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多年的梁实秋雅舍

2024-03-26 11:29郑劲松
环球人文地理 2024年2期
关键词:雅舍北碚梁实秋

郑劲松

当你感叹咫尺天涯时,当然不是感叹物理距离,而是心理或情感的疏远。很多时候,或许熟视无睹真是一种宿命,人也罢,物也罢,一如著名的“雅舍”和它著名的主人梁实秋。

作为抗战文化遗迹遗址,整饬一新的雅舍就在我工作的西南大学边上,与学校大门直线距离至多五百米,从家里去菜市,必经其檐下,不足十级台阶,抬步就可跨进院门。但我与雅舍,物理空间太近,心理距离却很远。

难以置信的是,中文科班毕业并留校工作的我,虽近在咫尺,竟然十几年未曾涉足雅舍一步。究竟是什么东西阻止了我走进雅舍的脚步?

回答追问,就必须跨越时空,重返那个战乱年代温情一隅的文学现场。

关于“雅舍”的来历,梁实秋曾这样回忆:“抗战期间,我在重庆。吴景超、龚业雅伉俪也一同疏散到北碚。我和他们合资在北碚买了一幢房子,房子在路边山坡上,没有门牌,邮递不便。有一天晚上景超提议给这幢房子题个名字,以资识别。我想了一下说,不妨利用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第二天我们就找木材做了一个木牌,用木桩插在路边,由我大书‘雅舍二字于其上,雅舍名缘来如此,并非如某些人之所误会以为是自命风雅。”

吴景超是梁实秋的好友,著名社会学家,曾任清华大学教授和教务长职务。1939年5月3日,日军轰炸重庆市区。第二天,梁实秋到戴家巷2号探望吴景超龚业雅夫妇,吴尚未下班,只有龚业雅和孩子在家,两人正在闲谈,突然防空警报大作,大家慌成一团,只好在房东太太的客厅屏息待变。就在此时,一颗炸弹击中房子,火光四起,灰尘弥漫,梁实秋带着龚业雅和孩子仓皇逃生,这就是著名的“五四大轰炸”。

现在的雅舍对面街区,耸起一座大型休闲购物中心“吾悦广场”,名虽广场却并不符实,只是鳞次栉比的一排高楼。这儿的老名叫月亮田,极具乡土气息。老地名承载历史,正因为它的名符其实。梁实秋那篇题为《雅舍》的散文留下了详细的“口述档案”:“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

當年的雅舍名不符实,十分简陋:“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离雅舍不到一千米,就是老舍旧居,因老鼠众多而被老舍命名“多鼠斋”。这里和半坡上的雅舍同病相怜,也常有老鼠光顾:“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

梁实秋与老舍的笔下,老鼠生动活泼,似乎并不那么令人讨厌。文如其人,“并不能蔽风雨”的住所照样自得其乐而气定神闲,离乱时代的大作家对环境与时局的气度、雅量与勇气,算是真正的雅。

当年的雅舍虽是陋室,但“惟吾德馨”,来串门的文化名人不少。蛰居北碚的老舍自不必说,在重庆的社会学家吴文藻、作家冰心夫妇,美学家朱光潜,以及当时迁到北碚夏坝的复旦大学教授、散文家方令儒,内迁北碚金刚碑时的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厂长、中央大学教授李清悚,著名出版家王云五等,都是雅舍的常客。

从某个角度说,梁实秋与雅舍相互成就。寓居北碚7年,梁实秋创作并发表了以“雅舍小品”为题的20余篇散文,名动一时,特别是他的雅舍谈吃系列,读来唇齿生津。有评论家认为,梁实秋的这系列散文既充满生活气息又富有哲理意味,既朴素亲切又有雅人深致,舒徐自在而又简洁隽永,锤字炼句而又浑然天成,通体显得中和、适度、自然、大方。

笔者求学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复苏,大批五四作家、民国作家“重出江湖”,各出版社竞相出版不同版本的《雅舍小品》,深受大学生喜爱。但梁实秋及其散文,当时并未进入现代文学史,上课的老师们也对近在咫尺的雅舍旧居等只字未提,以致于我留校前对此也一无所知。

后来,文化遗址的重建,因为地方文旅的勃兴。进入二十一世纪初叶,雅舍也被重新“发现”,很快得以开发重生。但,雅舍,真的能够回归它原有的文学地位或文化景致吗?

十余年前,雅舍刚整修一新、还没有完善门牌标志时,我曾随中文系师兄散步路过。彼时,房地产开发风起云涌,见这树木掩映的半山腰冷不丁冒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小院,这位读了管理学博士的师兄叹到:“这是谁?居然在这里修四合院。”我说是“雅舍”,他问:“什么雅舍?”。我道:“梁实秋的雅舍”。没想到这位高我两个年级的中文系毕业生竟然一脸正经地问:“怎么没听说过,做什么生意的?”我内心已笑得悲凉却也只好忍住:“听说是个煤老板。”心中不免惊悸:要是梁实秋先生泉下有知,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那时候,学校已有两三万文科生,我已开始做一些地方历史文化的功课,曾多次在“散文创作与欣赏”的选修课上介绍梁实秋,鼓动学生们毕业前去游历一下近在咫尺的雅舍,可临近毕业时一问,去过的依然寥寥。

陪那位师兄散步又是十余年过去了。夏末的一天,连晴高温之后难得的一场雷阵雨酣畅淋漓地下了个透,我独自一人经雅舍往菜市场去,抬眼望见“雅舍”二字,终于停下脚步,走了进去:一路小心翼翼,一路惴惴不安,一路诚惶诚恐,走进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雅舍。

雅舍并不大,砖柱木架,瓦顶篾壁,房6间,梁实秋当年住其中一室一厅。现在的雅舍并非“原件”,而是根据老舍儿子舒乙先生的回忆进行复建,大体和梁秋实当年写成、也曾进入中学教材的散文《雅舍》中的描写一致。屋内陈设简单,少许实物,但有几十种版本的《雅舍小品》,有郭沫若、冰心、朱自清、郑振铎等与梁实秋的信函,颇为珍贵;壁上图文并茂,介绍了梁实秋的生平事迹、文学活动与学术成就。

时过境迁,文学渐渐回归应有的本位,梁实秋也被放置到文学史应有的高度。除了散文家,梁实秋还是一名绕不过的学者、批评家、翻译家。他是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上世纪30年代开始,持续近40载,到70年代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晚年,用7年时间完成百万著作《英国文学史》,其散文集《雅舍小品》,先后有300种版次,创造了中国散文出版的最高纪录……

雅舍院子很小,很清静,也很清冷。大半个下午,就我一个人参观。但无论怎样,我终于走进了雅舍,走近了梁实秋,看着看着,一些迷雾就在眼前逐渐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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