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食谭记

2024-03-26 12:16钱红莉
滇池 2024年4期

钱红莉

味之道

同事居在乡下的双亲,每年喂养几十只老母鸡。

这些鸡们的生活一直令我嫉妒——菜园里那么美的黄心乌,撇下的数层菜梆子,均成了它们的零食。我想吃点有机菜,必须起大早赶去农贸市场,还得碰运气。

每年大寒前后,她的双亲开始了宰鸡生涯。难免不央求同事带一只。

今年这只老鸡,大抵生活太过优渥,重达五斤。拎回家,找出利斧,一劈为二,半只冷冻起来,另半只煲汤。一小撮枸杞,五六片西洋参。不急,小火慢熬,香飘十里。

黄油弃之可惜,切半块进去一齐炖。

火候到了,鸡肉中的鲜味分子逐一释放到汤里,喝一口,微甜鲜美,无可比拟。

每喝鸡汤,必上火,牙龈都痛。正好亳州友人寄来醅制好的荞麦茶,饮茶一下午,方显滋润。

剩下的鸡汤,冰箱中冷藏一夜,面上鸡油早已凝固。翌日,正好用这黄油,做一道肉糜酿豆腐果。全瘦肉搭配一点五花,剁成肉泥,佐以葱姜薄盐酱油,磕一只鸡蛋,一勺淀粉,顺时针搅拌,直至肉糜充满粘性,一点一点塞入豆腐果中。

剩下的鸡汤大有用处,砂罐滚沸,豆腐果直接下进去,急火攻开,小火咕噜咕噜炖至入味。临起锅前,加一把菜薹。

这一罐鸡汤酿豆腐果中,倒是菜薹滋味拔得头筹,吸饱了肉汁,鲜美度十级,素菜荤烧的典范之作。豆腐果中的肉糜于鸡汤中浸泡久之,自身猪肉暗鲜的基础上,额外加持了鸡汤的亮鲜,口感嫩滑中别有韧劲,一口下去,瞬间爆汁,满满的醇厚之味。

植物蛋白、动物蛋白双剑合璧,宛如高僧得了道。什么道?味之道。

自从认识到摄取蛋白质的重要性以来,头顶上方始终悬一柄剑,最大程度做到三餐营养均衡搭配。早餐一定要有鸡蛋或卤牛肉,一碗白粥,佐以咸鸭炖花生或者黄豆。别看不起眼的花生、黄豆,其营养价值不输于山核桃。

午餐作为重头戏,牛羊猪肉鱼虾,必须占有一两样。豆腐作为高质量的植物蛋白,每周也要安排上。

整一年,注重肉类摄入,到了寒冬,确乎不太畏寒了。所有蛋白渐渐转化为肌肉,不仅使人有了力量,也为肉身的庐舍抵御着风寒。

入冬以来,家里大小三只砂罐,不曾消歇过。不是用来煲汤,便是用来炖菜。砂罐保温时间长久,正是冬日必备。一锅豆腐果酿肉离火,照样嘟嘟不停,送服半盏米饭后,整锅菜依然热气袅袅。热菜热饭吃下去,从头至脚都是滚泡泡的,十分舒豁。

凛冬时节,不就为着一口热饭么?

天气愈冷,我愈爱炖菜,无须繁琐的炝炒煸熘。

秋天的时候,切了十余斤白萝卜丝晒干,此时,正是炖萝卜丝的好时节。

干菜嗜油,以筒骨煨汤,上面一层油不要撇,连汤汁一股脑舀到萝卜丝中,再加点儿前胛肉块,小火慢煨。是太阳与风的合谋,使得萝卜丝的香气充满着魔幻色彩,于屋子里四处飞扬,简直要打洞逃窜至屋外了。又是一例素菜荤做,美味得连最后一丝汤汁也不浪费,是甜的,可以泡饭。

来年深秋,还准备晒些莴笋、豇豆,只为留待大寒时节来吃。

一年四季,均嗜好喝汤,大寒尤甚。汤汤水水,最能滋润胃肠。

同事在抖音平台直接买回湖北洪湖的九孔粉藕,慷慨赠我一节最肥的,足足两斤。与小排同煨。藕块食尽,小排无人问津。整锅汤色呈铁锈,喝起,茸茸一片。夹一块藕咬一口,牵长丝而不绝,直至糊住嘴唇。

小时候,我妈做针线时,总会哼一首歌,我至今犹记:

洪湖水啊,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

歌颂殷实生活的一首小调。那些年的光景,并非人人可以吃饱穿暖,何来的鱼虾满仓?

多年过去,不曾想,来自洪湖的粉藕如此美味。

一次,看美食纪录片,同样说到武汉人怎样煲这一款排骨藕汤。几片腊肉煸出油花,汇入排骨炝炒断生,加开水,大火顶沸,移入砂罐中,小火慢炖四小时,才最够味。

武汉还有一道财鱼藕汤。财鱼,即黑鱼,学名乌鳢。大约一斤重的样子,去骨去刺,改刀大块,爆炒断生,再加入到滚沸的藕汤中,小火慢炖数时。

民间一直视乌鳢为大补之物,寒冬用来煲汤却也不虚。鱼生火,恰好被藕的凉性中和,殊为滋补。

武汉还有一道鮰鱼阴米汤。所谓阴米,便是将糯米蒸熟,晒干。鮰鱼的鲜美度堪比河豚,去骨后煲汤,当是最佳食材了。阴米粥,暖胃,美美与共于鮰鱼,不失为高质量的鱼肉蛋白,倒成全了一道碳水共蛋白的美汤。

南昌的瓦罐湯,早已成了非遗传承。南昌土著早中晚三餐,皆爱喝汤。食材不外乎鸽子、鸡鸭、猪心肺、猪腰。个人最喜肉饼汤,因为简单。冬天为了去火,将雪梨一切两瓣,挖去内核,中间塞一坨肉,瓦罐中注入清水,几片姜,一点薄盐,慢火蒸出,如是类推,亦可在肉饼中磕一两只鸡蛋……真是滋润又补养。

饭店里讲究出菜快,一般将这些汤一股脑塞入蒸箱中,喝在嘴里,也叫汤。但,讲究的老店,还是要用那种大缸,一小罐一小罐,分别以锡纸封口,上下排列,整整齐齐,缸底生一盆炭火,数小时煨制而出,味道最正。

小时候,我们家乡也有一种器具,俗称为煨罐,遍布黑釉,宽肚窄口,凸起的一个盖子,严丝合缝盖紧罐口。

烧完大灶,锅洞中堆得山似的柴火灰烬,余温未尽。半只猪脚剁剁碎,连水一起放进罐里,埋入余灰中慢煨,等到拿出,揭开盖子时,汤面还在咕噜咕噜沸腾。我最记得的是,黄鳝绿豆汤便是这样煨出来的。据说为大补之汤。

滋味

朔风呼啸的隆冬,靠在家里暖气片上吃富平柿饼,乃人生一乐。

坐矮凳上,穿一件薄羊毛衫,直接将后背贴在暖气片上,整个人被烘烤得醺醺然,久而久之,似要盹过去,忽地一激灵,伸手拿过一枚柿饼。第一口,透心凉,顺着喉咙蛇一样徐徐缓缓,如幽泉不绝,直抵胃囊,那滋味,简直绝塞孤城。

富平柿饼,口感软糯粘牙,外表覆一层白霜,果肉橘色,内里卧一口溏心,橙黄欲滴。咬一口干瘪果肉,溏心即可探出头来,似要流淌,旷绝一代的甜。吃到后来,势必苦恼,还想吃第二枚。柿饼性寒,胃不好的人,要节制,一次不能贪食过多。

胃寒的人,到了冬天,几乎绝了新鲜水果,比如吃香蕉前,须放微波炉里低火“叮”十秒,不然,冷香蕉直接下肚,胃马上不适起来,像坠了一块石头那么沉;苹果亦如是……水果一旦有了温度,吃起来,索然无味了,干脆放弃。但,在冬天,我唯一可以吃两种水果,一为柿饼,二为荸荠。

吃生荸荠,要有耐心。去菜市寻找那种小品种的土荸荠,色泽绛红妩媚,最好看的要数每一只荸荠上生长着的尖耸的芽簪,一只只摆在书桌上,水灵好看,俨然冬日清供。怎么讲呢,土荸荠的那种气质,老远一望,便姿媚跃出,自成一格,最关键是甜而无渣。每次买一斤,回家同样靠在暖气片上,拿一只小刨子,耐心地将荸荠外皮刨掉,洗净,一口一个,脆嫩多汁,咵嚓有声,仿佛雪地里走了一遭的清冽,可连食四五个。

荸荠的甜是童年的甜,朴素直接,并无深文大义,它就是简单的家常蔬果,有着来自僻野的从容不迫。

荸荠也可熟食。削皮,切薄片,与肉片、木耳同炒,须烈火炝,临起锅前,激点儿凉水,吃起来甜脆得当,颇为下饭。倘若要做鸡蛋饺、炸肉圆子,也可掺点荸荠进去,口感上就有种“暄”的劲道,用吾乡方言概括——“泡呵呵”的,即酥软之意。

除了柿饼、荸荠,这些冬日时令果品之外,蔬菜类的,我偏爱水芹。冬日餐桌上的三宝,应是——水芹、紫菜薹、笋。

一次,一杭州朋友微信里晒出一盘油焖冬笋。我觉着,她家的生活太过奢靡了。油焖笋,我一般春天才做的。春笋价钱适中,冬笋价昂,平素只买少许,下在排骨汤或老鸡汤里作降火用。冬笋不涩,微甜,嫩如蜜脂,一片片被老鸡汤的黄油浸透,呈现象牙白,嚼在嘴里,确乎蔼然仁者,连同冬日的寒冷一起变得雅炼庄严起来了。

紫菜薹,露天种植的,最上乘,可遇不可求。菜市里成捆运来的,悉数大棚种植,口感寡淡,水唧唧,不值得吃。要遇见当地老人用小竹篮提几把来,那才是霜雪浸透的好食材。魏晋有诗:寒风咧咧,白露朝霜。吃紫菜薹,就是要吃这一口如露如霜的滋味。

老人仅仅种了十余棵,掐一回薹来卖,要等很久。去菜市,也要碰巧,早了,老人没来。迟了,五六把紫菜薹,一会儿被老饕们抢光。整个冬天,我可以幸运地吃上五六次露天紫菜薹。

紫菜薹这种蔬菜,生得漂亮,叶、秆均为紫色,抽紫薹,顶端黄花,开在雪地里,细淡可爱,隆隆冬日难得的奇异菜蔬。买一把,回家一物两用,可赏,可食。挑两根当插瓶,放书柜上,紫黄相间,醒目喜气,也算是灰寒日子里用来压箱底的一点美学底蕴。

紫菜薹的粗秆部分要斜切,熟得快。同样烈火炝锅,拍几瓣老蒜头,临起锅前,滴少许香醋,盛盘后,稍晾三两分钟,口感犹佳。

吃水芹,于我,一定要有好心情,比如赚了一笔小钱之际,比如不打磕巴一气写出万字长文。但凡这个时候,就会雀跃着去到菜市,舍得买一大把水芹回来,靠在炽烈的暖气片边,把无数须根仔细摘摘干净,还真应了《诗经》的景:

思乐泮水,薄采其芹。

鲁侯戾止,言观其旂。

两千多年前的鲁国人民,也是只肯等到主公鲁侯驾到之日,才舍得去泮水之畔,采撷水芹以备大典之用的。与上古先民同声共气的我,同样也是要等到快乐充实的日子,才吃一把水芹的。

水芹是冬日最有仙气的蔬菜,堪称菜蔬界的林黛玉,脱俗出尘,药香淡淡,余韵袅袅,是荤腥之后的清口佳物。

水芹的好,在于它的气息素淡,有那么一份“天寒堪思君”的縈萦于怀。水芹适合肉丝同炒,猪肉丝次之,牛肉丝为上品配搭。

饭店大厨大约考虑水芹价昂之故,总喜欢搭几块酱油干子,大煞风景,酱油干子的粗莽,直接破坏了水芹的清淡之气,吃起来,颇为蠢笨。

囫囵炒一盘肉丝水芹,才是纸墨相得的。

人生一场吃吃喝喝

宋太宗赵光义曾问翰林学士苏易简:“食品称珍,何物为最?”

苏易简答:“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一碟山芋梗,便是珍馐,因为它最合我胃口。夏日餐桌上,隔三差五,总有一碟山芋梗,价贱,却味高。将皮撕了,折寸段,热锅冷油,拍一瓣老蒜炝锅,山芋梗爆炒十余秒,凉水激,取其脆。临起锅前,稍许香醋,入嘴,酸甜咸辣,百食不厌。

每次买茄子,将茄蒂留存冰箱,如此累积三四回,获茄蒂一小碟。每只茄蒂,拦中撕开,去除白筋,复撕成小瓣,佐以青椒、老蒜瓣,爆炒,被我视之为天下第一等美味。这也是苏易简所言的“物无定味”。

要说拿手菜,每位主妇均能端出几样来,只要不懒,肯动脑子。

孩子自小喜食带鱼。挑选食材,至为关键。好食材是一道菜的灵魂所系。凭多年经验,首选舟山带鱼,三四条足矣,杀好,浸泡十余分钟,祛除血水,切寸段,拌以花椒、黄酒、姜丝、盐腌制半小时,让肉质紧实,冲洗干净,沥干水分,用不粘锅煎至两面焦黄。净锅,色拉油若干,入老冰糖若干,小火炒糖色,入姜片、京葱段,爆香,带鱼段入锅烩,加大量食醋,滚水没过鱼段,烈火顶开,小火慢焖……大约半个时辰,所有水分蒸发殆尽,起锅。一道拔丝带鱼功成,夹一块,金黄透明的丝,牵扯老长,久久不绝,入嘴,酸甜适口,鱼肉嚼在嘴里,韧而香滑,有卡布奇诺焦糖的芳香。

小暑前后,有一道饕餮之味——六月黄,让人痴醉,可惜,总是缺乏临幸它的机缘。愈是得不到的,愈是迷狂,一直心心念念。

一日,灵感忽现。将仔姜打成姜末,包裹于纱布,挤出姜汁,备用。柴鸡蛋七八只(要舍得),只取蛋清,盐适量,加入姜汁,搅拌。热锅,冷油,倒入蛋清,文火,慢慢煎至成形,打散。临起锅前,滴少许白醋,热气腾腾上桌,孩子吃一口,发出天问:我怎么觉得好像吃到螃蟹的味道了呢?

我默默站一旁,内心“腾”一声开了花,好比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这道“赛螃蟹”,仔姜汁起到了主宰之功。若是老姜榨汁,辣味辛烈,螃蟹肉幻觉上的那份温柔敦厚,无论如何得不着。

唐鲁孙回忆,从前他家招聘厨师,一定考两项:一个青椒肉丝,另一个蛋炒饭。

愈是平常饭菜,愈见一名大厨的功力。

汪曾祺美食小品,何以令人爱不释手?他烹饪的都是些平凡菜式,不过又是一位肯花功夫于厨房的人。比如他津津乐道的油条塞肉。将早餐剩下的油条,切寸段,往里塞猪肉糜,下油锅复炸,再稍稍烩一下,外焦里嫩,滋味鲜美。就为这道平常小菜,他还特为写信告诉大学同学北大著名语言学教授朱德熙,邀请别人来家做客,说,我做给你吃。孩子一样兴奋天真。

汪曾祺真是有着一颗不老诗心的人,无论为人,抑或为文,都是灵灵溶溶的,透着高邮的水气、清气。甚或,春天的时候,他拍一碟杨花萝卜当凉菜,也那么可口。

世间烦心事,太多,唯美食可以治愈。据传,汪氏家宴有“五常”:平常,家常,正常,反常,非常。前三常,无须多言。反常,即反其道而行之,别人都是用干面皮做饺皮子,唯汪氏家宴用精瘦猪肉做饺皮子;所谓非常,即想象力、创造力丰富,比如前面提及的油条塞肉便是一例。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据汪曾祺子女们回忆,家里大事都由妈妈施松卿拿主意,老爷子一贯主内,练就一手烧菜本领。

写得文章的,大多烧得一手好菜,将平凡生活过得曲径通幽。最典型者,莫过于苏轼,东坡肉、蜂蜜酒,都是他发明的。纵然一只猪头,他也能烧得香糯好吃。林洪录下《山家清供》二卷,袁枚留下《随园食单》……说到底,人生不过是一场吃吃喝喝。

搁下笔墨,拿起锅铲,于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中随时切换。文之道,食之道,相通相融。一碗汪曾祺童年的咸菜茨菇汤,便可将二者贯通起来。

有一句唐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若哪天出了大太阳,我一定做一道西瓜饭,再拍一碟黄瓜,加点儿海米,一边听蝉声,一边饮半盏红酒。

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近段,母亲居我家。每天起早(反正睡不着)赶去菜市买好菜,丢给她,折折,洗洗,切切,我可以心无旁骛于电脑前鏖战。差不多11点,起身,由我掌勺。有时,一写,忘了时间。母亲不像父亲,来我家作客,偶尔给你插次电饭煲都要抱怨一声:要不是我插电,你连饭都没得吃哦!许多次,到点了,母亲见我没有离开电脑的意思,默默去厨房,将几个菜依次烀熟。孩子有一天终于说一句:好久没吃到我妈妈做的菜了。意谓,外婆做的菜不太可口。

一日上午,准备不开电脑写作,专门为一老一小做一道红烧肉。

几日不问肉价,黑猪肉已涨至35元每斤。合肥土著的红烧肉里,喜欢加入煮熟的鸡蛋或鹌鹑蛋。我照做:将鹌鹑蛋煮熟,去壳。肉焯水,葱姜、八角、山楂若干,文火焙出油,酱油上色,炒至差不多时,移至砂锅慢炖。不及半小时,我母亲坐不住了,执意要去放盐,她嘴里说是一勺盐,待一尝,至少三勺。无奈之下,放一块冰糖、白豆干进去补救,勉强可食。孩子吃得唉声叹气,好遗憾。与罹患高血压的母亲历数食咸之坏处,从来不听。孩子评价外婆,固执又愚昧。

我母亲在妹妹家亦如是,屡屡跑去厨房指导四川阿姨烧菜。我们姐弟仨吃她烀出的咸得要死的菜,吃了近三十年,苦不堪言。常常教她炒菜要诀,无非火大,炒菜大火炝,瞬间致熟,口感才好,以及锅一定要烧热,才能放菜。从来不听。一次,红烧肉盛起,她不许我洗锅,直接炒叶类菜,说是不要浪费锅内余油。一次,我正炒叶类菜,她跑来教导:锅盖盖一下,免得营养跑掉了。

唯有哀叹。

一道红烧肉,本来是可以为平凡日子镶一道金边的,由于我母亲是孙猴子派来的捣蛋智多星,那三勺鹽的加入,令珍馐变成了平庸之食。一家人皆不尽兴。

算了,不写了。

生姜记

久雨乍晴,初闻第一声蝉鸣。小小昆虫们何等守信,与节气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年这个时节,总爱做一道夏令菜——姜爆鸭。这道菜里,姜,是当仁不让主角。鸭子,需一年生仔鸭,肉嫩。

姜,全国各地均有,本不稀奇,但,皖地铜陵天门镇出产的姜,才当得起姜界头牌。

姜爆鸭的首席食材,便是来自这天门镇的仔姜。

铜陵天门镇盛产的姜,学名“白姜”。顾名思义,色白如玉。在它的一生中,无论青春年少,抑或老来年迈,均是透明清澈的温润如玉。天门镇白姜,历史悠久,清时,为特供抢手货。色白,无渣,多汁,口感赛梨,但比梨高格,辛而不烈,香而不辣。

在菜场未遇见品相好的整鸭,退求其次,买了几只鸭腿,切小块,焯水另存。这道菜的灵魂主打——仔姜,要舍得放。洗净,以指甲轻轻刮去外皮,顶端紫色姜芽,留着,斜切薄片。我比较奢靡地切了半斤之多,满手余香。油锅滚烟,下四川大红袍花椒、八角,炒至香味出,撇去花椒、八角,留其余味即可。入鸭块爆炒,黄酒去腥,老抽上色,铺上仔姜片,滚水没过鸭肉未宜。若再讲究点,可移至砂锅,小火慢炖。

仔姜片吸饱肉汁,入嘴酥脆,渣滓全无,于口腔中迸发微香,嚼至末了,有一丝袅袅的甜。这样的甜,如若文章诗眼,光芒夺目。鸭肉亦可口,浸润了姜的芳香,肥而不腻。以姜汁泡饭,一绝——稻米的香,是谷物纯粹的香。姜汁的香,于鸭肉的丰腴里滚过千遍万遍,慢慢被同化,杂糅一份动物脂肪的膏香,泡在米饭中,润而闪亮,一口一口,最难将息——蝉在门前洋槐上嘶鸣,屋内低头吃饭的人一头细汗,是被嫩姜催生而出的汗。这些汗,何尝不是夜夜吹空调的寒气呢?

民间谚语:冬食萝卜夏吃姜,不劳大夫开药方。每年,漫长的夏日早餐桌上,总有一盏姜。喜好糖醋口,一样来自铜陵天门镇。姜芽腌制,分甜咸两种。芽姜小指般粗细,寸许,以白醋、绵砂糖、蜂蜜腌制而成。自大玻璃瓶里,夹一些到碟盏里,腌好后的糖醋姜芽色泽如玉,琥珀一样温润,最销魂,入嘴刹那,姜汁崩裂,如含花洒,香,甜,脆,嫩,余韵里悠荡着一丝丝微辣。这一点辣,将天灵盖都冲开,整个人一扫萎靡之气,一下精神起来了。吹一夜空调,浑身疲软,胃口难开,一碗白粥的寡淡,仰仗的就是这几片糖醋姜来提携。末了,照旧吃出一头细汗。

姜比之口香糖,更有清洁口气之用。早餐吃几片姜,整个上午,口腔内均保留着那种植物的辛香之气,犹如香水前调,似有若无,也像渺邈歌声,隔着河水薄雾飘过来。

除了姜爆鸭,同样可做姜爆鸡、姜爆虾。鸡是仔鸡,肉嫩,腥味轻。这道菜,最好加一把东北滑菇,口感上,有了三个层次。姜的头牌位置不变,鸡肉的香里添了一层滑菇的粉嫩,姜、鸡肉、东北滑菇作为实力主演,这道菜,无论怎样烧,也不会差。

仔姜牛肉丝,也是盛夏一道下饭菜。牛肉、仔姜各半。牛肉,顺着纹路切成细丝,浸泡水中五六分钟,滤出血水,佐以藕粉抓匀,备用。仔姜,切丝,备用。以猪油烹之,最是适宜。用猪油滑出的牛肉丝,口感嫩而不柴。世间种种,都是一物降一物。色拉油炒出的牛肉丝,口感上总是差强人意,柴而老,嚼不动。等猪油融化,六七成油温时,倒入牛肉丝炝锅,盛起。锅底留余油,爆姜丝,再烩入牛肉丝,爆炒十几秒,则成。喜好重口的,临起锅前,撒一点孜然粉。

姜爆鸭是一道温性菜,姜爆牛肉丝则是一道热性菜。夏日肝火盛,姜爆牛肉丝食罢,再喝一碗丝瓜鸭蛋汤,顺便清了火气。

姜,除了充当熟菜类不可或缺的食材,还可做姜糖片,当零食。仔姜片、绵砂糖若干,适量水熬煮,大火滚开,改小火,顺时针搅拌,不要急,如同熬甘蔗汁一样,待水分蒸发,绵砂糖的精魂一起融入姜片中。顿时,姜片起了一层白霜,入嘴,薄脆鲜甜,姜之余韵袅袅,盛于玻璃罐密封,冷藏于冰箱,随食随取。

白居易有一首《招韬光禅师》,堪称经典: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

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犹如一首养生诗:用烧开的泉水冲泡葛粉吃。洗手摘藤花,应是晚春了,紫藤一向开在晚春,藤花一样入馔,或蒸,或炒。最喜“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时令转到夏日,有浓烈的色彩感,青芥,大抵是北方人所言的“春不老”吧,成熟于晚春初夏之间。日子是一寸一寸过下来的,转眼,已然仲夏,便是食姜时节,所以,才有“红姜带紫芽”。这样的紫芽姜,摆在那里,鲜活灵灵的,像不像美人指?纤长,白嫩,指尖泛紫,朝它吹一口气,可以淌出水来。

深山之中,早餐喝一碗葛粉糊,中餐有春不老、紫芽姜可食。饭后,一壶瓯茶,快活似神仙。一个“仙”字,可解为,居在山边之人。所有古寺,皆居深山之中,禅师何曾不是仙人?

白居易的长寿,与他的养生不无关系,不比韩愈,同样追求长生不老,比较奇崛地以牛黄喂食小鸡雏,隔天吃一只,结果中毒太深,英年早逝。

白居易在《思旧》里叹息韩愈:

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

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到诗最后一句,亮出主张: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这正体现着白居易的无为思想。这里的“天”,当指自然规律。韩愈以牛黄喂食小鸡雏的行为,便是反常识的为所欲为了。

我们何不学学禅师们,喝喝葛粉,吃吃紫芽姜呢?应时而食,顺应节令,方为根本。

夏三鲜

买一斤黄鳝,一条条横于砧板,以刀柄敲扁,血水横飞,放水槽清洗时,不经意抬头,对面同事家的蔷薇花墙直扑眼帘。花期繁盛,如梦如幻,在心里满足地叹口气,一日三餐的苦役,似也变成短暂享受。

每当蔷薇花开之季,便是立夏之时。“夏”,为“大”之意,即植物们都长大了。风吹在脸上,不比春风那么柔嫩,而是暖融融的了,是孩子的小手在你脸上摩挲,久之,一点点微温。初夏的阳光纯白闪亮,稍微有些晃眼,需要眯眼观察周围一切,是迷离的,令人醺醺然,又惚惚然。

天气不冷不热,做什么事情,都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

我家门前李树上缀满星辰一样繁密的小果子,它们一日日见风长,已然橄榄般大小。清早,送孩子上学,经过树下,我们一大一小同时抬头仰望,并发出由衷赞叹——好神奇啊。这成百上千颗小李子一日日饱满,一种酸于舌上肆意翻涌,禁不住咽一下唾液。

菜市里,合肥本地豌豆上市,堆得小山似的,豆荚青中泛黄。买一斤,回家剥米;糯米泡了整整一宿,拇指食指捏一粒,轻捻,化为齑粉;腊肉,切丁备用。素油入锅,将腊肉丁煸香,依次放豌豆、糯米,炒至香味出,加滚水少许,小火慢焖。

立夏时节,岂能不吃一碗腊肉豌豆糯米饭呢?每年都做,仿佛迎接初夏到来的一个仪式。生活一贯枯燥乏味,何不来点浑朴的仪式感,以示珍重?若在乡下更好,大灶烹出的糯米饭,锅底结一层黄灿灿油锅巴,嚼之,嘣脆香甜,无与伦比。

说到仪式感,民间素有立夏尝三鲜说法。三鲜分为: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地三鲜即蚕豆、苋菜、黄瓜;树三鲜:樱桃、枇杷、杏子;水三鲜:海蛳、河豚、鲥鱼。

蚕豆陆续上市,不太饱满,但多汁,吃的就是这种嫩,直接剥出,不要褪皮,加蒜瓣、葱段爆炒,起锅前,略微撒点盐即可。吃这样的嫩蚕豆,无须咀嚼,要抿——舌尖抵住上腭,轻压,豆仁即出,豆皮吐掉,吃的是那份鲜香甜糯;再过十余日,蚕豆渐老,可以做汤来吃。豆壳剥掉,素油爆炒,加滚水,再氽一二鸭蛋花。立夏后,自然界中阳气升腾,熏风一日浓似一日,蚕豆鸭蛋汤,下火。

日子如河,一路顺流而下,多少立夏,都是这么充满感情地过下来的?

合肥菜市,普遍红叶苋,口味寡淡,少了一层韵味。吾乡的青叶苋,最可口,我们俗称为芝麻苋,叶子酷似芝麻叶,尖而瘦。老家还有一句顺口溜:苋菜不要油,只要三把揉。洗苋菜是有讲究的,揉出绿汁,口感甚好。现在是油水过盛年代,尽管每餐油水足,但揉过的苋菜,确乎比不曾揉过的,口感佳。

民间几千年总结出的经验,向来不虚。

至于黃瓜,挑顶花枯萎,一副憨厚模样的,口感必定好些,不曾过多地使用激素。长得过分漂亮的菜,似乎不太可口。露天种植的瓜菜自由生长,不可能长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线模样。人,亦如是——性格有缺陷,待人接物稍微别扭些的,或不失赤子之心,到底是个天然人。另一些活至智能机器人的,几同大棚菜,貌似无破绽,逢人杀人,见佛杀佛,没有了人的活气。

吃了地三鲜,树三鲜差不多成熟了。樱桃、枇杷不仅好吃,也宜入画。有一年秋,《嘉兴日报》许金艳女史赠我一只布包,丰子恺先生女儿丰一吟授权印制的。包上一幅丰子恺先生的画:十七粒樱桃,配一只蓝边粗碗,碗里堆了十二只豌豆荚,一只红蜻蜓围着蓝边碗翩翩飞。题款为丰一吟女士所写: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左右各钦一个章。

背这只包上下班,朴素又美气。转眼樱桃上市,想起来把这只包自衣柜翻出,又可以背一整个夏天了。

对于水三鲜,内地人不是太能享用到。河豚嘛,必须去苏浙吃。

前阵起意,独自前往扬州看琼花……踌躇几日,终于没去成。看琼花,属于精神层面的需求。实则,是想去吃一碗刀鱼馄饨。听说,扬州、江阴等地刀鱼馄饨风味鲜美。如今,琼花也谢了,刀鱼的刺变硬,不再可口。或可去一趟苏杭,喝一碗莼菜羹,顺便点一盘红烧河豚?实则,河豚并非对我的味蕾,也就吃个仪式感吧。至于鲥鱼,刺太多了,一个急性子,是不合宜吃鲥鱼的。

初夏,是用来给人过平淡日子的。但这么好的日子,叫人怎能忍住不抒情?

凌晨,早醒,樟花香气一波一波往家涌,颇有凉意,爬起关窗。闭合窗帘的刹那,嗬!半轮明月正在樟树梢上。湿气重,是毛毛月,是隔了磨砂玻璃透出的粼粼清辉。天是青色的天,不见一粒星子,唯有微风荡漾。宇宙万物,万古静谧而美丽,当真值得人于凌晨抒个情。失眠,算得了什么?翌日,又是一个囫囵人。

雨后的夜,小区散步,一直为渺渺香气所笼罩——樟花微小洁白,郁郁累累。一种形容不出的香,甜丝丝的,细淡,幽密,忽远,忽近,一直默默无言跟着你,陪伴你……

此时此刻,我都要劝自己:一定好好生活啊。

小城風物

假期,回小城芜湖探望双亲。歇一夜,即回。

普洛克勒斯有云: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

每次离芜,车开至北京路,总是饿意汹涌,不得不拐至申元街,吃一碗麻辣烫。一次次,余情未了,不曾爽约。

将车泊于小街树荫下,顶着午后37度高温,一脚踏上小食店台阶,一股熟悉的香气接客似的迎了来,味蕾重新复苏,瞬间与少年时的气息精准对接上,咽口唾液。

麻辣烫,处处皆有,何以芜湖的如此可口?

要了些素菜,无非西蓝花、生菜、冬瓜、绿豆芽、莲藕……老板娘一样样放在铁质网状漏斗容器里,浸入滚汤中。微辣,便好。

精髓大抵在店家精心熬制的那盆辣油里,也不排除有罂粟壳的参与吧,不然,何以令人上瘾?每一小店,皆有独家秘方。

将所有蔬菜吃完,仿佛酒至正酣意犹未尽,我与孩子同时把碗捧起,各自咕噜咕噜喝起汤来。末了,孩子见我碗底尚剩一口,又端起一饮而尽。完了又不好意思,几乎自语:老板肯定嘲笑我们太馋了。

我们还带了三只小仔鸡回庐。外公顺便买了几斤大青豆,一元五角一斤。合肥同类品种,四五元一斤。两地物价,差之殊异。

翌日,一道小仔鸡红烧豆米,上了餐桌。

合芜两地,仅隔百余公里,食材滋味却天壤之别。合肥当地仔鸡,肉质松散,腥气颇重。芜湖小鸡,遍身黄油,肉质韧而不柴,洋溢着童年的香气。

在芜湖,早晨六点即起,喜欢逛一逛露天早市。河流润泽之地,水产品目不暇接。螃蟹遍地,黄鳝满桶。

时已深秋,依然有河蚌卖。瓦黑色,扁平肥美,蚌身遍布幽光,一只只,静静躺在地上吐水。河蚌肉炖出的汤,似牛乳,润秋燥,不输老鸭汤。

简直可逛一两小时。

喜欢蹲在晨光里,看人剥红菱。绯红色菱角,水淋淋的堆满一盆。望之,有人世的热闹。以刀斩一豁口,复用手轻揭,白米囫囵而出。大多由饭店批量采买,约好重,放在摊位上,再去采买其余食材。不大一会,转头折回,菱角米早已剥好。菱角壳堆在一旁,仿佛天上云霞落了地,绯红一片,煞是好看。

江南的菱角米,比之合肥的,于甜度、脆度上,不在一个档次。

北方菱,大多长于死水塘,颜色暗红,不甚美观。江南菱多出自活水河流。是流水的清澈,滋养出的一种富于光泽的绯红。这种红,仿佛跳动着的,脱于庸常,富于诗意,像极松尾芭蕉俳句,也仿佛跳动着的一粒粒音符,随时可以起飞。

遍街黄鳝、鳜鱼、鮰鱼、鲫鱼、黑鱼,大小不等,自成色上判断,多为野生。虽说斩杀黄鳝血肉模糊,颇为血腥,我还是喜欢远远站着观赏。

一块长木板顶端,按一铁钉。捉住黄鳝,将它的头往斜靠的木板上甩掼,使之晕厥,将鳃部固定于铁钉,以小刀片顺着头部滑动而下,顺势抠出内脏。有人吃得讲究,需脱骨,更是个细活了。

我像个无所事事的人,穿梭于新鲜的茼蒿、扁豆、鸡毛菜中,自菜市这头到那头,蔬菜的清气,杂糅了鱼虾的腥气,于鼻腔中彼此纠缠……晨曦笼住这热闹人世,让人忘忧。

日上三竿,颇有饿意。去一小店,要了小份粢饭,饭头上盖三四片粉蒸肉,一筷头千张,再浇几勺乌黑透鲜的酱汁,与甜浆或咸豆脑搭配吃,甚佳。

若是早春三月三前后,还可吃到乌饭。以南烛树嫩叶揉出的汁液,浸泡糯米而成。

在合肥,不曾吃过如此松软喷香的糯米饭。偶尔馋了买一份,非硬,即夹生,还要自作聪明掺些黑米,变成假的乌饭,如含砂砾,难以下咽。

芜湖糯米,木甑里蒸出,一粒粒晶莹剔透,一律精选出的囫囵米。合肥当地的糯米,小而短,也不太粢,无非包些咸豆角、榨菜片、土豆丝、辣椒丝之类。有一同事,作为合肥土著的她,也总是抱怨“合肥”:要美食没美食,要玩的没玩的,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同事每月外出一趟,吃遍祖国各地。

不必提小城的烧麦、小笼包、水煎包、小刀面、煮干丝了。南方人精细,仅仅一道面,也有各种浇头,大肠面、雪菜肉丝面、大排面、牛肉面不等。

每当秋风起,蔺草成熟,螃蟹上市。蔺草割下,晒几日杀青,浸泡水中,使之柔软。一根蔺草,丈余长,上绕下绕把螃蟹上了一道紧箍咒。扎好的螃蟹,在蔺草芳香的加持下,毫无腥气。

蔺草是否只肯生长于江南的河流湿地?要不,合肥菜市的螃蟹,只有塑料绳、粗线绳伺候呢?

芜湖吉和街菜市一路之隔,门面房无数。一早,家家开了门,妇女们三五成群,坐在矮凳上,勤奋地绑着螃蟹……一捆捆蔺草的香气,氤氲着整个清晨,惹人流连不去。去年,网购一张蔺草席,披沥两个夏日的汗液,至今香气袅绕。

露天早市,七点半收摊。当城管一遍遍来来回回催促摊主时,许多当地老饕掐准时辰赶来杀价,总能买到合意的鱼虾鳝蟹。他们闲庭信步,偶尔驻足于一兜螃蟹前,柔声叩问:这“海子”怎卖啊?摊主面对城管逡巡来去的严峻局面,急得一头汗,还又总想多做一笔生意,唯有忍痛割爱了。

别人假期饱览祖国大好山川,我的假期,就逛了一趟小城菜市。

板栗与菱角

秋天是跟着风一起来的。

日子终于不同以往了。夏天的菜,基本在门口私人超市随便拎几样对付。到了秋天,一定要把生活好好过起来。

早晨趁着微凉的风,去大菜市。逡巡于各摊位,板栗上市了,眼睛为之一亮。

栗子,是这个季节当仁不让的第一道秋味。一个个,红褐色外皮,鼓涨圆润。手插进小山似的栗堆中,捞一把,冰凉,瓷实,滑腻,像极沉甸甸的秋天。

如此,每周菜单上,栗子烧鸡必不可少。

所谓,栗子一出,秋天坐实。

祛除栗子外壳、内皮,颇为繁琐,急不得,要耐心。用菜刀尖,以巧劲,将栗子分别斩一小豁口,沸水煮开,关火,趁热一只只捞出,再用菜刀尖,沿着原来的豁口撇进去,在砧板上轻叩,壳、皮皆尽。小仔鸡斩成小块,一勺盐腌制(使肉有韧劲)二十分钟后,冲去血水,備用。

五花肉半斤,切片,煸香,生姜、八角、鸡块同下,炒至水干,盐、老抽适量,滚水没过鸡块,改中火,二十分钟后,加入栗子同焖。临起锅前,大火收汁。

秋天的餐桌上,若有这道家常菜,小孩势必多添半盏米饭。这道菜的精华在于栗子。栗子的甜糯里,融进五花肉的润以及鸡肉的香,所谓素菜荤烧,滋味殊异。最先吃完的,总是栗子。除了与小仔鸡携手,栗子更适合与猪小排联袂。做成甜口,最为适宜。

肋排两根,斩至二三厘米长,焯水备用。小火冷油,将冰糖块慢慢炒至焦糖色,改中火,小排入锅,醋、盐、老抽适量,炒透,加滚水,没过小排,改中火慢炖,差不多时,加入栗子同煮。待肉烂栗熟,大火收汁。这道菜好在它的甜与润,栗子将小排的油悉数吸尽,婉转于舌上,是奶酪一样的清新鲜润。这道菜,无论热食,抑或冷盘,一样抓人胃口。

除了入菜,糖炒栗子才是秋日永恒零食。

黄昏,出门散步。斜阳欲坠了,玫瑰色云朵于天上堆起巨大城堡。路灯下,拐角处,忽然一口大铁锅现身,炉里燃烧的依然是古老的蜂窝煤。老人持一铁铲,金黄的板栗随着黑砂肆意翻滚,如浪如涛……整个黄昏被栗子的香气氤氲着了,让人不得不停驻。买一纸袋,趁热剥一粒,丢进嘴巴里,甜、糯、香,细浪般一层一层递进……暮晚的风荡漾着,颇有凉意,像一双双婴儿的手,轻轻抚摸于裸露的胳膊、脚踝。小径两旁的青草,纷纷将露珠举过头顶,这样的玲珑剔透,是珍珠,也是璎珞——秋风徐徐中,携手一袋糖炒栗子散步,世间一切,都是可珍可爱的。

处暑临近,菱角已老,外皮自殷红变成深褐。口感最佳的,要数四只角的老菱。但凡遇上,必买三两斤。回家坐小凳上,怀着极大耐心,剥壳。用菜刀斩一小口,再用刀尖一抵,暗使巧劲,刀尖轻撇,使劲一掰,一只囫囵的菱角米横空出世。一两时辰过去,鹅黄的菱角米堆在白瓷碟里,玉一样温润,仿佛久久盘过的念珠,起了包浆,微光闪闪。分装食品袋,冷藏,随食随取。若是晚餐,煮一锅菱角粥。中餐,可做糯米菱角饭。

糯米浸泡四五小时。若冰箱尚存一块咸肉,势必锦上添花。

咸肉切丁,煸出油花,入糯米炒之,待焦香味出,加菱角米,复炒几番,适量开水,中小火焖煮。临起锅前,撒一撮香葱粒。

糯米菱角饭的精华,凸显于锅底金黄香脆的锅巴上。这一块杂糅了米香、肉香、菱角香的锅巴,适合徒手抓一小块,坐在阳台的秋风里,慢慢品——咵嚓咵嚓的巨响里,一颗心兀自沉下来。

人类置身酷夏,不免有漂泊不定的流寓之感,精神上一直是游离状态,困于颓靡的负面情绪里无以自拔。比如我这一身躁气,终于在一块糯米菱角饭的锅巴前荡然无存了。随之,童年的小河、野塘、秋风,逐一来到目前——我们把牛抛于绵延的圩埂,卷起裤脚,下到野塘口,躬身掀开一盘盘菱角菜,摘些老菱角,藏于裤子荷包里。菱是野菱,外皮泛青,四菱尖刺细而长,戳得外腿生疼。正是始终如一的秋天,长风细细,自遥远的地方吹来。

坐在秋风里,将野菱一只只以门牙叩开,雪白的浆汁汩汩而出,濡湿衣襟。野菱的甜,是钝甜,不比红菱那么鲜甜,聊胜于无吧。

回旋往复的记忆,额外加快了岁月的嬗递轮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新复活,童年被我活过两遍。

东北的作家朋友山长水迢寄来二十斤大米,方方正正,仔仔细细放在十只绿茵茵的盒子里,如若贡品的肃穆庄严。这珍贵的稻米生长于火山口周边田地,土壤内含有若干矿物质,一粒粒,粉粉糯糯,晶莹剔透,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朋友是夏天寄的,我一直舍不得吃它们。

终于,秋天来到,何不用这大米配老菱角熬粥?

大米、菱角米一同下锅,大火烧开,熄火,焖二十分钟,复大火猛攻。拿一只木勺,耐心站在灶边,顺时针搅拌着。这一锅由白变紫的粥,慢慢地,浮上一层粥油,再改小火,慢慢舔舐着它,最后终于达到水米交融之境。

盛一碗,略凉,不稀不稠,茸茸一片,入口微甜,涵容着东北山水孕育的米香气,就一片咸鸭蛋,一饮而尽了。

不知是秋风的微凉,抑或是一碗菱角粥的素净,让出门散步的人格外宁静。这样的秋天,真是让人爱啊。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