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牛

2024-04-14 04:58李君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牛圈六爷花枝

李君,本名李广汉。河南宜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莽原》《飞天》等,出版长篇小说《送懒婆》。

后来奓角变成了一面鼓。对一头牛来说,这是最好的下场。奓角变成鼓的时候,乡下除了年节耍社火,不怎么使唤鼓了。这样下去,奓角可以活很多很多年。

六爷惜牛,但对奓角的惜却是溺爱了。奓角脊背平直,头颅洁净紧致,圈里的牛大多是棕色,奓角却披一身金色的皮毛,轻盈得像一匹马。尤其那一对间距很宽高高奓着像一副弹弓架的犄角,让六爷回到少年时光,他想如果在那犄角上绑两根皮筋,会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丸射得很远。但是六爷不愿意承认喜欢奓角是因为它生得俊美,就像村里的男人眼馋跟她的名字一样美的花枝,却从不说她的美,反倒总挑她的不是。六爷也总挑奓角的不是,说它黏人,说它总不消停,在圈里窜来窜去,跟这个牛犯犯贱,跟那个牛犯犯贱。其实懂牛的人,如另一个饲养员矬子金武就知道,这些正是一条牛健康的表现。六爷的口袋里总装有一把炒熟的黑豆,趁别的牛不注意的时候喂给奓角,其实别的牛看见了,看见了也没办法,便目光漠然装作没看见。那时六爷的脸就烧乎乎的。奓角因此皮毛光亮油滑,矬子金武说牛蠓在奓角身上都滑得站不住。但灰色的瓢虫大小的牛虱却能像钉子一样钉在奓角身上。六爷的鞭子会准确地击中牛虱,飞溅起一团血花,但对奓角身上的虱用鞭梢,不及奓角皮毛便能将牛虱起出来。

六爷溺爱奓角最让人看不过眼的,是奓角一岁多了,还不给它戴鼻圈。这就像七八岁的娃娃还光个屁股一样。牛的鼻隔处是神经最密集的地方,敏感怕疼,所以被牵着鼻子的牛让它干啥它就干啥。六爷不给奓角戴鼻圈,倒不是怕它疼,虽然的确很疼,但只疼那么一阵子。六爷是想,奓角一旦戴上鼻圈,受罪的一生就开始了。于是一岁多的奓角举着一只镜面一样明晃晃的鼻子,跟一个二流子一样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大家不敢直接跟六爷说,便怂恿矬子金武。六爷,该给奓角戴鼻圈了。戴么,六爷说,然后招呼金武铡草,把两个人的话铡得碎碎的。

牛圈建在离庄稼地近而离村子有两里远的沟口,嘉陵江从牛圈旁边流过。牛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村里人也不知道。一个插队知青曾问村里人河的名字,村里人只把它叫河。有一天轮到矬子金武值班,兰花烟叶没有了,要回家取烟叶。除了奓角,牛都被拴在槽上,金武关上圈门,像往日一样在门鼻上别了一截棍子。回来的时候圈门敞开,奓角不见了。金武漫山遍野寻找的时候,手里一直攥着那根被它撞掉在地上的木棍,然后让六爷看这根木棍,意思这是奓角的错。他等着六爷说不抽这口烟能死之类的话,但六爷一直没说。后来说了,金武松了一口气,小便就贴着裤子流下来。

牛圈旁边是一条随嘉陵江同行的公路,大家怀疑是不是奓角从圈里跑出来的时候,赶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看见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除了六爷,谁也近不得奓角。还有,汽车都是单位的,单位的司机会逮只鸡或顺走一只羊,偷牛是不敢的。牛是生产资料,盗窃生产资料是重罪。但金武还是打算到派出所报案。这时两个铁路公安押着奓角回来了,核实奓角是这里的,铁路公安中的一个挥舞着手枪,暴跳如雷,差点没把六爷和金武毙掉。原来奓角溜达到了铁路上,火车来了也不当回事,差点酿成翻车事故。

给它戴上鼻圈吧,金武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一次六爺没有说啥,拿起镰和背架,上山割草去了。

牛圈外的场院上,一群被金武纠集来的对奓角不戴鼻圈不满已久的汉子,将奓角团团围住。六爷给金武规定了两条,一是不能趁奓角睡的时候给它戴鼻圈,否则噩梦便会伴随它一生;二是不能在牛圈里戴,牛圈光线不好,容易把奓角的鼻子弄豁了。于是奓角被放到宽敞的场院里,六爷这是要奓角给他们好看。金武一群敲打着铙钹和破盆烂铁,逐渐缩小包围圈,敲打声愈演愈烈。奓角东奔西突,渐渐被响声震懵,站立下来。汉子们一拥而上将它按倒。金武手执鼻圈和一根削尖的藤条走近奓角。奓角的犄角突然一甩,将金武撞翻,它像一棵破土的竹笋一样从平地拱起,抖落压在它身上的汉子们,冲出场院,向山梁奔去。

奓角翻过山梁,跑下背坡。奔逃中它突然站立下来,追上山梁的众人以为奓角要顺原道冲回来,急忙布阵围堵。奓角环顾山野,看到了六爷的身影,它长鸣一声,奔到六爷跟前,喘着鼻息,急速地在六爷身上舔来舔去,圆鼓鼓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看见金武一伙撵来,它将鼻子埋进六爷背架上的草垛里。六爷从金武手里要过鼻圈,他拍拍奓角的脑袋,告诉它人都走远了。奓角把鼻子从草垛里抽出来,六爷把鼻圈举到它眼前:“就是戴个鼻圈嘛,有啥怕的?”他把鼻圈挂到奓角的一只犄角上:“你是牛,是牛就得戴这个,多余的话我也没有,你自己回去。”奓角不相信这话是六爷说的,抬起眼睛想验证一下,看见六爷眼里射出它从没有见过的严厉的目光。“没有听明白吗?”六爷说。

奓角垂下脑袋,顶着鼻圈向山下走去。

奓角第一次干活是耱地,它和另一头牛被套在耱耙上。社会正要上耱耙,六爷拦住了他,从他手里要过鞭子。六爷认为奓角第一次干活,除了他必不会服别人的役使。六爷脱下棉袄踩上耱耙,他抖动缰绳,奓角却像一张桌子一样一动不动。另一头牛抬腿往前走,被大力的奓角拽了回去,绳套有点乱了。耱耙后面站着几个女人,她们的任务是把没有被耱耙碾碎的土块再用?打碎。六爷对女人们笑笑,意思是奓角懵懂不知道它要做啥。他打算用鞭子在空中甩一个炸响,多少头牛就是在六爷这爆竹一样的鞭声中开始了它们劳碌的一生。每当进行这种仪式,光棍多年的六爷总喜欢村里的女人在跟前。不料他刚一举起鞭子,奓角轰隆隆猛地向前一冲,耱耙把六爷朝后面扔了出去。女人们爆出的笑像雨点一样泼在六爷脸上。六爷从土里爬起来,冲到奓角跟前,鞭子高高举起又放下。“你狗日的还给我记仇啊!”鞭杆梆梆敲着牛角,“你咋不用这个?你要是用这给我一下,才算你娃的本事!”他卷起棉袄走出田间,“看我回头咋拾掇你娃!”社会拾起六爷丢下的鞭子,说也别回头了,我现在就替叔拾掇它!社会是村里唯一敢当众夸花枝好看的男子。奓角没有给他讨好妄想中的岳丈的机会,没等他举鞭子,奓角便稳稳地向前拉起套子,平滑的土地从耱后面源源不断地奔泻出来。

歇气时奓角到河里饮水,看见蜿蜒的山道上有一座小山一样的草垛在缓缓移动。它哞地鸣叫了一声,离开牛群跑到草垛跟前,用嘴在六爷身边偎来偎去。六爷怒气未消,在女人面前他还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便不理它,背着草垛继续往前走。奓角又用犄角碰那根拄在他手里的短棍。六爷抬棍赶它,它干脆从他手里拔掉了棍子,然后调过身子,让尾巴在他跟前甩来甩去。六爷说你啥意思?然后明白了,他抓住了牛尾。奓角牵着他往坡上走,背上轻松了许多。六爷笑了:“你这舔尻子的家伙,我还能和你记仇?”走到平缓处,六爷放下背架,很严肃地给奓角交代:“记住,除了我,以后不管谁,扛根稻草还是提只碌碡,是大队长还是公社书记,你都不能把尾巴给他!你这尾巴干啥用的?赶牛蠓用的。”说罢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了一块乌黑的荞面粑粑。奓角长舌一伸卷进嘴里。六爷摸摸奓角的鼻圈,说:“看看,这样才像一头牛。”奓角抬头看了六爷一眼,好像在说你来试试。六爷说:“你以为我没有?我的鼻圈你娃看不见就是了。”

村里人都住在河的南岸,只有六爷一家住在北岸的宋家湾。那是祖辈留下的老屋。那件事发生以后六爷常想,祖辈盖房的时候门前没有铁路,现在有铁路了,为什么不搬走呢?那天,三岁的儿子在铁轨上砸核桃吃,他母亲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可明知来不及她还是扑了上去。

铁路公安挥舞着手枪,暴跳如雷。六爷将这只手牵过来,把枪管抵住自己的胸口,来,扣扳机啊!

铁路公安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被奓角逼停的火车,曾经碾死了六爷的老婆和儿子。六爷带着花枝搬到了河南岸。从此一只鼻圈拴着他,不让他再找。怕后娘对花枝不好。

在秦岭腹地流淌的嘉陵江,到了五月江水才不那么渗人了。花枝到牛圈取父亲的棉袄拆洗,看见那条眉心有块白斑名叫雪花的母牛,爬跨在另一条母牛身上,尾巴像狗一样高高竖起。六爷看见花枝看到了这一幕,他责骂雪花:“你就骚情得不行了!”这话也是说给花枝听的,因为已经像一朵花的花枝还在头上插了一朵蔷薇。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犁地回来的人会赶着牛蹚河过来,社会就在犁地的人里面。

六爷背上背篓,牵着雪花出门了。晌午的时候到了镇上,他先到供销社采买了圈里和家里需要的东西,又在食堂吃了一碗面。该办的事情都办了,才把雪花牵到兼营配种业务的兽医站。因为过一会儿就不能在街上停留了,要赶紧牵着雪花回去,讓它早早歇下。兽医站的人对六爷甚是恭敬,因他没翻过一页医书,给牛看病却很神。他每次来兽医站,医师便会让出椅子让他给病牛诊治。六爷当然不会接人家饭碗,总是让医师继续诊治。感觉哪里不妥了,也是背着病牛主人向医师指出一二。这天,长桥村的一个汉子牵着一条母牛也来配种。本来他走在六爷后面,看见六爷和牛,便猛打几鞭抢到前头进了兽医站,这样就能得到种牛的头一道种子了。得知六爷果然是来给牛配种,长桥汉子庆幸自己决断英明。六爷把长桥汉子的牛瞅视了一会,然后把兽医叫到一边说了几句。兽医回来告诉长桥汉子,他的牛活不成了,如果配了种,就是两条命。长桥汉子知道六爷的名声,但此时下这样的诊断是断然不能信的,他认为六爷是为了让自己的牛抢得种牛的头一道种子。

六爷牵着雪花回到村里。

社会吆着奓角和它的搭档犁地,一边倒的山地犁铧泼出一道滚滚的土浪。受到那朵蔷薇花的鼓舞,社会打算向六爷谄媚一下,叔,要牛娃娃去了?看到六爷板着一张铁锨样的冷脸,社会把这句问候咽到了肚里。奓角忽然站住,它闻到了雪花交配后的气息。雪花在圈里竖尾巴的时候,奓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闻到它交配后的气息,奓角知道了。“走呀,你个挨刀子的!”社会把怨气发泄到奓角身上。奓角忽然鸣叫一声,拖着犁杖向雪花冲过来,它的搭档踉踉跄跄跟着过来。六爷举起短棍朝它一指,奓角猛地刹住四蹄。但是六爷的魔杖对此刻的奓角失去了法力,它脑袋一晃,魔杖被它的犄角拨飞出去。犁套乱七八糟,被它拖倒在地的搭档最后拖住了它。社会和几个汉子趁机将奓角扭住。奓角不服地嘶鸣,大片唾液棉絮一样往地上掉。

六爷知道是时候了,不能再拖了。这件事在六爷心里磨缠得有一阵了。一个牛圈里不能有一头公牛存在,不然整圈牛将不得安宁,会严重影响生活和生产秩序。他曾把奓角牵到兽医站,让医师们鉴定能不能培养成一头种牛,然后又把奓角牵了回来。一头只交配不干活的牛不能算牛,而且不管奓角是否情愿,被人注射春药不得不和乱七八糟的什么牛交配,如此情状也是六爷不能接受的。六爷有个打算,并把这个打算告诉给了队长:可以单独给奓角盖一个牛圈,凭他的能力,可以把奓角调教成一头既能干活又可以配种的牛。这样就可以让奓角以浑全之身留在他身边。外面牵牛来配种的时候,一来看母牛是否健美,是否能与奓角相配;二来看奓角是否情愿。队长说六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凡配种都要牵到兽医站,与经过科学培育的良种种牛进行交配。那么,养一头土种公牛在圈里,就是有害无益了。

金武和几个汉子手执绳索、木槌等物守候在牛圈门外。他们听见六爷在圈里咕咕哝哝哄弄奓角:“你是牛么,是牛就得过这一关。”六爷把奓角牵出来,走到场院中央。他用五指梳理奓角的皮毛,此后这身皮毛就不会发出金色的光泽了。奓角安静下来,六爷挥挥手,汉子们围拢过来。六爷扳住牛角将牛头夹在腋下一拧,奓角轰然倒地,翘起的四蹄被迅速地绑起来。奓角没怎么反抗,大约鼻圈和役使磨去了它一些野性,知道人想让它怎样就一定能让它怎样。六爷示意金武动手,木槌此刻变成了铁的,金武的手颤得哗哗的,怎么也举不起来。

“给我。”六爷说。

后来六爷的记忆里竟没有奓角的鸣叫。金武他们都说叫声极其凄惨,六爷却没有听到。山谷里只有风声,还有经过的火车的汽鸣声,这些动静把奓角的惨叫掩盖掉了吧。金武对别人说,那是六爷不想听到,于是就没有听到。

六爷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与奓角对视,不想看奓角哀怨的眼睛。实际上奓角眼里不再有喜怒哀乐这些东西了。烛光熄灭了,大大的眸子,除了苜蓿和黑豆,看什么都是木呆呆的。它漠然地望着山坡,河流,有云或无云的天,肚腹微起的雪花从它身边走过,如同木牛流马。金武替六爷怜惜奓角,给它喂黑豆,梳理皮毛。金武不明白六爷为啥对奓角厌恶起来。对奓角粗声大气,一鞭子击不中它身上的牛虱,就打第二鞭第三鞭,似乎打牛虱只是鞭打奓角的借口。嘴里还不干不净,什么狗日的阉货等等。金武很是不平,是你把人家弄成这样的啊!

算黄算割,四声杜鹃啼叫起来。

几座高耸的麦垛下摊开一座汪洋般的金黄麦场,奓角们拖着碌碡在其间滚动。麦草焦干如火,在碌碡的碾压下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奓角们身上的汗水将皮毛濡染得一绺一绺的,鼻孔喷吐着呼哧呼哧的粗气,稍一停歇,便遭来一声叱骂,跟着是一顿鞭子。

这是牛最受罪的季节,也是六爷脾气最大的时候。只有金武知道,今年六爷的咒骂里捎带着奓角去势后憋在他肚里的那股无名邪火。他在牛圈里跑来跑去,骂骂咧咧地发号施令。他跑到铡前抓起一把铡得过长的苜蓿,瞪着擩草的小伙子:“这是你铡的?去去去!挑你的水去!”抓起苜蓿便往铡下擩。又对按铡的金武催促道:“铡呀,铡呀,你是铡草还是绣花哩!”转眼苜蓿已被铡完。“谁去割苜蓿了?”他不等金武回答便走到门外,望着山坡骂道,“明天你还割你的麦去吧!”小伙挑水过来,他说:“咋才回来?眼看牛就要下场了,这森凉的水不让太阳晒晒牛咋喝哩!”说着拎起水桶倒进场院上的石槽里。他走进室内往槽里一看,火更大了:“啥时候了,槽咋还空着!”

干活的人回来了,轰轰隆隆涌进场院。六爷跑到石槽边用手试试水温,急忙拦住饥渴的它们,对屋里喊叫让把暖瓶拿来。他把两壶开水倒进槽里,闪开身子,众牛一头扎进石槽里狂饮起来。接着牛群涌进圈里,脑袋埋进槽里头也不抬地大嚼。一头牛奔到铡边衔起一束长草,六爷刚要叱骂,看见是奓角,便从它嘴里拿下长草,柔柔地说还没有铡呢。自从开镰以来,六爷听到不少对奓角的夸赞,说它听话,不惜力气等等。

圈外传来队长督促上场的喊叫声,于是奓角们被牵出去。六爷端着一筛草料撵上去,跟着牛边走边喂,他冲着麦场方向咒骂队长:“要牛命哩!下辈子你娃托生个牛试试!”

六爷回到圈里,里面只剩下卧在那里的雪花。雪花看见六爷闲下来了,便站了起来,是告诉他身子底下太潮湿了。平时它们可以卧在自己的屎尿里,一旦怀了孩子,便对身卧之地讲究起来。六爷去外面提来一篮子干土垫在雪花身子底下。看着它越发鼓胀的肚子,六爷想起长桥的那头牛,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

但长桥的汉子还是来了,这是番麦吐穗的时候。一起来的还有镇上的兽医。长桥汉子为抢在前面给牛配种的事向六爷道歉,骂自己不该不听六爺的话。兽医说那牛没救了,但长桥汉子非要拉着他来请六爷。

花枝要搭车到镇上,六爷怀疑她是去见社会。花枝和社会在村里村外会不成,在哪里相会都会有人报告给六爷。男人们不愿意这朵鲜花插在本村不论谁家的牛粪上。六爷想反正会也是白搭,就让花枝上了车。车到镇上,继续载着六爷他们往长桥去。花枝在邮局门口找到了社会,社会手里拿着一本《朝霞》。村里来过一批宝鸡知青,后来像候鸟一样飞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花枝爱慕其中一个爱看书的知青,爱看书的知青也喜欢花枝,但他们都克制着自己。“远看姐姐身穿蓝,好像一只下水船。”那个知青是唱着花枝爱唱的这首民歌走的,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花枝打不起精神。直到有一天,她听说社会在邮局订了一份杂志。花枝这才想起知青在的时候社会常往他们屋里钻。他们并非什么也没有留下啊!

长桥那头牛看到六爷,即将熄灭的眸子里闪出最后一丝光亮。六爷对它赞叹不已,本来这牛两个月前就该没命的,为了肚里的牛娃娃,它硬是撑到了现在。六爷和兽医一起给牛施行了剖腹,取出了一个健康的牛犊子。长桥汉很是欢喜,吩咐女人割肉打酒,说什么也不让六爷走。六爷还要到镇上接女儿,兽医说大姑娘了,自己还能不认得回家的路?长桥汉说要搁过去,花枝可以选到宫里去的。六爷说这恰恰是他愁的地方,如果模样平常嫁一个当地人家也就算了。但花枝,怎么也得把娃嫁到干活用车轱辘的平原上啊。

从长桥回来不久,雪花也临盆了。圈里拢着一堆火,金武守在它身边,队长和社会几个闲汉坐在炕上。一伙被金武招来的男娃娃,在圈门外的场院上拿着各种铁器敲打手里的石块,边敲边走圈圈。六爷拎着马灯从外面回来,带进来一身寒气。他是到山上的马王爷庙上香去了。社会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养牛要给马王爷上香,为什么没有牛王庙。没人想到这会是一个问题,但都被问住了。自从社会在邮局订了杂志,许多司空见惯的事在他那里都成了问题,比如在嘉陵江边生活了不知道多少辈,为什么不知道它的名字;山外平原和书本上把玉米不是叫玉米就是叫包谷或苞包米,咱们这里为什么叫番麦。村里人嫌烦,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让他没事跟他大学手艺去。他大是个骟匠。社会说我才不干那断人家子孙的——猛地把后面的话咽进肚里,大概想到了六爷阉割奓角的事。

六爷发现不知何时室外没有了声音,他走出去,见孩子们正趴在窗户上向内窥视。他说:“你们不想吃白砂糖了?”于是孩子们跳下窗户,捡起石块又敲击起来。到了后半夜,六爷抱着一只罐子走出去,孩子们都歪七扭八地在墙下睡着了。六爷把他们一个个叫醒,把白糖分给他们。他们问是不是犍牛娃娃。六爷说有你们弄璋,还能不是?孩子们跑进牛圈,看见雪花身子旁边有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像才从河里打捞出来的一块毡片。

“其实,”一个黄脸瘦汉说,“现在乳牛娃娃的价比犍牛娃娃的价还高呢。”

社会说:“所以说,有些村卖了犍牛买母牛,上次我去邮局取杂志……”

“说啥就说啥,”一个汉子奚落他,“动不动就把你那杂志搬出来,好像你就会看杂志?你看那么多杂志顶了个怂?”

社会从炕上跳起来,被瘦汉一把按住。大家去看六爷。六爷看雪花舔犊。

为了缓和气氛,瘦汉把话头扳到原来的话题上,说是磨湾队就用三头犍牛换了两头母牛,回去就让他们怀上了牛犊……

“那叫养牛?”六爷打断他说。

“咋不叫养牛?”

“放屁的话,那叫喂猪。”

转眼牛犊已经在坡上撒欢了。它通身乌黑,人叫它黑牯子。黑牯子在母腹下拱吮,又在牛群中蹦来蹦去,跟这个磨磨,给那个蹭蹭。奓角望着他,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是当它跑到奓角跟前,奓角却甩头向它抵去。雪花随即冲了过来,把黑牯子挡在自己身后,与奓角怒目对峙,最后奓角一掉头怏怏走开了。

一辆长途班车从坡下驶过。

花枝从长途班车上下来,挎着一只知青挎的那种马桶包。六爷果然在山外的平原给女儿找了个婆家。花枝鬓发油亮,一身簇新,她是按当地订婚习俗和女婿去城里照相回来。但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花枝走到坡上,从马桶里取出一个布包,女婿给六爷买了一身衣服,花枝让他回去试试。当花枝拉开马桶包的环形拉锁时,不禁有了一种在跟女婿逛街照相时不曾有的愉悦。六爷说放牛回去了再试。花枝要过鞭子,说牛她放。又说今天她特别想放牛。下了班车以后,花枝从身后女人们的议论里捕捉到了社会在后沟打柴的讯息。不过她今天的确是想放放牛,也不知道为什么。

六爷走的时候,雪花在他身后鸣叫了一声。他回头望了一眼雪花,没有看懂雪花眸子里的内容。他继续往坡下走,长在路当中的马莲草纵横交错,稠密而柔韧,直绊他的脚。六爷心里也磕磕绊绊。

社会背一背架柴从林间走出来。看见花枝他稍立了一下,然后走过来,冷冷问道:“放牛呀。”花枝应了一声,从马桶包里取出一只四方包裹。这一次拉环形拉链时拉得磕磕绊绊。四方包里是几本社会一直想看的书,从宝鸡的新华书店买的。社会在手里掂掂这些对他而言不再有用的书,就像掂一块砌不到墙上的残砖。

“他的钱吧?”社会说。

花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家的情况还好吧?”社会的口吻变得温和起来。

“就是地平一点。”花枝说。

“这书钱我就不给你啦。你免费看了我那么多杂志,现在咱俩两清了。”

社会背起柴架要走,转身撞到黑牯子身上。他将黑牯子赶开,黑牯子又跟上来,不知好歹地在他的腿边绕来绕去。社会给了它一脚。黑牯子的鸣声未落,它的母亲就从斜刺里撞过来。社会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塄坎坎壁上,脸被柴草挂出鲜血。更重要的是,花枝给他的临别赠礼像几只羽毛掉落的鸟在空中缓缓而翔,最后一只只重摔在地上。所以社会从塄坎上爬起来时,双目已红得滴血。他从柴架上抽出一根柴棒,用滴血的眼睛逼视着雪花,就像看着他那像奓角牛一样悲苦的命运。他扬起柴棒向雪花脑袋擂去,咚的一声仿若擂鼓。雪花向牛群逃去,迎面却是奓角那对高高奓起的犄角。雪花向后退去,奓角紧追不放,最后雪花甩过头拿自己又短又钝的犄角抵住奓角的犄角。

在社会的眼中,雪花是被奓角逼得一步步退至崖边的,花枝呼喊他让他赶快制止,他似乎没有听见,拴在雪花鼻圈上的缰绳在他眼前蛇一样蜿蜒着,他可以用脚踩住或用手捉住,可是他何必呢。雪花后蹄踏空,滚下崖去。社会依然凝视着吞没了雪花的那处断崖。

消息传到牛圈的时候,六爷正在金武跟前试那身衣服,他像挨了一鞭似的从脚地站起来,问滚坡的是不是雪花,然后跺着脚说他刚才就听着雪花叫的声音不对。

六爷赶到滚坡的崖下,雪花还睁着眼睛,一直熬到深夜还不肯闭上,眸子里映出一堆将尽的篝火。六爷蹲在篝火边,披在肩上的棉袄结着一层白霜。他反复劝着雪花,要它早点走吧,不要再受这份罪了。但是篝火仍在它的眸子里闪烁。

你走吧,花枝有我呢。六爷对已经没有下半身的花枝娘说。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渐渐黯淡下去。

一阵阵牛犊的哀鸣声在山野回荡。

饲养室炕上,牛犊卧在六爷身边,他仰面躺着,一只手抚摸着牛犊的脑袋。

这天夜里村子的人都听到了六爷和黑牯子说话。

“花枝她娘死的时候,她刚四岁。这孩子有心眼,想娘却不说想娘,一个人坐在炕上用她娘的剪刀剪纸花……坟上的草呵,长得要多旺有多旺,把几头牛都喂了……”

六爷和金武在马王爷庙的旁边给雪花挖了个墓穴。但是一群孩子在村街上唱起了歌谣:“想看热闹房点着,想吃肉了牛滚坡。”插队知青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时,十分吃惊,不明白此地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民谣。队长和会计来到牛圈,做六爷的工作,村里的娃娃们有半年没有闻到肉味了,还有大队干部也问村里把死牛咋样了。六爷不说话,兰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金武替六爷摆雪花的功劳,犁了多少地,下了几胎牛娃娃,到宝鸡拉氨水,到镇上交公粮,有一年把一台翻到沟里的吉普拉上来,救了县长的性命,你们看看,谁家的牛圈挂过县太爷的奖旗?六爷拦住金武:“你嫑说了,你见过谁家牛滚坡,不吃还埋了?”他走到崖下,取下雪花的鼻圈埋进墓里。此后一段日子,村子里弥漫着烹煮雪花的香味,经久不散。

花枝对六爷说她不想嫁到山外了,想招个女婿上门,可以不是社会。她知道父亲看不上社会,看杂志可以,干庄稼活不行,不是那种可以挣十分工的青冈木小伙。花枝说可以做做山外那个小伙的工作,让他到山里来。反正,不能把她大一個人撇下。六爷吓了一跳,赶紧捎信给花枝婆家让他们来迎娶。花枝走的时候,也不管凡立丁嫁衣如何鲜艳,在粘有牛粪的牛圈门上跪了很久,惹得村里的女人直抹眼泪,平日对花枝的嫉恨一扫而光。花枝嫁人后不久,社会也走了,背着一个知青赠他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挎包,再无下落。有人说他在宝鸡车站东货场扛活,有人说他给四季青一家菜农上了门,也有人说他因为啥事进了劳改队。

六爷站在村口,等着赶牛车进山砍把杖的人经过时,根据该牛的情况,交代几句注意事项。不敢多说,说多了人家会烦。

六爷很是后悔,后悔分牛的时候没有听队长的。当时他正往锅里揪面片。队长和会计来到牛圈。花枝嫁人以后,六爷索性搬到牛圈了。麦面是花枝从婆家背来的。开始她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被六爷收拾了一顿,不敢跑了。队长和会计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牛虽然分了,但还可以集中饲养。有活了把牛牵走,活干完了送回牛圈。谁家的牛由谁家供给饲料。六爷说:“你们说了个轻省!张家给奓角送来黑豆,李家给黑牯子背的麦草,你让黑牯子眼睁睁看着奓角吃黑豆?如果把黑豆分给黑牯子,张家能愿意?”他表示喂了半辈子牛,早就不想伺候这伙怂牛了。这不是虚话,自从花枝嫁人,他就不想喂了。

结果六爷后悔了。

虽然牛归了个人,但是如果集中饲养,六爷对如何役使它们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他可以根据牛的身体状况,对主人给出一些建议,阻止主人过度役使,甚至拒绝让它们干某种不适合它们干的活。现在他没有话语权了。有时候他会像探望出嫁的女儿一样,到别人家看看牛,嘱咐主人几句冷暖饥饱的话。开始主人还欢迎,时间一长便烦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就省点心吧。

这年秋天村里人有了一个挣快钱的活路,让当初嫌喂养麻烦没有要牛的人家后悔得不行。犁收过番麦的地最费牛力,犁铧要把那些板结的根块一块块起出来,然后牛要妥妥休养一段时间。但是牛刚从地里出来,就被套上车去沟里砍把杖,然后将把杖拉到五十里外的秦岭火车站。一车就是十元。

“回去先给牛生堆火啊!”

六爷劝不住,只好站在道边,给那些要钱不要牛命的狗日的主人叮嘱几句。

“看见胡友全没?”六爷问一个拉把杖的。胡友全是奓角的主人,比他晚进山的人都回來了。

山雨说来就来,一道电光割破雨雾,六爷看见一段被闪电照亮的坡道,一面倚着塄坎,一边临沟。路面外低里高。奓角正拉着一车高得不能再高的把杖在泥泞中跋涉,胡友全驾辕,他的女人牵着奓角——车身向里边坍倒了,一只带着半根断轴的车轮顺坡向下滚去。但是失去了一只轮子的车仍在移动。胡友全用肩扛着下坍的车辕,不住地怒骂、鞭笞着奓角。女人要将把杖卸一些下来,遭到胡友全拒绝:眼看就到山口了。于是鞭子和雨水一齐落在奓角身上,每一鞭都在牛身上溅起一道小花。牛蹄深陷在泥水里,车后的一只刹把在泥里犁着。奓角忽然跪倒在地,像一堵轰然倒塌的老墙。

半夜胡友全的女人把六爷叫醒,女人述说的情况竟然和六爷的梦不差多少。奓角蔫巴巴地卧在茅棚里,嘴角吊着一缕黏液,对嘴边的饲料盆闻也不闻。

六爷把手在牛腹上搭了片刻,接着托起牛的下巴,凝视奓角的眼睛。他吩咐女人快去屋里拢一堆火,然后拾起缰绳,抖动奓角的鼻圈,让奓角站起来。“你不敢卧下,没听见吗?”奓角眼里滚出一颗蚕豆样的泪珠。六爷将奓角牵进生着一堆火的堂屋,围着火堆慢慢溜达。墙上映出人与牛的巨大影子。六爷说:“咱俩要是能有这么大,走到街上还不把一街的人吓死!”奓角无心听六爷说笑,它停下来,屈腿想卧下,六爷摸摸牛脊背,不行,汗没有出来。“再走几圈。走五圈,行么?哎,再走五圈,就五圈。”奓角低低地鸣叫一声,走起来。六爷叹息一声:“咱是牛么,是牛就得受着。牛是轭头,人是背架。给你饭吃,也给你罪受。”奓角又停下来。六爷摸摸牛背,说这下行了。当他摸到奓角的颈背时,突然停住。他摸出一手血污来!

六爷一脚踹开胡友全的房门,一鞭子抽在蒙着被子的胡友全身上。胡友全躲着六爷不敢见他,这一鞭子把他抽灵醒了,想起了自己对奓角拥有的权利,他从炕上跳起来,高声告诉六爷牛是他的,他想咋役使就咋役使,牛挣死了就吃肉。六爷被噎住了,一根镢头杵在门后。老半天了挤出一句:“好么,牛死了别忘留一条后腿给我!”

六爷再次站在道边。拉把杖的人老远见了,牵牛掉头,绕道而行。六爷看自己碍事,把路让开了。

六爷溜达到牛圈,满目破败景象,窗纸破烂成絮,蒿草淹没了房檐台,门板歪歪地挂在门框上,在风中咵嗒咵嗒地响,只有在房檐台上的一只石槽上,依稀可辨这是牛圈。六爷想把门板扶正,几次扶不起来,就不管它了。他向山上走去,心想马王爷庙应该有些香火,好多人家有牛呢。结果庙里荒得跟牛圈一样!尤其让六爷生气的是,那面祭祀用的鼓不知让谁背走了。六爷坐在庙门上,对着山谷骂了好长时间。

六爷收到花枝一封信,花枝的婆家那里要举办庙会,请了包括宝鸡剧团在内的好几家戏班。花枝要六爷去看戏。

六爷在女儿家待了半月,女婿劝他住这里算了,省得花枝惦记。但是哪有老丈人赖在女婿家的道理。刚一到家,金武跟脚就来了。六爷给他讲平原的庙会,人稠得那才叫庙会,宝鸡剧团的李慧娘,把火吹得有这么老长。金武却说起他的半头牛,六爷说你不要给我说牛,我不想听人说牛。你那半条牛咋了?金武和一户人家伙分了一头牛,把杖生意火的时候,那户人家从金武手里把半头牛租去了。现在把杖价落了,算算不够牛的饲料钱,而且如今的牛一年干不了几次活,还得天天伺候它吃喝。于是那户人家不仅把半头牛给金武退了,轮到这家喂养了,既不来牵牛,也不送饲料。金武一气之下把牛牵到那户人家,往槽上一拴走了,你爱养不养。那户人家则把牛拴到了村街的老核桃树上,双方都不给那牛喂食,比赛看谁心硬。如今那牛已经断食四五天,把够得着的又苦又涩的核桃树皮啃光了,现在啃树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还有脸给我说?”六爷说。

“有脸没脸,你说咋办?”

一声声牛鸣传进六爷的耳里。这是奓角的声音,自从去势以后,闷在瓮里似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竹裂声;这是黑牯子的声音,原本洞箫一样圆润的声音因为母亲滚坡,带进了几分呜咽。金武认为这是六爷想当然的,其实并无变化。六爷耳朵有点背了,但对牛鸣的敏感一如既往。距离这么远金武听不见,但他从六爷的神情里得知六爷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便说:“都知道你回来了。”但是它们的叫声里掺杂着一些陌生的牛鸣。

“声音不对啊。”六爷说。

金武告诉六爷社会回来了,不知从哪个野坡坡上捡回来几副牛架子,想把它们追肥了,再贩到山外。金武已经把那头啃树的牛卖了给社会。他给六爷讲这头牛的尴尬处境的目的,是想求得六爷对他卖牛的原谅。他告诉六爷,社会来过几回了,想雇请六爷替他喂牛。

社会在牛圈外的场院里踩泥,要把房子修补一下。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赤身穿着的皱巴巴的廉价西服上溅满了泥水。看见六爷来了,他忙从泥里抽出腿脚,迎上去问候。六爷应了一声,走进圈里。圈里被简单收拾了一下,槽上拴着七八头牛,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脱落,裸露出一块块光疤。六爷拿着那根短棍敲敲一条牛尖锐的胯骨,其声如鼓,对社会说,这也叫牛?社会说所以才请六叔出山么。六爷犹豫了好大一会,才把社会递来的纸烟接住。六爷听金武说社会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没有成家。如此境况虽然不能怪六爷,但毕竟跟他有关。于是对社会说他回去搬铺盖,这些牛需要黑明经管。

“花枝好着不?”六爷临走,社会问道。

六爷说:“你赶快成个家吧。”

铡刀又开始起落,黑豆又在炒锅中翻腾,圈里又弥漫着浓重的草腥和炒豆香气。昏暗中一只只又圆又大的窟窿是牛尽可能张开的鼻孔。但是六爷吊着它们,任它们垂涎三尺。除非老老实实服用六爷配制的汤药,并且不能吐出来。几次三番过后,它们终于明白,要想吃美味的食物,必须先饮下那些苦水。

这些牛架子很快起膘了,毛色泛出光亮,如同再生。六爷将过去的牛铃翻找出来,除去锈迹后给它们戴上,赶着上山。六爷割草割得背架满了,便靠着塄坎坐下,看牛吃草,牛铃在它们颈下悠悠飘荡,荡出满山满谷的叮当之声。六爷喉咙痒痒有些想唱,唱那支知青都说好听的《阳燕麦》。“吆喝里嘛吆喝里嘛——”刚唱个开头,就被牛鸣声打断。跟饲养奓角、雪花时一样,跟饲养奓角雪花之前的牛那时候一样,每一次刚起个头就被哞声打断。六爷骂道:“都是你们这伙瘟神,让我一辈子也没把这歌唱完过……年轻的时候我可是个好歌家呢,站在坡上一声吆喝,村里的姑娘媳妇都不知道该做啥了……不相信?每年的正月十五你再看,牛拉大鼓,女人们指着擂鼓的那个后生说:‘唉,那人是谁?那人是谁?”

日头要落山了,六爷赶牛回来,看见场院里停着一台拖拉机,机头后面挂着一个厢体很高的拖斗。社会从屋檐下站起来,同时站起来的还有两个黄灿灿的生人,裤子和上衣连在一起,脚上套着黑漆漆的高腰雨鞋,像两颗蘸了墨汁的番麦。看见牛回来了,他们往手上戴帆布手套。社会对六爷说牵牛来了,不用赶到圈里了。但牛自己走进圈里。六爷跟着走进圈里,他手脚慌乱,匆忙找到了一只筛子跑到铡边,大把往筛里揽草,当他端起来时又站住了,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年夏收时牛被牵去碾场的时候了。同时,牛被社会和穿工装的人往外赶打。他扔下筛子跑到牛跟前,满地打转不知该干什么,看见了一只牛铃,便解牛铃,社会说:“解那干啥?值不了几个钱。”于是他握着一只牛铃呆在那里。

牛被一条条撵了出去,一阵阵牛鸣跑进圈里,还有吆喝声,鞭打声,嚷成一片。最后是拖拉机的突突声,渐渐远去。

社会回到牛圈,告诉六爷他可以先歇几天,回头再牵一批牛回来,不愿意喂养的牛多着呢。然后趴在炕上,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往一个小本上记账。他每按一下键,就发出一声蛐蛐叫的声音。

六爷蹲在铡边吸烟,头也不抬地说:“这牛……怕不是往牛市上牵吧?”

“现在哪还有牛市呀?”社会说,“没人买耕牛了。”

六爷站起来,把铡刀从铡座上卸下来,用磨石蹭了几下,又说:“这牛……怕是往那个……肉联厂牵吧?”

社会回头看了六爷一眼,感觉到了六爷的情绪,嘴里支吾起来。他告诉六爷,他原打算卖给开饭馆的,要说还有牛市,在牛市上转悠的都是开饭馆的。可他们开价太低,还不够养牛的本钱。后来他看到了肉联厂的征购启事,一问,肉联厂要证明。社会没有证明,就找到乡上,恰好碰上了王乡长。说到王乡长,社会的语气壮实起来:“叔你猜王乡长怎么着?双手抓住我的手连声说:‘感谢你呀小伙子!他说咱给全乡树立了榜样。过两天他还要看望咱们来呢。”

“这个王乡长肯定不是乡里人。”六爷说。

“咋能不是乡里人呢?”社会说,“是长桥人,对了,他大你认识,当年你给他大养的牛剖腹产,救出了一个牛娃娃。他说后来他大就凭那个长大的牛娃娃拉把杖,供王乡长上的大学。”

六爷说:“你没问那个牛娃娃现在咋样了?”

社会说他没有问。

六爷回到家里,决定不给社会干了。他坐在灶门前,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成了明晃晃的炭状。他用柴刀削刮一段藤条,然后把藤条伸到灶膛烘烤,慢慢变成一只牛鼻圈。发现自己做的还是牛的事。金武来喊他,说社会又搜罗来一批牛架子,要他给六爷搭把手。六爷起身跟着金武走了——除了喂牛他这一辈子还能干啥?

这一次的牛架子多了一倍。社会根据肉联厂的要求,在每只牛的耳朵上拴一块写有编号的金属小圆牌,看上去怪怪的,六爷感觉它们不像牛。社会还从城里拉回一些锯末状的东西,说是科学饲料,要求六爷他们掺到草料里给牛吃,以提高上膘速度。

六爷看着那些在牛头上晃动的金属牌子,想到戏台上背着生死牌的钦犯。他问金武,这些牛到肉联厂会是啥情况,金武说都是机器,快得很,牛一点也不受罪。六爷突然发出一声苦笑。他对金武说:“你当我笑啥呢,我想老戏哩!那些犯了死罪的人临到被绑赴法场,牢里都管他一顿美饭。大白米饭,上面厚厚地铺一层肥肉,筷子往上一插,直端端地像两炷香……咱就是那送饭的狱卒呀!”

“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某人独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痛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六爷吼唱着秦腔《斩单童》在村街上走过,村里人觉得他不大对头。这里的人嗓子痒痒了只在无人的山野吼两声,六爷在村街上却旁若无人,所以大家觉得他不太对头。几个人端着碗聚在黄昏时的老核桃树下喝汤,看见六爷过来了,问他怎么不在牛圈睡,六爷说他才不愿跟那些死人睡一个屋。这话更让大家觉得六爷有些不对头了。他们开始声讨把牛送进肉联厂的社会,说他一定会遭报应。声讨者中不乏在拉把杖时,把牛往死里役使的人。他们说磨湾的张屠户有一年杀了一头牛,结果家里的院墙被雨水泡塌了。正说着,社会用手扶拖拉机拉着一车砖过来,说雨水快来了,打算把家里的土坯院墙换成砖砌。六爷闻言,拖着一道古怪的笑声走了。

六爷从胡友全家院门前走过,又倒回来。他没有听见往常路过时奓角都会发出的鸣叫。他把头探进院子,看见拴奓角的茅棚空着。胡友全从屋里走出来,弄得六爷煞是尴尬,感觉自己在偷窥邻人的隐私。胡友全说刚把奓角打发走,又添了一句,好不容易打发走。说着气上来了,当初跟伙分奓角的那户人家说好,一家管三个月,现在都三月半了,对方就是不想牵走。今天说饲料没有备下,明天说棚子塌了。你给他牵到门上,他把门从里面闩上,赶叫花子哩!最后胡友全把奓角往门外一拴,拧尻子就走,我还不信没办法了!

六爷知道,奓角遇上金武的牛一樣的事,成了一个猪嫌狗不爱的娃娃——不,六爷屈指算了一下,该是老年人了。

夜里,六爷坐在炕上,望着窗纸上花枝剪的几只褪色的窗花。他想女儿了。

雨沙沙地落在屋瓦上,不一会,屋檐就开始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他脱下棉袄正要睡,院子里传来院门开合的吱呀声。

“谁?”他朝院子里问道,“是花枝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牛鸣,闷在瓮里似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竹裂声。

六爷拉起棉袄趿上鞋子走出去,看见奓角水淋淋地站在院子里,可不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六爷踉跄着跑下房檐台,牵它时,发现缰绳被它咬断而成了很短的一截。他把奓角牵进屋里,满屋给它找吃的。揭开笼盖,只有半个干馍,灶门前还有一把引火的麦秸。

雨夜的村道上游动着一盏昏黄的马灯。

六爷提着马灯把奓角牵到牛圈门前,突然想到今夜是社会替金武值班。但是里面并无社会那火车汽笛一样的鼾声。他示意奓角等等,然后贼一样探头进去,社会果然不在炕上。他回头对奓角嘿嘿笑,快来快来!他拉出一只石槽,搓了满满一筛鲜草倒进槽里,奓角一头扎进槽里一通大嚼。他又跑到料袋前,挖了满满一瓢麸子倒进槽里,拌了几下,犹嫌不足,又挖了满满一瓢倒进草里。

他看着奓角香喷喷地嚼了一阵,然后找块布替它擦起雨水来。

一只挂着牌子的弯角大牯子在一旁不满地鸣叫了一声。

“叫啥?”六爷剜了它一眼,“猪!”回头对奓角说,“吃!给他往完了吃!”

等奓角吃饱身子也暖干了,六爷把它牵到不远处一个砖瓦窑里。第二天早上他赶牛上山时,顺道将奓角接走。乳白的雾在山野缓动,山坡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奓角和那些肉牛埋头在挂着露珠的草丛中。六爷心想,坡上的草是大家的,社会就是看见奓角也没啥可说的。他把牛群赶回来的时候,看见胡友全和社会在场院里说话。六爷回头发现奓角也跟来了,本来他把它安顿在砖窑里,但是奓角太贪恋自己曾经的家里的美食了。胡友全看见奓角,对社会说:“看,我估计得没错吧,事情就这样定了。”然后走出场院。社会拍拍皮松骨露的奓角,问六爷能不能把膘吃起来,没等六爷反应,叹口气又说:“胡友全非要把它卖给咱,好话说尽,差点没给你跪下。算了,就像他说的,权当帮他们个忙。当然,该给人多少钱咱还得给人多少钱。”说罢牵上奓角走进圈里。

六爷反应过来了,他急忙撵进去,掰开奓角的牙口,敲敲奓角的脊背说:“你看这,看这……老成啥了,跟我一样,赶一口猪进去也肥不起来。”社会笑笑说:“就是一张牛皮,六叔也能把膘喂出来。”他将一只圆牌给奓角戴上,吩咐六爷今天该给牛喂豆饼了。社会已经走出了饲养室,六爷才应了一声。他机械地走到袋前,用手抓了一把豆饼,撒到奓角嘴边,看见奓角头上的圆牌上写着“5”。

弯角大牯挤了过来,六爷照准额头给了它一棍,它鸣叫一声把头闪开。少顷它又挤过来,奓角回头抵去,却遇到了更凶猛的回击,四只犄角拼在一起,啪啪作响,奓角终究年老体衰,从槽边退了出去。

六爷发怒了。他终于发怒了,延续了多日的只有天地才能体味到的怒气火山一样喷发出来。于是这位一生视牛如子的老人撇开短棍,解开弯角大牯的缰绳,隔着栓椽把缰绳往下一拉,弯角的嘴被高高地吊了起来。然后抄起短棍在它身上乱抽起来:“我叫你吃,吃呀,吃呀……”弯角被打得时而后退,时而往前冲,左右闪避,由于牛缰拴在栓椽上,便无法逃遁。它的闪避累及邻里,牛群撞挤,发出阵阵牛鸣。老人打红了眼,发疯似的又向牛群乱抽起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骂声。“你叫,你叫,有你叫的时候!”乱棍也落在奓角身上。

牛棚一片混乱。

然后他被自己一手制造的景象吓呆了,望着一对对惊恐的牛眼,他撇开棍子,双手哆哆嗦嗦抚摸着牛身上道道印痕,失声痛哭……

末了他满脸老泪冲着门口喊叫:“王社会你羞你先人啊!村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我……包……括……我……”

他猛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腔。

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堵爬满阳光的沟壑纵横的老墙下蹲着一个佝偻的老人。他就是六爷。他一下子变老了,老得满脸白须,沟壑纵横,一如老墙;他双目呆滞,神思恍惚,不停地翕动着的干瘪的嘴唇发出一连串语焉不详的咕哝。

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叮当。

一群仿佛是当年在饲养室外作弄璋之舞的孩子,在一旁每人提一只无用的牛铃踢着玩耍。

金武匆匆走过来,问六爷:“你不是去割草吗,怎么坐在这里?就说呢,半天不见你回牛圈。”六爷用同样问询的眼神望着金武。金武指指六爷身边的背架和镰,六爷才醒悟过来。他去坡上转了一圈,背着空空的背架回到牛圈。社会和金武正在铡草,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六爷慌忙拉起背架又要出去。社会拦住他说:“让金武叔去吧。”又说:“圈里的牛越来越多,我打算再给咱找个帮手。你呢,以后光给咱动动嘴就行了。”六爷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拉上背架走了出去。社会说:“六爷咋聋成这样了?”金武说:“人说老就老,一夜间的事。”但找帮手的事六爷听见了,怕找来的帮手把他顶掉。社会说,他倒是想让六爷回去歇着,但是歇着又不好给他发工钱。花枝的男人没本事,女儿在城里上学,还要靠六爷这份工钱贴补。

六爷耳朵虽背,但对拖拉机的马达声十分敏感。拖拉机还没有转过山嘴,六爷就听见了。他跑出牛圈,向山嘴那边张望了一下,匆匆跑回来,从栓椽上解下奓角的缰绳,一棍子把奓角从地上打起来,将奓角牵出牛圈,赶到砖瓦窑藏起来。结果又是一场虚惊,从牛圈外经过的是一台拉化肥的拖拉机。几番折腾之后,奓角不好好吃料了,其他牛都在槽前大嚼,唯独奓角卧在地上,慢慢反刍。社会问他原因,六爷说是老了,没有胃口了。看着奓角枯瘦的样子,六爷很是内疚。

这天他在坡上割草,拖拉机的马达声又从山嘴那边传来,他扔下背架就往山下跑,路上居然让马莲绊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踉踉跄跄赶回牛圈时,已经来不及了。社会金武和一个大番麦正从圈里往外牵牛,另一个大番麦站在院子里,拿着一个小本在叫号。

“8号!”

“12号!”

六爷屏住呼吸。

“11号!”

“4號!”

“6号!”

叫号的大番麦终于收起了本子。没有“5号”!六爷再看那些牛,的确没有奓角!他满腹狐疑地望着那个大番麦,是不是把奓角漏了。等拖拉机终于滚蛋之后,六爷走进牛圈,看见奓角的确仍拴在槽上,圈里还有几头牛,都是同奓角一样的皮包骨头。六爷明白了,不禁喜笑颜开:“对对,咱就不给他好好吃,咱就不给他好好吃!”

六爷回到村子,看见拉牛的拖拉机停在村街上,一个大番麦拿着大哥大打电话,六爷心里一紧,是不是社会打来的电话,说把奓角遗漏了。另一大番麦拎着一只篮子走过来,原来是停车买鸡蛋。六爷想该给孙女生活费了,此前都是邮去的,现在奓角暂时不会有事了,他想给孙子送去,看看孙子的情况。前座没有空位子,六爷爬进车斗和牛待在一起。因为和牛待在一起,到了宝鸡城大番麦把六爷忘了,六爷也没有吭声,直接跟着拖拉机进了厂里。六爷没有吭声的原因,是想看看怎样的屠杀会不让牛受罪。

后来六爷不记得怎么把钱给的孙女,又怎么回的村子了。机器屠牛的恐怖画面让他深受刺激。

不受罪,他站在孙子的学校门口咕哝着,真的不受罪。

不受罪,真的不受罪,长途汽车上,乘客们看着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头喃喃自语。

真的不受罪,他站在牛圈里对那些死囚说,一点也不受罪。

刺激接踵而来。牛群里发出一声熟悉的鸣叫,洞箫一样圆润的声音里带几分呜咽。黑牯子被拴在栓椽上,额头上吊着一只标号为“8”的圆牌。

你走吧,牛娃娃有我哩。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渐渐黯淡下去。

六爷一把将牌子揪下来。他解开缰绳把黑牯子牵出牛圈,一路咒骂着把黑牯子往村里赶。临近黑牯子的主人家时,不禁脚下踯躅,心里盘算着如何劝说人家。他先把黑牯子拴到树上,再去敲门。六爷瞥见院里停着一辆崭新的三轮农用车,不用说是拿黑牯子换来的。主人问六爷有啥事,六爷说没事。转身走了。

他把黑牯子牵回家里,从后院扯了一把麦草放到黑牯子跟前,牛圈里掺了科学饲料的香喷喷的草料把黑牯子嘴吃刁了,它对麦草闻也不闻。六爷正在鍋里炒黑豆,金武寻来了,他就知道黑牯子是被六爷牵走了。金武问他:“如果想把黑牯子赎回来,你的钱都给了外孙,赎金哪里来?就是赎回了黑牯子,你在牛圈打工,哪有时间和气力经管它?你可以在放牛的时候捎带着放牧黑牯子,因为坡上的草是公有的,但你不能把黑牯子赶回牛圈。你就是公私再分得清,也难免不被怀疑将圈里的饲料带回家里。最重要的问题,你养它做什么?你的一亩多地一天就犁完了,剩下的时间你就让它做一个光吃不做的闲汉?养条狗还能看门,屋里来个贼人了,黑牯子连个叫声也不会有。整个一个废物不是?”

“人说话算话哩!是不是?不管对谁。不算话还算人?”

金武听不清六爷咕哝的是啥,牵上黑牯子回了牛圈。

社会和金武拿着皮卷尺给牛测量膘情,量到依然枯瘦的奓角跟前,社会厌弃地把它拨开。六爷哑然一笑,随即把目光投向黑牯子。黑牯子与奓角截然不同,正在槽前贪婪地大嚼,吃得膘肥体壮。社会拍拍它,满意地对金武说,再吃上一段时间就可以牵了。等社会出去以后,六爷走到黑牯子跟前,照它头上就是一棍,然后把槽里的料刨到一边,露出槽底给黑牯子。黑牯子不解地看看六爷,发出一阵不满的叫声。

但是对黑牯子克扣粮草并不是办法,轮到金武值班的时候,黑牯子自会把亏欠的补回来,膘情依然日日增长。六爷思来想去,想出一个高明的办法。他不是一个很神的牛医吗,可以用草药让牛健胃消食,增进食欲,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让黑牯子脾胃不健,像奓角一样不好好吃食。这一招起到了作用,几天以后,黑牯子果然瘦了不少,但是少吃或不吃本身就是治疗脾胃不健的办法,几日之后,黑牯子又渐渐恢复了食欲。六爷又换药方,这天他给黑牯子喂药时,不防金武走进牛圈。金武看看药碾子,问六爷这次是不是喂的大黄。可见金武已经知道他在使手段。六爷称黑牯子上火屙不下来,给它败败火。之后黑牯子连着拉了几天稀,拉得站不起来。金武提醒六爷,这样下去会把黑牯子拉死。

六爷说:“拉死也比送到肉联厂强。”

但他还是收手了。拿人家工钱,不能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一天夜里,六爷听到拖拉机的马达声,醒来发现是一个梦。第二天他夹着铺盖来到牛圈,称没有牛的声音便睡不着觉,以后就由他值夜。他想社会知道他和黑牯子的情分,如果他一直守在牛圈,社会便会看他的面子不叫黑牯子的号。他何以有此面子呢?想想还是借花枝的面子。第一次他对社会产生了愧疚,并且有几分后悔。如果他是社会的老丈人,社会断然不敢将黑牯子送走,甚至不会做这个生意。这天夜里想得太多,天快明才睡着,也是因为这次来的是动静小了很多的汽车,六爷啥也没听见,还是金武叫醒的他。他趴到窗前往外看去,看见两个大番麦站在院子里。

社会对着牛耳上的牌子登记之后走了出去。不久响起了一个大番麦的叫号声:

“11号!”

“2号!”

另一个大番麦将被叫到号的牛撵出去。

“7号!”

“8号!”

六爷一怔:狗日的社会并不给他面子!他跳下坑,趁牵牛的大番麦还没进来,跑到黑牯子跟前解下它的牌子,和身边另一条瘦牛的牌子换了。大番麦走进来,找到了8号牌子,他对顶着这牌子的瘦牛看看,皱皱眉,牵着它走了。瘦牛回头愤怒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避开它的目光,贼一样埋头蹲下来。他余悸未消,看黑牯子的牌子,是3号。他想了想,把牌子摘下来,拿到灶台上用红漆将“3”描成“8”字。不料金武又把那条被牵错的瘦牛牵了回来。他走到黑牯跟前,看看牌子,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看六爷,就把黑牯子牵走了。六爷抬抬手,想喊没有喊出声来,然后跟了出去。

黑牯子被牵到搭在车厢上的木桥前,它回眸一望,看见了六爷,他站在牛圈门前如同一根枯木。黑牯子哞叫一声不再上桥,任你前拉后打也无济于事。那个牵它的大番麦把缰绳往车上一拴,跳下车斗,从金武手里要过鞭子,淡淡地说:“先把它打累。”一阵鞭雨制服了黑牯子,它走上木桥时,又回眸一眼,已不见了六爷。

花枝带着五岁的儿子满娃回来看父亲,路上遇见开着皮卡拉饲料的社会。花枝问父亲的情况,社会说好着呢,就是有些糊涂了。建议花枝把父亲接走,让六爷享几年清福。社会把花枝母子载到牛圈,得知六爷放牛去了。满娃喊着要去山上找外公。

满娃是要去找跟外公在一起的牛。每次回来,满娃就跟着和外公在一起的牛,晚上还闹着要睡在牛圈,听外公讲牛的故事。他在坡上找到了外公和牛。这次满娃带来了皮条子,要根据外公的说法,绑在奓角的角上,做成一个大弹弓。但没有成功,每一次拉皮条子时,奓角就把头扭过来。六爷告诉满娃奓角老了,头上没有劲了。满娃发现黑牯子不見了。六爷告诉满娃,黑牯子找它娘去了。至于它娘在哪里,要问马王爷了。满娃提出了社会曾经提出的问题:找牛为什么要问马王爷?

篝火在雪花的眼睛里渐渐黯淡下去。

六爷咕哝道:“人说话算话哩,是不是?不管对谁。不算话还算人?”

“爷你说啥哩。”

花枝劝说父亲跟她回去,并跟他明说社会嫌他碍事。这个情况花枝是从金武那里知道的。社会是看花枝的面子才没有把六爷解雇。花枝不想再欠社会的情。六爷说还有一头牛没有走,等它走了再说。六爷的想法是,肉联厂回回选不上日益衰老枯瘦的奓角,那么奓角很可能会落个善终。到时候把它埋在马王爷庙旁边,他就没有啥事了。

这样一想,六爷就无所畏惧了,对汽车或拖拉机的马达声不再敏感。这样一来他便彻底聋了,周围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整日牵着奓角在坡上、村街游走,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奓角了。他牵着奓角回到牛圈,社会金武和两个大番麦正从圈里牵牛往汽车上赶。如此场景已经与六爷和奓角无关,他旁若无人地牵着奓角走进圈里。他将奓角拴在槽上,然后把从坡上割回来的藤条拿到灶火前,制作鼻圈。

社会的说话声传进圈里,透进了六爷的聋子耳朵:“……权当收一张牛皮吧。不说浪费草料,槽上老拴着这么个瘦鬼,我们企业脸上也无光呵呵……”

牛圈门上的光亮被遮住,一个大番麦站在门口。“你们就不能给它个善终吗?”没等大番麦走过来,六爷便喊起来。大番麦不知道六爷在说什么,他指着奓角不满地对六爷说:“就这,还想充数呢!”六爷更听不清他说什么。睁眼看着大番麦解下缰绳,把奓角牵了出去。六爷一屁股坐下来,看看手里的藤条,叭的一声将它折断。接着他从墙上扯下那串鼻圈,一只,一只,全部把它们折断,投进灶膛。

火焰从灶膛里窜了出来。六爷从牛圈奔出来,踩着木桥几乎是爬着上了车,任他们拉拽劝说,就是不下车。

几天以后,六爷把奓角的皮背了回来。他带着斧子进山,砍了一根椿木拉回家。然后到牛圈向社会辞了工。此后村里不见了六爷的踪影。金武心慌去看望六爷,门从里边拴着,怎么叫也不开。但是到了做饭的时候烟囱依然冒着烟,这让金武放了心。叫不开门是因为老汉聋得太实了吧。社会和金武商量了一下,认为不能让六爷把自己如此闷在家里,就给花枝打了电话。花枝很快回来了。她有家里的钥匙,打开门,看见过堂里卧着一面白壳大鼓。

六爷把鼓安放在马王爷庙里,然后跟花枝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人常能听见马王爷庙传出一声声牛鸣,闷在瓮里似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竹裂声。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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