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花

2024-04-14 04:58邓超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帅长顺强子

邓超,女,贵州桐梓人。作品散见于《火花》等。

1

卢长顺从枕下摸出手机看,刚过5点半。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反正一下就醒了,他忙翻身起来。媳妇杜小梅已经在洗漱了,刷着牙跟他说,要再进点胡豆,番茄就不要了,小瓜和茄子再各要十斤啊!长顺含糊答应。他得抓紧蹬上三轮,去城郊批发市场抢点折耳根回来,这几天就这个抢手,比肉还贵。还要赶去医院当护工,当然,今天未必有人等他护理。

幸好三轮车昨晚提前推到了外边大路上,不然这会儿又不知被哪辆车给堵死了。下楼一看,果然小区还是塞满了各种轿车、货车、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待会儿着急上班上学的不知又要吵成啥样。只见八十多岁的陈婆婆这会儿正好从两辆轿车中间挤过,她胖过了头,顾得了身子,却顾不了手里的垃圾袋子,装得又满,刚好别在车屁股上,猛一用劲,竟撕开了,垃圾“哗啦”掉到地上。她也不管这会儿尚早,学生娃们还在梦里,就双手撑腰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先人的,龟儿子只顾自己停车,都不留点缝儿让人过,我看你也活不长了,都赶着给强子娘陪葬……一通叫嚷之后,四周窗户纷纷亮起了灯。

几天前张小强家半夜意外起火,等强子被刺鼻的焦臭呛醒时,隔壁老娘的房间已经噼噼啪啪炸开了花。强子摇醒媳妇儿叫她赶快报警,然后抱起孙子就往外冲;又朝老娘卧室踢一脚,叫,妈,妈,快出来呀,你房间着火了!他住七楼,不得不先连滚带爬把孙子放到一楼,再回去接媳妇儿和老娘。但老娘卧室门的边角已经烧融变形,而且在浓煙下人待不了一秒。最可气的是,等消防车赶来时,小区已停满了大小车辆,根本没法开进去,他连哭带嚎挨个给车主打电话。但深更半夜,手机多半关机或静音,还有的根本就没留电话,留了电话的有几家也下来了,但他们的车又被其他的车给堵住了。就这样,几经折腾,等火完全扑灭时,老太太早不行了。

慢悠悠蹬上三轮,长顺还沉浸在往事里。虽然已过清明,可这几天的倒春寒真有卷土重来的意思,冷风呼呼吹进领口,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头。又回想起社区支书小李昨晚给他打电话的事。小李说,长顺叔啊,明晚记得来开会哦。长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开啥子会,要不要发钱,不发钱就算了。小李跟他嬉笑,说不要跟我开玩笑噻,我又不是印钞票的,哪有钱来发。有的话,我先发一背兜给自己。长顺说,不发钱就算了,我一天正事都干不完,哪有闲心开你那些空会?小李说不是空会哦,你们小区天天堵,都堵出事了,你还是来下嘛,有些细节还要跟你对一下。长顺挖苦道,对细节,你当公安了?不要老是吓老子噻,吓老子又没啥意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长顺觉得当平头百姓的唯一好处是可以口无遮拦,嘴瘾想过就过。

开会,他肯定不会去的,闲着没事才开会。护工这活脏累自不必说,还不自由,又睡不好觉,所以有时间他宁愿在家补瞌睡。他只是觉得强子娘确实走得突然。走之前他还去看过她。那天强子娘有些神秘地问他,房产证要是丢了会怎么样?他觉得解释起来比较困难,就说丢不得哦,丢了会很麻烦的。强子娘紧接着又问,是不是丢了就不能证明房子是你的了?他说,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又问她干吗问这个,她说随便问问。

如今小李支书说还要了解什么细节,跟个警察似的,难道真有隐情……要抢折耳根和胡豆的事就这样被他放到了一边。等赶到批发市场,折耳根最嫩的那部分,像小孩乳牙般白的芽和褐红的叶,已经被其他商贩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胡豆也不好,要么不饱满,要么豆嘴已经老黑,他只好挑了些油麦菜和茄子回去。本来起得很早,但因为小区堵车的事又让他分心,没抢着菜,自然懊恼不已。

不到七点,他便回到了媳妇的菜摊。小梅已经把其它不怕过夜的萝卜、老南瓜、卷心菜、洋葱等摆整齐了,稍微黄了叶的白菜、香芹、小葱也处理干净了,看起来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小梅隔三岔五就要丢掉一些没人要的菜,每每这会儿她便要抱怨说,电视里演的那些老男人不就喜欢掐尖吗,怎么不来菜市场掐?管够,管过瘾,还省得老娘倒了。隔壁摊主嗤鼻,说年轻妹子至少可以嫩上个三五年,你这隔夜的菜能跟人比吗?小梅边砸菜边发脾气,吃要挑最嫩的,玩要挑最嫩的,用还是要挑最嫩的,活该我们遭人嫌!

这会儿见长顺居然没抢着菜,小梅很意外,又把长顺周身上下横竖看了几遍,才抱怨起来,去那么早怎么还是抢不着?你也老到没一点用了?长顺没长心,说,也就几斤菜,又发不了财,有啥子嘛!

小梅“啪”地就把一颗卷心菜扔进长顺面前的菜盆里,说,有本事你发点大财来看呀?我保证像供菩萨一样供你,还掐一堆尖供你玩个够。

长顺眼前瞬间立起一道水帘,水帘落地,一身水珠。他忙跳着把衣服上的水珠抖落掉,又甩了甩脚。脸已经阴成了一张黑布,眼睛也刀子似的割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爆发风雨。他说过,理亏的人不配生气。于是偃旗问,都这个点了,儿子还不来帮忙,又打了一宿游戏?

小梅依然不理他,长顺这辈子只配给她下矮。

2

长顺居住的小区建成于十多年前,是城北瓦厂一带的拆迁安置房。住户复杂,既有当年的拆迁户,又有乡镇搬上来的进城户,以及各种身份复杂的临时租户。小区由五栋七层高的步梯楼合围而成。里面有巴掌那么大一块空地,开发商为了房子多少有些卖相,建成时又居中切了一块三角形的地来种树,余下的就只够通行了。由于没有规划车位,车辆不得不长期挤占人行通道。但即便如此,全部停满也只能满足一半住户,何况还有各种外来车辆见缝插针。白天还好,知道留个通道让里面的车出来,晚上则堵得水泄不通,各种闹剧也就轮番上演。

去年高考前的一个深夜,长顺被一阵密集刺耳的“铛铛”声惊醒,醒来仍然听见更尖利的“铛铛”声从另一栋楼传来,还夹杂着长声拖气的嚎叫声。也不知哪个老奶在发疯,居然拿了一个破瓷盆来敲。敲一会儿又呻唤一会儿,细细听来,原来她说自己心脏不好,却天天被你们这些破车吵,早也吵晚也吵,老娘已经十几天没睡好了,你们也休想睡好。说完又敲了起来,那声音只怕死人听了都想还魂回来骂上几句。也不知是不是老奶半夜敲盆把谁家的高考状元给敲废了的缘故,紧接着没半个月,也是半夜里,某辆车的警报声突然冲天而起,惊得满小区的窗户乒乒乓乓接连打开,各种呵斥声、谩骂声、孩子啼哭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出来解释半句。除了堵车的,还有抓小三的,堵老公的,闹离婚的,打骂孩子的,而且总在半夜三更。两个月前某位大姐应该是抓了小三,在楼梯间里又打又骂足足闹了一个多小时,没人出来招呼也就算了,竟然也没人报警,好像大家并不介意半夜醒来听她如何骂小三,似乎小三惨绝的哀叫听起来别有滋味。

后来也不知谁领头建了一个群,把互相认识的拉进来,也拉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大家开始讨论如何解决停车问题。奇怪的是,虽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地轮番上演真人版闹剧,但真正回应并愿意参与治理的竟寥寥无几。长顺就一个破三轮也被拉进了群,他看见有人提议说,有车的每月交五十元,没车的交二十元,然后安个智能系统,再请人打扫卫生,不然哪栋楼梯间都闻得到刺鼻的尿臊味,有時还会有死黄死黄的恶心物。按说这个提议上下兼顾,收费也不高,应该算合理了。但约定下楼面商的时候,却没几人去。然后群里又开始各种吐槽发泄谩骂,但见面依旧不吭声。

开早餐店的娟子对抢占地盘最有眼力见。一开始她摆两张小桌在门外,桌子周边还摆放了木凳。起初车子不多时,人们也默许了她的霸占。车辆多起来后,有人建议她中午后把桌子收了,毕竟只是卖早点。但她却不为所动,仍然早晚霸占着那道,而且为了防止别人趁她不注意时挪动桌凳,她还将凳子换成了公园里常见的固定椅。群里又炸开了锅,说她公共空间私有化,典型的自私自利。又说霸占得如此猖狂,为何还是一个卖早餐的?还说要去掀了那桌子,看她还咋卖!不过,群里能自由发声的前提是大家都没用自己的真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见面也不至于尴尬或起干戈。也有不嫌事多的把娟子拉进了群,娟子并没有发飙,耐心解释说,我也想早上摆晚上收的,但那些车子会过来占呀,占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开走,那我还如何做生意,我也要吃饭的,是不?而且这是我自己家门口哎,如果这算霸占,那允许你们甚至外面的陌生人来停车就不是霸占了?我一家人就该天天闻你们的尾气了?还有,我这就算占吧,也是明里的占,不像那些使了坏心眼的人,见不得人占,怎么不见大伙去管去骂呢?怎么就这么欺软怕硬呢?

小梅就说,我要是娟子,也要这么做。有机会都不占,纯粹就是憨包蛋。

长顺问,那占不到的呢?

小梅说,活该!我们不就是那种什么也占不到的吗?所以活该我卖菜你给别人端屎倒尿。我天天扔菜,那是因为它们老得快不值钱;你天天端屎倒尿,那是因为主人虽老但有钱,所以有钱能使鬼推磨。

长顺说,这倒是实话。

小梅说,所以你也要学奸一点,想法给儿子抢点什么才行。

3

和小梅这么一聊,长顺又想去社区开会了。他俩都想让儿子在身边或附近做点什么,也方便互相照应,比如当个小区保安。这事以前不敢想,但如今强子家出了事,估计小区管理势在必行,因此他们想做点什么。但长顺又确实走不了,这次护理的脑梗病人虽然八十多了,但脾气特别不好。你若把他弄得不舒服了,还要破口大骂,才不管你是谁。这不,入院不到五天,医生护士个个都被骂了个遍。大小便也不提前说,全拉在床上,长顺那几天看见别人吃饭就想吐。不过他反过来又想,如果人只有活到这份儿上才能尽兴,他也要这么做。

长顺不去,小李支书却找上了门。小李三十出头,细皮嫩肉,头发浓密。儿子小帅原本比小李帅多了,但小帅的腿却……长顺一时出了神。小李说,叔,那天怎么不去开会呢?好多人都去了呢!长顺道,扯嘛,谁不知道只去了几个老太太?小李说,就是啊,你都不带头,去的人肯定少哇。长顺笑,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啊,不吃这套。小李又说,你能不能跟强叔做做工作,你知道他那人,以前都不咋听得进意见,如今更是火大了,都没人敢跟他搭腔。长顺没吭声。放在往常,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鬼话,更不用说听他们使唤了。因为这些人压根就不可能把他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还动不动就装腔作势吓唬人。但现在不同,儿子的事需要解决,而且小李确实不让人讨厌。

于是他说,行,我找时间和他聊聊。但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呢,总得知会我一句吧,不然怎么沟通?

小李支吾起来。

长顺又问,那小区打算如何管呢?

小李说,正头疼呢,想组织你们开会商量一下嘛,你们又不来!

长顺笑说,这不很正常吗?你们一开会就说什么要统一思想,有时间整那虚头巴脑的,不如干点正事。

小李又问,那你有啥想法不?

长顺道,想法?说了作数?

小李笑说,作数!怎么能不作数?

长顺沉默片刻道,本来我不想多说的,但看你小子还挺上心,就跟你聊聊啊。小区情况复杂,开好车的有,没车的也有;赚大钱的多,愁下顿的也有;希望有物业管的多,但闲着看事的也不少;所以强求不来。上百户的小区,当初居然没设计停车场,这本身就是开发商欠的账,或者说你们街道社区欠住户的,这笔账该怎么算?但迄今为止,可从来没人跟你们提过这事。最后嘛,与其在住户愿不愿意交钱上扯闲篇,不如算算如果出事了,你们社区和街道应该承担的责任跟后果。我要是你们,要么就找当初的开发商补上这一课,要么就长痛不如短痛,自己花点钱安个泊车系统,保洁保安什么的再跟上,这不连就业岗位也顺带解决了么?接下来,有车的住户象征性收一点,至于那些四轮车以外的,就算了,给人家一点阳光,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嘛。

小李听到这儿,尴尬地笑了,说,我们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案,但类似的小区在我们街道还有若干呢,这个雪球滚下来吓死个人!

长顺笑说,吓死总比真死好吧?不是有句话么,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再友情提醒啊,你没仔细查过吧,这小区八十岁以上的近三十人,这是什么概念?如果哪天他们哪个突然发病需要叫个120什么的,你觉得那救护车开得进去?到时又拉谁来垫背?

小李听到这儿只有苦笑。他说,不瞒你说,这些事天天都像剑一样悬在我头上呢,也不知哪天就唰地掉了下来把我切个稀烂。

所以呀小伙子,有问题得赶紧解决,不要有侥幸心理;也不要天天说什么开会研究开会研究,你们得下来呀,得了解这些人都在想什么呀!

小李鸡啄米一样地点头,说,是是是,姜还是老的辣,厉害厉害。

长顺说,厉害啥哟?你们不过是一向都以为我们蠢罢了,哈哈哈……

小李又说,你记得这段时间多注意强叔哦,不要让他真的跑去上面找人,不然这现成的刀就能把我切了。

长顺笑笑,说行,我帮你看着。

4

强子一直想不明白,老娘屋里的那把火是怎么来的。消防说应该是人为用火。他当即把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人为用火,你会在自家卧室用火?你脑壳被门压扁了是不是?但骂归骂,强子自己也觉得这火来得蹊跷,可蹊跷也只能放在心里琢磨。他一直怀疑这把火和前段时间他与媳妇的争吵有关,但老娘什么风雨没见过,怎么可能因为听见儿子儿媳吵几句就起了绝世的念头,而且还是以这种没法跟他在阴间的爹交代的方式?如此一想,强子似乎又寻到了一些安慰。但还是会冷不丁冒出来一些奇怪想法,他也就不敢再回屋。媳妇儿早被吓破了胆儿,当天就抱着孙子去了儿子家,他也从七楼搬到了一楼的麻将馆。

不管那把火是怎么来的,反正如今他都是受害者,受害者必须得到赔偿,这道理天经地义。于是他找到社区,经常在小区出入的张大姐这会儿正好逮着机会,说,就你们小区那情形,出事是早晚的事,但万万没料到遭殃的竟然是你老娘,她太可怜了……一番同情安慰之后,她又习惯性地把话扭回来,但话又说回来,我们找你们做了多少回工作,就想动员你们把物业搞起来,但你们一直不同意,如今终于出事了,你说这算谁的责任?强子正是癞子找不到擦痒处,立马板脸说,难道算我的责任?你们全吃干饭去了?忘了谁养活你们了?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把这儿给烧了?小李支书这才一口一个强叔地赶过来救场。强子要他给个痛快话。小李尬笑,说,叔,那些乱停车的小区业主,我们找他们谈过了,他们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也是被堵之人呀!所以……强子瞪起眼睛,意思找你完全没有鸟用?那就等着给老子看好的吧。于是强子请来律师,把当年的开发商和小区住户全告上了法庭。

但雷声大雨点小,律师那边的进展非常缓慢,原因是律师费用强子一时还凑不齐。他只好继续窝在麻将馆。麻将馆是租哑巴铁叔的房子开起来的。开了都有十多年了吧,老娘出事之前每天少则两桌,多则五六桌。这地方时兴“三丁拐”,也就是三个人凑一桌,实在没人了,他和媳妇也去凑数。平时媳妇买菜做饭,老娘帮着打下手,他则凑人头或端茶倒水什么的。靠着麻将馆日子倒还过得去。但自从老娘出事后,客人明显减少,有时竟然凑不起一桌。每当这时,他就会给小李支书打电话,拖长了声音叫唤,父母官儿唉,你快来瞧瞧吧,我这儿连粒米都没有了,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莫非真希望我卷铺盖睡到你们大厅去,或者睡到政府广场去?还是把那些视频发到网上,让你们上热搜?小李最怕接他的电话,但又不能挂掉,只能抓紧安慰,说,强叔啊,是不是麻将馆没生意了?这你尽管放心,明天我就叫我老妈约几个朋友过去啊,你看是不是还顺便带点啥菜呀?第二天,小李还真会拿钱央求他老妈过去照顾生意,还说您老不是天天坐茶馆嘛,坐哪儿都一样啊!老妈却反过来跟他抱怨,你知道我们为啥不乐意去吗?以前是看在他老娘的份上,他老娘啊,虽然寡妇一个,却永远一张笑脸,嘴上脸上从来不夹枪带棒的。菩萨一样的人,如今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没法接受;再说了,只要一想到她走得如此凶险,就更不敢去了,那地方不干净呀。

小李只好去小区走访。有人悄悄跟他说,你相信报应不领导?这就叫报应!小李好奇地问,什么报应?那人说,你去查麻将馆呀,再去查一下麻将馆主人和他老娘的关系呀!小李道,什么关系?这麻将馆的主人又是谁?那人惊讶道,这些你都不了解,还想做好工作,难怪你们总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小李不好发怒,说,这不是来向你请教了吗?那人又摇头说,别呀,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李又去跟娟子打听,他知道娟子的早餐店本来就是信息集散地,加上又是老住户,自然什么都知道一些。娟子却说,我可以免费提供你一顿早餐,但绝不提供情报。小李说,怎么叫情报嘛,只是随便聊聊。娟子朝花园的方向指,刚才有只麻雀飞走,你说什么原因?小李说,我哪知道鸟的事?娟子说,对了,我也不知道什么鸟事,我只知道做早餐。

虽说娟子轻易就打发了小李,但心里却鬼火强子得很。因为他居然把他们全部拿去告了。这强子,想钱都想疯了吧,也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5

其实不用小李支书打招呼,长顺一直以来都比较关注麻将馆。一来麻将馆的主人是铁叔,他和强子又是铁叔看着长大的;二来他和强子打小就生活在瓦厂一带,交情一直在。强子住水井边,长顺住瓦厂旁。强子站在水井边一喊,长顺在家立马就能听见。甚至长顺家炸油果子、炒苞谷花,强子用鼻子嗅嗅,就能分辨香味来自哪里,然后立马冲到他家灶台前。长顺虽然比强子大一岁,但由于老爸管得严,动不动就上刑,他也就没胆儿在外面疯。强子则不同,从小没爹,菩萨一样的娘又舍不得揍他,他就什么刺激玩什么。比如瓦厂旁边还有一个农具厂,平时也收收废铁什么的,他就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别的小孩多是老老实实在农具厂不要的渣子里面刨些碎铁再卖回去,他倒好,竟然把哑巴铁叔刚拿回家的一大块生铁偷来去賣。原来铁叔也住水井边,那天临时收到一块特别方正的生铁,厚重、黑亮、毛糙,一时喜爱得不行,就想带回家里琢磨一下,可当晚就被强子偷了卖回厂去。虽然是个乌龙事件,但铁叔却挨了领导的狠批,因为他把责任全揽了下来,比划说强子不懂事,是他自己不遵守厂里的规定,擅自将铁抱回家。强子娘得知后并没有追着强子打,而是转身回屋将自家床上的铺盖裹起来,径直抱到了铁叔搭在井边的窝棚里,然后又将铁叔的铺盖卷裹起来抱着往外走。铁叔拦住她,跟她呜哩哇啦一阵比划,大概是问她要干吗?强子娘不会比划,急得脸红,只好把手里的铺盖顺势挂到竹竿上,再找来剪子,剪断被面和被里的缝线,于是铁叔这才明白,她想帮他拆洗被子,以示感激。

那会儿长顺正在井边打水,水井每到下午水位就会下降很多,深不见底的老井里只能听见木桶撞击在岩壁上的“咚咚”声以及水桶最终落到水面的“吧嗒”声,长顺还不到十岁,个儿小,需要分几次才能装满一桶水。他正站在井沿上,像根草一样费力地往上提拉绳索。那样子,倒像一不留神,他就会被水井吸了去。追着强子娘出来的铁叔刚好看到这情景,只见他撇下强子娘飞快跳到长顺身边,一把拉过绳索,顺势将长顺撇到边儿上去,然后才将水桶提上来。强子娘又念叨,这铁匠啊,谁都帮,真是活菩萨转世啊,阿弥陀佛!

儿时的记忆越发清晰,清晰到仿佛才发生一样,就连井水一不小心泼洒到脚背上的凉意都还在,那砖窑烧起来的浓烟似乎还满鼻子地钻。想到这儿,长顺决定带点下酒菜去麻将馆转转。屋里只有三个老太太,一个耳朵不好使,一个眼睛不好使,第三个虽然没啥毛病,可也木着一张脸,看不出牌势变化对她们有啥影响。她们果然打的不是牌而是时间。长顺拍了一下躺在沙发上的强子,强子见是长顺,立马起身掏烟。长顺瞅了眼旁人,说,进去说话。

里间仍然只有麻将桌。长顺靠里坐下,强子将卤菜装盘,又翻出花生米和几瓶啤酒。长顺问,生意还是不好?强子说,你上下楼都看得见啊,这一天收个二三十块的,连交电费都不够。长顺道,你要找就找社区或者街道,找上面没用,听哥的,不要去整那些!强子嬉笑,说是不是他们要你盯我,一天给多少钱?长顺吐烟圈,说你想得倒美,我才不会往自己身上揽狗屎,再说了,我一天医院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盯你?强子双手拱起,说,哥,你是我亲哥,我就知道你最哥们。

长顺盯着他看了几眼,试探地问,你老娘怎么没的,真不知道?

强子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咋呼道,哥,你怎么也神叨了,你还年轻呢,这么快就神叨了?

长顺挡过强子伸来摸他额头的手,说,我不神叨,我只是觉得吧,你应该明白老娘的意思,让她安心上路,别整那些没用的。

强子俯身仰头,还把脸凑上前,瞪着长顺问,你的意思是这把火真是人为的?她跟你说什么了?这又是为的什么呀?

长顺按他坐下,说,急什么呀,她哪会跟我说?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想啊,你老娘多灵慧的一个人,人人都说她是活菩萨,那如果非得说这火是人为的,不得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强子跌坐到位子上,说,不可能,哪有什么原因?不过就出事前跟媳妇拌几句嘴,被她听见了,但这不是很平常吗?

长顺问,拌什么嘴?

强子说,都是些家常事,我和她还能有什么嘛!

长顺嗤鼻,换了个话题,打算继续经营麻将馆?

强子把手一摊,不然呢,我还有别的活法?

长顺说,我觉得吧,有什么要求你找社区得了,可以叫他们把值班室弄起来,然后你来当门卫,社保不就有人帮着交了,同时麻将馆还照开,岂不一举两得?还有,请律师这馊主意吓吓人就算了,你真想和大家伙闹翻啊,一个院子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可都活一张皮呢。强子有些不好意思,抓着脑袋说,这不叫那帮孙子给逼的么!又说,哥,如果这事能成,你放心,到时一定叫小帅帮着一起干。长顺没想到强子一下子就提到了小帅,便问,小梅来找过你?强子说,没有啊,我好些天没见着嫂子了。

临走时长顺又问,铁叔现在在哪?

强子摇头,不知道呢。

那租金怎么给他?

强子面有难色,半天才说,平时都是老娘给他带去乡下,她这一走,还真不知道咋办。

6

强子自从前年帮儿子凑了房子的首付后,就欠起了铁叔的租金。铁叔寡人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叫他铁匠,娃们就跟着叫起了铁叔。农具厂倒闭不久,铁叔干起了磨刀的营生,成天扛着根条凳,凳一头固定磨刀石,另一头挂个小锣,再背个背篼,里面装着补鞋机子,顺便补补锅和鞋。虽然不能叫卖,但人们见他是个哑巴,难免同情,就常照顾他生意。

后来瓦厂拆迁,把他们安置到如今的小区,大家都以为拆迁后铁叔要补偿不要还房,但他偏偏要了房子,可转眼又租了出去,自己则住到了乡下,一个只有强子娘才知道的地方。强子忍不住抱怨,说你怎么总能知道他在哪,一个哑巴你倒跟得紧。强子娘有些猝不及防,像后背被谁猛击一掌般,好在她很快兜住了,缓缓才说,没人愿意跟哑巴有交情,自然不知道他的情况。我不过遇见了便问几句,这就叫跟得紧?

有些话其实已经像藤蔓一样在强子心里缠了好多年,还缠出了倒刺,一不注意就割他个血肉模糊。如今能一吐为快,自然不再顾忌老娘的感受。于是继续吐刺说,既然没啥,又何必拿话给别人说?强子娘虽然一贯好脾气,每遇儿子放箭,即便再尖利,到了她那儿都跟撞上团棉花似的。但这回还是被儿子戗得有些心绞痛。她皱了皱眉,运气站稳,挺直了腰背说,兔崽子出息了,真敢跟老娘叫板啊?以前你小不懂事,胡言乱语我也不放心上;如今有儿有女了,倒还真敢说啊。不要真以为菩萨不会翻脸,惹急了,老娘一样抽风。

老娘发飙,强子不由得怂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憨气,那些憨气只要遇到老娘挺直的腰板,又见不得光亮似的藏了起来。于是强子换了话题,嬉笑问,铁叔真正喜欢的是不是长顺他妈,是不是长顺才是铁叔的娃?小时候总听人这么说,要不然他爹也不会总往死里揍长顺。强子娘脸上跟着换了风云,这回乌云更重,她怒斥,一天几大碗饭还堵不了你嘴呀!几十岁的人了跟个婆娘一样敞嘴巴,羞死你先人。

搬到小區不到两年吧,某天傍晚,强子娘把强子叫到里屋,问,你和你媳妇不是一直想开麻将馆么?我寻思着去叫你铁叔把房子收回来让给你们,你看可以不?强子呆住了。他一向好吃懒做,媳妇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日子过得尴尬。如今上了年纪,更不愿出门打工,就想开麻将馆混日子。没承想自己和媳妇一时起的意,竟然被老娘听了去。他有些为难,说,那你怎么跟他说,这个口好开?强子娘笑说,我就说我老了,爬七楼难受,要借他的房子歇歇脚。强子立马耍横起来,说不行,我不同意,本来外面那些闲言碎语已经够难听的了,如今还住进了他的房子,不正好拿话给别人说么!老娘这回没发飙,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说别人是谁啊,别人会管你死活,帮你说话?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活得一塌糊涂。强子仍然嘴硬,说我不管,我只知道不能让别人看笑话。老娘叹口气,说那随你吧,反正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这话被媳妇听到了,死活要老娘帮忙把房子租下来。又悄悄跟强子掰扯,说咱妈是一片好心呢,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做呢?再说了,铁叔就一哑巴一孤人,能租到他的房子那是天大的好事啊。

强子只得半推半就地把麻将馆开了起来。每年到期了,强子就把钱递给老娘,问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强子娘说,你若不放心就一起。强子便说算了。

一晃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好像谁把好米借走却还回来一堆糟糠一样,还没轮到强子有啥感觉呢,就满头花白了。这日子难道真是给别人过的,自己就捞着个半老?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这十多年见没见过铁叔呢,竟然也想不起来。最近半年老娘也陡然老了许多,以前还能上七楼,如今已经爬不动了,要么不想下楼,要么不想上楼。强子叫她搬下来住麻将馆,娘无论如何都不干。还说不要总想着捡便宜,便宜贪惯了,心容易乱,心一乱,人这辈子就白活了。

她这话是说给强子媳妇听的。原来强子媳妇近来又想到一个主意,于是跟强子合计,强子只听一半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强子媳妇捂着脸委屈地说,怎么不行嘛,他们本来就想在一起,都没多少日子的人了,娘为何不愿住一楼,还不是怕你心里别扭?她大字不识一筐的老人,处处为我们着想,你当儿子的,反倒不懂老娘?强子又挥手,说,就你这张嘴能说是不?就你会做人是不?你哪只眼睛看见或耳朵听见他们想在一起了?还说得恁好听,居然说想成全他们,前些年他们走得动时你咋不成全?如今只剩一口气了,你倒想成全了,你怎么不把你那龌龊心思端出来让人瞧瞧,不就是惦记那房子么?租金都已经欠了三年了,还有脸说成全!媳妇并不示弱,继续念叨,你以为你了不起啊,你不就是怕他们在一起,要叫哑巴一声爹吗?你怕丢面子,却让娘活守了一辈子寡。谁不知道娘一直想和他好啊,不想好能走这么近啊?还说不惦记,那干吗又租别人房子?而且都这时候了,娘走不动了,又要她搬下去,不是想趁机占房子又是什么?强子这次没有挥拳,直接一脚踹了上去,再补一句,你想房子就是你想房子,还恁多心眼,看老子不踢死你!

强子有些懊恼。不论在媳妇还是在老娘面前,他都说不起硬气话。媳妇虽然嘴欠,把什么都说出来,但和他一直在心里的猜疑和算计相比,其实也没啥差别。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从小就有的吧。娘是寡妇,本应该避些嫌,但她一直自由出入铁叔的窝棚,什么都帮他做。有次他还看见娘在水井边舀水给铁叔冲洗头发,冲就算了,还亲自动手给他搓揉,脸上那笑啊,真比井边才开的野菊花还漂亮。长顺就过来跟他打趣说,恭喜你就要有一个哑巴爹了。强子一拳揍了过来,长顺捂着鼻子非但不还手,还笑得好开心,好像终于完成了一桩心愿般。强子便吐出了最毒的箭,恨恨地说,他才是你的爹,你才是他的野种。长顺瞬间变脸,拳头石子一般甩过去。

少年的心里哪容得了半点污渍,而他们解决的办法总是想方设法把别人泼得更脏。其实他们哪知道,脏与不脏只在一念之间。那之后,他俩至少半年没说话。以后就算在一起了,这个伤疤大家也都刻意回避着,也不知道回避的是自己当年的莽撞还是对另一方的包容。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老娘不为所动地和铁叔保持联系外,倒什么事也没发生。流言过后,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样继续。但强子知道,太阳照不见的地方仍然藏着魔鬼,当你有啥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就会现身附体。

仍然记得老娘出事前几天与他说的那番话。那天早上,麻将馆还没来客人,窗外树上几窝麻雀飞进飞出闹得凶,三角花园里的几株迎春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了,但老娘年后咳嗽一直不见好,这会儿仍然坐在电炉边。她把强子叫过来,要他坐下。强子没坐,只问啥事,说还要去买菜,待会儿客人来了不好走。强子娘没啥力气,费力地朝他招手,偏要他坐下来。强子这才坐到电炉旁。强子娘说,你不要怪你媳妇,她那主意其实我还真想过,而且很早以前就想,但没用,人家心里有人有事。况且我和他都是土快埋到脖颈的人了,再来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不过,我还是想去跟他说说,不管以后我在不在,这房子都租给你,只是你要记得涨租金,免得别人说我们贪便宜。

强子娘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虽一贯的平静,眼睛却看着别处,并没有往日那种光亮。强子知道,老娘心直性爽,从不做违心之事,如果非要做,眼睛也配合不来。想到这儿,强子鼻子忍不住发酸,忙起身收拾麻将机,然后吼嚷,我看你已经老糊涂了,成天不知道想些啥,我的事不用你管,管好自己就行了。

强子娘听他这么嚷嚷,转过脸来,浮上一些笑,说你愿吼就吼吧,反正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以后你想吼也找不着人了。

强子这会儿不仅鼻子酸,连眼泪水也快包不住了。但仍然扭曲着声音吼,叫你不要多想就不要多想,一天闲事管得寬……

强子娘装作置气般,也提高了声音说,我肯定要去,你不用拦我,也拦不了我,我要做的事这辈子谁也拦不了。

那天强子娘还说,找个时间,我给你好好说说我知道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吧,如果我再说不知道,这世上可就真没人知道了。

7

在长顺眼里,强子娘甚至比自己的亲娘还要好看。她虽然也下地种菜上窑背砖,但就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爱笑的人。他还记得她扭秧歌时的样子,像燕子一样在人群中飞来飞去。长顺一直想不明白,有强子那么一个不中用的儿子,她哪来的力气笑;有她这么一个山石一样安稳的娘,强子为何又总是爬不上坎。强子娘和长顺妈非常要好,两个人总是春夜一起做针线,夏日一起晒被条,秋天一起剥苞谷,寒冬一起熏腊肉。那也是长顺妈为数不多的安静时刻。长顺仍然记得,强子娘会把已经晒得软泡泡的棉絮抱到他家房顶上,他家是瓦厂周边唯一的平房,楼顶比院坝干净,特别适合傍晚时分订被子。长顺和强子会提前从井里打来几桶凉水冲洗房顶,一来方便丢棉絮,二来也给房顶降温,屋里也凉得快。然后他俩再将四张长条凳搬上去一字排开,长顺妈在上面铺张草席,再垫上白被单,铺开还带着阳光味道的棉絮,最后将绸缎一样发亮的被面放在上面,这时再将底面被单的四周盖上来,折出最规整的对角线,正式的订被子这才开始。两位年轻妈妈订被子的时候,长顺和强子会安静地坐在一边吃冰粉或者米豆腐,不远处有母鸡在叫,小狗在追,夜来香在暗自盛开,再远处则有朦朦的一弯细月挂在半空,像老师随手画的一个括号,也像母亲订被子时弯下的腰。

可惜这样的记忆并不多。乌云很快包围过来,长顺吓得胆战心惊,几乎不敢下楼,强子则像耗子一样溜掉。强子娘倒是会留下来,脸上还带着笑,也说着各种玩笑话,但只有她一个人在笑,连长顺家的小黄猫也会爬到房顶再不下来。如果运气好,长顺这一晚最多只是被凶狠的父亲瞪几眼,凶几句,这就算祥和了。运气不好的话,强子娘一旦离开,长顺就会被各种家暴。长顺从小在父亲的皮鞭下长大,父亲打他没有理由,想打便打,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不管书念得好还是不好,能不能帮家里做事,反正三天两头都是打。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也会凶父亲几句。但父亲总说,我管教娃儿,你懂个屁。母亲则说,打吧,打吧,早点打死你早点解脱,但打死你也得偿命!最狠的一次,长顺被脱光衣服,捆了手脚吊到房梁上打,但这次父亲忘了提前用布条塞他的嘴,皮鞭下去,长顺号哭不止,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很快把母亲招来。她像一头愤怒的山羊从后面冲过来,猛地用头将父亲顶了一个踉跄。

下半夜,长顺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觉得浑身伤口好像都在张着嘴跟他说,疼……疼……疼……如果身边有盐,抓一把洒到那些伤口上,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立马死去。这会儿他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他家二楼是用木板隔的,并不隔音。母亲带着哽咽说,你打死他也没用,打死也是你自己造的孽,到了阴间也得认这个罪!父亲接话了,他狠狠地压低了声音说,打死?我才不会打死,打死你们就好在一起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就想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这些话长顺当年并不懂,但却记下了。有时他也会想,这些话是自己后来编的,还是他们真说过呢?那些记忆有没有被自己反复回味之后任意篡改了呢?他觉得特别模糊。

强子娘曾经把长顺拉到身边看伤疤,泪水也顺势掉到了长顺手臂上。强子娘说,你爸真浑呀,怎么能这么打自己的娃呢。长顺则会说,我不是他娃,他不是我爸。强子娘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万分地四下瞧瞧,然后急迫地呵斥,千万不能胡说啊,你这么说是要你妈的命呀,不许再胡说,懂吗?长顺反倒镇定,说,我只是猜测,因为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我才不会恨他。强子娘道,再别乱说了,更不能跟任何人乱说,知道吗?哎哟喂,这可咋好哦!

好在长顺个长得快,很快父亲就追不上他,也打不动他了,因为皮鞭每每甩下来,要么被长顺一把捉住,要么长顺已经溜掉了。他不再回家,特别是父亲在家的日子。他要么溜到农具厂废弃的房梁上过夜,要么就去砖窑里打盹,他甚至趁铁叔不在的时候跑到他窝棚里睡过。那个窝棚虽然破旧,被子里的棉絮也已经乱作一团,还臭得不行,但他倒床便睡,好像那儿有块磁铁般,专门等着他去睡觉。后来他就悄悄跑去那儿睡,说来也巧,每次去时都见不着铁叔,好像铁叔从来没在那住过一样。其实他是反感铁叔的,不仅仅是他不会说话,还因为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贪婪又隐蔽,让他觉得自己每被看上一眼,身上的衣服都会被剥个精光。后来不知怎么被父亲发现了,半夜里又把他拖起来一通死揍,好在他迅速把父亲手里的棍子抢了过来。父亲立马像疯了一样,对着铁叔的窝棚一阵乱劈,窝棚就这样塌了。铁叔就开始了他的磨刀营生。

时间过得真快,原以为活不出来的童年很快就过去了。可原本和强子娘差不多年纪的母亲却越来越憔悴。要怎么形容自己的母亲呢?长顺一直把她埋得很深很深,宁愿只记得强子娘的模样,也不想细究母亲,那个他从来都读不懂的女人。每次长顺被打,他看到母亲并不会立即制止,而是木讷地在边上做事,好像默许,好像更希望长顺能快些被劈死;但转眼间,她又会疯了一样冲过去抢下皮鞭,满脸淌着泪的像母狮一样地吼向父亲。父亲也怪,每每下狠劲打他,像哑巴打铁一样使劲,但只要母亲发飙冲过去,冲到他挥鞭如雨的面前,他又会陡然住手,然后也“唉唉”地长吁短叹。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庭,也是一对他无法理解的父母。

一边是不断挨揍的自己,一边是日渐消瘦的母亲;一边是睡梦里都能闻到母亲半夜起来蒸米皮的香味,一边却是战战兢兢没有尽头的日子。他可怜母亲,但更担心她早早去世什么都不告诉他。于是追问,我到底是谁的娃,他为什么总往死里打我?母亲顺手劈了过来,狠劲并不比父亲弱。但她显然已经用尽了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说,你记住,他永远是你爸,永远。母亲对他应该是不放心的,他至今记得母亲闭眼时跟他说的话。她说,顺儿,顺儿,你别反你爸啊,千万别啊……但长顺却吼叫道,不,不,我恨他,我要他出门就被车轧死,喝水也被药死……母亲一去世,他就生了离家的心。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报应呢,父亲很快就酒后跌落到鱼塘里去了。那是一个非常浅的鱼塘,可那几天偏偏涨了水。他顶替父亲当了酒厂工人,和他父亲一样过起了体面生活,但内心那块伤疤却从来没有愈合过。

搬到小区不久,长顺在楼梯口碰见过铁叔。应该是铁叔一直在那儿等他。铁叔已经秃顶,长期用左肩扛板凳,双肩已经明显不平,背也有些驼。他冲长顺笑,又用手势比划说要长顺去他屋里坐坐。长顺正眼都没看他一眼,抬脚继续上楼。他不管,跟着长顺上了楼,还想进长顺的屋。长顺凶他,说你烦不烦?他却比划说,那就去我屋吧。长顺怕他嚷嚷,只好跟着来到一楼,铁叔倒了杯水给他,然后坐下来冲他笑。那讨好巴结的笑总让长顺想起过去,想起过去他就忍不住想揍人。他撇开脸,说,有事说事,不然我走了。铁叔双手递过来一页纸,原来是房屋产权登记资料。铁叔比划说,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要去办证。长顺立马把那纸撕得粉碎再猛地砸向他,说,这是你的房子,你的房子,你的房子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记住,永远记住。

往事像山石一样滚滚而来,砸得长顺毫无还击之力。他恨母亲,走时没有交代半句;他更恨父亲,为什么不一棍子打死自己;他最想恨铁叔,但恨他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们亲手制造了自己,却转眼又隐瞒了一切;他们根本不当他是一个会思会想会哭会痛的人,一个整日只能泡在屈辱和肮脏里的人!他们一起生了他,却又一起凌辱他,他们是他永生永世的恨。如今谁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也不敢信了。是啊,你如今可以把房子送给我,以此证明我和你的所谓血缘关系。但是,一套房子就能抚平所有创伤吗?仅仅有血缘就能说明一切吗?不,不,我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个,我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想知道作为一个人,即便没有被谁关心过,那有没有被谁尊重过,哪怕一丁点的尊重啊?但是,他们集体选择沉默,他不仅仅是一个孤儿,他更像是弃子,一粒永远都没有被阳光照见过的黑子。

弃子的心里必然会堆积怨气,怨气累积到一定时候必然会转化成可怕的燃料,一触即发。命运似乎也在等着这一刻,轻易就把他推到了浪尖。那天从铁叔屋里出来,他径直回了家,进门接到学校电话,说他13岁的儿子小帅在学校打架,要他去把孩子接回来。其实只是孩子间很普通的矛盾,搁在往常,他会一如既往地惯着小帅,绝不向他伸一根手指头。那些没有得到过的温热的爱啊,他一直想加倍补偿在小帅身上。就连小梅想伸手,他也会圆眼怒睁。小梅开始不明白,慢慢才发现他经常会在夜里哭醒,把他抱过来,问他哪儿疼?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像孩子一样怎么劝都劝不好。后来他才慢慢开始跟小梅提起童年。小梅便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未必好啊。但他不,他伸不出手,他每试着伸手,都感觉那皮鞭又甩到了自己身上。放养长大的小帅自然比别的孩子更淘气和乖戾一些。躲不过的祸就这样来到了他们父子的面前。他把小帅从学校接回来后,一脚踹开小帅房门,再把他“噗通”一声扔到床上,然后抓小鸡似的提起来连甩两记耳光,小帅被这一甩一打搞蒙了,要知道他可从来没挨过爸爸一根手指头。如今爸爸却像换了个人,只见他一顿耳光之后,又把小帅扔到地上。他这会儿已经听不见小帅的哭叫哀嚎,也看不见小帅眼里的惊恐。他不假思索地把腰间的皮带解下来,异常熟练地挥舞起来,空气顿时被他搅得嗡嗡作响,此时如果扔进去一粒火星子,只怕那些空气会爆炸开来。他觉得自己就要飞了起来,整個世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想就这样下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他很快就能忘了过去。

但很遗憾,父亲摔到鱼塘里去的情景却反复冲到眼前。那天深夜他尾随酒后的父亲回家——其实他曾无数次尾随父亲,就想趁他过鱼塘的时候把他狠狠推下去,不说摔死淹死,至少让他啃一嘴的烂泥。但是,他根本不敢接近父亲。那些腾腾乱响的鞭子声喝住了他,他焦急烦躁,眼看鱼塘中间的田埂就要走完了,他却只能在这边干着急。父亲这时却回过头来,阴笑着说,别跟我,再跟看我不打死你。父亲那箭一样的目光啊,一下子就把他射定在原地。他难过极了,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勇敢无畏。但父亲再回转身时,脚下却踩滑了,扑通一声滚到了塘里。他似乎看到了那根救命稻草,飞快地跑过去趴到塘边,问,你说,你说,我到底是谁的娃儿?你快说啊,说了我就拉你上来。父亲不会游泳,这会儿刚挣出水面拼命拽那些鱼草,但哪拽得住。他叫,快救我,快救我……长顺仍然急切地追问,你说,你快说,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父亲这会儿再一次沉了下去,冒了一串泡之后,把头又抬了起来,但这会儿头出水已经不多了。长顺知道,若再不救,他肯定不行了。但就是没有任何动作,他行动不起来。他说服不了自己,就像他不能说服自己答应母亲的要求一样。水面不一会儿就平静了,母亲临死前怎么也合不上的眼睛此刻也飘在那水面上,但他既然选择任由母亲遗憾而去,这一刻也由不得他不享受片刻的宁静,而且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命运唯一的一次纵容。

狂暴间,他又一脚朝小帅踢去。就是这一脚,让小帅的脚卡进了床底,但他已注意不到了,还想把他拎起来继续揍,然后就听见一声“咔嚓”,等小梅冲进来,小帅已经昏死过去。

左小腿果然骨折了。他刚下岗,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投到房子里,就只能找小诊所简单包扎后回家调养。彻底丢掉拐杖后,发现小帅走起来竟然是瘸的。小帅再也不去学校了,也再不跟长顺说话了。小梅成天拉着个马脸摔碗砸筷,长顺只得去外面打工。小梅说有多远滚多远。

8

他不知道的是,出去没多久,铁叔又和小帅混在一起了。小帅认识哑巴爷爷,虽然他也不喜欢哑巴爷爷呜哩哇啦的叫唤和比划,但打记事起,就经常在他放学或上学的路上碰见哑巴爷爷。他要么正在磨刀,要么就穿着皮围裙在窜街,还总给他零花钱。哑巴爷爷第一次递过来的是棒棒糖,小帅不要,转身就跑了。下次又给,小帅把手抱起,仍然不接。这会儿强子奶奶刚好路过,就摸着小帅的头说,这个爷爷我认识,吃吧。小帅抬头看着强子奶奶,说,妈妈会骂我。强子奶奶把他抱起来,说,这个爷爷是奶奶的熟人,放心吃吧。小帅这才接了过来。他回家有没有告诉妈妈,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慢慢地哑巴爷爷开始给他钱花,五毛或者一块,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拿去花掉,自然也不会跟别人提起。慢慢地,他俩见面会互相笑一笑。如果隔两三个月见不着哑巴爷爷,还有些失落。

这天他瘸着腿到楼下买饮料,哑巴爷爷在马路对面磨刀,看见小帅出来,立马丢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小帅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哑巴爷爷忙把他扶到背角处,小心地摸着他的腿,嘴里呜呜地哭着。小帅说,爷爷你别哭啊,都已经好了哦。哑巴爷爷却猛扇了自己耳光,还跺着脚呜呜哭。小帅问,你这是干吗呢?哑巴爷爷就把他的头抱到了自己胸前,还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和脖子。他听到哑巴爷爷的胸膛像河水撞击岩壁一样在轰鸣,喉咙里有千军万马在嘶叫,一双粗糙的大手像树根一样在搂抱。他很快推开哑巴爷爷说,别人还等着你磨刀呢,快去吧。哑巴爷爷擦干鼻涕眼泪,从兜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比划说要小帅把身份证也给他。小帅问要这干吗呢?他吸着鼻涕笑,比划说想给他存点零花钱。小帅这会儿心里是矛盾的。他知道哑巴爷爷好,就像他自己的爷爷一样,虽然自己的爷爷早死了,但哑巴爷爷眼里从来都是慈祥和温和。爸爸把他的腿打折之前也这样,可后来他们成了仇人,小帅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他,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他要他永远都活在内疚里,永远。因此这会儿哑巴爷爷给予的这份关怀和爱护对于小帅来说是珍贵的和迫切需要的。但他还是说,算了,你又挣不了多少钱,自己留着吧。可哑巴爷爷又比划说,不多,不多,每个月只给他50块。他想了想说,好吧。哑巴爷爷走的时候很高兴,还和他拉了勾。他知道,这是要他保密的意思。

长顺宁愿在外面打工也不想回家,他发疯打断小帅腿的那个场景像噩梦一样触碰不得。比自己被打的那些场景不知要恐怖多少倍,他宁愿自己当年被打死,宁愿当年摔到塘里的是自己,甚至在暗黑的夜里盼着父亲再次活过来把自己打死。媳妇说还是回来吧,小帅眼看着长大了,得想办法给他找事儿做,不然天天待在家像什么样!他说他不认我呢,我回去不是更别扭,你在中间也为难。媳妇说,自己惹的祸自己回来解决,总躲也不是办法。媳妇这句话击中了他,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皮鞭夹着冷漠和猜疑的日子。母亲的早逝其实与他脱不了干系,因为他最后连母亲也不认了,整日在外面晃荡。母亲求他回家,说自己病了。他说你告诉我真相我就回去。母亲怒说,我说的你不信,偏信那些鬼话,那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确实,他真的是在母亲快咽气的时候才被强子娘捉回去的,跪在母亲床前,他问的仍然是,谁是我爸?

小梅盘算着长顺要回来的日子,准备提前给儿子做工作。她把一张存折递到小帅跟前,说这是你爸这几年在外面挣的,我一毛都没舍得花,这些年我俩苦是苦了点,但这些都给你留着。小帅说,我没有爸,我爸早死了。小梅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这几年,只要她提到长顺,小帅就这句话,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最初小梅忍着,耐着性子等他自己过那个坎,但没想到这也是一个冥顽不化的主,几年过去了,完全没有要放下的意思。小梅着急。这爷俩不能真就这样老王不见面了吧,如果真这样,那才是天大的不幸呢,那才是一家人都被打折了呢。左思右想,她决定先把长顺劝回来,再做儿子的工作。因此如今再听到儿子说这话,她就说,如果你心里真没有他,就不会这样说了。你不过是过不去那个坎,心里一直有恨罢了。小帅把脸甩过来,说,对呀,我就是恨他,他不仅仅把我打折了,还把我这一生都毁了,我能不恨他吗?小梅说,行行行,可以恨,日子长着呢,够你恨一辈子的了,只要你愿意;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我老公,如今我上了年纪,需要人照顾,所以我要他回来,你不反对吧。小帅被难住了,他知道这些年来妈妈夹在中间不好过。他咬牙说那你们离婚吧,如果真需要有人照顾的话。小梅身体里的血腾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手都捏紧了,牙也咬了起来,却说,儿子,你给我听好了,只有不是的儿子没有不是的爹,当年你爸下手是重了点,但他已经给你认错道歉了,你不要总揪着不放,也要念念他往日怎么对你好。如果你还是想不开,那让他回来赔你一条腿,大不了我侍候他下半辈子。小帅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不,委屈而難过的泪水慢慢升腾起来,困在眼眶里打转,他不自觉地抖了抖下巴,说,随你。

长顺就这样回来了。回来后,小帅只当他空气一样不存在。小梅便劝长顺,说慢慢来,他不反对你回来就是给你机会。回来后,除了小帅依然不认他外,长顺还发现铁叔的房子已经租给了强子,而且租了好多年。如果不是当年铁叔拦着他要给他办房产证,导致他走火入魔打折了小帅的腿,他也不至于在外面躲这么多年。童年的劫还未了,中年再添一劫,他的怨恨如何减?偏偏如今租客还是强子,他的娘可是一直与铁叔走得最近的那个人,难道他们已经私下相好并把房子送给了强子?难道小帅被打折哑巴没有责任?他固执地认为,铁叔应该给他一个交代,并不是贪图他的房子,而是他没法面对被无端殃及的小帅。然而就像被瞒过的童年一般,如今仍然有好多事瞒着他,他还是那个弃子。媳妇也说,笑官儿好厉害,轻轻松松就捡了套房子。长顺道,别乱说,强子娘对咱们够好的了,不要总把别人往坏处想。媳妇瘪瘪嘴,说,还用想吗,你不知道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么?你呀,就一个傻鳖。长顺怼道,你才知道呀。

母亲到死也不说的原因是什么?哑巴当初偏要送房子给他又是为的什么?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为何如今房子却成了别人的?他越矛盾越痛苦越想打听和接近时,却再也没见过铁叔。

9

某天中午,长顺护理的病人出院后,他也早早回了家。本想去菜摊上帮媳妇看守一下,但又想补会儿瞌睡。家里没人,儿子房间的门还开着,这让他有些意外。自从他打工回来后,儿子要么窝在房间不出门,要么就锁了房门出去,他想进去看看都很难。人与人之间有时就是一扇门的距离。推开房门,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床挨着的那整块墙上,还是贴满了儿子以前的照片,小帅笑得很开心,但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媳妇就是他的玩伴,有长顺的那几张都撕掉了。可就算这样,能从照片里看到儿子的成长,他还是很高兴。原来他一直拥有幸福,却又亲手把它打碎了。他转到书架前,从上到下细细地看着那些书名,仿佛口渴的人正抱着水桶狂饮一般,他想了解儿子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他害怕错过他的成长,可还是错过了。自己的童年已然不幸,他却又亲手铸成了儿子的不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些游戏卡片、充电线、扑克牌什么的;最下层有些重,用力拉开,上面盖了一个纸袋,掀开,一堆熟悉的泥巴玩具映入眼眶,中间还有一把木刻手枪,拿起来,小巧顺滑,木纹清晰,和他儿时的那把泥塑的手枪几乎一模一样。但他那把,拿到手上才玩了半天,就被父亲啪的一掌拍飞到墙上摔得粉碎。就是那把泥塑手枪,让他开始走入梦魇一样的童年。

那会儿他还好小好小,可能四岁,还是五岁?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天他跟着妈妈去砖窑上工,叔叔们有的在和泥,有的在做砖,妈妈们则把已经晾干的砖搬到窑里去烧制。做砖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活儿,将一堆和好的泥巴,倒在一个木制的模具里,再用砖刀把上面刮平,过一会再把模具取下来,一块光滑而且乌青的砖就在你面前了。但还不够,还要抬到通风处晾干,再搬到窑里去烧才行。他们这些小娃娃可以从师傅们手里讨得一些柔软的泥巴来做他们任何想要的玩具。长顺还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在手里玩儿。中午太阳特别大的时候,师傅们就会躲到瓦厂里歇息,喝口浓浓的老鹰茶,顺便把午饭吃了。妈妈说她要先回家喂了猪再做饭,叫他玩一会儿就回来。但他其实已经很饿了,而且饿得疲倦,就歪在一棵树下睡着了。等醒来,怀里就有了那把泥塑的手枪,他好高兴好高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手枪呢,摸起来滑溜溜的,枪管是通透的,上面还加了准心,看起来很高级。他四下张望,瓦厂还是静悄悄的,只见不远处的铁叔正把手指放在嘟着的嘴上对他笑,朝他挥手。他不甚了了,却欣然接受了这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枪。

妈妈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捡的。妈妈也就不再过问。爸爸下午回来看着他手里的玩具,迟疑片刻,阴着脸问哪儿来的?他说捡的。爸爸显然不信,再问。他仍然说是捡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清楚是睡醒时发现它躺在怀里的,也不知道如何描述铁叔朝他比手势的那些细节,他觉得无关,但更觉得说不清楚。爸爸却从他的回答里生出了更大的疑心,于是就有了那一巴掌,打碎的不仅仅是那把泥塑手枪,还有他的童年。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并非无端怀疑,而是铁叔本来就有一把好手艺,不论做砖、打农具,还是打铁水花,更毋宁说捏手枪了,在他们那一片都是一流的。

如今,他的手里也有这样一把手枪,和手枪挨着的,还有一堆泥巴玩具,都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造型,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岁月明明过去了那么久却又好像一直在那儿打转。这绕都绕不开的命啊,一次又一次将他拖进那个旋涡里。这会儿他的脸上已经不淌眼泪了,他终于明白了时常在抖音里刷到的那句话:我唯一确定的是一切对于我来说都不确定……

小帅突然冲进来从他手里抢过手枪,扔进抽屉再合上。然后怒气冲冲把手一挥,说,你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这个房间。长顺摇晃着后退两步,目光呆滞,说,连你也瞒我,你们都瞒我,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呀?最后这一句吼出来时,声音就像枪声一样轰鸣,他的目光也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小帅又抬手指向门口,也大吼道,请你立刻出去,出去!长顺说,帅,有些事你不明白,爸不怪你,但爸的心情你也永远懂不了啊。我一直都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知道这样的解释你不会接受,我也不指望你能接受;因为比起让你看到爸心里的伤疤而难过,还不如让你就这么恨我下去,至少,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但不是啊,帅,你知道那次爸爸为何下手那么重吗?因为我也看不到真相,因为我的心里也藏着没处发泄的恨;而这一切就是因为它……他指向了那个抽屉。

甚至在媳妇面前,他也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聊过那么多的过去,但在小帥面前,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一个同样需要温暖的灵魂。他慢慢拉开那道闸门,绚烂的铁水花裹着高高扬起的皮鞭就这样呼啸而来……

但有些事,长顺还是适可而止了,比如父亲掉进鱼塘,就算如今想起来,他也觉得那是命运对他唯一的一次怜悯,但是那晚的平静只能限于他一个人,没人能懂。

10

都说窥视是人的天性,何况这样的窥视出自老娘的嘴里,何况还涉及一个再没人知道的秘密,强子内心果然充满了兴奋和好奇。要知道啊,他的童年平平无奇,就连偷了铁叔的生铁,娘也没舍得揍他。而那个可怜的长顺,不仅身上随时带着伤,眼里的苦楚也仿佛随时都能淹了他。他只好把铁叔做的泥巴玩具送给他,希望他高兴一点,谁知道他倒像见了毒蛇般,吓得连忙后退,还惊恐地夹紧身体,好像他爹的鞭子已经抽在他身上。还有啊,夏天一起捉蝈蝈的那些晚上,长顺会随时拿个耳朵听他爸的自行车声音。他爸那自行车最亮眼,瓦厂唯一的一辆,差不多从在马路上停下,然后推进巷子口开始,长顺就能清晰地听见链条带着钢丝转动起来的咝咝声,在强子听来如音乐一般清脆;长顺则像惊慌的兔子一样,丢下手里还装着好多蝈蝈的泥巴房子,飞也似的跑回家去。

想着要听老娘讲那些故事,除了充满好奇,他还是慎重和敬畏的。毕竟这么多年,老娘从来闭口不谈,如今再谈,莫不是掐算好了什么,他有些担忧和难受。那天晚上,他跟媳妇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要她在1楼好好招呼客人。然后他再烧好一锅开水,将老娘经常泡脚的药包丢进去,等药包差不多化成了浓浓的药水才叫老娘出来。老娘并不吃惊,也不客气,坐下来,大大方方接受他的服务。强子虽说混得不着样,但孝敬老娘那却是有模有样的。艾草香已经弥漫了整间屋子,温热的气体氤氲在他们母子面前。一个闭目养神,一个低头洗脚,当热水漫过脚踝,身体也渐渐热起来时,老娘才慢慢打开了话匣。

老娘说,你得对天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长顺,我才跟你说。

强子笑,有这必要么,说不定跟他说了,他还能早一日放下呢。

老娘说,那你先听,然后再说放不放得下的话。

接着,她悠悠地说起了往事:

我比长顺娘晚一年嫁到瓦厂。嫁过去不到一个月,她就生了长顺。我过去道喜,却见她一个人在灶房里蒸米皮,那個水汽雾气啊,潮湿得不得了。我说怎么不好好坐月子呢,以后生病了怎么办?她说要生活嘛。我说娃儿爸是个体面人,大家都羡慕你,怎么还和我们一样苦?她说,闲不惯,再说了,自己手里有点零花钱,不发慌。我看她连坐月子都没人照顾,总觉得孤单,就时常去坐坐,帮她抱抱孩子说说话。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起来。那会儿的长顺爸看上去还好,模样清秀,就是不怎么说话,觉得很生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酒厂那边搬过来的,因为瓦厂离街上更近。等长顺差不多快4岁了吧,瓦厂附近又新建了一个农具厂,来了好多工人,其中就有你铁叔,一个不起眼的哑巴。听人说,他只哑不聋,听得懂别人说什么。我记得有天下午正在给你喂饭,长顺娘突然拉着长顺闯进我屋,浑身不停哆嗦,脸色煞白。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孩子病了?她猛摇头,眼里跟见了鬼似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你爸出事时,我差不多也这副模样。我说莫非他爸?她还是摇头,再摇头,下巴抖得跟筛糠似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我说到底怎么了嘛,急死人了都。谁知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天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说,一直哭了很久,怎么劝都劝不听。从那之后,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原来还喜欢和我们一起扭秧歌,或者和其他小媳妇坐到一起纳鞋底,补衣服,顺便说笑一番。但那之后,除了白天到窑上挣工分,其他时间就不怎么出门了。

你还记得那口井吧,冬天的早晨还会冒热气,像下面有人在烧火一样。而且早晨不多不少,井水会刚刚升到沿口,天气好的时候还看得清井壁上的青苔,井水像镜子一样清亮,特别让人喜欢。也就是那之后的个把月吧,半夜三更的,那会儿没手表,只依稀记得公鸡将将打鸣。我先是被我家那条大黄狗吵醒,它一直在那儿吠。我有些怕,不敢起身。接着又听见狗闻着熟人气息后的扑门声,这才去开门。结果就见哑巴惊慌失措地在那儿哇哇乱叫,又叫又比,着急得不得了,还朝外面指。我越发不敢出去,他却上前推我拉我,无论如何要我出去一趟。我仍然迟疑,虽然我认识哑巴,但并不熟悉,而且我一个寡妇,哪敢随便出门。哑巴突然“咚”地跪在我面前,脑壳还往地上撞,吓得我忙把他拉起来。他在前面引路,走得飞快,快到砖窑时又停了下来,然后指给我看。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我这才注意到水井边上有团黑黑的东西。我跟哑巴比划,问是什么。他不比,只是推我上前,自己却悄悄藏了起来。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临近时才看清是一个人双手抱头蹲在那儿,他若再向前倾,立马就会掉到井里。我不由得壮起胆子喝一声,谁啊,半夜三更不回家?那人听见有人靠近,竟然真向前倾。我那个急呀,立马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这才看清那人是长顺娘。长顺娘那晚抱着我在井边哭了好久,边哭边嚎,只怕活不长了,活不长了呀!那腔调就像已经被拽进深井再也爬不上来了一样。

我担心碰到早起挑水的邻居,好歹把她哄到家里,问,究竟怎么了嘛,就知道哭,倒是说话呀。她眼皮仍耷拉着,头发也披散在额前,还真像刚从井里拖出来的女鬼。半天才开口,幽幽地说,长顺不是他的娃!我惊呆了,说,这这这,怎么可能,这玩笑可开不得,到底怎么回事啊?可能已经决定要说了吧,她没有再迟疑,说,他不能生!

她跟我说,当初选他,就图他有个工作。结果过去了一直怀不上,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弄了好多草药来吃,但没用。他懂得稍微多一点,趁出差悄悄去大医院检查了一下,还真是他的问题。但他并没有跟她说,只是开始动不动就发脾气。有天他带她去乡下玩,两个人都玩得很高兴,还捉了些小鱼小虾。天快黑时,他们吃了点自己烙的饼,开始往回赶。走到僻静处,他说想去找点水喝,却半天不见人回来。她就边走边问,走到一户人家,见他装鱼的罐子挂在门外,外边还有一口水缸,缸盖上有碗水,她料想应该是他给她准备的,就端起来喝了,然后才推门进去,进去就见一人坐在桌边,满脸通红,似乎还冒汗,眼神却有些呆傻。她问那人,有人来过吗?那人却冲她痴痴笑,一双眼睛像睁不开似的,然后朝她走来。她想退出去,却感觉浑身无力……等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人躺在她身边。她爬起来,提了衣服就往外跑。这会儿那人也醒了,冲她哇哇叫。她这才知道那人是个哑巴。这时候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提起一把刀就往家里冲,却见她男人正跪在祖宗牌位前,一脸死相。她一脚踹上去,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男人转身爬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哭,说,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生,说他想了很久,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哪怕是别人的娃,他也认了。还有,那人就一哑巴,什么都不懂,更不会说,叫她不要担心,没有人会知道!他又说,他只是把水放到了那儿,并没有强行灌她,他也不敢灌她,他只做了一半,另一半就听天由命,但她自己喝了,或许这根本就是命运的意思,这就是他们的命。这句话把她蒙住了,她不想认命,但那碗水确实是她自己喝下去的。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后来她还真怀上了。他知道后并不高兴,但也没说啥,却着急搬了家。他们就来到这儿过了几年不咸不淡的日子。他不喜欢长顺,从不抱他,偶尔还要打他。这也算了,没想到哑巴又跟过来了。

听到这,我不由地问,难怪刚才哑巴心急火燎地跑来报信,那人就是农具厂那哑巴?

她以手蒙脸,撕扯着声音嚎叫,我恨他,我不想见他,我见到他就会想到自己脏,那种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脏!

我说,哑巴也是好心,而且他都没有露面,也算为你着想呢;还有啊,你家那位说什么你自己端起来喝的那话,你不要当真啊,你那是信任他才这么做,他不但利用了你,而且以此攻你的心,是个狠人。

她不再抓挠自己,说,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你觉得我还算个人吗?如果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主;如果不算,老天爷又何必处处为难我,为难我他能得什么好?

我说,既然没得选,那就只有硬扛下去,把生活当猪给杀啰,杀啰,你就知道这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她摇头说,本来我也没这么怕,可是长顺怎么办,他一天天在长大,我怎么跟他说,而且我担心他哪天真的会被打死!

我安慰说,你可以带长顺离开这儿啊!

她说,不要说带着娃儿了,就算我一个人,又能走到哪儿去,到哪儿不得查户口呀?哪个社队愿意多分一份口粮给一个陌生人?

我答不上來。

强子听到这儿,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还依稀记得长顺妈的模样,一个又黄又瘦的普通女人,没想到她过得如此煎熬。

老娘聊到这儿,似乎有些累了。她转眼望向窗外,窗外初看一片漆黑,仔细看去,下面浮着各种光,再从两栋楼的间隙看去,更远处电梯楼的灯光弥漫起一片微晕,如果还把眼睛往上抬,一小片幽深的天空就出现了。老娘说,你说,你爹呀,长顺他爸和他妈呀,会不会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还听见我们讲话?强子笑,娘,你又开始糊涂了,哪有这样的事,不要迷信啊。

老娘仍笑,说,各自相信各自愿意相信的吧。

强子又问,为什么不告诉长顺这一切,他是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呀!

老娘说,儿啊,告不告诉,得由他娘自己做决定,他娘都不愿意说,你说我能说吗?

强子说,这倒是。不过,他娘为什么不说呢?

老娘说,他娘说没说,你和我又如何知道?不过,站在娘的角度,我肯定说不出口。你叫她如何说呢,何况她还走在长顺爸的前面;说了,父子如何相处?还有啊,你说让长顺知道这些的好呢,还是不知道的好呢?我们谁还不是生活在别人给我们编的故事里,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生活在迷信里,你呢,生活在你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里,都是一个意思。所以真相是什么,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相。

强子有些懵懂了,问,那长顺愿意相信什么呢?

老娘说,他呀,我估计谁说的他都不会相信,一个从小就没被谁认真疼过的娃,你又叫他如何相信别人。

强子不由得再问,你和铁叔走得很近,也是因为这些缘故?

老娘瞪了他一眼,笑说,终于还是问到你想问的问题了!其实从那之后,哑巴特别感激我,总要帮我做点什么,我也可怜他,大家自然走得近了些。不过今天我还是要说句不怕你不乐意听的话,如果不是他有这么一档子事,我还真有可能跟了他,他这人好啊,真是难得的好人。

11

小帅被爸爸所说的那些往事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有些内向但还算尽责的爸爸竟然有这样的过去,他的眼泪不禁簌簌落下。他走到长顺跟前,哽咽着跟他说,对不起,爸爸……长顺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呀,儿子,你奶奶当初之所以不告诉我真相,我想她就是不想让我心里有恨吧,但我却又把恨泼到了你的身上,这是我最没法原谅自己的地方,是我对不起你呀!

小帅把长顺扶到床上坐下,从书柜里翻出一本书,书中间夹了一张银行卡。他把卡递给长顺,说,他还给了我这个!

长顺抬眼看他,问,这是什么,谁给你的?

小帅道,哑巴爷爷。你把我的腿打折后,他就给我了,当时我不要,但他比划说,只是点零花钱。我查过,确实不多,每月五十元。

放在小帅出事以前,长顺肯定要暴跳起来,那些敏感的神经,掌纹一样清晰的过去,又会扑过来将他撕碎。但经过小帅这一劫,他似乎知道这就是一种天意了。他抬头看看窗外,已经傍晚了,但满天霞光,透过楼栋间隙,更远处的山坡仿佛也披上了红衣裳。小帅也出神地看着那霞光,说,好像铁水花啊!

长顺问,你见过铁水花?

小帅说,四年前哑巴爷爷带我去乡下看过。

长顺又是一愣,不过,他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紧张和不安了。他问,好看吗?小帅说,好看极了。那天正好元宵,哑巴爷爷带我去看打铁水花。没想到农村过元宵这么热闹,街上玩龙灯的,猜灯谜的,卖小吃和玩具鞭炮的,什么都有。但人家说以前还要热闹很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着看铁水花,他们既怕水花落下来烫着自己,转眼又会遗憾水花消失得太早,那个嗷嗷叫和唉声叹气呀,和在一起,感觉就像另一种铁水花。

长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小帅继续说,那天是哑巴爷爷指挥打铁水花,他比划着说他好多年没有打了,但想打一次给我看。说心里话,其实我挺感动的,那些年虽然和你怄气,但哑巴爷爷却给了我很多关心。他带我看火炉,烧得好旺的火,炉壁整个都已经红透,铁水黑黑的在锅里冒着泡,他舀了一勺,比划着让人继续把火烧得更大些。陆续地,人们就围到了学校的操场上,哑巴爷爷给我找了一个最好的位置。我坐在那儿,看他把上衣全脱了,腰间捆了一根布带,如果倒退三十年,他这身打扮会很酷。但我明显看见他老了,腰是佝偻着的,手臂也没有肌肉,松弛的肉皮耷在那儿,老得毫无遮掩,看着让人难过。但他很兴奋,指挥旁人将一桶铁水抬到坝子中间,又用竹竿舀一勺铁水出来,左手上扬,右手顺势抬打出去,那勺铁水就这样被抛到了空中,但因为腾空之际遭到竹竿一击,就有无数铁花漫天散开,那铁花真亮真酷啊。我惊叫起来,又担心那些火花掉下来烫着我。边上那些人说,不会烫的,这铁花呀,漂亮是漂亮,但活不过五秒。果然,哑巴爷爷没等前一朵完全湮灭,又快速打出了一朵,接着又是一朵,再一朵,那铁花就这样不停地炸开又炸开,整个学校操场完全被点亮,人们惊叫呐喊鼓掌,龙灯和狮子这会儿也加了进来,但最精彩的还是半空中的铁水花。哑巴爷爷就像一个在水花中间跳舞的人,他起舞,铁水便跟着扬起,然后绽放,再星星般陨落,夜空亮了又暗,暗了又明。那时候我心里有好多感动,我就像那片漆黑的夜空,他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点亮我,仿佛就算夜是无尽的黑,他也愿意做那朵转瞬即逝的铁花。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累得不行,还比划说,以前你们也喜欢看他打铁水花。

小帅说,哑巴爷爷还想把我的名字写到房产证上,但我不敢要。长顺哦了一声,问,那他后来还提过吗?小帅说,没有。

12

那天强子娘俩聊到最后,强子还问了一个问题。他说,那他百年之后房子会留给长顺吗?

老娘抖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然后又忍不住张开嘴,说,儿啊,不是我们的,不要乱想啊,要遭雷劈的!

强子娘起初并没有這个想法。她一个行将入土的人,大家都说她菩萨一样和善,又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呢。之前听儿媳吵吵说要她去和哑巴过成一家时,差不多就气得人仰马翻鲜血四溅,心里还直骂儿媳不是东西。但气归气,转眼又想,自己这辈子就图了个清爽,早也清爽晚也清爽,真没给儿子留点啥。也不知道哑巴这辈子图个啥,房子还是儿子?但房子一天没住过,儿子一声爸没叫过,这人啊,图啥没啥呢!她想去找哑巴聊聊,就跟儿子说了那些话,这才有了和儿子的争吵。儿子到底是心疼她的,只是她没料到,儿子越心疼她,做母亲的那颗心就会越发走远。

也就是和强子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后的某天吧,哑巴的邻居跑来将一个密封好的布袋子交给她,说是哑巴临终前让交给她的。像被谁打了一棒,她踉跄一下,问哑巴什么时候走的。对方说,都快三个月了吧,原以为你会过去看他的,就一直等,但左右不见人,这才一路打听着送了过来。

强子娘拿着那个布袋子,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这哑巴真可怜呀,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在的时候发不出声,走时也没个响,连送的人都没有,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没意思。她想还是快去三楼跟长顺说,要他无论如何带着媳妇和小帅赶去烧炷香,好歹送一程,不然哑巴在天之灵会怪他呢!但她爬楼时,由于费劲儿,不得不一只手抓铁栏杆,一只手拿那袋子。两边都有铁栏杆,原本只有一边,但强子孝顺,见她上楼费力,就叫人从一楼到七楼把另一侧也安上了,她就这么换来换去地歇气。快到三楼时,手里的那个布袋子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用手摸了摸,又仔细探了探,看样子像本书,但又比书薄,中间还有些鼓起。她意识到了什么,刚才只顾着难过,倒忘记了有些事还急不得。她没有停下来,继续艰难地往上爬。终于来到七楼,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盯着那个袋子看了好久。哑巴这是信任她呢,才叫人把这个带给她。但强子是她儿呢,从小又没爹,如今过得并不好,整日被那媳妇嫌弃。她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数了会儿珠串,还是安不了心。最后只得找来剪子把那袋子剪开,里面装着一个暗红的本子。她已经老眼昏花,又识不得多少字,等拿远再挪近地这样来回几次后,她才模糊认出“房”和“产”这俩字。再打开,名字一栏的字更小更费眼力,又趋近端详,这才认出“卢”和“小”俩字。这哑巴呀,生前没得儿子半分钱孝顺,连认都不肯认,死后却还是把房子留给了他,还是亲情最重要啊。而人这一辈子,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交代吗?如此说来,哑巴其实也算圆满了。

那自己呢,这辈子圆满吗?

过了两天,长顺听说强子娘已经不下楼了,就上来看她。其实长顺是来打探消息的,他想知道哑巴如今怎么样了,因为小帅说,自打了那场铁水花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当然这里面的关心成分很少很少,几乎没有。他还是拒绝和哑巴产生什么关联,但如果哑巴的本意就想把房子留给小帅呢,他还能拒绝吗?他回答不了。

强子娘在家里还能勉强走动,只是下楼已经不行了。她笑眯眯地叫长顺坐,还给他倒水。长顺说,你以后想下楼,就给我打电话,我来背你。强子娘说,那好呵。

他又问,孃孃,今年元宵节好多地方都在打铁水花,你知道我们社区还有哪些人会打吗?明年想组织一次。

听说要打铁水花,强子娘眼睛又亮了起来。她说,真的要打吗,好多年都没见过了,哎哟,那几年瓦厂打的那个才叫漂亮呀,那么一小勺“铛”的一打,就噼噼啪啪地炸开满天的花,那些花又会像星星一样落下来;你说神奇不神奇,平时又黑又重的铁,竟然能开出花来,奇妙啊……

长顺忍不住打断她,现在还有人懂这个吗?

强子娘摇了摇头,眼神也暗淡了下来,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当年最能打的是你铁叔;别人打水花要一个抛,一个打;他呢,一个人就行,而且还会变着姿势打,他打的铁花呀,最圆满。

长顺问,除了他就没别的人了吗?

强子娘说,没了,就连他也老了,打不了了;要不,你哪天看看他去?

长顺忙摇头,不不不,我没空,我只是帮社区打听打听。

强子娘说,去吧,去见一面;人呐,有时候都不知道见的哪一面是最后一面。

当强子娘在长顺面前掩盖得如此自然的时候,她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倒是另外一些东西在左右她,让她越走越远。

长顺却觉得她这话里满是悲哀,不由得难过起来。他说,不会的,你这么健康,我以后多抽时间来陪你。

强子娘继续往前走,问长顺,顺儿,你说怎么才能证明房子是自己的呢?

长顺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房子和人一样,都有身份证,也叫房产证。

哦,如果搞丢了怎么办呢?她再问。

这个嘛,搞丢肯定不行,会很麻烦的,但谁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呢,不会的!而且你们家的证件也不在你手里,不用担心这个的。长顺说。

原来是这样哦。她回说。

她有些后悔前些天把家里的火炉子给熄了,如果那炉火还在,不是正好烧掉么。烧掉多干净,就当自己从没有收到过这东西。强子娘于是决定把房产证给烧了,烧了,她就不用成天想着要不要把它交出去了;她也不会告诉他们哑巴已经死了,如果说了,房子势必就得有个说法,那岂不白烧?她在心里跟他们说,长顺妈,当初你走后,长顺哭着来求我,要我告诉他真相,我可什么都没说,这是你交代过的,我对得起你。哑巴啊,你要怪就怪我吧,但我只是暂时不说,不是图你的房子,我只是不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看着强子难过,因为我知道,他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啊……

于是那天深夜,她找来瓷盆,像过七月半给祖宗烧纸一样,在自己的屋里烧起了那本房产证,房产证里还夹了长顺和小帅小时候的照片,她看了一眼,怕沾上什么似的,很快丢进火里。但相片有胶质,火焰一下子升高,她又担心被对面楼的人看见火光,本能地拿坐垫去盖火,就这一个危险的动作,火焰腾地跳了起来,惹着了坐垫上那些开裂了的丝线,结果火越扑越大……

13

自强子娘出事后,小李支书就用挖呀挖的钉子精神,带着人开始了入户走访。每次入户,不论冷脸还是热茶,三五分钟还是两三个小时,他都能了解到一些情况。如此一来,不但心里有了谱,还顺带知道了许多往事。他迫不及待地把解决方案递了上去,上面说,比这急一百倍一千倍的事至少还有一百件一千件呢,这事啊,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诉苦,不行啊,巧妇难为无米炊呢。上面说,叫你干嘛来的,吃干饭啊?都有米了,我还要你?记住,我只要结果。小李这个闷亏吃得呀,一肚子的血肉渣子,既拉不下来,更不敢吐出去。他只好自练内功解决。好在有入户了解的情况垫底,还硬生生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先去找长顺。长顺自从知道强子娘是人为用火引起的事故后,心里又开始了琢磨。但他最大的难处是开不了打听铁叔消息的这个口,那块遮羞布说什么也扯不下来。小时候总听大人说人活脸树活皮,当时不明白,还认为大人们虚伪虚荣,假得不得了。但真正长大了,他才明白那份体面何止重要,简直跟命不相上下。比如这事吧,最难堪的已经是自己了,难道还要继续刨,拼命挖,刨挖出背后的血肉渣子黑心肠子,让人们不仅看见他的悲惨童年,还要看见他父母的那些龌龊?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有种不如直接疯掉的窒息感。所以很多事,如果能假装看不到听不到,他宁愿看不到听不到;即便哑巴当年要把房子留给他,他也不为所动。和他受过的那些伤害相比,一套房子算什么,又怎能填平他那些深如沟壑的创伤。

但小帅有句话打动了他,他说,他不在的那些年,幸亏哑巴爷爷时常照看他……他感动的并不是铁叔的行为,而是小帅这孩子的内心竟然如此干净和阳光。小帅并没有活成他的模樣,这也算老天爷对他最大的怜悯吧。这时小李支书就来了,他说,你带着小帅跟我去一趟不动产登记中心吧。长顺有些惊讶,很快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抓起小李的手,对他摇头,嘴唇哆嗦。当真相就要揭晓的时候,他本能地拒绝和害怕,因为从来就没人愿意告诉他真相。而如今递到他面前的只是结果,原因尚且不知道,他如何接受这个不明不白的结果。小李拍了拍他的手说,去吧,去了就明白了。其实一直也想悄悄去那儿查的,但长顺以为门道会很多,而且还要解释那么多,作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既然查不了就没必要提及那些难堪的往事。结果这事简单得不得了。输入他的名字,显示下面有一套房产。再输入小帅的名字,也有套房子。他抑制不住地以手蒙脸,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小帅把他拖到边上,示意小李支书让他冷静会儿。小李支书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说还有这个也是小帅的。小帅这会儿也惊讶得不得了,说,他给过我一张卡呀。小李说,消防队在勘查火情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芯片,他们进行了技术恢复,发现这卡的主人是你,大约有五万块。长顺再度震惊,抓着儿子来到楼梯间,然后坐到地上,心里兀自翻江倒海,悲从中来,好多好多的悲伤和着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过了几天,他把小李叫来,说,先不要把这事告诉强子,我担心他受不了。也不要跟他说铁叔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按他老娘的意思办吧,过几年再说房子的事。还有小区的事,也交给我们吧。这回轮到小李双手握着他的手说感谢了。但这时小区外面却乱哄哄地吵了起来,长顺推开窗户,看见娟子站在麻将馆前,恶狠狠地骂强子,张小强,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告我们,就别怪我把你老娘的那些丑事儿说出去!话还没说完,强子一拳就挥到了她的脸上……

14

那天从登记中心出来后,长顺揽着小帅的肩,还想悄悄跟他说,其实那人掉鱼塘的前一天晚上,他曾远远看见铁叔在那条田埂上挖刨。那条田埂本来就细,而且那些天一直下雨,如果再挖,经过的人很容易摔倒。但铁叔在他挖过的地方垫了块木板,只是第二晚那人掉下去的时候,那块木板已经不见了。而且他趴在塘边的时候,铁叔慢慢从后面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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