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2024-04-25 05:14沈从文
初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溪沟姨婆四叔

【美文一】

这事说来又是十多年了。

算来我是六岁。因为第二次我见到长子四叔时,他那条有趣的辫子就不见了。

爹好像到乡下江家坪老屋去了好久了,有天忽然要四叔来接我们。妈也不说什么,她知道大姐、二姐都在乡里,我自然有她们料理,只嘱咐了四叔不准大哥到乡下溪里去洗澡。

因大哥前几天回来略晚,妈摸他小辫子还湿漉漉的,知他必是同几个同学到大河里洗过澡了,还重重地打了他一顿呢。四叔是一个长子,人又不大肥,但很精壮。妈常说这是会走路的人。铜仁到我凤凰是一百二十里蛮路,他能扛六十斤担子一早動身,不抹黑就到了。

妈捡菜劝四叔时,四叔又选出无辣子的牛肉放到我碗里。真是好四叔呵!

那时人真小,我同大哥还是各人坐在一只箩筐里为四叔担去的!大哥虽大我五六岁,但在四叔肩上似乎并没什么不匀称。乡下隔城有四十多里,妈怕太阳把我们晒出病来,所以我们天刚一发白就动身,到行有一半的唐峒山时,太阳还才红红的。到了山顶,四叔把我们抱出来各人放了一泡尿,我们便都坐在一株大刺栎树下歇憩。

他那条辫子细而长,正同他身子一样。“芸儿,莫闹!扯着我不好走!”我伸出手扯着他辫子只是拽,他总是和和气气这样说。

“四满(乡人呼叔叔为满满),到了?”大哥很着急地问。

“快了,快了,快了!芸弟都不急,你怎么这样慌?你看我跑!”他略略把脚步放快一点,大哥便又嚷摇得头痛了。

他一路笑大哥不济。

到时,爹正同姨婆、五叔、四婶他们在院中土坪上各坐在一条小凳上说话。姨婆有两年不见我了,抱了我亲了又亲。上灯时,方见大姐二姐、大姑、满姑(满姑乃最小之姑母)各人手上提了一捆萝卜进来。

乡里有趣多了!不怎么热,夜里蚊子也很少。大姐到久一点,似乎各样事情都熟悉,第二天一早便引我去羊栏边看睡着比猫还小的白羊,牛栏里正歪起颈项在吃奶的牛儿。

我们又到竹园中去看竹子。那时觉得竹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后园里那些南竹,大姐教我去试抱一下时,两手竟不能相掺。满姑又偷偷地到园坎上摘了十多个桃子。接着我们便跑到大门外溪沟边上拾得一衣兜花蚌壳。

事事都感到新奇:譬如五叔喂的那十多只白鸭子,它们会一翅从塘坎上飞过溪沟。

夜里四叔他们到溪里去照鱼时,却不用什么网,单拿个火把,拿把镰刀。姨婆喂有七八只野鸡,能飞上屋,也能上树,却不飞去;并且,只要你拿一捧包谷米在手,口中略略一逗,它们便争先恐后地到你身边来了。什么事情都有味。我们白天便跑到附近村子里去玩,晚上总是同坐在院中听姨婆学打野猪、打獾子的故事。姨婆真好,我们上床时,她还每每从大油坛里取出炒米、栗子同脆酥酥的豆子给我们吃!

后园坎上那桃子已透熟了,满姑一天总为我们去偷几次。

爹又不大出来,四叔、五叔又从不说话,碰到姨婆时,也不过笑笑地说:“小娥,你又忘记嚷肚子痛了!真不听讲——芸儿,莫听你满姑的话,吃多了要坏肚子!晚上又吃不得鸡膊腿了!”

乡里去有场集的地方似乎并不很近,而小小村中除每五天逢一六赶场外通常都无肉卖。因此,我们几乎天天吃鸡,唯我一人年小,鸡的大腿便时时归我。

(选自《我是人间远行客》,古吴轩出版社2023年版,有删改)

文章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我”的所见所闻和下乡经历为线索叙述故事,描绘了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民俗生活图景,体现了“我”对乡下生活的喜爱。

小说写了十多个人物,但并没有所谓的主要人物,这样更能突出这类人整体的形象特征,表现当地乡村淳朴的人情之美。在沈从文先生的笔下,读者总能感受到淳朴的乡村气息和朴素勤劳的民风。

文章叙述语言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如称四叔为“四满”、称小姑为“满姑”,其他的如“一百二十里蛮路”“他一路笑大哥不济”等都是凤凰的地域性方言,增加了文章的乡土气息。文章语言不矫不饰,娓娓道来,一如作者家乡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一一向读者自然展现,具有冲淡闲远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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