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羊住在二楼

2024-03-05 16:36陈纸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衣裤老太婆养羊

陈纸

夜里的声音像沾湿的抹布擦拭脏玻璃。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母亲听到了羊叫的声音。我家住在三楼,母亲说:羊是从二楼走上来的。她的意思是:羊的声音从二楼爬上了三楼。我起初不相信小区里有羊,不相信都市的人家关着羊,不相信深夜的小区里有羊的叫声。我作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记者,还是不相信。但母亲的声音像晴夜里执拗出现的北斗星,我能想象她在卧室里眨着浑浊而精神的眼睛。母亲的判断比眼神清晰而坚定:是羊的叫声,一只羊的叫声。它就在二楼我床脚位置叫,我听得好清楚。

母亲最后六个字迫使我的视线离开电脑屏幕。我低下头盯着木地板,竖着耳朵捕捉这夜里的声音。黑夜像无际无涯、无顶无底的山海,任何声音都被吞噬。我站起身,伸了懒腰,想去冲个凉。母亲颤巍巍堵在我书房门前,她满脸皱成核桃样,手指着地下:你听,咩——咩……又叫了,又在叫了。你听仔细,真的有羊在叫,就在楼下。说完,母亲拉着我说:不信到阳台上去听,到楼下去看。我的话语像石头磕碰的山溪:你先回去睡吧,这个时候打扰人家不好,我明天去问问。

第二天是周六,我有一个钟头赖床的时间,有十几分钟洗脸刷牙的时间,有半个小时在阳台侍弄花草的时间。我甚至走进书房,发了十几分钟的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下二楼去问问哪家是不是关了一只羊。我有过一闪念的决心,但一想到如何开口,如何发问,我又收回了脚,我觉得比初次采访一位高精尖领域的科学家为他设第一个问题还要难。我不是觉得会不会问,而是不知该不该问。我不是觉得对方不会如何回答,而是不知对方回答完后我是什么看法。我觉得这是一道智力题,不是考我的生活常识,而是测试我解决母亲难题的能力。

母亲因为有央求,因为有期许,这个周六的早餐做得比往常早了整整半个小时。兴许是昨晚没睡好,母亲强行支撑着耷拉的眼皮,我看出了她眼中的血丝,像灯泡中发出炽热亮光的钨丝。母亲将一碗荷包蛋煮面推到我面前,同时,也将一句话推到我耳边:吃完早餐,我跟你到楼下去看看。我忙说:楼下有五户人家嘞,知道是哪家?母亲说:我们一家一家敲门,一家一家去问。我赶紧说:那可使不得。母亲双手缩了回去,绞在一起,身却直起,跟我扯开了距离。我忙凑过去,对母亲说:我先去摸摸底,问问左邻右舍,很快就会知道情况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邻居微信群。记得大家刚搬进来,家具都还没买齐、摆齐,群里对精装修房子的意见就炸得满屏。跟他们比,我应该算是幸运:洗手间没有漏水,空调没有安装歪斜,木地板没有刮痕,墙体没有开裂。我看着其他业主们义愤填膺的样子,只能躲在暗处不吱声。好像一吱声,要么是吹毛求疵,要么是幸灾乐祸。弄不好招人仇恨。所以,邻居微信群建立两年多,我从未发言。我感觉成了微信群里冷眼的看客,甚至有时将自己当成偷窥隐私的外人,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我干脆一两个星期才上去偶尔瞟瞟,看看有没有物业统一的通知,或者有没有小区重大的活动。

今天,上了微信群才知道,前两天在楼下闹得沸沸扬扬,让物业公司被迫整改、重新铺上新砖的事儿,是邻居们集体诉求成功的一个事件。我翻着一页页聊天的记录,读着一条条议论的内容,我为自己作为其中的一名邻居而置身事外感到内疚,甚至感到有點脸红。现在,我上了邻居微信群,要在微信群里询问或求证有哪户人家养了羊,我该如何开这个口呀?如果我询问了,会招来怎样的后果啊?嘲笑?怀疑?或者干脆置之不理?我想到了各种结果。最后,我决定放弃在群里打听这件事,我觉得不配在邻居微信群里求助。我偷偷溜了。

母亲却大胆而无畏地行动了。她洗完早餐的碗,仿佛还未来得及擦干手、解下围裙,就说:去敲二楼那些人家的门。说着,就要下楼,我强行拉了她回来。被拉回来的母亲却不进自家门,她转了一个角,也不坐电梯,沿着台阶走。她下到楼下,自言自语说:谁家关了一只羊呢?城里的人家怎么能养羊呢?

母亲见到一位收垃圾的阿姨,她紧走几步,拉住阿姨的手问:你晓得我们这栋楼里谁家养了羊吗?收垃圾的阿姨没停下手中的活,但脸和身子是侧向母亲的。很明显,她对这个问题很重视:谁家养羊呢?在小区,谁家会在家里关一只羊呢?接着,她断然否定:我看不会!再接着,她问了母亲一句:你家住哪一栋?母亲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母亲不回话,扭过头,朝凉亭走去。

凉亭位于两栋楼房之间,一株三角梅沿着凉亭一角向上攀爬,将整座凉亭包裹得严严密密。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朝凉亭下走去。母亲追上问:这两天晚上你听到羊的叫声了吗?女子停下脚步,因为车里传来哭声,她先是“哦”了两声,将哭声止住,然后,腾出空闲来应付母亲:羊的叫声?小区里怎么会有羊的叫声呢?停了两三秒钟,女子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婴儿车,笑了一声,说:是小孩的哭声吧?这两天晚上特别热,但不敢开空调,怕小孩感冒。女子收拢了笑意,带着歉意说:小孩热得睡不着,确实有点闹,不好意思啊。

母亲的视线转到别处,她的话语随着她头部的转动成了“环绕立体声”:不是小孩的哭声。我生了几个小孩,带大了几个小孩,连小孩哭声都听不出来?不是小孩的哭声,是羊的叫声,就是羊的叫声!母亲重新将视线放在推婴儿车的女子身上,好像要向她下达重要命令。母亲一字一顿地说:就是羊的叫声。我现在虽然跟我的崽住在城里,但我家在农村。我在山里养了几十年羊,除了小孩,就是对羊熟悉。我听就是羊的叫声。女子说:没听见。说完,逃也似的,推着婴儿车躲进了凉亭。

我追上母亲,说:你别打听了,去买菜吧。母亲往菜市场的方向走。她追上一位去买菜的老太婆,她显然与老太婆很熟,她紧走几步,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对方慢慢扭过头,笑容慢慢浮在脸上,对方还轻轻地对母亲“嘿”了一下。母亲问她:去买菜?对方反问:你不也是去买菜吗?母亲转换了话题:嘿,本来昨天我就想问你,晚上你有没有听到羊的叫声?对方说:羊的叫声?菜市场好像不卖活的羊吧?也没人现宰羊吧?母亲说:不是菜市场,是我们小区。对方提高了语调:小区?我们小区?我们小区有羊叫?小区的晚上有羊叫?我没听到。母亲说:就在我们那一栋,好像就在我们那个单元,就在我家楼下,真的有羊叫。对方说:我不住在你那一栋楼,我真的不晓得。老太婆斜了我一眼,又说:让你儿子上门去问问不就得了。母亲说:他哪里肯去呀,他不但自己不去,还不准我去,说怕打扰人家。老太婆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羊叫打扰了你休息吧?他们才是打扰你们呢。母亲愣了两三秒钟,说:也不能说是打扰,但一听到羊叫,我就睡不着。对方说:睡不着还不是打扰啊?

母亲停下了脚步,我问:妈,你不跟阿婆去买菜啦?母亲不说话,只顾低下头往回走,我在后面跟着。太阳从两栋楼的缝隙中侧着身子探了过来,一道浅黄的、尖尖的影子追着母亲。母亲往小区的边上走,边上砌着两人高的墙,墙根是墨绿的野芋叶和草,我以为她是去那边乘凉,我听见母亲一声大叫:羊!我看见母亲站在那团浅黄的、尖尖的影子顶上,她回过头,她冲着我喊:我说有羊吧!我说我听到了羊叫吧!真的有一只羊!有一只羊在这里吃草呢!

我奔向母亲的方向,母亲和我奔向羊的方向。与我们一起奔向羊的方向的还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老人,她的脚步随着母亲的叫喊越走越快,还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我走近一些,这才看清,也是一位老太婆。看上去,这位老太婆与我母亲一般年纪,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裤,上衣是对襟的布扣褂子。她见我母亲追上了她,就干脆站在原地,眼神慌得让脑袋乱晃。那只羊却不慌,它的屁股正对着我们,扎在墙根的草地里。

我说:真有一只羊嘞。母亲指指羊,又指指那位老太婆,问:羊是你的?老太婆微微点了点头。母亲又问那位老太婆:你家住哪栋?老太婆仍站着,眼睛却盯在羊身上,不搭话。母亲问:是不是十八栋?老太婆还是不搭话。母亲将声音放大,高呼起来,并且配合着手势:十八栋?老太婆这才轻轻点了一下头。母亲走到羊身边,围着羊转了一圈,然后,转到我眼前,对我说:你问问她,是不是住在二楼。我说:干脆你问不好?母亲有点结巴:还是你问吧,兴许我普通话不标准,她听不懂我的话,估计她也不会讲普通话,够呛,还是你问吧。我问老太婆:你家住几楼?对方不答话,光看着我。我指指楼房,又重复了一次问话内容:你在几楼住?并且学着母亲,打着手势问:二楼?三楼?对方想了想,迟疑地伸出一只手掌,把三个手指弯曲着,伸直了两个。

母亲好像中了头奖一样,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说吧,我说羊叫是从二楼传上来的吧,我说了,你就是不信!母亲又说:不信不怪你,头天晚上我也不信,在城市里怎么听得见羊叫呢?在小区里怎么会有活的羊呢?特别是在城里人家,怎么会养羊呢?说出来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相信。我说:现在我相信了,现在我想问,为什么要把一只羊养在家里呢?我正要问那位老太婆,她不再搭理我们,她走到了那只羊身边。我们也走到那只羊身边,我看见老太婆将一只手放在羊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毛发。

母亲说:或许是关了两三天,羊饿坏了,让它吃饱了再问她吧。说完,母亲轻轻地摸着羊屁股。母亲一边摸着,一边扭着头对我说:一只黑山羊嘞,跟我们家以前养的品种一样。母亲又说:兴许她家也是农村的呢,兴许住得离我们家不远呢。兴许她听得懂我们家里的话呢。母亲瞬间来了精神,她像突然悟出了什么,改用纯正的家乡话问老太婆:这只羊是你养的?刚刚买的?

老太婆笑了起来,但仍不说话,只是紧紧地跟在羊后面。母亲也笑了,她紧紧地跟在老太婆后面。太阳高到能照到墙根了,那些墙根下的野芋叶及青草镀上了一层炽热的蛋黄。这个时候的小区反倒安静,因为是周六,楼房与楼房、树木与树木,兀自站立着,没有谁撮合,谁都不理谁,谁都不吱声。

我的视线从羊身上移开,我将目光投向天上,此时,天上没有一朵云,哪怕零星的云屑也没有,只有湛蓝吞噬了我的想象与回忆。曾经,也是在这样的天空下,在嶙峋的石山上,一个少年提着一根竹鞭,于沟谷间跳跃。偶尔有涧水在歌唱,偶尔有野花在摇荡。正想着,母亲指着墙根边的羊说:还记得吗?每年寒暑假,或者星期六、星期天,我总是要你去放羊。你两个妹妹都还小,胆子也小,我不放心她俩。你爸在村里的石材厂才做了两三年,身子比山上削下来的石板还薄,还瘦。我早就劝他去县里检查身体,可你爸只会咳,不会去。我晓得他是舍不得那几个钱,他赚了几个钱,除了给你们交学费,就去买烟抽买酒喝。那几年,你爸背几斤草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有时见他坐在村口的榕树下,一坐下就像赶回羊圈里的羊崽一样,上下眼皮打架,随时想躺下睡着的样子。我只好叫你去帮你爸分担家务啊。你是家里的兄长,你不分担谁分担?我说你去山上替你爸放羊吧。

母亲说着说着,和那老太婆一起坐在了墙根旁绿化带的水泥围栏上。母亲用家乡话对老太婆说:喏,那个是我的崽,他有良心,接我到城里来住几年。我们家也是农村的,我在农村时也养羊。要不是咬着牙年年养十几只羊补贴家用,哪有钱供他们读书哦。老太婆看了看母亲,然后,将目光慈祥地投到我身上。她的脸上泛起了笑意,生涩、羞怯,却很暖人。

母亲接着用家乡话对老太婆说:每次要他去放羊,我们都会交代他,一定要到后山坡去。要管住羊,不要让它们乱跑,不要让羊越界到其他村子的山坡上吃草。要看管好,千万不要偷吃玉米……母亲说着说着,看见老太婆“呵呵”地笑出了声,她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母亲继续说:那时,我们老是交代他,放羊的时候,不能站在羊群下面,要站在羊群上面……母亲将目光转向我,对我说:你不要跟着我们“呵呵”傻笑,你晓得我们为什么要你去后山放羊吗?你晓得我们为什么要你站在羊群的上面去吗?我老实回答:不晓得。母亲对老太婆说:我那崽就是傻,因为后山的草比前山的厚,因为羊在走路时会把松动的石头蹬下来,如果你站在下面,滚落的石头会把你砸伤。

母亲说完,面向我,还在“呵呵”地笑着说:要不说你真是死脑筋呢。我说:我死脑筋还不也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买了房把你接来享福了?母亲嗔怪我说:你死脑筋,但人勤快呀?你以为我不晓得啊?你那时放羊不专心,羊低头吃草,你低头看书,你有空书就没有离手嘞。我现在到城里来,也是來见见世面。烦了,我就随时回去,住你两个妹家里呢。

老太婆好像完全听懂了母亲的话,她的眼神也开始变得直接。她转向我,向我拼命点头。母亲将老太婆拉起来,用家乡话问:老姐呀,你怎么拉着羊到城里来了?你怎么把羊关在家里了呢?你的羊一叫啊,我的心就乱跳,睡不好……哎呀,你倒聪明呀,好歹牵一只羊来做伴,你可真敢想、真敢做呀,我反正想不出你这么好的主意。

刚刚越过早晨门槛的阳光开始热烈起来,有一些声响才刚刚苏醒,在不同的地方,从不同的方向渐次传来。有一个声音好像没有丝毫过渡,也没有任何预兆,一听到就直接而响亮:怎么有只羊?!小区里竟然有羊?!谁的羊?!谁牵羊出来吃草?!小区里的草是供业主观赏的,不是用来养羊的!……随着一连串的话,牵出一位穿一身黑色衣裤的女子。她步伐急促地跑过来,朝羊跑过去。我这才发现,我们想着说着聊着时,羊闷着头,吃着草,已经离我们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了。

穿黑色衣裤的女子赶在我们前面,像一团黑色的云拦住了那只羊。她双手摊得开开,双腿迈得开开。看上去,那团云像是被风吹散了。她摊开的双手和迈开的双腿夸张而静止,头却急速地转动。随着头部的急速转动,她的话语像是甩出来的,如大珠小珠,或者像子弹,继续遍地发射:谁家的羊?!谁养的羊?!哪里冒出来的羊?!赶快牵回去!羊不能进小区啊!再没人来领,我们物业牵走啊!

我眼睁睁看到那位黑色衣裤的女子拦住了那只羊,让那只羊改变了方向。黑色衣裤的女子放下双手,改成了驱赶的动作。那只羊离开了墙根位置,离开了草地,朝铺着水泥的机动车道小跑。这时,不知从哪里又窜出了两位黑色衣裤的男子,其中一人还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不到一分钟,两个保安齐齐向羊冲来。只几秒钟,五个人就对那只羊形成包围之势。他们将包围圈扎得紧紧,整体朝一个方向移动,那只羊沿着包围圈四角慌乱地移动。

老太婆颤颤巍巍朝羊的方向小跑过去,母亲跟着老太婆的节奏走,不敢赶在前头。我呢,紧紧地跟在她们身后。我们站在那只羊面前时,是在小区物业管理中心。

物业管理中心的人以为那只羊是我的,他们个个将头昂得高高的,投向我的眼神都是斜斜的,一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样子:你从哪里牵来的羊?还放出来给它吃小区的草?我笑着说:小区哪部法律法规的哪条哪款规定小区不能养羊?一名黑色衣裤的男子冲到我面前大声说:别说小区不允许养羊,整个谭城市区都不允许,还用哪部法律法规的哪条哪款规定吗?这是常识,这是连三岁的小孩都懂得的常识。我举起双手投降,并且后退了两步,说:我懂,我懂,我是记者,我能不懂吗?我也觉得奇怪,这种常识竟然有人不懂。竟然将羊带到小区来,还关在家里,而且是在我家楼下。我指指母亲,接着说:这不,还是我妈最早晓得的。她说这两天晚上,总听见有羊咩咩叫。我还不相信,今天周末被她强行拉了出来,正巧遇到这只羊在墙根绿化带啃草。

站在最前面的黑色衣裤的男子将目光转向了老太婆,语气却更硬了:这么说,这只羊是你的?!老太婆看着我,又转向黑色衣裤的男子,不说话。黑色衣裤的男子指着羊,又指着老太婆说:你不承认是吧?那我们报警了!老太婆看着黑色衣裤男子田螺一般大的眼珠子,身子慌得打转,还是不说话。黑色衣裤的女子挤到我面前,问我:她家住在你家楼下?我点点头。黑色衣裤的女子接着问我:你家几栋几单元几楼几号?我报了栋数、单元号、楼层号和房号。黑色衣裤的女子对服务台人员说:估计老太婆听不懂普通话,查一下这位先生家楼下的业主姓名,马上联系,叫她家人来把羊牵走。

阳光沿着物业管理中心的门槛爬进大厅,陆陆续续有来办理业务的人。他们一进门,见大厅站着一只羊,那只羊还低着头在人的裤脚上舔来舔去,便斜着眼睛、侧着身子躲开那只羊走到服务台,质问物业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怎么有一只羊在这里?这里不是村公所,更不是羊圈,搞得脏兮兮的,你们物业管理中心怎么服务业主的?有个中年妇女捂着鼻子说:一股羊骚味,待不下去了!这个月的物业管理费我不交了!说完,侧着身子,闪出了门。

围着羊的人越来越多,围着羊的声浪也越来越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与羊主老太婆紧紧地站在了一起。老太婆还在原地打着转,眼睛忽而看着羊,忽而看着门外。母亲把我拉到了她面前,问:小区没有规定说不能带羊进来吧?我笑着说:你怎么也这么问?母亲严肃地说: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想个主意,看怎么办。我摩挲着双手,说:我能怎么办,等他儿子来了,看他怎么办。母亲说:要是她儿子不来,这只羊就站在这里过夜?我说:物业管理中心已经联系上了,房子是她儿子租的,他现在正在外面送快递呢,说跑完手上的这单就过来。

我的话音未落,人群又闹了起来,大家纷纷捂住鼻子。我看见羊正在排便,一颗颗黑色的羊便,砸在雪白的瓷砖地板上,虽听不见明显的声音,却像一颗颗炸弹,将物业管理中心业务大厅炸翻了天。大家燃烧起了情绪,个个激动万分,几乎是异口同声:不能把羊放在大厅!得牵出去!牵到外面去!人群中还有人喊:如果没人来牵走,干脆物业管理中心宰了它,每个业主分一点肉,吃了它!

物业管理中心工作人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绳子。黑色衣裤的男子拿着绳子要上去套黑山羊的脖子。老太婆搶先一步,走上去,抱住羊的头,然后,她另一只手往羊的肚皮下一伸,再一揽,将羊抱了起来。她将羊抱出了大厅,她刚走出大厅,众人涌到前面,拦住了她。黑色衣裤的男子说:想走?破坏草皮要罚款呢。母亲推了我一把,我的鼻子差点撞到了黑色衣裤男子的鼻子。我本能地问他:罚多少?对方缓和了口气说:按规定,罚五十。我摸摸身上,上衣是T恤,没有袋子,下身沙滩裤,也没有袋子。而且,早上追母亲匆忙,连手机都没带。我对母亲说:我身上没钱。老太婆将羊放下来,放在一棵棕榈树下,她紧挨着黑山羊和棕榈树默默地站着。

我正欲把母亲拉回家去,有个声音说:妈,我说了,你不要把羊放出来,你不听。物业管理中心黑色衣裤的男子迎上那个声音,问:这位快递兄弟,你就是18栋5单元2楼203的业主吧?你怎么能在家里养羊呢?不但干扰了邻居家的生活,还损坏了小区的公共绿地。旁边插进一个声音:刚才它还在物业管理中心大厅解了一顿大便,真是臭死人!

老太婆的儿子摘下头盔,抹了一把汗,说了一声“对不起”,交了罚款,然后,蹲下身子去抱那只羊。物业管理中心黑色衣裤的男子拦住他说:回去马上处理掉它!不能影响左邻右舍休息!更不能放出来吃小区的草!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好卖掉它,或者宰了它,反正,别让大家再看到它在小区吃草!

那只羊被老太婆的儿子抱着,两条腿伸在前头,两条腿伸在后头,僵硬而笔直。母亲和我紧紧跟在后面,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放在农村多好,怎么带到城里来呢?

老太婆的儿子将母亲和我带到了他家,他还未等那只羊四肢着地,就冲着他母亲吼道:我说了,我说了,不要抱羊来,你偏不听,你恨不得把整座房子,整个村子,甚至连周围的整座山都抱到城里来。现在好了吧,还不是要处理掉?他缓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麻烦您帮看看有没有哪个酒家或者饭店,有没有买羊的。我也发动我们快递圈,找一些买家尽快将羊处理掉。

我没有马上接他的话。他有点急了,说:放心,这是纯种的黑山羊。你看它的毛,整洁,乌黑发亮,光泽度那么好;你听它的叫声,洪亮,歡快而有节奏;你摸它的角,两角尖凉,角根温和……我打断他的话,说:不要再说了,你无非是夸它的肉质好。你看,你妈都哭了。我看你还是先劝劝你妈吧,你妈哭得多伤心,她把羊搂在怀里,她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正说着,我母亲在旁帮腔说:你看那只羊的眼睛,又亮又干净,都湿得流出水来了。它也在哭嘞,你劝劝你妈吧,劝住了你妈,恐怕羊也就劝住了。

老太婆的儿子正要蹲下来对他妈说句什么,他妈却扭过头,抱着羊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问老太婆的儿子:你妈在说什么呢?老太婆的儿子说:她在骂我呢,她在骂我连只羊都不如。我问:她怎么能把你跟羊比呢?老太婆的儿子说:她骂我不如羊讲感情。我问:怎么不如羊讲感情了?老太婆的儿子说:我爸去世后,我一定要带我妈到城里来住。临来时,本来说这只羊要送人的,我妈却舍不得,说那只羊一直咬着她的裤脚,我妈舍不得送人,非要放在我车的后备厢里,带到城里来。我跟她说城里不能养羊,她说什么都不信,说,在电视里看到城里人连狗都可以养,为什么就不能养羊呢?老太婆的儿子还说:这只羊是我爸在世时买的。我爸在世时买了两只羊,一公一母,公的被我妈卖了给我爸治病,我爸再也不肯让我妈卖掉这只母的,说今后再买只公的给它配种生羊崽,让我养着,增加家里的收入。现在,我爸去世了,我来城里有工作了,我妈不肯送掉羊,一定要带到城里来。

我听了,安慰他说:如果是我妈,她也舍不得将羊送人,舍不得卖掉。这样吧,你们先别急,想想办法看怎么办。母亲把老太婆和羊拉开,对她说:是呀,换成我,我也舍不得将羊送人,舍不得卖掉。接着,她又对老太婆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比你先来一年城里,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不敢说话,连别人说话都不敢听。我晓得你听得懂我说家乡话,以后我们有伴,你可以不要羊做伴了。我们俩就说家里的话,家里的话你总会说吧?老太婆的儿子在旁说:我们家那边的话不是特别难懂,讲客家话的。我忙接话:听你们的口音,离我们家不远,是吧?老太婆的儿子说了一个地名,我忙说:我没猜错吧!我对母亲说:我们是同一个县里的人,说话差不多。母亲对老太婆说:以后,你就像我一样,学着电视里说,大胆地说,厚着脸皮说。还有,经常去听别人说,凑到别人的身旁去听,慢慢地,就会听了,听了就学着说。不要急,像我这么蠢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听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老太婆的儿子对我母亲说:以后我要我妈跟着你,听你说话,跟你学说话。母亲“呵呵”一笑,说:巴不得呢。

傍晚的时候,大约六点半,我与母亲正准备吃饭,门铃响了。老太婆的儿子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大盆东西。闻着,好像有一股羊肉的清香。老太婆的儿子顿了顿,说:我妈想通了,她叫我把黑山羊宰了,说我工作太累,给我补补身子。老太婆的儿子顿了顿,又说:我哪舍得都吃了?在网上还没吆喝,就卖得差不多了。剩得不多,我妈要我送一点来,给你们尝尝。

我回头看了看母亲,正想着该不该要,老太婆的儿子直接将盆塞到我手里。我伸出双手,本能地一接。一看,没错,正是羊肉,暖暖的,还冒着热气呢。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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