上两架黄瓜、两架扁豆、两行茄子、两行西红柿和一行辣椒。得让三连襟季晓峰看着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又经过一些日子的观察,他在干活的一干人中物色了个组长,对外说是自己的助手,在郭东方的心里那就是个把头。每天多给他十块钱,自己就省心多了。当然这些零打碎敲的小事他也没有自作主张,都事先用电话和三连襟季晓峰进行了请示。三连襟季晓峰每次都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要问他。

季晓峰尽管这样说,郭东方还是大小的事依旧请示。郭东方想,要取得三连襟的信任,这样做是必须的。因为他知道,尽管三连襟的年龄只有三十多岁,但这潭水还是挺深的。

不过有件事是个例外,郭东方自作了主张。那是一个初夏,园子里的蔷薇开得烂漫如锦,像是女人在竹篱笆上晒了一件件绚丽的衣服。郭东方领着工人正在打除草剂,园子所在地村的村主任领着三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过来说,要在园子上空拉一条高压线。郭东方说,这个高压线跑的是天空,我租的是地皮,与我有什么关系?一个矮胖的男人说,怎么没有关系?一是要在你的地里建三座铁塔,需要占地和毁坏苗子;再就是通知你们在我们划线的范围内不要再栽高于五米的树木了,我们明天就过来画石灰线。至于毁坏的苗子和占用的土地,我们会按政策赔偿,不会让你们吃亏的。那段时间正好季晓峰带着老婆到北欧旅游去了,临走说可能要去十多天。郭东方打季晓峰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电力公司的人过来画石灰线了,郭东方又打了几次季晓峰的电话,还是打不通。郭东方一咬牙,独自决定在石灰线以内从自己地里突击移栽了八百三十七棵五米半高的银杏树。过了两天,电力公司的人过来一看瞎了眼,扯南挂北的用银杏树栽起来一道高高厚厚的墙。电力公司和郭东方几经谈判,又经镇政府一名副镇长从中协调,最后达成协议,郭东方将银杏树挖掉,公司赔偿了三十六万。

季晓峰从欧洲回来,得到这大好消息,一甩手奖了郭东方三万元。还把郭东方请到城里的五星级饭店吃了一顿大餐,饭后带郭东方到洗浴中心洗了澡做了按摩。那是郭东方第一次享受那样的待遇,几年来,一直成为他的美好回忆。

自此之后,季晓峰来园子里的次数少多了,有时半月二十天的不来一次。即使来了,也都是嘴里喷着酒气,后面跟着个嗲声嗲气花里胡哨的女人,在院子里转一圈,钻进车里,车屁股一撅,走了。正在干活的工人看了,就会说东道西的好几天。郭东方总是在心里想,瞅个适当的机会,提醒提醒他,注意点影响。但有时话到嘴边了,愣是又咽回去了。而园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季晓峰也不过问,都让郭东方放开手来干。时间长了,郭东方也会把买的茶叶、香烟和改善生活所花的款项开成费用,混在其他单子里找季晓峰报销。

有一次,一个青岛的老客户过来买玉兰,因为是熟客,彼此都知道底细,说话很投机。在给树打号子的时候,那客户说,郭老兄你这人太实在,像你这样为连襟扒心扒肺干事的没有了。常言说,你有我有都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还隔只手呢。钱装进连襟的包里,你捞不着花。我买直径十三厘米粗的树,你不能说成是十一厘米粗的?差价给你也好买包烟抽。郭东方半推半就地按照那客户说的办了,一下子暗下了一千二百块。郭东方按按上衣口袋,那钱贴在胸脯上热乎乎的,很硬实。再后来,只要是郭东方熟悉的客户,又觉得口风极严的,他就主动要求那样去做。他曾经也想过,贪欲这东西,就像这园子里的野草,除掉了,雨水一淋,又冒出来了。也像是黑夜,并不是白天来了,它就走了。其实,它没有走,就埋伏在园子里,时机一旦成熟,它就会从每一棵树的后面不声不响地跑出来。更像他和白梨花的偷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会有第三次。

郭东方听说园子里有白鼬,就是和白梨花的第一次的那个晚上。

郭东方接管园子之后,不再用白梨花做饭,白梨花就跟着其他人一起干活。郭东方本想找个理由打发了她,怕留在园子里赚些说法。但看到白梨花干活很卖力,不会偷奸耍滑,也就让她在园子继续干着,觉得人家凭力气赚钱没毛病。白梨花隔三岔五地给郭东方从家里捎些干粮来,郭东方跟她说了多次,叫她以后不要再带干粮来了。白梨花嘴上答应了,过几天还是往这捎。有时候是油饼,有时候是煎饼,也有时候是火烧。每次白梨花都说,一个人吃不好喝不好的,怪可怜。说得郭东方心里热乎乎的,有那么一份感动。郭东方也曾经给过白梨花钱,说老是吃她捎的干粮过意不去,白梨花每次都很坚决地不要。郭东方想,等着逢年过节的给她包个红包,不能白吃人家的。有了这样的想法,白梨花再捎干粮来,也就收下了。但是郭东方还是故意同白梨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天白梨花又从家里给郭东方捎来单饼,正好郭东方没有吃早饭。他打开小包袱一看,四张单饼,四个熟鸡蛋。单饼泛着细碎均匀的烙花,鸡蛋还热乎乎的,郭东方就单饼卷着鸡蛋吃起来。白梨花坐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笑了,说郭大哥吃饭真好看,狼吞虎咽的,很爷儿们。郭东方一抬头,正看到白梨花一張好看的苹果脸,心里的某个地方就被戳了一下,他没有想到,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这种感觉。郭东方便没话找话地说,你家里几个孩子?白梨花说,我哪有孩子啊,我那口子是个病秧子。白梨花这么一说,郭东方明白了,便对白梨花说,妹子你晚上过来给我蒸锅馒头吧,也省得老给我往这捎干粮。加班的钱我给你算。白梨花说,中啊,你只要不嫌弃我蒸的馒头不好吃,吃过晚饭我就过来给你蒸。你可管好大黄,那家伙六亲不认,别让它胡吵吵。

那天晚上白梨花真的来了,进门就颤着声说,吓死了!吓死了!郭东方以为进来时被人撞见了,便问,怎么了?白梨花说,撞见“老白家”了。郭东方说,你就说过来给我蒸馒头不就得了,何必吓成这样?白梨花说,不是在这里干活的那个老白家,是,是白鼬。郭东方说,我在园子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白鼬,就是有白鼬也没必要吓成这个样子啊!白梨花说那白鼬站着身子走路。郭东方说,白鼬在观察周围环境的时候,都是站着的,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感觉到它在走路啊?白梨花说她看得很清楚,就是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慌不忙地从路东边的地里走出来,穿过南北路,走进了西边的樱花地里,就不见了。郭东方说,你不要拿这些事来一惊一乍地吓唬人好不好?白梨花说,我们家里从祖上就敬着白鼬老仙,家里人都信这个。为了让郭东方相信她没有说谎,就给讲了一个关于她太奶奶的故事。

白梨花的父亲一共姊妹三人。父亲的下面,还有两个姑姑。父亲五岁的时候,白梨花的奶奶突然有一晚上一觉不醒,归西了。那时候大姑三岁,二姑刚刚七个月。当时奶奶的身体都冰凉了,二姑姑还趴在奶奶的胸脯上吃奶呢。后来,父亲和两个姑姑只好由白梨花的太奶奶照料着。晚上,二姑姑没奶吃就整夜整夜地哭闹。太奶奶没办法,就流着泪将两个干瘪奶子洗了洗,让二姑姑吸。尽管吸不出乳汁,可二姑姑含着太奶奶干瘪的乳头也就不哭了。这样吸了两个多月,太奶奶干瘪的奶子有几个地方红肿了起来,疼得很厉害,没过几天,有两个地方就有些要溃烂的样子,针扎一样地疼,疼得她整晚上睡不着觉。

这天晚上,太奶奶疼得快到天明了才睡着。梦见自己正强忍着剧痛给孩子们洗衣服,这时从外面来了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白色长袍,头上裹着白色布条,身后还跟着一头小猪崽。小猪崽长得那叫一个漂亮,黑头白身子,两个圆滚滚的白屁股上长了黑色的旋儿,而在头芯子的地方却长了个白色的旋儿。一个年长的男人说,你这老太太,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顾得上给孩子洗衣服。太奶奶说,您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怎么就知道我有病了?年长者说,是你们家敬着的白鼬仙家把我们请来的。本来我们是不愿意来的,因为你在十几年前欠了我们一条人命,你把我们的一个族人给打死了。白鼬仙家就给我们跪下了,说让我们可怜可怜这群没娘的孩子。我们只好不计前嫌,冲着这群没娘的孩子,冲着白鼬仙家的求情,给你治病来了。来来来,快敞开衣服我看看。太奶奶也顾不上害羞了,就敞开怀让他看,其他几个人也便围过来看。年长者看了就摇头叹气,说幸亏早来了一步,再晚一天就没得治了。他伸手从头上一划拉,不知怎么就拽下一把小铲子,就在太奶奶有病的地方一圈一圈地挖。挖一铲子,就有一股发黑的血水涌出流到地上。而那头好看的小猪崽,就吧唧吧唧把流在地上的血水给吃干净了。最后挖的血水也没得流了,那人又用手从裹着白布带的额头上一划拉,手里就有了一摊黑黑的像膏药一样黏糊糊的东西,给太奶奶抹在挖开的刀口处。然后说,扣好扣子吧,明天就好了。太奶奶说,让我怎么感谢您这些恩人啊,就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就扑通给那人跪了下来。那人赶紧将太奶奶扶起来说,你这老太太,要感谢,就感谢你们家的白鼬仙家吧。说完竟然一个人也没了。太奶奶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感觉乳房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疼,想起梦中的事,赶快爬起来看,鲜艳的肿块已经消退,就要溃烂的地方也已经结了薄薄的痂。过了些日子竟然真的好了。太奶奶说,梦里那人说她欠人家一条命,是真的。好多年前,一个小刺猬将刚刚买来几天的鸡雏给咬死了一只,太奶奶一气之下就用烧火的铁钩子将小刺猬打死了。

听了白梨花的故事,郭东方知道在这一带有灰黄狐白柳五仙的传说,心想,老人们称黄鼬为黄大仙,这白鼬和黄鼬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白鼬怎么也成了仙了呢?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今天晚上让白梨花来,可不是为了探讨白鼬能不能成仙的事情,而是另有目的。便应付了几句,转到了蒸馒头的话题上。

那天晚上,白梨花给郭东方蒸了馒头,也给郭东方睡了。白梨花临走,郭东方给了五百块钱,白梨花不要,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白梨花走后,郭东方想起来季晓峰说,别光辉睡白梨花,肯定是花了他的钱。看来冤枉了别光辉,也冤枉了白梨花。不过郭东方一直把握著,没有让白梨花在白天给他做饭,他不能落下别光辉那样的口实。并且给了白梨花一把园子东边小便门的钥匙,嘱咐她再来就从那里穿过玉兰树林子进来,怕走大门口被季晓峰撞见。白梨花很听话,每次来都按照郭东方嘱咐的走。

别光辉这次重新回到园子,是因开出租三轮车撞死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法院判别光辉赔偿十六万八千元,数字挺吉利,可别光辉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些钱。拿不出这些钱,就得去坐牢。虽不会把牢底坐穿,起码也要坐个六七年。别光辉和老婆在亲戚朋友中借了一圈,加上家里的老底儿一共凑了五万三,离零头还差着那么一截子呢。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厚着脸皮去找三连襟季晓峰借。季晓峰有钱,不要说是十六万八,就是一百六十八万也不在话下。关键是别光辉从园子里走的时候,事情做得有些过分。过后,两家基本就不来往了。逢年过节的怕碰到一起,二姨子都是事先打听明白,把到娘家的时间和三妹家错开。现在再去借钱,门不大好进。不过不好进也得进,厚着脸皮求妹夫借钱总比坐牢强。二姨子知道季晓峰爱吃煎饼,爱吃萝卜粉条豆腐包子,就特意蒸了两笼,又到镇上买了煎饼,用纸箱子盛了去求季晓峰。季晓峰看了看擦眼抹泪的二姨子说,钱,就找你妹妹行了。我二姐夫你也不要让他胡嘚瑟了,就让他到园子里干活,有东方大姐夫关照着,大家都放心。至于借的这个钱,就从他的工资里扣。最后,季晓峰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二姐夫和那个园子有缘分啊。

季晓峰打过电话对郭东方说了别光辉过去干活的事,并叮嘱不要看连襟的面子,一定和普通人员一样对待。当时郭东方有些犹豫,隐隐觉得有些不合适,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合适。再加上是那样一种情况和季晓峰这样一种态度,就没有再说什么。当时犹豫了那么一下,没有拒绝别光辉过来,给现在的种种事宜埋下了祸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东方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干活,别光辉肯出力,这个没的说。吃喝拉撒的费用他闭口不提,这也是小事。至于卖树的那些猫腻,就不像过去那样方便了,得防着点。不过,这个也好办,有那样的事情的时候,可以安排他去干别的活,支开他。现在郭东方不能容忍的是,有的时候,别光辉在工人中对郭东方的工作安排品头论足,说什么他在园子里负责的时候,对工人如何如何好。竟然把栽皂角的那烂事也搬出来,言外之意说郭东方对工人太狠。更令郭东方不能容忍的是,他发现别光辉和白梨花眉来眼去的,似乎旧情复燃。郭东方被两个人的目光搅和得心神不宁,就连睡觉都会梦见他们两个人鬼混在一起。郭东方想,不能这样让他在这里继续搅和,必须想个办法把他弄走。

春风一起,园子里的树发芽了,冒骨朵了,开花了,唯独那五亩地的花石榴不见动静。石榴树发芽晚,这个郭东方知道,但是也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一点动静。郭东方一棵一棵仔细观察,发现每棵灰褐色的树干上都有一条纵向的几乎不易觉察的裂缝,这是去年那场严寒造成的冻害。冻害已经发生了,一个办法是贴着地面全部砍掉,让它重新萌芽。这样的好处就是不需要再重新购置苗子,重新栽植。但是长起来的苗子都有一个明显的缺陷——有一个难看的拐节,很难出售。另一个办法就是刨了另栽别的品种。这事告诉了季晓峰,他说,这还要问吗?刨掉好了。刨了栽什么,你说了算。郭东方得了季晓峰的口谕,计划着过几天安排人刨了它,购买几千棵高干吉野染井樱花栽上。这些年高干樱花卖得很火。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有个人打来电话要三百棵直径五厘米粗的花石榴。郭东方说有啊,明天你过来看看苗子吧,来后可以联系一个叫别光辉的人,并把别光辉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郭东方挂了电话,便将别光辉叫过来说,那几亩地的花石榴全部冻死了,后天你带着人把那些花石榴全刨了吧。别光辉说,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出来?郭东方说,不细心看,看不出来。这几天,我家里有事,要回去处理处理。你领着大家将这个活干完,刨一棵树三毛。你记好数就中。

第二天别光辉打来电话说,有个过来看花石榴的。郭东方说,三妹夫已经说了,刨掉。至于这买苗子的,怎么办你说了算,反正三妹夫说了,不要了。过了三天郭东方回来,别光辉找到他说,那个买苗子的没看出冻害来,按照三十块钱一棵卖的,除去挖的费用还剩七千五,咱俩分了吧。郭东方说,这事我不知道,钱你花就中。过了几天,别光辉给郭东方搬来了一箱舜龙泉酒和一条八喜烟。

这事过去大约一个半月了,那买花石榴的人找到郭东方说,园子将冻害的苗子卖给了他,现在栽上后全死了,你看看怎么办?郭东方说,你说是我们园子卖给你的,有证据吗?那人便拿出了别光辉用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写的收款条。郭东方说,这样吧,我给你我们老板的电话,你找他看看怎么办吧。最后,赔了人家八千块钱。季晓峰一生气,将别光辉从园子里赶了出去。

郭东方的猫腻被季晓峰发现是在殡葬别光辉后的第三天。

别光辉再次被撵出园子后,酒也不喝了,烟也不抽了。为了挣钱打借款,找到一个橡胶厂磨汽车废轮胎。逢年过节凑在一起,两只手好像烧炭的,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橡胶,就连衣服上都有一股刺鼻的橡胶味。郭东方看了,心里有种隐隐的疼和莫名的惭愧。但又一想,社会就是这样残酷,这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心里也就好受一些了。没想到别光辉磨了两年多橡胶,就得了肺癌。没出三个月,走了。那天给别光辉奔完丧回到园子里,正好有一个熟客过来买直径十二厘米粗的西府海棠。郭东方和他一起打了号子,电话对季晓峰说,有个客户要二百棵直径十厘米粗的西府海棠,上车价每棵二百六。季晓峰说,卖。

第三天挖树的时候,季晓峰竟不声不响地过来了。正好买树的客户站在苗圃的路上无聊,季晓峰便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两人谈到了购买苗子的用途,也谈到了苗子的规格和价格。季晓峰明白了郭东方暗下了两厘米,什么话也没说,开着车走了。过了些日子,那个客户又过来买美人梅,和郭东方聊起来,就把那天和季晓峰谈的话跟郭东方说了。那个客户不认识季晓峰,以为他是过来打听苗子的。郭东方问了问那人坐的什么样的车,客户说是黑色宝马X5。郭东方知道在季晓峰那里穿帮了。郭东方心里有些后悔,但事情已是没法弥补。他想,自己不能像别光辉那样被动地被炒鱿鱼,干脆向季晓峰提出辞职。如果季晓峰不批准,那说明他原谅了自己的过错,就继续管理园子;如果批准了,自己也是占了主动,对外总还有一些脸面。

吃过晚饭,郭东方给季晓峰打了电话,提出了辞职的要求。季晓峰果真批准了,连句挽留的话也没说。郭东方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他哆哆嗦嗦地摸出烟,抽出一支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灰白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在他眼前缠绕着,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他想起了在别光辉微笑着的遗像前摆放的瓦盆里焚烧纸钱泛起的青烟,也想起了青烟下面跳跃的鲜红的火舌。郭东方想,他和别光辉不一样,别光辉没有给季晓峰带来多少利润,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给季晓峰挣来了滚滚财富,没承想到头来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他将吃了半截的香烟在鞋底上摁灭,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角拎起给油锯加油的塑料桶,来到东屋山墙的柴堆前,轻轻地拧开盖子,慢慢地将汽油倒了上去,然后抽出一根沾了汽油的木柴,准备用打火机点了火扔过去。这时,他听到柴堆的北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郭东方循着声音看去,有七八只白鼬从柴堆下鱼贯而出,并且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像一条白色的绸带,慌慌地贴着地面向林子深处飘去。郭东方忽然想起了白梨花讲的关于白鼬的故事,心里一惊,打了一个激灵,手中的木柴抖落到地下,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郭东方回到屋里,连续抽了四五支烟,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这时,白梨花轻轻推门进来,郭东方才想起来,今晚他是约了她的。如果那把火烧了起来,按照当时的风速推算,肯定会漫过白梨花经过的那片玉兰树林,那么,白梨花就可能要葬身火海。想到这里,他夹着香烟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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