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

2024-03-05 16:36晓秋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雪箱子林木

晓秋

早上七点五十四分,动车到达昌城站。准点到达的时间应该是七点四十九分,晚点了五分钟。五分钟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可林小雪做不到。这不是晚了五分钟的事,是信誉。果然,侄女林木北的电话打了进来:“该出站了吧?”林小雪強行关闭解释的话语,只说“快了”。以前,她回老家坐的都是直达卧铺,晚上发车,早上到达,上车就睡觉,一觉醒来已经从北京到了昌城。后来,直达的列车大都换成了动车,除了Z字头变成D字头,车次的数字有点变化外,出发和运行时间几乎没怎么调整。这几年,高铁发展得太快,林小雪感叹,没有高铁时,抢不上动车票只能干着急,现在能让她回家的高铁车次远远超过以往的动车车次。高铁车次多,车票也充足,林小雪反而没坐过。大多数人都首选高铁出行,朝发夕至、方便快捷,她却依然执着地选择晚发朝至的动车——能睡觉,票价还便宜。

她记得当时林大满哂笑一下,表情里全是不屑,“这能省几个钱,你还在意这点钱?”说这话时,他正用林小雪给妈妈买的“张小泉”牌剪刀剪脚指甲。剪刀头尖而短,在厚而坚实的脚指甲面前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过林大满强行下手,倒展示了细弱背后尖锐的力量。到底是“张小泉”,纵横行业上百年,老牌子有老牌子的功夫,就是被剪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甲块落在垫脚底的一本杂志上,碍眼。林小雪不忍直视,心疼的是那把剪刀——她买来给妈妈做一些精细活计的,林大满不讲究,不管不顾地硬是让这把精巧细致的剪刀“小材大用”了。

剪完脚指甲,林大满举着剪刀睥睨地说:“这啥剪刀呀,剪个脚指甲这么费劲。我说林小雪,你也不是缺钱的人,为人做事怎么这么抠搜呢,你瞧瞧,连给妈买把剪刀都这么不带劲儿。说起来总是你孝顺,可别人不知道你的孝顺尽是疙瘩。”

林小雪气恼,懒得想林大满说的疙瘩是什么意思,怕想多了再说话会忍不住跟林大满吵起来。说来也怪,父亲离世后,她每次回家都会跟林大满发生冲突,她也想按捺住情绪,但做不到,心里憋的事儿多,只要嫂子李洪梅满脸关切地叨叨什么事的时候,林大满冲着她就是一脸的不爽,一张方脸硬生生拉成了驴脸。仅仅驴脸也就罢了,还要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好像光是不给好脸色浪费了他的情绪。林小雪这越来越火暴的脾气,一点火星就着了,兄妹俩干脆扯下温情的面纱,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眼泪在飞,谁都不嫌自己的声音大。其实,吵过也就吵过了,偏偏吵完架对上妈妈满是无力、委屈、心疼的眼神,她自己又难过后悔得不行。咬咬牙,把眼泪擦干,她奔到林大满跟前,挤眉弄眼的,再不然给林大满厚实的肩膀使劲按摩几下,压着嗓子说:“别生气别生气,我小时候挨你的打,打不过你,现在一把年纪挨你骂,还不让我回骂,这合适吗?多少你得让我心理平衡一下。”说完嬉皮笑脸地举手在林大满眼前摇晃几下。这样的动作显然不再适合岁数都五张要见底的林小雪,但她抱定不要脸面了,装个嫩又不会死人。还好林大满蛮吃她这套。

一下火车,空气中的湿润气息迎面扑来,林小雪深吸一口气,感觉在列车上呼吸滞重的肺部像被清洗了一般,带着些微寒凉,一下子变得自由而通畅。她回头往列车来时的方向看去,还是几条笔直的铁轨无限地向视线的极限处延伸。围墙外面,那一长溜似乎长不大的行道树,树冠蓬勃,绿荫如盖,一眼望去,像是枝杈都连在了一块,如同长长的围墙长出来的大脑袋,随着风摇摇摆摆。除了草木繁茂葳蕤,一进五月,天气该是热意蔓生了,没想到一场轻扬的雨竟让空气变得如此清凉。林小雪裹了裹身上敞开的外套——是件普通的牛仔服,本不该她这个年龄穿的,但她喜欢它低廉的价格和粗犷的跳跃感,它让她看上去有些年轻态。幸好来时侄女林木北不断提醒要她带件外套,连绵的雨就是制冷剂,别看是南方,热起来是瞬间的事,凉下来可也是斩钉截铁,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正庆幸着,林木北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姑,出站了吗?”

“还没下地道呢。”林小雪跟在人群后面慢腾腾地往扶梯走。

“下地下通道后往西广场走,闸机口那儿能看到我。”林木北说话干脆,林小雪还没来得及应答,电话已经挂了。

还没出闸机口,林小雪把等候的人群睃了几遍,也没看到林木北的身影。等她刷完身份证出了闸机口往空旷处走时,手里的行李箱一下被人夺了去,她一惊,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干吗啊这……还抢劫呢?”看到林木北一脸的怪笑,她顿了一下也没收住后面的话。

林木北撇撇嘴,“抢什么劫,就你这又破又小的箱子,谁看了会有想法啊。”林小雪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林木北忽地脸色一变,“不对,上次你来时的箱子呢?那么精巧,容量不比这个破箱子强?”

林小雪愣了一下,“那个……那个箱子在……家呢。”她脑子迅速转了几转,都忘了箱子这茬了。

林小雪的迟疑让林木北迅速反应过来,“没了?”

林小雪指了指林木北拖着的一看就有些年头的正方形黑色小皮箱,尴尬地笑了笑,“我可能只适合用它。”

林木北轻哼了一声,说:“真受不了,什么东西都不放过。”

箱子是林木北在网上给林小雪买的,一千多块钱,据说有防盗功能,收到箱子那天林木北专门给她打电话,教她怎么重设密码,怎么在APP上注册,只要注册了,若是箱子丢了,到APP上是可以远程锁定密码的,这样偷盗的人就算能破解密码也不一定能打开箱子。箱子不大,颜色纯白,符合林小雪的审美眼光,万向轮比她手中箱子的单向拖轮要方便时尚得多。林小雪心疼这箱子的价钱,她的衣服都没有买过这么贵的,当时就想要退回去。她当然不完全是守旧的人,被林木北嫌弃的黑色箱子合她的心意是因为小巧,但她没想到皮质的箱子竟然如此耐用,跟着她走南闯北七八年了还完好无损,让她不忍心舍弃。林木北来了个先斩后奏,怕她不用,还放出狠话:再看到她用旧箱子,就给她买两只更大的箱子。林小雪哭笑不得,这怕是要让箱子抢她家的空间啊。回家的时候就用上了,比旧箱子装的东西更多,还轻便。依旧是林木北来接的她,喜滋滋地盯着她和箱子说,看着真攒劲!也不知是说她还是说箱子。

不得不承认,箱子确实挺不错的,只是到家放在母亲那转不开身的小房间里,无论平放还是竖放,母亲都能及时将它变身为放置东西的地方。每次从箱子里取衣物,林小雪都得先清理上面的杂物才行,取了几回烦了,拖出来在堂间放着。李洪梅从堂间出出进进,总要盯着箱子来来回回地看,跟赏花似的赏了几天,便和林小雪说能不能把箱子借她用一下,她参加县里老年活动中心的舞蹈班,明天她们排练的舞蹈要去邻县参加比赛,正缺个利落的箱子装她的服装、道具。李洪梅退休后除了打麻将,又去参加了舞蹈班。林小雪没多想,顺口道:“就一套服装两把扇子,哪用得着箱子,我那有个帆布包,背着方便。”李洪梅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却笑道:“不舍得就算了,我不过寻思有个箱子可以把队里其他人的东西一块儿装上,省得每个人都背个包,累赘。”林小雪犹豫着说:“那我晚上给你把箱子腾出来好了。”“别晚上了,一会儿我跟你哥正好出去,他开车,顺带着把箱子捎过去。”李洪梅看不到林小雪的犹豫,一见她答应下来就迫不及待。

林小雪无路可退,只好把箱子拎进屋,将里面的衣服和一些零碎物件一一清理出来。李洪梅寻来一个小塑料袋,打开了要林小雪把箱子里的东西放进去,还特别知心地说道:“这些零碎东西不放在一起,怕是让人动一动就不知放到哪里了,在家里丢是丢不了,寻起来却是不好寻,还是聚拢放省心。”

林小雪心想,也就一两天时间,就也没说别的,照着李洪梅的意思把东西放了进去。第二天,李洪梅参加完比赛空着手回来了,见着林小雪也没提箱子的事。林小雪没在意,她在家还要待一段时间,不着急用箱子。过了两天,李洪梅才想起来说:“箱子还在老年活动中心呢,比赛没拿上奖,大家放在里面的东西都没心思拿出来。”林小雪开玩笑说:“哟,你们跳舞就是奔着奖去的啊,这荣誉感可太强了,这次受了挫,下次再继续呗,怎么能连舞蹈的热情都给挫没了?”李洪梅说:“哪来什么热情,我们组团才不到两个月,这次去比赛就是打酱油的。”

过了好些天,李洪梅还没把箱子拿回来。眼看着林小雪要回北京,李洪梅不知从哪里找出个陈旧的旅行包,满脸歉意地说:“小雪真对不住,你的箱子让我们活动中心不知谁拿走了,这几天来跳舞的人少了好多,一时也问不出来是谁拿去用了,等你下次回来我再还给你。这次你用这个包装东西,可比那个箱子装得多。”林小雪能说什么?看了看那个落满灰尘、底部被磨烂的旅行包,淡淡地说:“算了,就几件衣服,我的帆布包能装得下。”李洪梅两个指头钳着包,神情恳切地说:“我跟你哥说这个包容量大,我可以给你多准备些东西带回去呢。这包我们放着也没用,你要不需要,那我就扔了?”林小雪哼了一声,懒得答话,心里有气只能憋着,又不是第一次见识李洪梅,话说得漂亮,做事堵心,这似乎是她的爱好。

离家的那天,妈妈塞给她一个装着果冻和糖果的塑料袋,是她和李洪梅一块儿去超市买的。林小雪拒绝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已经将布包撑得鼓鼓囊囊,她不想再放多余的东西,何况她压根儿不喜欢这些花花绿绿。

妈妈以为她是跟以往一样不愿意她花钱,说道:“你拿着喽,这个好吃呢。”林小雪笑问:“你喜欢吃这些?”妈妈说:“我不吃这个,这都是洪梅让我买的,说特别好吃。”妈妈怕林小雪不肯拿,着重用“特别”来肯定好吃的程度。

“我嫂子说好吃,就留给她吃吧。”林小雪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李洪梅爱吃零食,所以林小雪每次上街会习惯性地给她买些零食回来,李洪梅也习惯性地推却几下,然后一副习惯性被迫接纳的样子——从来都没有被小姑子惦记的开心模样,至少在林小雪的印象里没有过。

妈妈有些失落,看着她说:“又没什么给你带的。唉,我这寄人篱下的生活,由不得自己了。”

林小雪上前抱住妈妈:“咱母女俩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回来是惦记你,可不是惦记你的东西。”

“我知道。这不是想着你大老远回来,一回来就花不少钱,回去的时候却什么东西都没带吗?”妈妈说这话,向堂间看了看。堂间这会儿很安静,没有李洪梅时不时乍现的身影,只有大门旁边的冰箱发出嗡嗡声。上午的阳光在门口劈出一块斜长的光影,光影里,是纷繁的、涤荡不清的灰尘。

林小雪背着鼓囊的帆布包离开的时候,林大满挺不满意她把包挎在肩膀上,没一点北京人的形象和底气,活脱脱一个刚从泥地里走出来的乡下妇人。

“丑不拉叽的!”他皱起眉头,“你还嫌弃嫂子给你的旅行包,可不比你这帆布包强?那是我去年到福建时买的,就用了一回。我还不舍得给你,你嫂子硬拿出来。”林小雪没吭声,瞅了瞅李洪梅,她躲过她的眼神,扯了扯林大满袖子:“哎呀,你就别瞎说了,小雪这包哪里差了,看着不挺洋气的嘛!你们男人真是没眼光,一点都不懂欣赏。小雪可别往心里去,你哥就是不会说话。”

“是,我哥不如嫂子会说话。”林小雪老老实实地说。李洪梅抿了抿嘴,嘴角扯了扯,没再多言。

因为只一个帆布包,林小雪准备去附近的广场路公交站坐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林大满拿上车钥匙,瞪着她说:“坐什么公交车,我开车送你过去。”李洪梅想起什么似的双手一拍:“哎呀,怎么忘了,昨晚还让你提醒来着,这不陈镜马上要到了?”林大满一脸疑惑:“你什么时候让我提醒你了?我都不知道陈镜要来。”李洪梅没搭理他,倒是一脸歉意地对林小雪解释,可不巧,她姑父妹妹的孙子从广州打工回来,昨晚专门打电话说要过来看她和林大满,看时间也差不多该来了,他不认识咱家,她和林大满得等着。这么说时还往后门的马路上看了看。林小雪笑笑,从广场路公交车站到长途汽车站不过十来分钟,她哪需要林大满为她专门跑一趟。林大满的车是凯越,油耗大,跑一趟汽车站,来回怎么也得一二十块钱,坐公交车只要一块钱,想来确实不值。

林大满并没坚持,他给林小雪说过好多次,这吃油的车哪里是吃油,简直是吃钱啊,往李家村跑一趟来回,半缸油没了。李家村是李洪梅的老家,她家的各路親戚,无论东家喜还是西家愁,她都不遗余力,拉着林大满奔前忙后,出人时有人,出力时有力,像太阳一样照拂着哪怕是曲里拐弯沾了点亲的人,从没怠慢了谁。林大满的车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油费是常态,哪个月若是没用到一千,林大满的笑还没能展开,李洪梅就得要他好好想想,是不是什么时候做事有了偏差。但在林小雪这里是享用不到这种待遇的——她和妈妈每次搭车都像是被绑架了似的,不上车不行,林大满的神情愤懑得像下一秒就要发作,李洪梅的笑容勉强得转瞬即逝;而一旦上了车,一路全是夫妻俩的抱怨,油太贵了,事情太多了,退休金太少顾不过来,总没有顺当的,最后在那句“先去加个油”的话中陷于沉默。好像所有的抱怨都只是铺垫,就为了林小雪在汽油味道灌满口鼻的时候,默不作声地去把油钱给支付了。

总要送出门,看起来像是礼仪,对林小雪而言更像是受刑。她以为是无法忍受背后数道目光的直视,有一次却发现只有妈妈依旧站在后门口目送她,其他人早已在她转身之后折身回屋。自那以后,哪怕是坐车离开,她也告诫自己不再回头,既然被送客,那就索性决然些。

这次一家人才出得门来,林小雪转身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姑娘,手里推着个纯白色的行李箱。林小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行李箱,不免叹了口气。推行李箱的姑娘却堆起一脸的笑,冲她身后喊道:“姑妈,姑父……奶奶!”林小雪惊异地转回身。李洪梅泛起一脸拢都拢不住的笑,叫道:“俏俏,你怎么来了?走路来的啊,你爸没送你?”

“是我爸送我来的,他有急事,在转弯那儿把我放下就走了,说我回去的时候让我姑父送。”林小雪听说过,俏俏是李洪梅表弟的女儿,在省城上大学,据说学习非常有天分,高考那年是县里的前三甲,只是志愿没填好,在本省的大学里读新闻专业。“也好,以后出来当记者!”她还记得当时李洪梅的神采飞扬,倒比她儿子当年上大学时更得意几分。

见林小雪眼神落在俏俏推着的箱子上,李洪梅赶紧说道:“小雪,还是让你哥送你去车站吧,这么热的天。”不等推辞,又赶紧跟林大满说:“你这人,都说了要送小雪去车站,怎么还站着不动啊,利索点,别耽搁了时间,小雪赶不上这趟车,她到昌城赶火车的时间可就紧了。”林大满想说什么,李洪梅没给他机会,直接把他推开,走几步拉住俏俏的手往屋里走。

林大满有些懵。林小雪忽然意识到李洪梅这举动的意图,跟林大满说:“哥,我不用你送。不是还要等那个陈镜吗?”妈妈在旁边有些沉不住气,声音又大又急:“叫你哥送你去喽,早点去车站别耽误了时间。”她没搭理妈妈的话,埋着头往前走,一只手拽紧肩头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另一只手伸出去,冲着身后摆了摆。不要回头!她跟自己又说了一遍。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林大满忽然给林小雪打电话,语气很是不满:“那个箱子,你是不是设过密码?”

“怎么了?”她平静地问。

“有密码你也不说,俏俏差点儿把箱子都要拆了。”林大满怒气冲冲地说,“既然你把箱子给了人家,就把密码告诉她,整这么一出干什么?做了好人你就不能做件好事?你嫂子快把我吃了!”确实,林小雪收到箱子的时候因为好奇,到网上注册了账号,重设了密码,当时是一时兴起,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密码设定后在一张纸上记了下来,她当时试了几次,到底也没敢随便打乱密码键,怕记不住开不了锁,还拿胶条把上面的数字盖住了。但她没想到盖住的密码会被清除掉。想到李洪梅习惯性笑盈盈的脸上萌出的气急败坏,林小雪忽然无端觉出快乐来。

“嫂子说我把箱子给她家俏俏的?”她没生林大满的气,心平气和地问。其实就这么跟林大满聊聊天也挺好的,父亲得病直到离开人世这两年,他们兄妹几乎没怎么平心静气地聊过天,更多的时候是剑拔弩张,仇敌似的。林大满仍是气呼呼的,她想他到底在气什么,每次回家来,总没见他有过笑脸,成天阴沉着脸,看着就沉重。他怎么不像李洪梅那样随时绽开笑容,像花一样,即使没有阳光照耀也鲜活无比。

这会儿,林大滿没有一点要跟林小雪聊天的意思,等她说完密码,恨恨地说了句“不做好事”便挂了电话,动作极其干脆利落。林小雪愣怔片刻,心中酸涩难忍,不为彻底失去林木北给她买的箱子,只为兄妹情分淡漠如此,竟比不过一个箱子,一个属于她的却被莫名其妙送给他人的箱子。

林木北下午要出差,把林小雪接到家里就即刻准备自己的行囊,出差对她来说是常态。收拾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分开装好塞进背包里,她冲林小雪得意地一仰头,“好了,怎么样,简单吧!”确实简单。林小雪有些羡慕,相比之下,她出门不管拖个什么样的箱子,也总有东西盛不进去,得另外用袋子装着,显得累赘而笨拙。

“你就是想得太多,心重,累不累啊?放松点,嘴角多往上翘翘。”林木北两只手捧着林小雪的脸,大拇指往上提着她两边嘴角,“看,这样多好!人别老活在那些说不清楚的事情里,得往开阔处想。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透的?”

林小雪果真笑起来,“你说谁一把年纪?别把豆包不当粮食,我咋也是你姑,应该被尊重——不是,被敬重,知道不?”

林木北嘿嘿笑着说道:“我当然敬重你,我可是在你的影响下长大的。”

林小雪苦笑说:“行了,别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因为这个再跟你大伯吵了。”

“咱不吵,不理他行不?瞧你,现在一回家就满脸愁容,跟要去受大刑似的。林小雪同志,你可是我的楷模,你一定要快乐起来。”林木北说道。

“别说我,你如何?离家倒是近,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怎么也难得回去?”林小雪扒拉着林木北的头发问,她发现木北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心疼地说,“咋了这是,这才多久没见,白头发就这么多了。你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别仗着年轻不管不顾。”

“嘿,我姑就是细心,除了奶奶,再没人注意到我头上的白发。别紧张,我这属于少白头,还有得治。”林木北说得云淡风轻,但林小雪明白,她的内心盛放着很多事,并不似表面的风平浪静。

林木北是二哥林秋分的孩子,确切地说是二哥名下的孩子。二十几年前,在县城开店的二哥和二嫂忽然抱着一个婴儿回家,说是早晨打开门,发现店门口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放着这个婴儿,还有写着她出生日期的纸条,此外就再没其他东西。婴儿用小被子包裹着,露出的脑袋瘦小,脸上枯干,没一点婴儿细嫩可人的模样,抱在手上不哭不闹,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也不灵动。母亲接过来时心里翻江倒海,这孩子怕是有什么问题。母亲瞅了二儿子一眼,把心里的想法咽了下去,顾不了太多,家里没有奶粉,当即生火熬米汤喂婴儿。才两个多月的婴儿,却有着极强的求生欲,嘬着嘴,连吸带舔居然把一碗米汤喝得干干净净。母亲热泪盈眶,虽不知道这个婴儿缘何被抛弃,但她毫不犹豫地留下了这个小不点。林小雪见证了这个小小的、几近枯萎的小生命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旺盛起来,只能拎起一层皮的身子开始变得圆润,无力的眼神也显见活泛起来,随便引逗,她的手脚就活蹦乱跳,像刚捞上来的小虾米。母亲绷紧的心这才放下,这孩子没毛病,或许因为是个女孩才被抛弃的,像当时家喻户晓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里一样,是超生的。母亲说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可怜,就叫她琦琦吧,琦与弃同音。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对自己的命运有所感应,琦琦很让人省心,除了饿的时候会啼哭几声,其余时候都很安静,把她放在摇篮里躺上一天,她也不会哭叫,假装去抱,她会特别热切地伸着双手等候,一次、两次,不管多少次,她的热切都不会变,伸出的双手从不因为一次次的失望而不再抬起。如果没有人陪伴,她就一个人睁大眼睛四处看,还会抬起小小的身子去寻找有声音的地方。林小雪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大家吃过饭聊天,天黑下来好久才想起来孩子还在外面的走廊。她打开走廊的灯,奔到琦琦跟前,发现她在摇篮里正努力地抬起身子折回头,夜那么黑,秋天的风正粗粝地四处乱窜,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子哪里来的力量,一直撑着身子向后张望从门里透出的光亮。无声的孤独感像秋夜一样寒凉,林小雪顿时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不闹腾的孩子真是没多少存在感,纵使父母百般疼爱,也依然会被人遗忘。

林大满起初很欣喜家里突然有个女孩,虽然是老二林秋分领养的孩子,他还是得了空就来逗玩。李洪梅也装出很喜欢的样子,说家里终于有个女孩了,说归说,她一般不靠近的,她总说自己不太喜欢孩子,大家都习惯了她对除自己儿子以外的孩子的疏远。每个人有自己的性情喜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得。只是当家里人比较齐全,倘使都围着琦琦打趣时,她的表情就复杂得一言难尽。

“林木北”是户口簿上的大名,来源说起来有些心酸。琦琦说话晚,走路也晚,一岁多了,能稳稳地站住,但无论怎么引导,始终不肯往前迈出一步,只在小小的坐桶上坐着,依赖于臀部的力量,把坐桶推向她想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极少哭闹,乖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心疼。李洪梅却有着不一样的看法,她有意无意地提示道,这孩子一点也不灵光,会不会智力有什么问题,要不带医院去看看,现在人小咱也看不太出来。无人理会她的话,除了不会说话不肯走路,琦琦没有一点智力低下的表现,她懂得看人脸色,不让她去的地方决不推坐桶过去,不挑食,大小便都知道蹲下,很少尿到裤子上。

年轻时的林大满对李洪梅还没到言听计从的份上,有点生气李洪梅的说法,就呛道:“你的意思是她木呗?”“木”是本地话,傻的意思。李洪梅不太乐意林大满这么说话,太暴露意图了,她显得比林大满还要生气,“木呗,木呗,这可是你说的,有能耐就攒劲叫她‘木呗’。”

原以为林大满瞪她几下就算了,这事就过去了。谁料林大满一股子劲上来,硬接着李洪梅的话茬往上顶,叫“木呗”就叫“木呗”,不就一个名字。正赶上人口普查,林秋分已经有两个儿子,不具备收养的条件,一直没给琦琦上户口,但养了一年多的孩子再要送去福利机构,谁也割舍不下,退休多年的父母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到处找人,觍着脸摸黑上人家里送礼,奔波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得到层层批条,豁免了罚款,给孩子上了户口。父母让林秋分给琦琦取个正经名字,林秋分无所谓,说叫啥都行。

林大满也不管孩子是林秋分名下的,赌气地说:“就叫‘木呗’,叫什么不是个叫。”母亲当时生气地怼了一句:“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叫‘木呗’?她以后不也叫你一声大伯?”林大满瞪了瞪眼,没再说什么。

李洪梅却在一旁喊叫了起来,“哎呀妈,我儿子可是你们亲亲的孙子,你们就是再舍不得琦琦,也不能这么嫌弃亲孙子啊。你们就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受待见也就罢了,怎么连亲孙子都不如捡来的丫头呢?秋分是儿子,大满不也是儿子吗?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怎么能厚此薄彼,偏心得这么厉害?大满能忍,我可不能忍……”把自己说委屈了,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最后竟不能自已,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怎么也想不到,一句话能扯出李洪梅滔天的委屈,看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母亲的愣怔让林大满心疼起护着他的李洪梅,他怒气冲冲地冲母亲喊道:“满意了,这下你满意了?就为了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连亲孙子你都咒,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好,叫你百般看不上?这个孩子我明天就给她去上个户口,名字就是‘木呗’,我去跟秋分说,这名字我叫定了!”

“木呗”的定名,让爸妈心中一沉,为了不激化矛盾,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但满面的愁容将他们内心的不满和担忧表露无余。

那会儿林小雪还上着高中,听到林大满要给琦琦取名“木呗”就炸了,愤怒地要去找林大满理论,被父母拦了回来。林秋分对琦琦只认领个名分,而无丝毫父女情分;林大满又如此凉薄,仅仅因了妈妈的一句无心之话,便气急蛮横,无理施怒于她。看着面前这个曾在黑暗中不哭不闹、坐在摇篮里撑着身子向后张望的小人儿,林小雪心中酸涩难忍。她是个诗词爱好者,整日浸淫,想到贾岛《和刘涵》中的那句“乔木覆北斋,有鸟鸣其间”,意境却是不错。跟爸妈一说,两个老人的愁容消退了,林秋分的户口簿上打那以后就多了个叫“林木北”的女孩。林大满也没有过分纠缠,大概冷静下来之后觉出自己的过分,又拉不下脸面去说,“木北”的名字铁板钉钉,让他如释重负。这又成全了李洪梅,四处张扬林大满对琦琦有多不舍,还费心给取了名字,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上心,亲闺女一般。这句话李洪梅说到了林木北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了都未曾停歇过。

林木北将备用的公寓钥匙和车钥匙都留给了林小雪。车刚买不久,林木北说自己是新手,不敢开,新车还得林小雪这样二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磨合才成。林小雪虽没推辞,却还是惴惴,老马也有失蹄时,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给二十多年的驾龄抹了黑。林木北哧哧笑道:“姑,你就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吧,这车就专为你回家带着奶奶出去转才买的,保护对象是人不是车,可别混了重点。”

林小雪唉声叹气:“人保证没问题,车我只能努力保证,但不敢说没问题。”

林木北冰雪聪明,立马明白林小雪的意思,眉毛一下竖了起来,态度急转:“那不行,车怎么跑怎么用我无所谓,但任何时候钥匙只能在你手里。”

林小雪没再说什么,她何尝不想把车钥匙攥在自己手里,关键是她得有这个能耐。家里情况很复杂啊。

林小雪刻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本来跟妈妈说好下午三点半出发,两个小时的车程,五点半就能到家,还可以赶上晚饭。已经过了说好的出发时间,她还坐在公寓楼下的咖啡馆里,杯子里的拿鐵剩下一点泡沫不情愿地留在杯沿,像门外那棵枯了还没有被拖走的树的表皮,黢黑、坚硬,一点也看不出它们之前温软柔和的质地。咖啡馆那个头顶上甩着马尾的服务员从她身边来回经过时,眼神瞥过来至少不下十次。对那神态里隐忍的不屑她无动于衷,硬是让这个还有点咖啡残液的杯子在手心摩挲了一个多小时——有杯子这么个道具,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也显得理直气壮。占着靠窗的座位并不是窗外有什么值得她欣赏的风景,窗外其实很乱,正对着一条并不宽敞的马路,马路一侧成了停车道,另一侧除了车还有行人,遇到会车时,无论车还是行人,都显得惊慌而凌乱。路一侧是商用楼的广场,面积很大,没多少人,与车人混在一起的马路相比,有种令人嫉恨的虚张声势。不过林小雪明白,这大而空旷的广场其实并不寂寞,一到夜晚,在周边几幢商户楼闪烁霓虹的照耀下,不甘寂寞的大妈们倾巢而出,广场几乎被震耳的音响和鼎沸的人声湮没。去年她曾在林木北公寓里住过几晚,觉得对住在商用楼公寓房的人而言,每个夜晚都是一场声浪的灾难。林木北说,这是她买公寓房的时候没想到的,那时的楼盘太红火了,对一直租房的林木北来说,能买套公寓房已经不错了,何况还精装修过,能省不少事,关键当时除了从林小雪手里借了几万块钱外,再没有能予她援手之人,也只能凑个这种公寓的首付。反正一个人,能有容身之处就不错了。

看看时间,林小雪觉得再不动身出门,到家就得摸黑了。想是这么想,身体却执着地不肯与椅子分开,咖啡杯被摩挲出的温度在掌心慢慢洇开,让她觉得有些燥热。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计算着再过几分钟就必须出发,再万般不情愿也得离开这里,毕竟从北京回家是奔着母亲而去,她不应该在这个咖啡馆贪片刻之静。终于放下杯子,起身走出咖啡馆,果然屋外才是真实的世界,阳光炽烈,车马喧嚣。

去地下车库把林木北的车开出来,她小心翼翼穿过只剩下半边可以通行的道路,然后向右一拐,汇入西向主干车道。进入高速,太阳已经把身子搁在远方的山头上,懒洋洋的样子,光芒收敛了许多,打在车窗上变成了橘色,有点示好的意思。林小雪脚下用了点力,车向前蹿得更快,她想,怎么也得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回到家。这时,妈妈的电话却来了。

林小雪打开免提。母亲问她到哪儿了,快到了没。母亲会问她大致出发的时间,以前她开车回家,只有在她还没有如期到达的时候才会打电话询问,开车期间一般是不会打电话的,怕影响她开车。她笑起来:“妈,我这是开车又不是开火箭,哪有那么快?我有事耽搁了,才上高速没多久呢。”母亲期期艾艾地说:“哦,那……那你路上小心点。不要太赶,这个,你……高速上能掉个头不?”

“掉头?等等,我停车。”林小雪慢慢踩下刹车,往旁边停下,打开双闪,再问,“妈,怎么了?有什么事?”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是……洪梅,她有个亲戚从江城回来,坐错了车,让人丢在高速路口。你嫂子的意思……”

话没说完,李洪梅的声音挤进来打断了母亲:“哎,小雪啊,你上高速没多久啊,太好了,就麻烦你从前面掉个头,接接我那个亲戚。主要是他带的东西多,叫了几辆顺风车,一听几个包,都给拒绝了,不然哪用得着让你跑一趟。要说还是妈周全,一下就想到你,说是让你去接更方便些……”

“我不方便!一点都不方便!”林小雪被李洪梅气乐了,“妈妈不知道高速路什么情况,嫂子你见多识广,可不能不知道啊,我从前面的出口掉头,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了。”

“不就是多十几块钱高速过路费的事嘛,等你回来我把钱给你。放心,不会差你这点钱。你辛苦辛苦,顺道的事情,要不是妈提醒,我还真想不起你……一会儿我把我那亲戚的电话给你,你联系一下他。”然后她恰到好处地将电话挂断了。

林小雪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难怪妈电话里犹犹豫豫,还不就是李洪梅在一旁撺掇,她妈抹不开面给她打电话。李洪梅太清楚了,妈就是她的王牌,就是林小雪的软肋。

有短信进来的声音,林小雪点开手机,没看到一个字,只有几个冰冷的数字,傲慢地睥睨着她。像忽然间寒流涌来,她身上一阵冰凉。关掉空调,打开车窗,深吸一口气,肺腔里是热的,带着浓烈的松香——隔着浅浅的沟壑,路基下面的防护带是大片的松树,高矮不一,松针茂密,翠浅绿浓,向前后绵延而去。很多年前她就弄不明白,南方地带,阳光雨露,水系丰沛,这些树为何要这么收敛,长势慢也就罢了,偏还要生些针形的叶子,像有人分明是家缠万贯、锦衣玉食,却总喜欢以褴褛衣衫示人似的。

电话再度响起,林小雪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妈,放心吧,我从前面的出口出去掉头。”

“我不想让你返回去的。”母亲语气迟缓,“你嫂子在旁边不停地说,我实在被催逼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是在人家锅上搭个碗,得看人脸色,也难受啊。我自己要是有地方做饭,不用跟他们一口锅里搅和,就不必看他们脸色,你们回家也自在……”

林小雪又心酸了:“没事的,妈,你别为难,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耽误点时间。你别等我吃饭了。”这次,林小雪快速挂断了电话,妈妈肯定是趁着李洪梅上楼的时间给她打电话解释的,她怕说多了李洪梅下楼听到什么,那接下来又是一场莫名的事故。

为了尽快到达前方高速出口,林小雪把车速提到最快,偶尔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超速冲一冲。她有点后悔,应该在咖啡馆多待些时间,或许就可以在进高速路前接受李洪梅的指派,也不必此刻争分夺秒了。

返回高速入口的时候,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只是西天还挂着些未完全消散的金色云霞,在纯净的蓝色天空背景中,很是炫目。林小雪将车停靠在一侧。此时,高速路口均无车辆出入,道路两侧一览无遗,除了边上的行道树,并无一人。她打开短信,拨打里面的电话,然而,电话响了数声之后被挂断,再打,仍被挂断。她只好打给李洪梅。

李洪梅接得倒挺快,一听林小雪让她联系一下她那亲戚,告知具体的位置时,她“哎呀”一声,“小雪我忘告诉你了,妈给你打完电话不久,我那亲戚已经搭上大巴,早都走了。你赶紧回来吧,天快黑了,饭我都给你留着呢。”

夕阳的余晖消散得快,一个眨眼,天便暗了几分。高速入口的灯亮了,林小雪看着城里的方向,远远地,已经开始有灯火了。站在浅淡的夜色中,她觉着双腿沉重得几乎迈不开,心里挣扎着是继续赶路回家,还是直接返回林木北的公寓。若不是母亲的期盼,她回家的心總不那么急切。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回家吧,大老远的,总不能让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再上高速,几乎看不到车,林小雪在忽浓忽淡的夜色中开得极为小心,她怕心中的闪念会断送前面的路。毕竟,家里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有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在等着她。

到家快十点钟了。妈妈果然站在后门口的路边等着,看到车在对面停下来,没等林小雪下车,就大声喊:“小雪,小雪,是你吗?”

林小雪答应一声:“妈,是我。”声音疲惫、嘶哑,好像声带被撕裂了般。从后备厢取出行李箱,她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像是有感应似的,房间里亮着的灯忽地灭了。

林大满没下楼,李洪梅出来了。一直是这样,十多年前房子盖好,林大满和李洪梅搬进来,父母失去对厨房的使用权,被迫跟着他们吃饭,每次林小雪回到家,就都是李洪梅闻声先过来打招呼。李洪梅上楼之后,再是林大满下来,心情时好时坏,脸色时阴时晴。那时候林大满还没有退休,她和林大满也没有开启吵架的程序,兄妹俩亲昵而又随意,客气几乎是没有的,所以无论林大满什么心情什么脸色,林小雪直接无视,强聊、尬聊,轻易就让林大满神色轻松欢快,如沐春风的花朵,当然是快要开败再收不起来、说凋败就凋败的那种。

李洪梅说的留饭是没有了。林小雪本也没指望回来有饭吃,在路上边开车边吃了点林木北准备的面包和牛奶。李洪梅还要解释:“饭菜一直热在电饭锅里,大满说你回来可能很晚了,你又习惯晚上不吃饭的,这饭菜热久了都不成样子,看着跟猪食一样,你更不会吃了,就都倒了。”语气恳切,生怕林小雪听不出别样的味道。林小雪不得不暗自佩服林木北,当时给她装吃的东西时她还推辞,说能赶上晚饭的,带着这些东西反而成累赘。“放车里,你累赘个什么?”林木北撇撇嘴说,“备着就错不了,请不要质疑我这些年累积的回家的经验。实在不想吃,你再扔掉不迟。”眼下她才明白过来。

说的是晚饭,而对中途要她返回去接人的事,李洪梅半句话都没有,或者是忘了有这件事。许是太晚了,等林小雪洗漱完毕,十一点多了,林大满也没有下楼,她也未上楼去主动跟林大满打声招呼。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大亮,母亲早都醒了,躺在床上正与自己想象的人——或许是假想敌——聊得熱火朝天。父亲去世前,身体很是虚弱,没有太多力气应和母亲跟他的聊天,更多时候只是看着母亲,静静地听着,母亲对父亲的无力很是恐惧,话越说越多,终究没能留住父亲。父亲去世后,无人理会的母亲开始沉浸在自己跟自己的对话里,时间长了,成了习惯,林小雪已见怪不怪。只是母亲的情绪在一个人的聊天中越来越激烈,很多时候她身体前倾,眼神愤怒而悲怆,手指一处,声音高亢得不像是自言自语,而更像是与某个人面对面的一场舌战。此刻也是如此,母亲气息粗重,手把床拍得砰砰响,完全忽略了躺在她身旁的女儿。以前林小雪回家,都是住在楼上林大满的客房——说客房也不对,原先的设计应该是书房或者电脑房,也确实放置了一台旧电脑,专门给林大满玩游戏的,架子上也摆上了几本类型不同、含义不明的书。只是桌子旁边,还有一张同样陈旧的床,都是从原来的房子里搬过来的。这张床成了林小雪和林木北回家睡觉的地方。林木北因为离家近,回家的次数多,在李洪梅的说法里,就成了专门为林木北准备的闺房。时不时地,让在上市家纺公司工作的林木北自备床上用品,用与不用,都会在林木北离开之后收起来。下次铺在床上的,依旧是最初用过最为陈旧的那一床,是母亲铺上去的,连枕头都是,一大一小,泛黄的枕套,呢绒枕巾,清洗过,却总在铺床之初未替换过。李洪梅在林小雪跟前抱怨说,妈妈总是把新的被套床单收起来不给用,也不知留着干什么。母亲却又是另一种说法:琦琦拿回来那些新的被子被套,李洪梅很积极地就给洗了,洗过招呼一声说放进衣柜,然后就再找不到了,倒是这床旧的,她不太会主动去洗,更不会收,只能母亲自己收起来,不铺上这旧的,难不成让琦琦睡在床垫上?母亲从不叫“木北”这个名字。

林小雪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李洪梅曾当着她的面送给她妹妹一套用纸袋装着的四件套,上面洗过的痕迹清晰,但一眼能看出是簇新的。“是我从网上买的,就用过一回,不太喜欢这花色,我洗过的,直接用就行。”眼神却是有意无意地瞟着林小雪。林小雪埋下头没吭声,明白自己这会儿的角色就是个见证人,见证李洪梅给自家妹妹的东西是从网上买的,跟林木北没有关系。

李洪梅大概是忘了,她的爱好是打麻将,每天的东奔西走是为了填麻友的空,以免有“三缺一”的遗憾。现在退休了,反而有些节制,没退休的时候,她一周通宵两三次是常事,也不知道她看着并不那么强健的身体哪来的精力,通宵之后还能毫无倦意地去上班。网购不是李洪梅的主攻方向,她连微信上打几个字都嫌麻烦,群里发红包除了抢再没其他动作,谁要开玩笑让她发个红包,那喊声简直是呼天抢地:这抢的红包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我拿什么发啊?或者,她把手机递到谁的跟前,说,要不你用我的手机给发个红包?有谁真会拿她手机发红包呢,当然一笑而过。不过她手机上确实挺空的,没有任何购物软件,京东、淘宝、拼多多,说起来是知道的,让她下载到上面去购物,可能是件挺要命的事。

网购总是趋势,李洪梅有过尝试,不是她自己在手机上直接挑选,是让人替她买,她折现。她出手也很大方,不够一百块钱的她给一百,超过一百块钱的她给两百。只是买过几次之后,家里就不太有人愿意给她行这个方便了。几十块钱的东西,整张一百块钱,还坚决不让找零,李洪梅这格局大,多少零钱都不要,都是一家人,谁又好意思收她购物的几十块钱?偶尔收了这钱,李洪梅又不淡定了,多收去的钱就像一根刺,总卡在她嗓子眼里,时不时地,她得把这事拿出来说道说道。当然,也只是开开玩笑,比如“挣了钱总得请请客吧”,“给我帮忙买东西赚个差价也是合理的”,绝口不提没要她的钱或者超过一百块钱只小心地接了一百的事儿。说的次数多了,李洪梅嗓子眼里的刺可能没了,但其他人心里却成功地被她种上了刺。后来,李洪梅再有网购需求,在家里就找不到空闲的人了。其实林大满早都会网购,他的快递比谁都多,李洪梅跟林小雪抱怨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哥一点都不懂得节制,太会花钱了,在网上什么都买。而林大满最得意的则是李洪梅从来不网购。不懂网购真是件好事,林大满如是说。

林小雪并不在意床上铺的是新的还是旧的床单被套,总归是母亲可以使用的,她也睡了好多年。但林木北很生气,每年都要给她俩睡的那张床添几次新用品,可每次回来还是睡旧的。她不懂李洪梅攒那么多被子、被套干吗,难不成要开二手家纺店?谁要啊?!

林小雪给林木北说得笑出声:“你大妈是会过日子的人。学着点。”

林木北冷哼一声:“这劲儿全冲着咱们来的。大伯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

林小雪摇摇头:“你大伯很得意你大妈,稀罕着呢,说好多回了,‘是少有的贤惠之人’。”她想自己这话一定带着浓浓的酸味。林大满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很正经地跟她感叹,“你嫂子做得多好啊,对咱爸妈孝顺,对你们也很关心,现在还能找到几个这般贤惠的女人?我很知足。”她只能龇着牙笑着应道:“是啊是啊,你觉得好就行,自家老婆自己才会有更深的体会嘛。”这种话说出来都觉得违心,林小雪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林大满眼里的李洪梅是怎么做到这般金光灿灿的?

本不想跟林木北探讨这些,并没有一刀扎进身体里的痛彻心扉,都是些蚂蚁叮咬的细碎,绵而密,说起来闹心,真理论起来又立不住,倒显得自己格局小了,计较太多;不说吧,像个容器似的,只有往里灌的水,没有放水的口,再好的容器也不能自行消耗,总会溢出来,否则压力太大,终会自行炸裂。总之没个好。

别看林木北年龄不大,却是独自一人在外闯荡多年,比林小雪更经风雨,人情世故有时看得更通透。不通透不行啊,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从小看尽世态的孩子,爷爷奶奶的百般呵护也敌不过被叫成爸妈的林秋分夫妻的漠视,还有林大满带着偏执的轻视、李洪梅隐秘又直白的嫌弃。林木北小心翼翼地看脸色,不任性、不乖张,甚至连委屈都偷偷摸摸,不敢在爷爷奶奶跟前流露出半点,生怕两个老人难受。上小学那会儿,她就知道了自己是被收养的。李洪梅时常当着她的面跟亲戚朋友说,还是木北有福气啊,到我们家,爷爷奶奶不晓得有多舍不得,没挨过骂,这要搁别人家,别说挨骂,挨打都是家常便饭呢。我家林清谷早上跟爷爷奶奶吃个早餐都要挨骂的,有啥好吃的还都藏着不给吃,馋得他跑到我跟前哭鼻子,我还说他没出息,跟妹妹争什么呀,好吃好用的给妹妹那不正常吗?

每次说这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时,李洪梅都是笑着说的,一脸云淡风轻,可纵是林木北那小小的年纪也能听出复杂的味道来,她当时想不明白的是,分明是有点好吃好喝的,李洪梅就会把在爷爷奶奶这里吃喝的林清谷叫走,怎么就成了爷爷奶奶藏着掖着呢?她记得自己曾在李洪梅跟前很委屈地辩驳过一回,说,爷爷奶奶没给我藏吃的,每回清谷哥哥吃得都比我多。

就这么一回,李洪梅在奶奶跟前抱怨了多次:木北不知为什么就讨厌我,在人前老跟我吵架。至于怎么跟她吵架,吵了什么,却是避而不说。

好在再怎么磕磕绊绊,早早懂得看人脸色的林木北一路成长倒没有吃多少苦,爷爷奶奶虽给不了她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替她遮挡住了人间非议,给了她非同一般的爱。

林木北高中毕业时,因为高考成绩不佳,只上了一个三本学校。林秋分那时离婚又再婚,对林木北本就无父女之情,加之家庭状况不好,极力反对林木北去上大学。“那纯粹就是浪费钱,读与不读有什么区别?一点意义都没有。”林秋分不愿掏钱供林木北上大学,林木北从上小学开始都是爷爷奶奶给钱,林秋分从不过问,他所有的收入都拢在再婚妻子的手里,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大学都是老人跟他们夫妻吵无数次架,他才挤牙膏似的挤出了部分学费,剩下的学费和日常的生活费就都是爷爷奶奶给的了。

“有上学这时间和钱,还不如出去打工,好歹能挣点钱,攒点经验。”林秋分像提线木偶似的,一句一句往外蹦出这些话。

林木北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林秋分夫妻的抱怨和置之不理,林大满与李洪梅莫名的敌视与虎视眈眈,让她有无法摆脱的窒息感。所幸还有林小雪的资助,让她熬过了四年大学。毕业后,她留在省城找工作,那是一段她细想起来会眼睛发涩的经历,受尽了他人的白眼,但她从来没跟爷爷奶奶说过,每次打电话都笑着说:“好着呢,就是有点忙,不能回家。”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品牌店里卖高档内衣,刚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就给爷爷奶奶各买了一套保暖内衣。爷爷奶奶这下骄傲得,连包装都不肯拆,产品展示似的放在堂间的桌子上。桌子老旧,桌面尽是坑坑洼洼,连木质的纹理都看不出来了,内衣的外包装盒颜色鲜亮,上面两个广告人物更是俊男靓女,夺目得让外面进来的人一眼能给吸引过去。那个时候,眼力极好的奶奶像个宣传员似的,也不管别人有无兴趣,她只管及时宣讲这盒子的来历:“是我家琦琦哦,刚上班发的第一个月工资,就给我们老两口买了保暖内衣,还是她们店里最贵的。”品牌店的衣服是有点贵,内衣也一样,是不是最贵的,奶奶其实并不清楚,但她愿意这么说,她褶皱纵横的脸上有自豪的光芒,这光芒随着旁人的一句“你家琦琦真懂事”而越发闪耀。几天后,这两套花了林木北半个月薪水的保暖内衣,让奶奶送给了大伯大妈,还专门给她打电话叮嘱:“你就说这衣服是给大伯大妈买的,是我弄错了。”林木北无奈地说:“我再给他们买一身,行吗?”奶奶不肯,说她和爷爷这么大年纪,穿不了太高档的内衣:“看你爷爷,邋里邋遢的,穿太好的衣服也糟蹋了,我们穿个几十块钱的衣服就可以,反正穿在最里面,要那么好做什么?”

或许是爷爷奶奶积极维护着没有血缘的亲缘关系,林木北觉得林大满和李洪梅对她越来越温和,有时会主动给她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家,要常回来,他们怪想她的,叮嘱她在外多保重身体。那份关切,有时让她恍惚,或许自己该是林大满和李洪梅的孩子。也确实,再回家去,李洪梅依旧绽着的笑容似乎真诚了许多,她肯坐下来和她聊天,像是挽回什么似的解释说,当时其实是很想让她落在他们的户口簿里,只是他们也有了两个儿子,工作都差点儿弄丢了,根本无法再多个人落户。“我那时做梦都想有个女儿。”李洪梅的感叹里满是遗憾。到后来,再聊这些话题,李洪梅会模样可亲地说:“我们从来都是把木北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然木北能跟我们这么亲近吗?”林木北不敢接话茬,只是笑笑。

林大满和李洪梅变得温和起来的态度,似无形铅块一般,一块一块摞起来,让林木北不堪重负。奶奶不停跟她说:“这快要换季了,你大妈想要套春秋内衣,跟我说好多回了,你就主动问问她要什么样的吧。”或者,“你大妈说她有个亲戚要套保暖内衣,让你给带回来,多少钱到时再给你。”后来,还添了朋友要的。不管谁要,李洪梅决不亲口和她说,总是要通过奶奶,而当衣服送到李洪梅手上时,她总是吃惊不已:“我就随口说说,你奶奶怎么就当真了呢?你工作才多长时间,哪有钱还顾着我?下次可别买了,我内衣挺多的。”至于给钱的事,闭口不提。

后来,林木北跳槽到家纺公司,李洪梅终于直面她的需求,由内衣变成了床上用品,先是给两个儿子置备新的,都结婚了,回家总得给他们各自备上一床全新的,以前用的都不太好意思拿出来了;家里亲戚来得多,也得备着有换洗的;他们夫妻用的,好几年了,洗衣机洗得勤,伤布料,都薄得快透明了……开始还会直接跟林木北说:“什么时候你们公司有打折活动告诉我,有喜欢的就帮我买下来,多少钱到时给你。”到跟前却依然不提钱的事,林木北自然也不会讨要,好歹是个长辈,开了这个口,她当是孝敬他们了。再往后便不直接开口了,只是聊天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转换话题:“哎,木北你上次给爷爷奶奶买的那个被子真不错,摸上去很软和舒服,弄得我都想换了。”“木北,你给爷爷奶奶买的牛皮席他们放着不用,你大伯想要吧却没人给买。这两个老人可真是的,有福都不知道享。”“现在很流行鹅绒被,说是又轻巧又舒服,什么时候我和你大伯也睡睡這样的被子享受一下。”无穷无尽。

林木北很无奈,却也能说服自己,尽自己的条件满足李洪梅,毕竟林大满和李洪梅能专门留出一间房给她回家住,而林秋分夫妻连句话都没有,每次她回来连顿饭都没叫她吃过,这也让林木北在情感上向林大满和李洪梅倾斜。林木北心里明白,李洪梅那句“我们把木北当女儿一样”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木北就是我们的女儿”,不过是对她秘而不宣的一种压迫而已——作为女儿,给父母置备些东西,难道不该是理所应当的吗?

人的欲望永远没有尽头,无论怎么满足,总也无法满足。眼看着李洪梅没有再添新的需求,却又知心地考虑起她家亲戚的需要。林木北不胜其烦,虽有职业之便,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市场专员,能比市场价更优惠地拿货,而不是跟供货商们玩空手道,她又怎么养得起李洪梅的整个家族?她尽可能少回家,实在惦记爷爷奶奶,她便趁着出差的时机回一趟家,待上几个小时便离开,这样就不用上楼睡觉,被李洪梅强拉着聊天了。

但李洪梅并不因此而受挫,她天生有借力发力的能力。于是,林木北不断接到奶奶的电话。奶奶无奈地劝着:“你大妈想给谁买什么,你就买吧,回头她会给你钱,你那里要是倒不开,我就给她先垫上这份钱。”

和林小雪一样,林木北就这么一次次破功。两个人在一起忍不住交流,再刷新一回对李洪梅的认知,顺带着从彼此的经历中寻求到某种心照不宣的慰藉。

自从父亲去世后,林小雪再没上楼睡过觉,她在楼下的小房间陪着母亲一起睡,就算被母亲吵醒,也觉得踏实。她尤其贪恋在半睡半醒之时悄悄给她盖紧凉被的手,摸索着又握紧她手的温柔与不舍,尽管这种互相依恋如今变得令人心酸。

林小雪躺不下去了,起床去洗漱。堂间前后两扇门都还关着,没那么亮堂,门口的冰箱发出的嗡嗡声在堂间的静寂中被放得很大,让人没来由地生发出一种焦虑感。踢踏着硬邦邦的塑料拖鞋往卫生间走去,好像什么东西一下子窜进她的心里,莫名心跳加速,她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一瞬间的愣神之后长出了口气。堂间右墙放着父母早年用过的旧桌子,上面堆放着一些废弃不用却又不舍得扔弃的杂物;桌子旁边靠房门处的鞋柜,跟桌子的年头差不多,是林大满年轻时候一时兴起的杰作。鞋柜模样笨拙,当时的作用却是茶柜,还做过几个月的电视柜,只是柜子宽度不够,制作的木料太輕,老式电视机太笨重,在柜子上站立不稳,后来降级成为鞋柜,也算是物尽其用。鞋柜的门原是镶了两块玻璃,如今玻璃破了,拿纸壳钉在上面,好歹还维持着鞋柜的门面,多少年一直竖在堂间。林大满出出进进,林秋分也时不时过来看看,兄弟俩竟没一人觉得这补丁一样的鞋柜碍眼。不过也是,属于父母的东西多数都是旧的,一堆旧物,哪样不碍眼?就算碍眼,又不是他们的生活,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旧桌子过去挨着后门的,是个移动的金属衣架,之前晾着父母的洗脸巾、擦脚巾,现在上面依然晾着几条毛巾,是母亲和林小雪的——再也不会有父亲的了。

她抬起头,在并不亮堂的晨光中看到旧桌子上面,高高的顶墙与横梁的角上挂着父亲的牌位,小小的一块黑影,挤在那个逼仄的角落里,她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十几年前,已经快八十岁的父亲坚持拆了老楼,在原来的地基上给林大满和林秋分各起了一栋四层楼,却没想到,房子大了,房间多了,他们生活的空间却由原来的两层楼变成了半间房——后半间让林大满设计成了车库,尽管盖楼的时候,买车对林大满只是一件未来可期的事。几年后,林大满和林秋分相继搬了进来,父母连厨房的使用权也彻底失去了。如今,两幢偌大的楼房里竟然没有父亲可依存的地方,只能被高高悬置于墙角,被迫俯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子孙——那张原本放置他牌位的旧桌子,重新沦为了多余之物,却比父亲更有尊严地在堂间占据着一块不小的位置。子孙满堂是件幸福的事,可林小雪此时却觉得,对已经过世的父亲和依然健在的母亲而言,有时候这更像是个笑话。

林小雪甩了甩头,努力将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逝者已逝,哪里能有什么魂魄,就算有,父亲生前对于自身的各种遭遇都不曾有过抱怨,现在就更不会了。哪怕母亲,曾经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不也一样屈服于现实,变得怯懦而卑微。

洗漱完毕,打开大门,院子里已有阳光在微微晃动,几声啼鸣在树梢落下,飞鸟已无踪迹,尽管被遮挡住的远处并不会有想象中的炊烟加持,仍是安宁、静谧的清晨。回到小房间,母亲还躺在床上一个人说得热火朝天,看到林小雪进来,暂停了她想象中的纷争,抬头往衣橱上面的钟表看了一眼,还不到七点,迟疑了下,却起身坐了起来。

“这月我在你二哥家吃饭,一会儿他们过来叫你吃饭时,你千万别推辞。”母亲叮嘱道。林小雪无奈地点点头。

几年前,李洪梅说爸妈一直跟着他们吃饭,秋分夫妻可能会有意见呢。母亲说,能有什么意见?跟着你们吃了这么些年,他们并没说过什么反对的话啊。

“那是你们没有听到,外头有人说,你和爸的退休金都给我们了,这可太冤枉了,我们赡养父母是应当的,什么时候贪过你们一分钱啊?你们平时舍不得秋分一家人,我们没意见,也没说过啥呀,怎么就贪图你们的钱了呢?要不以后你和爸就跟着秋分他们吃饭吧,每月一千多块钱的伙食费给他们好了。我真没看上这几个钱,也不担这个贪钱的名声。”李洪梅说得很委屈,像是承受了外界多少非议似的。

母亲一听就明白了,哪里是外面议论,分明是嫌他们老两口的伙食费交得少了。之前她和小雪父亲也提出过,生了两个儿子呢,总不能老跟着大儿子。两家轮着吃饭,显得公平一些。当时林大满没说话,李洪梅抢着说:“这是什么话,孝敬老人不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何况你们俩身体都硬朗,又没让我们照顾过,没什么不公平。别两家轮了,太麻烦,还是继续跟着我们一起吃吧。”见父母犹豫,李洪梅又给林小雪打电话,让劝劝爸妈别太折腾,“要是觉得我们哪儿做得不好,你让爸妈跟我们说,别藏着掖着,我们也好改正;不愿跟我说,就跟你哥说,自己的儿子有什么话说不得?”电话里李洪梅说得格外真诚。

当然,林小雪没打这个电话,她相信父母的提议也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她早听说过,有人曾貌似抱不平地质问过自己的母亲:你们老两口真够自在,每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也不拿出来用,这么多年就指望吃大儿子的,将来这些钱怕是带不到土里去,想留给谁呢?母亲本来生性敏感,这样的话一听就知道不是空穴来风,李洪梅会怎么说她大抵都能猜到,无非就是她和林大满不求回报,无私、精心地照料着父母。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到,母亲懒得跟人解释,旁人谁会真正在意真相,而父母希望的,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份安宁而已。至于家庭和睦与否,早已不是他们能掌控或者仅仅寄予希望就能拥有的。

或许是担心林大满和李洪梅会因此生气,父母也没太坚持他们的意见。

李洪梅的“委屈”距离她的挽留不过一年,她不但忘了一年前的“真诚”,还刻意强调对父母交来的伙食费的不屑。林大满并不直面这个问题,他只是像积攒了无数怨气般,会在某场对话中突如其来地说出“又不只生了我一个儿子”这样的话。连儿子都是这种态度,父母不得不重拾之前的提议,在林大满和林秋分家轮流吃饭,从一口锅上搁嘴变成了两口锅上搁嘴。

这样一来,最难为的是林木北,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即使后来林大满和林秋分都先后搬进了新楼房,她也随着爷爷奶奶一块儿吃住在林大满家。林秋分偶尔提过一嘴,让她回来了也可以去他家吃饭,听上去不像是真的,林木北肯定不会去,她无法消除心中的芥蒂,便不愿意面对林秋分夫妇。李洪梅也竭力反对,她可是一直视木北为亲生,不能都到这时候了林秋分才想起有这么个女儿。“木北你哪儿都不去,就在我们家,那间房就是专门给你住的。”李洪梅再三叮嘱过。林木北自然知道了李洪梅为何会这么待见她,她想如果自己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李洪梅若这么斩钉截铁地留下她,是不是她的人生就不会有太多的凉薄感?

林木北没应承谁,她每次回家只住一两个晚上,吃饭跟着爷爷奶奶,混一顿两顿罢了。林大满和李洪梅倒是蛮开心,认为是他们挽留下来的。林秋分根本没主动招呼过,林木北自然一次也没去过他家。从那以后,她回家成了象征性的,有时候借口在邻县出差偷跑着回来,待上几个小时,便要赶回去;或者,擦着黑回来,第二天坐早班车离开。她四处奔波的工作性质,很好地掩饰了她无处可以安放的漂泊感与心酸。

与林小雪说起这些,她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说:“姑,我都习惯了,我只要隔一段时间能去看看爷爷奶奶就好,其他的,一点都不重要。”

可林小雪知道林木北其实很在乎,她渴望能承欢爷爷奶奶膝下,享受家庭的人伦之乐。为了这个念头,她宁愿忍受着李洪梅,要不怎么办呢?

李洪梅说话很少直截了当,擅长拐个忒大的弯还能让她的意图一目了然,虽然林木北很清楚她浮夸語言背后的目的,还是会选择尽量配合或是满足,这样,才不会把奶奶推到她的跟前,既为难又难为,还难过。

林小雪差不多也是如此。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话,妈妈再次叮嘱她关于吃饭的事,便穿好衣服去洗漱,林小雪跟在妈妈身后,出门却见李洪梅站在鞋柜旁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下楼来的。大概是没料到母女俩说着话就出来了,她一愣,下意识往冰箱跟前凑去,边开冰箱门边问:“早上你们想吃什么,稀饭、面条还是饺子?”

林小雪看了看已经走过去的母亲,她耳朵不好使,没什么反应,便接过话说:“我不吃了,一会儿出去吃碗清汤就好,每次回家最想吃的就是清汤了。”

李洪梅眼神一亮,关上冰箱门说:“巧了,我和你哥正要出去买菜,正好一块儿走,我请你吃清汤。”

林小雪心里咯噔了一下,努力扯了扯嘴角:“还是我请你们吧,两碗清汤我还是请得起。”她不怕请客,怕就怕绕不过李洪梅“巧了”后头的那些内容。

李洪梅热情不减,抱住林小雪的胳膊说:“你哥已经起床了,过会儿下来,我这先下来等他,知道你爱吃清汤,一早就跟我说出门时把你喊上,带你去吃呢。”正说着,林大满从楼上下来,两只手各拎着一个塑料袋,撩起眼皮看了看林小雪,听到林小雪喊了一声“哥”,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答应,没说一句话,脸色却是阴沉的,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他走到后门口,把门打开,偏过头冲李洪梅不耐烦地说:“你倒是走啊,东西不拿下来,难不成人还要我背你走?”李洪梅脸色一变,委屈地跟林小雪抱怨:“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好端端地就生气,我也没惹他啊。算了,你哥这种人,咱不跟他计较,走,咱们去吃清汤。”

林小雪心里是抗拒的,却不好表现出来,林大满一脸不爽的模样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别惹我,烦着呢。不想惹到林大满,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李洪梅往后门口走。

出了门,他们站在门口不动。林大满和李洪梅看着林小雪,林小雪以为嫌自己没眼色,赶紧伸手要把林大满手中的袋子接过来拎着。林大满眉头蹙得更紧,不满地侧过身子,躲过她的手,微抬起头用下巴点着马路斜对面的车:“这点东西要你拿干吗?你过去把车开过来啊。”

林小雪有点莫名其妙,顺口说道:“不是去吃清汤吗,几步路而已,我就不开车了,蹭下你们的车。”

“我们要去李家,到吃清汤的地方把你放下。”林大满口气很冷地回应。

“你车库钥匙呢?我给你开门。”林小雪假装没听明白林大满的意思,积极主动地上前要去林大满的口袋里拿钥匙。李洪梅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往旁边闪出去几步,盯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干认真地打量起来。

“我车里东西太多,放不下这两个袋子,到街上我还要带两个人。我要用下木北的车,新能源汽车跑一趟李家,成本可比我那吃油的车少很多,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想到林木北叮嘱的“车钥匙要在你的手里”的话,林小雪明显犹豫了。

“是这样……大哥,昨天晚上跟妈说好,今天上午我们要出去一趟。这次我在家待几天就专门为了陪妈出去转转……”

林大满翻了一个白眼:“跟妈什么时候不能出去,非要今天?”

“那好吧,不过,昨天回来的时候跑了趟回头路,车子电不多了,不知还能不能让你跑到李家,我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先去充电的。既然你们用,那我得先去充电,要不着急的话,就等我充完电你们再过去?”

在一旁欣赏树干的李洪梅这时发话了:“我就知道小雪肯定有事要出去,大满你还不信。要不把咱们车里的东西卸下来,让小雪用好了,不过要跑远的话油可能也不够,小雪你还得加点油。”

林小雪看了李洪梅一眼,明白了林大满并不知晓昨天替李洪梅接人的事,她痛恨自己对李洪梅做派深入骨髓的了解,面对林大满,她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林大满,心里计算着李洪梅说完这话,他还有几秒发作。

果然,李洪梅说完折身走过来,还没等走到林大满跟前,他把手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抛,冲着林小雪吼道:“怎么,这么多年林木北吃我的用我的,倒叫你一手把她掌控着,她的车就你能用,我就不能用了?你这真够霸道的,啥都听你安排,难不成想当咱们家所有人的老板?”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按下按钮,一旁车库的卷帘门缓缓升起来。

“你怎么这么说小雪呢,她也是木北的姑姑,一年就回来一两次,妈舍不得小雪,木北当然也对姑姑好,难道还能逆着她奶奶?”李洪梅埋怨林大满,又拉住林小雪的手,“看看你哥,不是他针对你,就这破脾气,我都快被他气死了。”

车库门缓缓卷上去的嘎吱声把李洪梅的话卷了进去。林小雪耷拉下眼皮,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她并不是不想把车借给林大满,只是不太愿意面对他们这副理直气壮的姿态,何况她知道林大满开车很猛,不懂爱惜车,她不敢把林木北的新车给他去开飞车。

林大满弯腰拾起两个袋子,没等车库门完全卷上去便钻了进去,打开后备厢,将袋子塞了进去。把车开出来后,见李洪梅还站着没动,探出头来凶了一句:“你走不走?再不走,还能赶上早饭?”

李洪梅看了看馬路那边的车,脸色着实没刚才的轻松,却还是问了林小雪一句:“你不是要去吃清汤吗,要不要捎你过去?”话音刚落,林大满一声怒吼:“到底走不走,缺你这份好心?谁领你的情?”

看着林大满的车绝尘而去,林小雪长长吁出一口气,一个在她看来相对宁静的早晨,就这么莫名地被毁掉了。母亲洗漱好来到后门口,与她一起看向T字形马路的尽头,林大满开着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要去李家赶早饭呢,说是谁家有人要过阴生日,这么晚才去,说不定赶到了,人家都吃过饭了。”看妈妈操的都是什么心。

林小雪忍不住心塞,李洪梅果真满身是戏,又满身是做戏的痕迹,而林大满总是在李洪梅做戏的套路里拳打脚踢——打的是盲拳,伤的不光是林小雪,还有他自己。

给车充满电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林小雪想带母亲去外县找一位据说能过阴的人。她肯定是不信有这种能行走阴阳两界的人的,但父亲过世后,母亲走不出悲伤,又埋怨父亲一直没给她托过梦,她想找过阴的人与父亲对一番话,听听他的声音。母亲跟林大满和林秋分都提过此事,希望他们能打听一下,最好带她过去。可兄弟俩对母亲的期待都默不作声,就像是母亲平时的自言自语一样。林小雪却不能把这当成是母亲的自言自语,面对那双满是悲伤和无助的眼睛,她只能放弃自己的认知,信与不信又能怎样呢?再多的语言也没法安抚心无所属且满腹哀怨的母亲。她安慰母亲说会陪着她去找。还好母亲已经打听到其中一个传说很神的过阴人具体的住址,她需要的仅仅是能够陪伴她到达的人和交通工具。这对林小雪来说再简单不过,她回家不就是为陪伴母亲吗?

回到家,母亲已经穿戴妥当,双手抱着双膝坐在大门口仰望着天空。初夏的天空无比单纯,只要不是阴雨天的阴郁暗沉,便一派明朗洁净的样子。但这个世界纷纭繁杂,人心难测,哪里容得下你的无忧。

林小雪从后门进来,没等她开口,母亲没有一点迟疑,起身扯了扯有点皱的衣服,说道:“走吧,咱们早去早回。”林小雪看了看,果然是迫不及待,坐着的椅子上放着母亲平常外出用来装零钱的小背包,连房门都锁好了,专门等着她呢。

林小雪打开车载导航,输入她们要去的地方,显示到达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她想,到达前先得在路上找个地方吃午饭,出了县城万一找不到地方吃饭呢?可是,她们还没走出县城,母亲的手机响了,是李洪梅打来的。

“妈,小雪还没回来吧?”母亲的老年手机即使不外放,也跟外放的声音差不了多少分贝,何况李洪梅的嗓门向来尖亮,在一片嘈杂声中也能清晰可辨。

母亲说:“小雪?小雪在开车呢,我们还在路上……”

“等小雪回来了,让她过来接下我们吧,大满的车被那个……谁借走了,我们下午有事要急着回去,你跟小雪打电话说一声,让她十二点前一定得过来,不然就耽误事了。”李洪梅不知道是没听清母亲的话,还是没打算听,语速很快地把她的话说完,“十二点前。叫她一定不要耽搁!”然后迅速把电话挂断。

母亲拿着电话愣了一会儿,犹豫地看向林小雪:“小雪,你嫂子她说……”

“甭理她!”林小雪盯着前方,脚下稍一用力。她不烦躁是假的,可烦躁又能冲着谁?

“那我打电话跟她说说,我们去波县呢,十二点能不能到那儿还不一定,哪能十二点去接他们。”母亲说着给李洪梅打电话。林小雪无奈地摇了摇头,李洪梅明明是要她去接他们,却把电话打给母亲,显见是不给她推辞的机会,这个时候她应该不会接这个电话的。果然,拨了几次,李洪梅都没有接。母亲不甘心,又打给林大满。林大满倒是接得挺快,母亲的话语里明显带着小心:“大满,我叫小雪带我去波县呢,赶不回来去接你和洪梅,你们晚点回行不?”

“你们去波县干什么?”林大满的声音顿了一下,许是反应了过来,语气柔和起来,完全没有了早上的愤慨和暴躁,“哦,是……找那个什么吧,让小雪路上慢点,我们不用接,这不我开着车来的……”

忽然间没了声音。

母亲冲着电话“喂”了好几声,以为信号不好,正要挂断,林大满的声音却又清晰地传了过来,声音却不似刚才带着些许关切:“你们别去波县了,大老远的,小雪刚回来,干吗非得让她带你去?我一直在家里,有空了我带你去找行不行?她啥也不懂,你别什么都指望她,指望不上。在你眼里,女儿还真是比儿子香啊。”

不知道为什么林大满说得这么生气,突然间又挂了电话。

母亲拿着电话不知所措:“怎么了这是,我不就想问问他们晚点回行不,能不能的也不说,我这不是怕耽误他们事吗?”

林小雪没吭声,心里有点后悔不该开林木北的车回来,早上跟林大满照了一下面,都不清楚他对她哪来这么多莫名的怨气。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专心开车吧。母亲在副驾驶座上却坐不安稳,低头看看手机,又看看窗外,再转过头来看看默不作声的林小雪,欲言又止,不停地唉声叹气。林大满说得没错,女儿确实比儿子香,林小雪知道母亲的为难,慢慢把车靠路边停下,挂了挡,看着母亲,说:“你定吧,我随你!”

母亲看着她,眼神闪了闪,叹着气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嘴搁在人家锅上,凡事都看人脸色。儿媳妇我是没办法,我就生你哥的气,他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生气甩个脸色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吵嘴,嫌我顾了这个顾了那个的,我对他们一家的好就从来没说过一句,谁要提上一嘴,他冲人家那眼珠子都能瞪得掉出来……”

这样的话,林小雪当然不是第一次听了,以前母亲跟她唠叨的时候,父亲在一旁总要劝阻,父亲去世后,母亲反倒不怎么说了,甚至连门都不怎么出。奇怪的是,李洪梅对不怎么聊天也不怎么出门的母亲反而多了层防备,林小雪回来几次,很多时候从母亲屋里出来都能看到李洪梅站在堂间。偶尔有邻居把母亲硬拉出去散心,过后李洪梅会寻过去,跟人聊天时很无心的样子问母亲说过什么话,直到母亲再无人过来邀约。

林小雪何尝不知道,现在的母亲如同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鸟。

母亲眼中有泪光闪烁,林小雪不敢迎着那泪光,俯过身子去,抱着母亲消瘦的身子,心中酸涩难忍。

“小雪,要不……咱们下次再去寻吧,这事……也不着急。我怕你哥嫂他们真有急事耽搁了,我……”

林小雪拍了拍母亲的背,笑道:“就算我们到了波县,也是中午了,人家吃过午饭还得休息呢,算了,明天我们早点出发。现在返回去接大哥大嫂,说不定还能赶上饭点,蹭他们一顿饭呢,你说是不是?”

母亲瞬间又为难起来:“不要去赶别人家的饭,那可不是咱們能咽下肚的,你大嫂不定要在嘴边挂多少天,还像是咱们专程为蹭顿饭才去的。”

林小雪心里一边感叹母亲真的是人间清醒,一边应承着:“行,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先吃饭,吃饱肚子不会错。”

在路边找个小饭馆随便吃了点,又导航去李家村。快到时,林小雪给李洪梅打电话,却仍是无人接听,只好打给林大满。直到车子进了村,两个人的电话都没打通。把车停在村街一家店的门口,她们不知道林大满李洪梅到底在哪个地方、在谁的家里。村子很大,却并无整齐的规划,连所谓的村街都像羊肠子似的曲里拐弯,只能寻个有辨识度的地方等着他们俩谁打电话过来。

等了十几分钟,李洪梅给母亲打过来电话,很急切的语气:“妈,你们到哪儿了?我们一直等着呢,可着急了,这都十二点了,真怕你们路上耽搁误了事呢。”

母亲说:“我们早都到了,打你们俩电话,没一个人接。你们过来吧,我们在‘园芳’商店门口等着呢。”

“怎么跑那么远?我们在刚进来的村街口,在我二堂哥家呢。你叫小雪掉个头,往这边走走。我们在路边等。”

林小雪寻了个敞开的院子,开进去掉头出来,出了村街口也没见路边有人等。母亲没见着人有些着急,叫她先别走了,在边上等等。等了几分钟,才见一个路口出来几个人,李洪梅拎着一个布包,绽着笑脸跟身边的人说着话走过来。没有林大满,除了李洪梅,旁的人林小雪也不认识。她打开车门锁,坐着没下车,母亲推了她一下说:“小雪,你下去看看。”林小雪犹豫了一下,下车打开后门,冲着李洪梅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包,没等她说话,李洪梅已经在跟身边的男人感叹:“哥,你看,还是我家小雪靠谱吧,你看你还担心得不行。我就说肯定不会耽搁事,再不济,大满不还在吗。”旁边的男人笑出一嘴的牙龈:“洪梅你看你,人真的是太好了,还专程给找个车来接,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又对着林小雪说:“她姑姑……谢谢你啊!麻烦你把孩子送到汽车站就可以了。”

林小雪一脸蒙,望着李洪梅没说话。着急忙慌地把她们叫转回来,却是为了送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想起昨天她从高速路上中途返回去接一个没影的人,李洪梅连一丝歉意都没有,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整了这么一出,她不明白李洪梅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思。李洪梅却丝毫没被林小雪的凝视影响到,依旧笑意盈盈:“小雪,辛苦你了。”这种温婉与和善并不少见,只不过那都是李洪梅在旁人跟前才有的表现。

林小雪忍了忍,把怒气咽了下去,问道:“你和我哥不是要回去吗?”

“你哥不愿意回,这不才从麻将桌上下来正在吃饭呢,吃过饭还要继续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说道,“那不是你哥的车被借走了吗,不然也不会让你顺路来接一趟了。”

“可我们并不顺路。”林小雪的怒火蹿起,她看到车里的母亲,正努力地探着身子从副驾位置往这边看着,虽然知道母亲不见得能从半开的窗里听到她们的话,她还是把后面的话留在了心里:一个在东面,一个往西边走,完全两个方向,怎样才能“顺路”?

大概没想到林小雪会说得这么直接,李洪梅脸上的笑虽有些尴尬,却仍是强撑着:“那个,小雪……”

“哎呀,你们还在说什么,赶紧上车走吧。咦,大满还没过来吗?”母亲果然待不住,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她仍以为来接的是林大满和李洪梅。李洪梅这才得到解脱似的说:“小雪,有事咱们回去说,我哥在这等好久了,生怕你不过来。你们上车赶紧走吧。那是李佳,她坐下午一点半的大巴去昌城,赶晚上六点半的火车呢。”她边说着边往后撤步。

母亲疑惑地问:“你和大满不回去吗?”

李洪梅假装没听到,不搭话,撑在脸上的笑像被橡皮擦过似的,慢慢地就没了,眼神落在地上,不再往车这边看。

李佳坐进车里,像尊塑像一样直着身子,神色冷漠地看着车窗外送行的几个人,连挥手告别的意思都没有。外面站得远些的几个人,连着李洪梅都重新绽开笑脸挥了挥手,林小雪突然间有些不忍心,车蹿出去的瞬间探出一只手,冲着外面挥了一下,当是替李佳跟她的家人告别吧。只是李佳似乎并不领她这份情,从后视镜里看到李佳一脸的不屑,她忽然间不生气了,而是发自内心的一阵厌恶,当然她也说不清厌恶的对象是谁。

一路无话,林小雪也懒得主动攀谈,是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好传到李洪梅那里会变了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把李佳送到长途汽车站,她没有下车,任由李佳自己从后备厢把行李拿出来,磕上后备厢的门,连声招呼都没打,径直拖着箱子离开。母亲看着那僵直、冷漠而显得决绝的背影,有些纳闷:“怎么这孩子一路上冷着脸?专程把她送过来,离开连说都不说一声,真没教养。”

林小雪笑了笑,心想这李佳大概以为李洪梅是给她叫了个顺风车。

接下来的时间还很充裕,林小雪问母亲还要不要再去波县。母亲迟疑道:“还来得及吗?车子的电够不够?你累不累……算了,咱们明天再去吧。下午等他们回来,你问问洪梅,明天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林小雪说:“不用问,她肯定不去。她要愿意,早让我哥带着你去了。”

母亲长叹了口气:“先别管她去不去,你听我的话,去跟她说一下,问问她就成,不然她又要生气的。”

林小雪自觉白活了这几十年,对人情世故总理解不了,她不明白,跟李洪梅打不打招呼又有什么意义?但母亲或许有她的考量,自己只能答应。

“你嫂子这人,说她心眼坏吧也不坏,就是什么事都得依着她,多年来是只进不能出,可对外面的人又很大方。她这人很爱生气,一不小心便把她得罪了,她也不要死要活地吵架,就是不跟你说话,一直耷拉着脸,瞅见你就转过身子,拿屁股对着你……”

林小雪听得难堪,她能想象到那种没有争执、一派温和的情景里,被完全漠视甚至被嫌弃时母亲内心的挣扎,她得赔着多少小心,要把眼力见发挥到极致去做李洪梅不爱做或者毫无预兆扔给她去做的事情,才能博回李洪梅破冰前的一点点善意——至少不再转身给个屁股。

算了,不去触这个霉头。整个下午,林小雪拉着母亲在县城最大的滨湖公园转了转,公园圈进去一个在林小雪記忆里一直存在的湖泊,沿着湖畔往外扩张出去许多。靠近县城这边的一半成了一个大广场,围了一圈各色灯光,夜晚的景致绚烂、旖旎,来广场跳舞、锻炼、散步的人极多;另一半则以人工园林的形式存在,间或几座亭阁,与弯曲的石板路或木道相连,数十个高挑的灯柱,灯光清浅,显出此处的清静。湖畔的另一侧,除保留了原先的杂木林带,又栽种了高大挺拔的杨树,若不是杨树林里有条宽石板路,路边十数米便有一个耀眼的地灯,仅仅那几个并不明亮的悬灯,这片林地就实在过于阴郁昏暗,哪怕杨树侧畔的路对面是繁华商业地带,热闹也挤不进来。以前林小雪带着父母到公园里来过,那时父亲的腿脚已经不那么利索,但在园林里走走坐坐,兴致挺高,也没觉得累。母亲只是走了几分钟的路,便靠在一座亭阁的栏杆上,再不肯走,说是走不动了,在这里坐坐也很好。林小雪有些难过,母亲的脚力向来很好,此前林小雪跟她上街有时候跟不上还要被嘲笑一番,现在却连这点路都不肯走了。是父亲的离世抽去了她所有的支撑,让她的生活越发冷清和无力。

林小雪陪母亲在公园的亭阁里坐了几乎半个下午,母亲倚着她还沉沉地睡了一觉。五点多的时候,李洪梅忽然给她打来电话,让林小雪不要去林秋分家吃饭,林大满在县城一家很有名气的餐厅里订了包间,晚上专门请她吃饭。“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本来大满要跟你说,他在开车,不方便,我就代劳了,等下我跟秋分说一声,不要准备你们的饭了。”李洪梅没给林小雪拒绝的机会便挂了电话。

“叫你去吃饭你就去吧,在饭馆里请你,那是很郑重了。你昨天接洪梅的亲戚,今天又送她堂哥家的孩子,替她做了这么多事情,她心里还是有数的。”母亲见林小雪闷闷不乐,劝她道。

林小雪点点头,虽说请客不是李洪梅的做派,但比较符合林大满的行事风格,再说,李洪梅都通知她了,她没有拒绝的机会,别不知好歹。“我哥请客吃饭,哪能不去呢?咱俩一块儿去,既然订了包间,总不能就三个人。”她跟母亲说。母亲沉默了会儿,说:“算了,我不去了,你现在送我回去,等到家,秋分家的晚饭也差不多做好了。”

林小雪哪能不清楚母亲的顾虑呢,李洪梅压根儿没提让母亲一块去,她不是疏漏,而是明确的示意。李洪梅对于请客有这么积极的态度,尤其是冲着她这个林大满的妹妹,在她看来,总有点“事出反常必有妖”之嫌。她想看看李洪梅到底想干什么。在她的说服下,母亲同意一起去。距吃饭时间还有一阵,她带着母亲在广场随意地走着,临近傍晚,广场上人多了起来,天还不太热,已经有不少人穿上了短衣、短裤。母亲啧啧赞叹,眼里带着艳羡,她还穿着秋衣秋裤,上身连毛衣都没敢脱。“我要是有这样的身体就好了。”或许是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可期盼,她微微舒展开的脸上带有几丝羞涩。林小雪笑起来,母亲的身体说不上多么硬朗,但除了没有属于自己的做饭的厨房,用她的话来说,只能把嘴搁在两个儿子的锅上以外,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没依靠过谁。母亲以前很要强,却慢慢变成如今卑微、小心的模样,林小雪想,时间真是太恶毒了,它即使不抽你筋扒你皮,不让你伤筋动骨,也一样在云淡风轻中将你碾压揉搓和重塑。经过那些碾压和重塑,你还是你,你却又不是原来的你了。好比眼前的母亲,像一株尽失水分的植物,枯槁颓丧,可她失去的岂止精气神。

天还未完全黑,林小雪导航去了林大满订好的餐厅,找到包厢坐下没一会儿,李洪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小雪,我们有点事耽搁了,会晚点到,要不你帮忙去接一下张亮张奇他们,也省得他们等得难受,一会儿我把他们的电话给你,你直接联系,我都跟他们说好了……呃,辛苦你了。”

还是没等林小雪问清楚去哪儿接,李洪梅挂了电话。林小雪看着手机愣了会儿,她一开始就觉得林大满和李洪梅不可能专门请她吃饭的,而且这顿饭一定没那么好吃,她太了解自己的兄嫂了。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拉着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她解释。听完她的话,母亲忽然很生气:“张亮张奇没有长脚啊,自己不会来,还要你去接?算了,咱不吃这饭了,回家!”

林小雪苦笑道:“饭咱可以不吃,但要是不去帮着接人,我嫂子不会吭声,我哥肯定要跟我吵闹的。走吧,就当是跟我坐车看风景了。”

张亮张奇是李洪梅嫂子的侄子侄女,与李洪梅没直接亲属关系,后来因为在城郊买了房子,嫂子来她家里时,张亮张奇会一起过来看看自己的姑姑。李洪梅好客,对嫂子的侄子侄女热情又殷勤,后来也就像她的亲侄子亲侄女一般对待了。

路上母亲情绪不好,在林小雪打完张奇的电话后,低着头突然闷声道:“小雪,要不你明天回北京吧,你跟我住两个晚上,我心里已很安慰,我现在连吃饭都顾不上你,心里也不好过,你回去,不要惦记我,我怎么过还不是一个过。不能再这么委屈你……”

林小雪心里难受,却笑着:“哎呀,妈,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让我多住几日,别担心我吃饭的问题,这次正好把咱们这里的美食回味一遍。我有那么多同学邀请,你还担心我没得吃?”

接上张奇和张亮到饭馆,又等了十几分钟,才见笑容满面的林大满和李洪梅进来,后面还有三个林小雪说不上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的人,都是李洪梅的侄子辈。看到坐在林小雪旁边的母亲,李洪梅明显愣了一下,笑道:“我都忘了提醒小雪,让妈跟咱们一块儿来吃饭,还好小雪与我心意相通,带着妈妈来了。”

母亲神情里有些尴尬,解释道:“我是让小雪送我回去的……”

“回去干吗,咱们这么多人,也不多你一个,还省得秋分家里多做一份饭。”李洪梅打断母亲的话,说得极其真诚。

这时,林大满见餐桌上除了茶水和两小碟瓜子,再无其他,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看了看林小雪:“你就这么干等着,也不知道先点菜?”

林小雪淡定地说:“我嫂子没让我先点菜。这里没菜单,我也不会点,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大家都喜欢吃什么。你们来点好了。”

林大满看了看李洪梅,又白了林小雪一眼:“给妈点你总会吧?都这个时间了,想把妈饿坏吗?”

林小雪有点尴尬,她确实把这茬给忘了。林大满抢白的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暴露了她的小心眼,她耷拉下眼皮不吭声。母亲在一旁往外拉动椅子,说:“你们人齐了吧,要齐了就让小雪送我回去,下午小雪买了不少零食,我们俩吃了不少,现在也不饿。你们赶紧点菜,我们这就走。”

林大满的脸更垮了:“都等这么久了,现在回去哪还有你饭吃?不吃饭晚上又睡不着觉。”

李洪梅的脸也垮:“这是干什么?小雪你哥可是专门请你吃饭的,你从北京来,又陪着妈到处转,很辛苦,当是给你的接风宴呢。”

林小雪心里冷笑,她又不是多少年才回一趟家,从来没享受过所谓的接风宴,怎么今晚就把她的一拨亲戚弄过来给她接风了?

“哦,也不单单是给你接风,华强明天去深圳,他有个朋友在深圳开个工厂,让他过去帮着管理,我们一起给他送个行。”李洪梅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又补充道。

这才是今晚宴请的真正理由。林小雪想着。母亲已经站了起来,林小雪扶着母亲的胳膊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笑着说:“这是要去深圳当小老板了,恭喜啊华强。大哥、大嫂,今晚你们就跟几个孩子吃尽兴,我和妈还是先回家休息,今天除了开车就是走路,确实很累了。”

出包间的门没几步,李洪梅追了出来:“小雪,实在不愿跟我们一起吃饭就算了。不过,晚些时候还得麻烦你开车过来,帮着送一下张亮和张奇,你哥如果拦不住一定要喝酒的话,可能还要辛苦你把华强他们也送回去。”

母亲忍不住插了一句:“等你们吃完饭,怎么也得九十点钟了,这大晚上的,你叫小雪送他们到李家村,合适吗?”

李洪梅说:“这有什么不合适,大满以前大冬天半夜一两点还接我哥他们送回李家村呢。小雪是老司机了,开车比大满稳当,不会有问题的。”

母亲还要说,被林小雪拉住,对李洪梅说:“李家村的路我不是很熟,沿途路上没有路灯,我开不了黑灯瞎火的车。你要管不了我哥喝酒的话,就叫专车吧,微信的小程序上有这个服务。到时就让那几个年轻人自己叫车,相信他们都会这些。”

李洪梅嘟囔道:“我跟他们说了,到时你会送他们回去,都是我的亲侄子,你这样出尔反尔,叫我脸面往哪搁啊?”

这下,林小雪被气得乐了,折腾了一天,她倒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出尔反尔的人,不知道李洪梅这脑洞是怎么开的。她不想跟李洪梅再多说,收起心里翻腾的怨气,搂着母亲的肩只管往外走。

没等她们走到车跟前,林大满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冰冷:“林小雪,你把车钥匙留下,你和妈叫个车回去吧,现在时间还早,叫车很方便。张亮张奇我到时送他们回去,木北的车晚上让华强自己开回去,他明天还得来长途汽车站坐车,顺便把车送过来,不耽误你明天用车。你要是還不同意,我打电话让木北跟你说。”

林小雪忽然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瞬间全身燥热,心跳猛如鼓点,急促而强劲,整个脑瓜仁都在疼。她发抖的手握紧手机,一字一顿地说:“哥,把你的车留给华强,等吃完饭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接你和嫂子,再把张亮和张奇送回去……”

“用不着你!”话音还未落,林大满已经吼叫起来,“我们养了林木北这么多年,难道用回她的车,还要你签字盖章?”

“你们养了木北多年?”林小雪心想这得有多硬的心和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领教了李洪梅,难道林大满也自我感动,以为真的将林木北当成了亲闺女?她冷笑两声,斗志昂扬起来,她以为自己很小心,靠着腾挪闪转可以避开跟林大满吵架这个雷,她不惧吵架,却不想吵,可他瞅准了她,躲无可躲,她决定迎战。

“小雪!”母亲从林小雪颤抖的声音中感知到他们兄妹俩即将发生的冲突,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女儿,眼里已蓄满了泪,摇着头说,“不要跟你哥吵架。他要用车,给他用,不然这事一直过不去。”

似是一盆冷水泼在燃烧的火焰上,火一下熄灭,腾起一股黑色的烟雾。林小雪被那烟雾呛得眼睛鼻子都在发酸,忽然想起她给母亲买的那把尖头剪刀,在林大满坚硬的脚指甲面前,锋芒相迎,并没有因为精巧细致而显得力弱。林大满剪得很痛快,可他依旧借此抱怨林小雪出手的不痛快。说起来只是一把剪刀,不过因其有归属才落得个被嫌弃吧。她是那把剪刀,而林木北呢?

林小雪默默地摁断了电话,心里对林木北充满了歉疚,到底是要辜负木北的信任,这把车钥匙,她没能一直握在自己手里。

天刚蒙蒙亮,林小雪被自己的梦惊醒,至于是什么样的梦,醒来后瞬间忘得没了一点踪影。没听到母亲的自言自语,以为她还睡着,林小雪轻轻转过头,却见母亲正睁着眼睛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见她醒了,母亲叹口气,好像专程等着她醒来再叹这口气似的。母亲说:“小雪,等琦琦的车送回来,你还是买票回北京吧。我这里你不用……”

这时,屋门突然间被人用拳头擂响,林小雪还没反应过来,母亲止住话头,以与往常不太相符的动作灵敏地跳下床冲过去将门锁打开。李洪梅似狂风一般刮进来,尖声叫道:“快快快,小雪小雪,快点——起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华强昨晚开车在路上出事,天亮时被人发现……”

林大满从李洪梅身后硬挤过来,气呼呼地指着林小雪,吼道:“都怪你,回家显摆个什么,硬要开个车回来……你说这下可怎么办?”

林小雪的头已经木了,满脑子是林木北的车在一片血光里摇晃,根本听不懂林大满在说些什么。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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