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徐行(短篇小说)

2024-02-01 16:06赵龙驹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民政局表哥男孩

赵龙驹

客车停了下来,男孩身子前倾,又往后仰,终于坐定。他听到司机在喊:“到梅家堡了,检查车子。”女售票员提醒乘客可以下车上厕所。男孩和车上的人陆续走下去,看到车子停靠在一家修车行门前,那是家破旧的门店,门外堆放着一摞轮胎,那些轮胎又大又圆,比村里的石磨盘还大,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胶臭味。男孩有关县城的记忆,就从梅家堡开始,尽管后来入城口几经改变,但是一进城,他就会想起那堆輪胎、那个修车行、那个叫梅家堡的地方,还有那个酷热的午后。

“轮胎有点漏气,给瞧瞧。”司机对修车行的人说。

他们乘坐的车子满身是灰,从车上下来的人头发上、肩上也顶着灰,车子尾部“呼呼”散着热,车顶货架上几笼鸡悄没声息。外面热,但是空气比车里好多了,男孩伸手朝额头上一擦,立即出现一道黑色的污垢,他走到路旁的树下,想找个阴凉的地方,那些树长得不高,晒卷的叶片漏下阳光。他感到口渴,那地方找不到水喝,只好舔舔嘴唇,干涩、微苦,还略带腥味。他看到一辆蓝色的小货车从城里驶来,屁股后拖着长长的尘土,仿佛那车是被柱子一样的灰尘推着跑,车子快速开过去了,滚滚烟尘将路边的那辆车和一行人罩住,好一会儿才散去。男孩低下头,看着自己土黄色的塑料凉鞋和鞋子里黑黑的脚丫,过了一会儿,他盯住树根,那里有几只爬行的蚂蚁,它们在树干背阴处慢慢蠕动,触角拱着树根旁发黑的泥土。马路下面是几块菜地,散发着他熟悉的粪味,地里看不到蔬菜。再远处,就是高高的山岭,和这边隔了道深沟。

重新上车后,男孩还是坐在临窗,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往后退去:门前摞着轮胎的修车行、直直的电线杆子、晒蔫的行道树、马路旁一间紧接一间的平房或瓦房、墙上那些残破的纸、积满厚厚灰尘的窗玻璃,还有走着的几个行人,有人打了伞,有人光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男孩看到房子越来越多,出现了两层、三层甚至更高的房子,车子碾过的砂石路变成了水泥路,路也渐渐宽了起来,路旁冒出更多的小饭馆和商店,好像还有音乐传来。直觉告诉他,来到县城了。

车子经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驶进车站,拐进停车坪,那是一处不大但很空旷的院坝,坝子里停着几辆车,看不到几个人。男孩觉得车子在转弯、往后倒,缓慢倒进两辆客车之间,只听到“哧”一声响,车子朝上蹦了蹦,尾部传来“噗”的一声,接着就听到售票员有气无力地喊着:“到了,下车。”乘客们却活跃起来,口里说着什么,纷纷站起身,有人从行李架上拿东西,有人伸着懒腰,有人埋怨天气,也有人推开车窗大声喊着来接的人。男孩没带别的东西,他跟着车上的人,踩过被晒得滚烫的脚踏板,来到停车场的坝子里,马上被热浪罩着。

走下车,男孩站在停车坪上,往四周看去,没看到表哥。他跟在别人后面,从两辆车子中间走出来,踩着灼热的水泥地,地上散落着甘蔗渣、瓜子壳、纸屑、烟头等杂物,他的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烫得发软,灰尘钻进脚趾,有点痒。他抬头看看天上,阳光发白,耀得人睁不开眼。他随着前面的人走出车站,又在车站外的小广场走了个来回,还是没见表哥的身影。男孩看到一间大房子,门上写着三个红字,不少人走进去了,他不知道那是候车室,也跟着走进去。候车室不大,墙壁发黄,深绿色的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呼呼转动,比外面凉快多啦,许多人待在里面,地上丢了不少垃圾,屋内混杂着一股汗味。

男孩看到靠墙的角落在卖茶水,他走过去,看到一个老婆婆坐在长凳上,她旁边放着两个木桶,里面盛着浸泡着茶叶的半桶水,前面放着小方凳,上面摆了五只敞口玻璃杯,杯中装满淡黄色的茶水,茶杯的口子上都盖着块方形的玻璃片。有人递给老婆婆几枚硬币或一张纸币,老婆婆就将杯口上的玻璃片取下,别人抬起杯子喝了茶,她将空杯伸进一旁塑料盆内的清水里涮了涮,又取下挂在水桶耳朵上的木瓢,舀起茶水,准确地倒进空杯中,几乎不洒一点,之后再盖上玻璃片。

“我想喝茶。”男孩说。

“五分钱一杯。”

男孩有钱,他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来,取出一张五分的纸币,递给老婆婆,等她取下一只茶杯上的玻璃片,便急切地端起杯子,将淡黄色的茶水朝嘴里倾倒,转瞬间,杯子就见了底,他从唇边拿开。由于喝得太快,他咳嗽两声,这才感觉到茶水的清凉和回甜。他将茶杯放到方凳上,又恋恋不舍地看上几眼。

“再喝一杯?”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盯住杯子。

老婆婆拿起木瓢,朝那只空杯中舀入小半杯茶水,对男孩说:“喝吧,这点不要钱。”

男孩端起杯子,这次喝得很慢。他放下茶杯,谢过老婆婆,听到对方问:“你家大人呢?就你一个人?”

听过老婆婆的话,七岁的男孩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县城——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没跟着大人。爸爸说表哥在车站接他,下车就能看到表哥,可现在,哪里有表哥?他记起上午,他和爸爸在镇上车站等车,说好了爸爸要送他上车,将他托付给司机和售票员才离开。正等车时,有人在高声喊着爸爸:“快,快去抢化肥,去晚了就抢不上了。”爸爸很着急,心急火燎地对男孩说:“一会儿去县城的车到了,你自己上车吧。”在家时爸爸往他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还有几张角票,要他揣好,单趟车费五块,还有回程车费,剩下的钱表哥带着看病用,角票男孩进城零用。

男孩身体有点毛病,要去县医院检查,表哥在县民政局工作,爸爸打电话和他商量好,送男孩上车,表哥在那头车站等着男孩。爸爸匆忙跑去供销社抢化肥了。男孩站在等车的人中间,车子开来,“哧”一声停在马路边,一股灰尘在车后腾起,刺鼻的汽油味飘过来,他看到车子后轮差不多有自己高了。车上的女售票员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声说着县城的名字,催进城的赶快上车,有人爬上车顶捆鸡笼,有人拎着编织袋、铺盖卷朝车上挤,售票员大声喊别挤别挤,没几个人,座位多得很。男孩跟在那些人后面上了车,发现车上真的没多少人,空着的座位不少,他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不久,听到车门“吱嘎”关上,车厢下面有什么“突突”地响起,感到车身朝上跳了跳,自己的身子往后一仰,又向前一俯,马路边上的行人啊、树木啊、房子啊,就慢慢地往后移动了。

但是经过几个小时,来到这车站,没看见表哥呀。

男孩心里并不慌,爸爸说过,表哥在县民政局上班。在车站候车室买过茶喝,在粗笨的长条木凳上坐了一会儿,他决定直接去县民政局找表哥。

太阳有点偏西,街道两旁的房子高高矮矮的,背阴一面变暗,在人行道上投下阴影,男孩走在那些阴影里。其实也不是人行道,县城的水泥马路本就不宽,中间留出地方过车,两旁走人。经过阳光炙烤,马路散发着阵阵热气,积满灰尘的路面印着车子碾过的痕迹,看上去亮光光的,像两道延伸的水印。

男孩边走边看。马路两旁行人稀少,开着的店铺没什么生意,从外面看进去那些商店好像很暗、很深,他看到一家卖副食品的商店,门外摆着打菜油的油桶、漏斗和“提子”,油桶表面满是油垢,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文具店,玻璃橱窗里摆着五颜六色的铅笔盒、蜡笔、橡皮、钢笔、铅笔、作业本什么的,还有篮球、乒乓球和羽毛球拍,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书包,男孩下学期要上二年级了,他想要是能背上那样的书包,该有多好。文具店旁边是一家裁缝铺,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白色背心的老爷爷戴着老花镜,脖子上挂一圈软软的皮尺,正就着门口的亮光,打量着一匹灰色布料,裁缝铺门口挂了不少布料,墙上还挂着几件做好的成衣,挂在最外面的是件黑色中山装,那衣服呆板得很,像是一个人傻乎乎地靠着墙一动不动。又朝前走出几步,男孩看到杂货店里摆着玩具手枪,墻上还挂着几把塑料步枪、冲锋枪,那些玩具枪那么长、那么大,它们可以打子弹吗?子弹又是用什么做成的?还有一家五金店,门口堆放着好几圈红色、黄色或蓝色的电线,靠门的墙上挂着一把长长的电锯,那锯条为什么那样宽,锯齿为什么那样长?像画画书上妖怪的那排牙,男孩有点害怕。

这时,迎面走来一男一女,那男的穿着棕色皮凉鞋、灰色西式短裤,腰间系条黑色皮带,女的穿着高跟凉鞋,几条很细的带子勒在白皙的脚面上,印着蓝花的白色连衣裙轻轻飘动,他们从男孩身旁走过,男孩看到从女人肩上坠下的黑色小包,那包又光滑、又锃亮,上面嵌着一枚亮闪闪的黄色按扣。不一会儿,男孩看到路边摆着的水果摊,罩在支起的红色大伞下,小桌上摆着大筛子,筛子里放了几牙切开的西瓜,还有几样他叫不出名的水果,用一块浅红的纱巾盖着,卖水果的妇女坐在摊子边,耷拉着头打瞌睡。走着走着,看到路边的垃圾池,垃圾池是水泥做的,口子敞开着,有好多绿头苍蝇,围着几块残存红色瓜瓤的西瓜皮乱飞,西瓜皮压着一件白色衬衫,不知是男人穿的还是女人穿的,看上去并不破呀。

在那条街上,男孩还路过一家单位的大铁门,门紧闭着,看不到人员进出,大铁门旁的奶黄色瓷砖墙上,挂着白底黑字的长方形牌子,牌子上那些字男孩只认识一两个,但是那白色的牌子方方正正,配着那些黑色的字,很规整、很好看。

拐过一个弯,走上有点斜坡的马路,眼前的情形和刚才差不多,于是男孩抬头远眺,越过马路对面的三层楼房,他看到远远的小山上有一座塔,塔顶发黑,塔身却是白色的,很是惹眼。很多年后,他无数次爬上那座“鹿鸣塔”的塔顶,从那里俯瞰整座县城,眼看着这城市慢慢摊开、长高,他第一次进城时走过的水泥马路也逐渐拓宽、改成沥青路,但是对于塔的印象,却没有第一次遥望时那样深刻。

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上面驶来,悄无声息地,挡风玻璃看上去幽深、透明。车子从男孩身旁无声地滑过去,透过车窗的玻璃,他看到是一个光头在开车,嘴里似乎还叼着烟,红红的烟头忽明忽暗。

男孩觉得盛夏的午后,整座县城懒洋洋的、慢吞吞的,好像被晒蔫儿了一样。

男孩想找个人,问问县民政局在哪里。刚才在候车室,老婆婆说她也不知道,后来出门问了两个人,顺着他们的指引一路走来,但是拐了个弯,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男孩看到路旁一棵大树下坐着几个人。那是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男孩叫不出树的名字,只是觉得那树太神奇,简直如同似火的骄阳下撑开的大伞。四个人围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下棋,石桌是方形的,他们坐的石凳子是圆形的,梧桐树叶片宽大,阳光透过叶片,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其中一名中年男人穿白色短袖衬衣、摇着扇面写了毛笔字的折扇,三个老头一个光头锃亮、裸露着上身,肚皮圆鼓鼓的,上身的肉堆在腰带周围;另一个穿件白色背心,身子很高、很瘦,像是地里挂起白衣服吓唬飞鸟的竹竿;还有一个穿浅灰色圆领汗衫、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头上戴着一顶麦秸黄的巴拿马草帽。他们面前都放着茶杯,有一个是带盖的陶瓷杯,另外三个是装罐头的玻璃瓶,有绿色或黄色的盖子,里面装着半瓶浅红色或深棕色的茶水。

男孩刚要开口问路,却被棋盘和棋子吸引住了。棋子那么大、那么圆、那么厚实,像是商店里卖的月饼,圆圆的棋子周边画着圆圈,中间红色或者绿色的字是那样好看。还有那棋盘,木头做的,浅黄色,占满了整张石桌,棋盘上画着黑色的格子,楚河汉界分明,在这样的棋盘上下棋,简直就是在指挥千军万马作战。象棋男孩见过,村里的伙伴春波就有一副,但是春波的象棋小,棋子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棋盘画在软的塑料纸上,铺开,将棋子摆上,下完后,将棋盘纸折起,和棋子一道收入纸盒。男孩还在学校看到过陈老师的象棋,木头做成的棋子和棋盘,比眼下这棋盘棋子小多了。

更神奇的,是男孩听到棋子的响声。“吃你的车。”光着上身的老头一伸手,棋子“啪”地落在巴拿马草帽的棋子上。巴拿马草帽嘿嘿一笑:“吃了吧?别反悔哟。”紧接着说:“那我就,将你的军。”又是“啪”一声,他的“马”落到对方“帅”的右上方,虎视眈眈。不管是棋子落到棋子上,还是落在棋盘上,都发出“啪”的清脆响声,那脆响还带着回音。

见男孩站在一旁,摇折扇那人问道:“小孩儿,看得懂不?”

男孩回过神来,说:“我想问,县民政局在哪里?”

问过几个下棋的人,男孩知道了,这条街叫文化街,将文化街走完后,经过葡萄井,沿炮台巷往里走,过了县一中,就到民政局的大院了,门前有棵大槐树。知道具体位置,男孩觉得心里有底了,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又觉得口渴起来。

“冰棒。冰棒。”有人推着单车,在路上边走边叫卖。男孩叫住卖冰棒的人,花一角钱买了一支,揭去灰色的包装纸,看到切成长条豆腐块一样的水红色冰棒,觉得模样可爱极了。他就那样看着手里的冰棒,舍不得吃,可是那玩意在迅速融化、变小,吓得他赶紧放到嘴里,沁凉、溜滑、甜丝丝的。男孩感到肚子有点饿,大半天时间,他就在中途停车加水时买了块发糕吃。不过,只要到民政局,找到表哥,就有好吃的啦。

来到文化街的转拐处,男孩听到有音乐传来,声音不大,但很好听。循着音乐,他从街面上拐进去,沿着一条小路走进去十几米,来到一个院子里,他看见一座四层楼房。一楼有一间很大的屋子,大门敞开着,他看到里面墙上装了大镜子,顶上的吊扇“呼呼”转动着,进门处的桌子上和椅子上堆着衣服,桌上还放了好多水杯,一个卡座收录机正播放着音乐,乐声听起来柔和、轻快,让人感觉像春雨后踏着薄雾走进山里。

男孩看到十余人在屋里走步子,他不知道那是排练舞蹈。只见一个女人站在一旁,指挥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走步子。那女人和着音乐,双手击打节拍,嘴里响亮地喊着:“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走步子的那些男人们身着黑色上衣、黄绸裤子,扎了红腰带;女人们穿着鲜艳的红色长裙,手里挥舞着彩色扇子。他们的身影映在镜子里,看上去又高又瘦。只见他们时而分散开来,排成两排,手上比画着动作,双脚交替跳动;时而女人们聚拢在地上蹲成一圈,手中抖动着斑斓的扇子,扇子顶端的水红色纱巾夸张地抖动,那几个男人围在她们周围,微扬着头,张开手臂;时而又走动起来,男人们向上伸长手臂,女人们绕着男人们旋转,还将头轻轻靠在男人们肩头上。

男孩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排练,特别是看到那些女人挥舞着扇子,转过一圈后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时,他感到有点难为情。看了一会儿,看到带头喊节拍的女人在看他,于是悄悄地退了出来。

转身没走几步,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喂,小孩儿,你干什么?”

男孩转过身,看到一名老妇人,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干瘦的老头,病恹恹的,耷拉着的脑袋上头发稀疏花白。老妇人戴着宽檐草帽,一手推轮椅,一手为老头撑着伞。

男孩有点慌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想才说:“我找县民政局,找表哥。”

“找民政局?那你跑来文化馆干什么?”

男孩有点心虚,心想不能再待这里了,正要拔腿跑开,就听见老妇人说:“小孩儿,你帮帮我吧,帮忙把他弄回去。”随后又说:“大热天非要出来,在院子里转悠半小时了,真是整死人。回去还得上二楼。”

男孩和老妇人将轮椅抬到二楼,他满头大汗,汗衫紧贴在后背上。老妇人打开门,叫他进去,他在客厅里站着,打量着那屋。白色的墙壁有点泛黄,木头窗子上的玻璃擦得很亮,天花板横挂着日光管,靠墙的方桌上摆着十四吋黑白电视机,桌旁有一个落地电风扇,屋中央摆着没有生火的铁炉子,炉盘搭了块绿白相间的格子塑料布,炉子四周摆放着几把椅子。男孩盯着脚下的地板看,那地板是水磨石的,拖得很干净,绛红色的地板上,星星点点地缀着被磨平的花色石子,很好看。

老妇人将轮椅推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出来,把男孩领到厨房里,替他拧开洗菜池上的铸铁水龙头。他在龙头下洗手,又用手浇水,把脸洗了,池子里流过几道黑水。老妇人递给他一块干毛巾,男孩边洗脸,边抬头看,池子边站着两开门的冰箱,洗菜池贴了白瓷砖。他很不好意思,池子太干净,自己手上、脸上洗下的水,把池子弄脏了。虽然叫不出冰箱和瓷砖的名字,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只能在城里用的东西,贵重,而且干净。

男孩接过老妇人递来的凉开水,那凉水用玻璃杯装着,几近透明。他告别老妇人,走下楼来。男孩记住了电视机,记住了厨房里的冰箱和贴了瓷砖的洗菜池,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绛红色的水磨石地坪。多年以后,当他走进这县城,随着住房改变,地板由清光水泥,换成小块的正方形彩色瓷砖,后来又换成大面积的高级灰瓷砖、强化地板、实木地板,但是男孩潜意识中始终认为,城里人住的房子,地板就应该是水磨石的。

来到街上,他发现人多了起来,似乎马路上一下冒出好多人来,都在往家里赶。男孩加快了脚步,路过县一中时,他停下来,看着墙上那张用彩笔绘成的海报:绿茵场上,一名运动员在奔跑,潇洒地抬起右脚,将黑白相间的足球高高踢起。正值暑假,教室里没有传来读书声和喧闹声。男孩透过学校的铁栏杆大门,看到一个很大的椭圆形运动场,跑道里面是黑乎乎的场地,两端立着球门。后来他知道,那运动场是用煤渣铺成的,若干年后换了塑胶。

县民政局的铁栏杆大门已经关闭了。男孩拉住一根铁栏杆,“哐当”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从大门旁边的小屋里出来个老头,边走边大声问:“找谁呀?”见到男孩,又说:“有什么事明天来,都下班走了。”

男孩搞不明白了,为什么表哥不去车站接自己,这会儿又下班走了。他大声说:“我找我表哥。”

“你表哥?”老头问男孩他表哥叫什么名字。男孩说了。

“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个人。”老头打量着他。

怎么会没有?男孩问:“这里是县民政局吗?”

“是啊。”

“我表哥肯定在这里,您别骗我。”

老头说干嗎骗你?民政局十几个人,从局长到开车的、煮饭的他都认识,他问男孩是不是记错了,表哥可能是在其他单位。

“不,就在县民政局。”男孩口气十分肯定,又问:“这里是不是民政局?”

“嘿,你这小东西。这里不是民政局,是什么局?”他指着铁栏杆大门旁的牌子,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当他念完,男孩蒙了,他支支吾吾地问:“爷爷,您刚才说,这是什么县民政局?”

老头重重地把那个单位的名称重复念了一遍。

他看到男孩呆呆地站在铁栏杆大门外,老头忙问他怎么了?男孩没回答。

“喂,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了?我可没工夫跟你玩。”老人边说边走进屋,关了门。

男孩上前,“砰砰”敲门。老人拉开门,很生气,正要骂人,就听见男孩带着哭腔说:“爷爷,我表哥的民政局,好像不是这个县。”

“你说啥?”老头将他拉进屋里,详细问过一遍,摇着头笑了:“我说你这小孩儿,真是搞笑,你表哥在那个县的民政局,你跑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就像你们的课本上写的,叫什么?对了,南辕北辙。”

男孩“哇”一声哭出声来。

哭了一会儿,男孩问老头:“爷爷,我该怎么办呀?”

“我哪知道怎么办?”老头说:“这样吧,我给主任打电话报告,让他和你表哥单位联系。”他看了看男孩,问:“你有钱吗?”见男孩点点头,说:“那好,你先去街上吃点东西,找地方住下吧,明天上班再来,看主任联系上你表哥没有。”老头想了想,又说:“当然,你也可以来这里,就在这值班室等着。”

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呢?男孩含泪离开了民政局,在街上走着。他很失落,也很失望,但并不慌张,他衣袋里面有回程的路费,还有看病的钱,吃饭、找地方住下来,都没问题。

但是,表哥在那头接不到他,肯定会着急。说不定打电话或者带口信回去,自己的爸妈更着急。他想坐车回镇上。

车站说第二天才有车。

太阳落到县城的房子背后了,男孩走在热浪尚存的街上,表哥不在这边,他觉得那些房子、马路和他就没有任何联系了,这实实在在的,就是一座别人的县城。

男孩在路旁买了一个油炸饼、一个煮鸡蛋。经过暴晒,油炸饼有点干,透着股油哈味,但是男孩饿了,边走边慢慢咽着,仔细回想,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是上了去表哥那边的车、买了去那边县城的票,怎么可能坐错车,跑到相反方向的县城来了?他想了好久,没想明白。

忽然,男孩记起,在路途中,他们乘坐的班车开进路边一块空地,停了下来,那里有个小店,店旁有简陋的厕所。在那里,车子要加水、司机要吃饭,车上的人们纷纷下来,上厕所、抽烟、买水喝、买东西吃。男孩下去,看到另一辆车也正好开进去,并排停着,形状、颜色、大小和他们乘坐的那辆车非常相似。男孩在车上被汽油熏得想吐,他蹲在地上,吐了几口清口水,又去厕所里,对着臭气冲天的便坑撒了泡尿。看到小店里卖的发糕,他想买,又想到爸爸说过,进城去表哥家,上完厕所要洗手,然后才能吃东西。男孩在水龙头下洗过手后,买块发糕啃着。就听到有人在喊:“快,上车、上车,走了。”男孩边吃东西边匆忙上车。车子启动,一个年轻人问他:“小朋友,你怎么坐我的座位?”男孩回答说我刚才就是坐这里呀,倒数第三排,靠窗。那个年轻人看看他,说了句:“我坐别的地方去,反正位子多得是。”

肯定是那时上错车啦。他想,回去会不会被爸爸骂。但是挨骂也得回去呀,也许,走路回去,省下坐车的钱,大人就不会责骂了。

于是男孩决定走路回去。他知道,只要沿着来时的马路,一直往回走,就能走到镇上。

男孩沿着月色中起伏的公路继续向前走着,他来的时候走了很长的路,回去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路过梅家堡时,天完全黑了,男孩看到那家修车行门外,用竹竿高高撑起一盏白炽灯,数不清的蚊子、飞蛾围着灯光飞舞。再走出去一段路,前面已看不到电灯,只有如水的月光,照亮灰白的公路。男孩回头,看着夜幕下的县城。城里那些灯火和房子似乎不太真实,忽远忽近,缥缥缈缈。

他抬起头,贪婪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那一望,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早已长大。大学毕业后,他就到这座县城工作生活。也就是在月色迷蒙的夜晚,他带上儿子,开车路过梅家堡,于是停车,叫儿子下来。

他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自己正是踏着这样的月光,朝遥远的家里赶。他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在问:“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呀?”

“回奶奶家。”

“哥哥为什么不去?”

“哥哥在家学习,明年要考大学。”

“妈妈呢?妈妈不考大学。”

“妈妈在家给哥哥做饭呀。”

“我们要走很久吗?”

“很快的。我们开车,走高速公路。”

他朝縣城的方向望望,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儿子:“这里是梅家堡呀,怎么没见到修车的?”

儿子仰头看着他:“爸爸,你在说些什么?这里是城北广场,没有修车的。”

他弯下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男孩?和你差不多大,他要走路回家。”

“除了我,这里没别的孩子哦。”

他沉默许久,对儿子说:“再看看。”

“可是,只有月亮啊。”

是啊,有月亮。他笑了,对儿子说:“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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